一、前言
敦煌遗书中早期禅文献的發现,开启了禅宗研究的新阶段。在这些早期禅文献中,尤以敦煌本《坛经》引起人们持久的兴趣。近百年来,关于敦煌本《坛经》的各种录校本已超过30种,并有英、日译本问世。上述诸多录校本为敦煌本《坛经》的研究,奠定了厚实的基础,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本文拟探讨如下三个问题:
第一、如何正确看待已经發现的五个敦煌本《坛经》在录校中的作用
目前發现的五个敦煌本《坛经》,因其文字抄写水平及所存多少有別,校勘价值也不一样,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但是,在以往的录校实践中,录校者对这五个《坛经》写本,存在著厚此薄彼的倾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正确看待已经發现的这些敦煌本《坛经》在录校中的作用?
第二、如何正确处理敦煌本与其他各种版本《坛经》的关系
经过近百年的研究,现在学术界的主流意见,都主张敦煌本《坛经》是现存时代最早的写本,是神会系的传本。此外,大家都认为它与后代流传的惠昕本、德异本、契嵩本、宗宝本等并非同一个系统。我们目前正在研读敦煌本《坛经》,研读中已经对上述第二个观点提出质疑。但无论如何,敦煌本《坛经》出现于唐代,其他诸本出现于宋代乃至宋代以下,这一点没有疑义。目前诸多录校本整理敦煌本《坛经》时,时有依据后出的惠昕本等诸本来校改敦煌本文字者。这种做法是否合适?
第三、如何正确认识敦煌本《坛经》中的经论引用现象
禅宗虽然标榜「教外別传」,但在敦煌本《坛经》中却找不到这样的表述。不仅如此,《坛经》还引用经论以证成己说。但如何正确认识、录校敦煌本《坛经》中的经论引用,却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
以下分別论述。
二、敦煌遗书中所存《坛经》写本及其录校价值
敦煌遗书中所存《坛经》写本,学术界统称为「敦煌本《坛经》」。现知敦煌本《坛经》共5号:
1.英国图书馆藏斯5475号(以下简称「斯本」),缝缋装,首尾完整。1920年代由日本矢吹庆辉發现、摄影,其后著录于《鸣沙余韵》。1934年日本铃木大拙、公田连太郎首次發表录校。
2.敦煌县博物馆藏77号(以下简称「敦博本」),缝缋装,首尾完整。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由向达發现并两度录文,但仅在《西征小记》中披露该写本的存在,没有公布原文。1983年由周绍良再發现并组织拍摄照片。其后杨曾文得到照片,并于1993年首次發表录校。
3.中国国家图书馆藏BD04548号背1(岗48号,以下简称「北本」),卷轴装,首残尾全。1920年代陈垣首先發现并著录于《敦煌劫余录》,但未引起学术界注意。1991年日本田中良昭注意到该写卷并首次發表录校。
4.原旅顺博物馆藏本(以下简称「旅博本」),缝缋装,首尾完整。1910年代日本大谷探险队橘瑞超得于敦煌并著录,该著录最早由罗振玉公布。原件辗转存旅顺博物馆,后下落不明。1989年日本龙谷大学公布该校所存照片3拍,其中属于《坛经》仅首部1拍,另两拍为尾部其他文献。1995年潘重规首次利用该照片进行录校。
5.中国国家图书馆藏BD08958号(有79号,以下简称「北残片」),卷轴装,首尾均断,原为兑废稿。1996年由方广锠發现,1998年發表录文。
上述5号《坛经》,斯本、敦博本首尾完整,北本残賸后半卷,旅博本现存首尾照片各一张,北残片则仅存5行文字且有错抄之处。其文献价值之大小,自然不能等同。
从近百年来敦煌本《坛经》整理历史看,1920年代,斯本便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在其他敦煌本《坛经》没有进入研究者视野之前,半个多世纪中,斯本成为人们研究敦煌本《坛经》的唯一依据。但该本书法拙劣,俗字、异体字、笔㓰加减字、方言讹写字、通假字、偏旁连写变体字等诸种情况较多,辨认困难,一时被部分日本学者称为所谓「恶本」。关于「恶本」问题,潘重规的《敦煌坛经新书及附册》(以下简称「潘重规本」)有详尽论述,可以參看。1980年代,敦博本被再發现。敦博本书写规整,大批在斯本中难以辨认的文字,在敦博本中得到确认。因此,研究者对敦博本倾注更大的热情,至今出现的30多种敦煌本《坛经》录校本,很多是敦博本發现后问世的,有的录校本更宣称自己整理的目的就是为了恢复敦博本的原貌。但也必须指出,部分研究者过于信任敦博本,在整理时,凡遇异文,往往不加分析地肯定敦博本,否定斯本,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错误。
在此举两个例子。
(一)关于「福门」问题
斯本:
五祖忽于一日唤门人尽来门人集记五祖曰吾/向与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门人终日供养衹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姓迷福门何可救汝汝惣/且归房自看有知惠者自取本姓般若知之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吾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火/急急(第21页~第22页)
敦博本:
五/祖忽于一日唤门人尽来门人集记五祖曰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门人终日供养衹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门何可求汝汝惣且归房自看有智事者自取本性般/若之知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火急作(第66页)
就这里讨论的「福门」而言,上述两段文字的差別在于:斯本作「汝等自姓迷,福门何可救汝」;敦博本作「汝等自性迷,福门何可求汝」。这里的关键是「救」(斯本)、「求」(敦博本)二字。若为「救」,这句话的意思是福门不能救人于生死苦海;若为「求」,则意为福门根本不可能求得。相关联的问题是,斯本的「救」,在这里是及物动词,下面应该带宾语「汝」;敦博本的「求」,在这里是不及物动词,下面不能带宾语,「汝」字必须下属。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以下简称「杨曾文本」)依据敦博本作「求」,录校如下:
汝等门人终日供养,衹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门何可求?汝等总且归房自看,……(第9页)
潘重规本依据斯本作「救」,录校如下:
汝等门人,终日供养,衹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汝等自性迷,福门何可救汝。汝总且归房自看,……(第140页)
其他诸种录校本,或从杨,或从潘,在此不一一列举。
上述录校产生两个问题:
第一、按照杨曾文本的录校,五祖认为「福门」不可求。而按照潘重规本的录校,五祖没有否认「福门」之可求,衹是强调福门不能救人出离生死苦海。两种录校意义完全不同,福门到底可不可求?这涉及到佛教义理。
第二、按照潘重规本的录校,「汝等自性迷,福门何可救汝」之后,紧接下句「汝总且归房自看」云云,文从字顺。按照杨曾文本的录校,「福门何可求」之后,「汝」字必须下属。这样下文变成「汝汝总且归房自看」云云,文字别扭,窒碍不通。于是,杨曾文本依据惠昕本等后出的《坛经》版本,改敦煌本之「汝汝」为「汝等」。文句是通顺了,但这种依据后出《坛经》版本改动敦煌本的做法妥当吗?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放在下一节讨论,在此仅讨论福门是否可求的问题。
「福门」一词最早出于西晋竺法护译《文殊师利净律经》之「道门品第四」。称「行四意止,不失宿德,诸所福门。」其后经论,屡有论述。用《电子佛典集成》检索,有100余处。唐窥基《金刚般若经赞述》卷二称:「今令受持、读诵,發生智慧故,方得菩提。定是福门故,但能助道也。」因此,就佛教而言,并不否认福门之可求。五祖所强调的,衹是福门不能救人出离生死苦海,这正是禅宗一贯的观点。
结论,潘重规本依据斯本录校是正确的,杨曾文本过分信任敦博本,录校错误。
(二)关于「念不去」与「念不起」
斯本:
此法门中何名座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为座见本姓/不乱为禅(第31页)
敦博本:
此法门中何/名座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座见本/性不乱为禅(第74页)
上面一段话论述什么叫坐禅。两段文字的差异,关键是斯本作「念不去」,敦博本作「念不起」。一字之差,禅法思想完全相反。
《坛经》主张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念」,是「于念而不念」;所谓「无相」,是「于相而离相」;所谓「无住」,是「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在这里,惠能强调:「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念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所以,要活人不产生念头是不可能的,关键是要保持一种「外离一切相」、「于一切境上不染」的境界,也就是「于念而不念」。因此,就惠能的禅法思想而言,此句的正确表述无疑是「念不去」。而敦博本的「念不起」,恰恰是惠能批评的「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
那么,诸录校本如何处理此句?
郭朋《坛经导读》(以下简称「郭朋本」)作:「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第99页)
孟东燮《关于敦煌本〈坛经〉》(以下简称「孟东燮本」)作:「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第26页)
杨曾文本:「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第22页)
李申《敦煌坛经合校简注》(以下简称「李申本」)作:「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为坐,」(第38页)
上面除了李申本采用斯本的「念不去」外,郭朋本、孟东燮本、杨曾文本均采用敦博本的「念不起」。此外,潘重规本、李富华《惠能与〈坛经〉》(以下简称「李富华本」)、中岛志郎《六祖坛经》(以下简称「中岛本」)、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以下简称「周绍良本」)乃至邓荣本、邓辽本、黄连忠本等诸多录校本,亦均为「念不起」,在此不一一罗列。
这么多的录校者,都因受敦博本的影响,而在这个反映了惠能禅法基本思想的问题上犯错误。实在令人遗憾。
如上所述,斯本、敦博本首尾完整,北本保存《坛经》约有一半,当然都有较大的校勘价值。而旅博本、北残片所存文字寥寥无几,是否就没有价值了呢?事实并非如此。
旅博本虽然仅有首尾照片,但它的首题格式鲜明,并有明确标记,以说明这种格式的确定性。这对我们研究敦煌本《坛经》的标题,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详情參见拙作《敦煌本〈坛经〉标题章校释疏义》,此不赘述。北残片虽然仅存5行,且是兑废稿,但依然有它的校勘价值。请看北残片如下录文:
今既發四弘誓愿讫,与善知识无相忏悔三世罪障。(第4页)
相应的文字,斯本作:
今既發四弘誓愿讫,与善知识无相忏悔三世罪障。(第34页)
敦博本作:
今即發四弘誓愿说,与善知识无相忏悔三世罪障。(77页)
比较上述三本,显然斯本、北残片为正,敦博本为误。北残片的發现,支持了斯本的行文,为我们依据斯本定稿提供了更充分的证据。
总之,目前發现的五号敦煌本《坛经》,所存文字多少有別,校勘价值也不一样。敦博本虽然因其诸多优点,为人们所推崇,但依然存在不少问题。因此,在校勘实践中,对这五种文本,不可怀有先入之见,而应一视同仁。这样才能客观对待各本的优劣,取长补短,录校出一个相对较为理想的敦煌本《坛经》整理本。
三、如何正确处理敦煌本与其他各种版本《坛经》的关系
上一节讨论「福门」问题时,已经涉及依据惠昕本等后出版本改动敦煌本的问题。在那个例子中,依据惠昕等本把「汝汝」校改为「汝等」,显然是错误的。这里,我们不能排除存在这样的可能:因为惠昕等本的行文为「汝等」,从而对录校者产生误导,促使他们把自以为敦煌本中读不通的「汝汝」改为「汝等」。由此,在敦煌本《坛经》的录校中,如何正确处理惠昕本等后代版本与敦煌本的关系,是我们必须注意的问题。
在此再举几例。
(一)论「道须通流」
斯本:
但/行真心于一切法无上有执着名一行三昧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真心座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清却是障道因缘道顺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彼缚若座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座林中(第28页)
敦博本:
但行真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彼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第72页)
上段文字可以讨论的地方非常多,本文仅探讨「道须通流……住即被缚」一句。考察诸多录校本对这句的录校,出现如下六种不同的录校、标点方式。为避文繁,在此仅抄录诸家录校定稿的文字,其校记则一概省略。有兴趣的先生可覆按原文。
郭朋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即通流;住,即被缚。」(第88页)
孟东燮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第22页)
周绍良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第120页)
李申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第36页)
杨曾文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住即被缚。」(第17页)
中岛本作「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第73页)
从上文可知,上述六家的录校,文句、标点虽然不同,如从义理上讲,都符合禅宗的思想。但从其录校方式区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李申一家,完全尊重敦煌本原文;一类是其余五家,均依据惠昕等本乃至理校,对敦煌本原文有所增删修订。所修订的,是「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句。按照李申本的理解,这是一个句子,表明真心如停滞,道的通流就会停滞,其结果是被缚。其余五家录校、标点虽有不同,都把这句话修改为「不住」与「住」对举的对比句式,即「真心如果不住法,道就通流;如果住法,就被缚」,成为分句结构。
到底哪一种方式更加符合敦煌本《坛经》的原意呢?在此考察原文。考察所用文字,采用李申本。为避文繁,校记一律忽略。在此先将原文抄录如下:
但行真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李申本,第36页)
上面这段论「道须通流」的话,可以分为五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正面宣示自己的观点:「但行真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亦即所谓一心三昧,应该是真心行于一切法,而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
第二个层次,反面揭示迷人行状:「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亦即迷人相反,执著于法相。其表现形式是把「真心」、「妄念」对立起来,把一心三昧理解成「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
在「真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句中,有两个「心」。前一个「心」指真如佛性之体,故用「真」作修饰;后一个「心」指真如佛性發动时的「用」,亦即心念。《坛经》在这里指出,迷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主张让真如法性之体如如地安坐不动,同时还想努力地去除妄念,不起心念。
第三个层次,正面指斥迷人行状:「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坛经》认为,有情必有心念,无情才无思想。迷人这种让真心不动,尽力去除妄念、不起心念的方法,等于把有情视同无情。这样不能进道,衹能障道。
第四个层次,正面说明指斥的理由:「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亦即「道」需要通流,不能停滞的。心念如停滞,道的通流也就停滞了。这样做,其结果不是解脱,而是被缚。
第五个层次,引经证己,说明自己批评得对:「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亦即如果迷人的那种方法对,维摩诘也就不会指斥舍利弗宴坐林中是错误的。
上面这段论述「道须通流」的话,一气呵成,非常严谨。也符合佛教正面破斥然后引经举证的论述传统。按照上述分析,第四个层次中的「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的确应该是一句完整的破斥句,这样便顺利下接「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如果按照其他五家,把第四个层次的文句改为「不住」与「住」的对举句式,行文到此便起曲折,有窒碍。从义理上讲虽然不错,但从行文气势上讲,原文用两个「即」,强调「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语势直泻而下,体现了惠能对自己的禅法极度的自信。正因为有这样的自信,所以下文惠能对北宗禅作了一番严厉的批评。请注意,这段批评依然是反面破斥,而不是正面标宗:
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倒。即有数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李申本,第36页)
本文第二部分讨论「念不去」与「念不起」时,笔者认为正确的行文应该是「念不去」,将它校改为「念不起」是错误的。在上文关于「道须通流」的讨论中,我们也可以發现,惠能对「念不起」的批评是多么严厉。
当然,敦煌本原文的文采较差,「心在住,即通流住,即被缚」10个字,形成3、4、3句式,不像杨曾文本,改为「心不住法,道即通流,住即被缚」12个字后,形成4、4、4句式,琅琅上口。这也许是诸录校者热衷修改敦煌本原文的理由。但是,我们都知道,惠能的文化程度不高,这种文采较差的形态,或许正是惠能说法当时的原状。
我认为,敦煌本原文的文采虽差,但文从字顺,意义清晰。在这种情况下,不应该用后起的版本为依据来校改原文。
(二)关于「不言动」与「不言不动」
斯本:
善诸识此法门中座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动(第30页)
敦博本:
善诸识此法门中座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动(第74页)
此句论述惠能对禅定的基本态度,斯本与敦博本文句完全一致。本句话前后的文字,都与本句的论述有关,为避文繁,不一一列出,仅在下文讨论时,列出最需要内容。
在此依然先考察诸录校本的录校:
郭朋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第97页)
孟东燮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动。」(第25页)
周绍良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看心,亦不看净,亦不言动。」(第123页)
李申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动。」(第37页)
杨曾文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原不看心,亦不看净,亦不言不动。」(第21页)
潘重规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第153页)
中岛本:「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看心、亦不看净、亦不言不动。」(第95页)
上面罗列了七种不同的录校,其他的录校本,情况与此大同小异,故不再列出。上述七种录校,除了座(坐)、元(原)、著(看)等文字的校订与标点的差异外,最关键的是:
孟东燮本、周绍良本、李申本尊重敦煌本原文,将末句录为「亦不言动」。而郭朋本、杨曾文本、潘重规本、中岛本均依据惠昕等本,将原文改作「亦不言不动」。
这里到底应该是「不言动」,还是「不言不动」?在此我们需要把这句话放在它原本的语境中,考察惠能在这句话的前面说的是什么:
然此教门立无念为宗。世人离境,不起于念。若无有念,无念亦不立。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诘》云:「外能善分別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李申本,第37页)
根据上文,《坛经》在此句之前论述的是「无念」,强调「无念为宗」。众所周知,《坛经》中惠能的「无念」,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而是「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于一切境上不染」。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惠能在上文提出「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这一体用观念,是惠能思想的一大特征。从这一基本理论出發,惠能提出:「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由此可见,这里的「性」,就是「真如」,就是「佛性」。真如佛性从其本义来讲,当然是如如不动,湛然清静。惠能引证《维摩诘》称:「外能善分別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就是进一步说明真如佛性的如如不动。正因为真如佛性如如不动,湛然清静,所以能够观照万物、分別法相。
所以,惠能主张以真如为体,以真如起念。当真如起念之时,因其能观照万物,故「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因其如如不动、湛然清静,故能「于一切境上不染」。这也就是所谓「外能善分別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后代禅宗特別强调要时时把握自己的真如佛性,于一切境上分明观照,但不能随境而去。根源就在这里。
站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再看「善诸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动」这句话,惠能在此不但公开反对北宗看心看净的修持法,而且强调「不言动」,也就是强调要保持真如佛性之如如不动。惠能在下文接著说:「若不动者,见一切人过患,是性不动。」亦即明确地说:所谓不动,是指真如佛性时时不动,这才能明朗地观照外境,既能明见一切,又不执著一切。按照敦煌遗书《如来九观》的说法,是「如来……能行生死而不动。不动是法印,动则魔网也」。
郭朋本、杨曾文本、潘重规本、中岛本等依据惠昕等本,将原文改作「亦不言不动」。便与惠能原意大相径庭。
什么叫「不言不动」?可以有两种解释:
第一,「不动」是「不言」的宾语。「不言不动」成为双重否定句,也就是「言动」。如上所述,这完全违反惠能原意。
第二,「不言不动」是动宾式并列结构,也就是「既不说话、也不行动」。按照这种解释,似乎惠能在这里宣扬一种不看心、不看净,同时不言语、不行为的禅法。我们知道,惠能主张「外离相曰禅」,怎么会主张这种「不言不动」的禅法呢?
惠昕等本歪曲了惠能的思想。为什么后代的《坛经》会出现这种歪曲?这是我们今后需要研究的新课题。敦煌本的出现,给了我们一个厘清惠能原意,探讨惠能以后禅宗思想演变的好机会。而采用惠昕等本来改动敦煌本,将使我们模糊敦煌本《坛经》与后代《坛经》的区別,从而丧失厘清禅宗思想發展演变的好机会。
总之,既然敦煌本与惠昕等本并非一个时代的传本,我们整理敦煌本《坛经》时,应该尽量致力于保持敦煌本《坛经》的本来面貌,不应采用其他《坛经》来改动敦煌本的文字,使得敦煌本固有的研究信息丧失或改变。
四、如何正确对待敦煌本《坛经》中的经论引用现象
《坛经》多处引用经论以证成己说。但如何正确认识与录校敦煌本《坛经》中的经论引用,是一个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下面举「我本源自性清净」与「戒本源自性清净」这一例子说明:
敦煌本《坛经》两处引用《菩萨戒经》,情况如下:
斯本:
菩萨戒云本源白/姓清净(第31页)
菩萨戒经云我本愿自姓清净(第38页)
敦博本:
菩萨戒云本原自性清净(第75页)
菩萨戒经云/我本源自性清净(第83页)
所谓《菩萨戒》或《菩萨戒经》,亦即《梵网经》。这段话,《梵网经》原文作「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因此,杨曾文本把这两处都录校为:
《菩萨戒经》云:「戒,本源自性清净。」(第22页、第35页)
杨曾文本出校记说明校改的理由:
按,此处之《菩萨戒经》即中国内地通行的大乘戒律《梵网经》。其卷下有曰:「……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是谓大乘戒源自法身佛(或谓报身佛)的「心地中」,它也就是「佛性种子」、「一切佛本源」。因此,此句校为「戒,本源自性清净」为宜。因为「戒」前已省去「一切众生」,故校为「戒,本源自性清净」亦可。如校为「我本源自性清净」,不仅违背经文,也不通。大小乘皆把「我」看作是五蕴的和合,属无常法,把执著「我」的见解称「有身见」或「我见」,主张断除。实际上,各本《坛经》的「我本源自性清净」中的「我」字,都是误写和误传。(杨曾文本,第23页)
情况是否如杨曾文本所批评的,敦煌本,乃至各种版本《坛经》中的「我本源自性清净」,都是「戒,本源自性清净」的「误写和误传」呢?
探讨这个问题,还是应该先仔细考察《坛经》原文。在此把两段含有《梵网经》引文的《坛经》文字具录如下。为避文繁,所引文字为我重新录校,校记一概从略。
第一段:
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去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有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曰定。衹缘境触,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外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维摩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菩萨戒》云:「本源自性清净。」善知识!见自性自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通篇讲禅定。如何实现「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落脚点是「本性不乱」。而本性不乱的前提,在于「本性自净」。因此,这一段文字中所引《梵网经》之「本源自性清净」,虽然没有主词,但显然这个主词衹能是「我」,不能是「戒」。此段《梵网经》及下段《梵网经》引文都与《维摩诘经》的「即时豁然,还得本心」一起引用,也说明这里论述的不是什么戒律,而是自性本我。
第二段:
一切经书及文字、小大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惠性故,故然能建立。我若无智人,一切万法本亦不有。故知万法本从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在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故,智为大人。问迷人于智者。智人与愚人说法,令使愚者悟解心开。迷人若悟心开,与大智人无別。故智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源自性清净。」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通篇的主题,是万法本从人兴,万法尽在自心。要求行者从自心顿见真如本性。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因此,无论《梵网经》原文如何,这里的引文,衹能是「我本源自性清净」,绝不可能是「戒,本源自性清净」。
在此需要探讨《坛经》中「我」的用法。杨曾文本指出:「大小乘皆把『我』看作是五蕴的和合,属无常法,把执著『我』的见解称『有身见』或『我见』,主张断除。」这是录校者把「我」改为「戒」的主要理由之一。那么,敦煌本《坛经》是否符合上述情况呢?
敦煌本《坛经》出现「我」的用例甚多。除了作为人称代词使用外,尚有如下用例:
1.不断胜负,却生法我,不离四相。
2.外行恭敬,若轻一切人,吾我不断,即自无功德。
3.人我即是须弥,邪心即是海水,……无人我,须弥自倒;除邪心,海水竭。
4.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5.如来入涅槃,法教流东土。共传无住,即我心无住。
五个用例中,前三个用例属于佛教批评的人我见或法我见。后两个用例显然与前不同,指内在的心性、自性。惠能一贯强调迷误的关键在于自心。自心不悟,佛是众生;一念若悟,众生是佛。所以要求行者「于自心顿悟真如本性」。这里的「自心」,就是「我心」。
我们再仔细考察上述第二段末尾的这几句:
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心中。何不从于自心,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源自性清净。」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惠能在此要求行者于自心顿悟真如本性,那么逻辑的问题是:为什么能够从自心顿悟真如本性呢?惠能在此引用经证说明:「我本源自性清净」,这就是「自心顿悟真如本性」的依据。有了这一依据,自然可以「识心见性,自成佛道。」
上面的讨论说明,虽然《梵网经》原文确为「戒本源自性清净」,但惠能引用这段文字时,却改为「我本源自性清净」,以论证自己的禅法思想。我们现在整理的是《坛经》,自然应该按照惠能的理路进行。同样的例子还有敦煌本《坛经》引用《维摩诘经》时的「直心」与「真心」。限于篇幅,此处从略。
总之,古人引用文献,往往有为我所用的倾向,不像现代人那样严格遵守学术规范。古代僧人引用佛经,也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严肃、严谨。那些创宗立说的大家,尤其如此。如智𫖮之解释「悉檀」,完全是为我所用。我们整理古代文献,一定不能用今人的标准来要求古人。
五、结语
上面从三个方面对敦煌本《坛经》录校,提出若干思考。应该指出,正因为有了诸多录校者辛勤的劳动,才使得敦煌本《坛经》的性质越来越为人们了解,录校中的问题也越来越暴露。做学问也如积薪,必须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本文对前贤录校颇多讨论,这些讨论并非是对前贤的批评,恰恰相反,笔者满怀感激之情。正因为有了前贤的工作,才会有笔者今天的讨论。希望这一讨论能够促使敦煌本《坛经》的录校工作,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校注
本文为作者參加台湾佛光山文教基金会举办的「2007年禅与人间佛教学术研讨会」递交的会议论文。此次發表略有修改。 潘重规《敦煌坛经新书及附册》,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5年7月第一版,2001年6月第二版。两版内容相同,没有修订。本文所用为2001年本。 本文中敦煌本《坛经》原文之录文,均依据图版进行。所用图版为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北京,1997年12月)所附。故行文仅注明页码,不再标注版本。下同。录文时,不加标点,每行末尾加一行号「/」。不加行号的,表示该行文字并未结束。下同。 杨曾文:《新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宗教文化出版社,北京,2001年5月。杨曾文此书为修订本,初版时书名为《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本文主要依据后出的宗教文化出版社之修订本。 《大正藏》第14卷第451页下栏。 《大正藏》第33卷第142页中栏。 郭朋:《坛经导读》,巴蜀书社,成都,1987年5月。 孟东燮:《关于敦煌本〈坛经〉》,载《禅学研究》第75号,京都禅学研究会,1997年3月。 李申合校、方广锠简注:《敦煌坛经合校简注》,山西古籍出版社,太原,1999年9月。 李富华:《惠能与〈坛经〉》,珠海出版社,珠海,1999年9月。 中岛志郎:《六祖坛经》,四季社,东京,2006年4月。 周绍良:《敦煌写本坛经原本》,文物出版社,北京,1997年12月。 邓荣本,指邓文宽、荣新江:《敦博本禅籍录校》,江苏古籍出版社,南京,1998年12月。 邓辽本,指邓文宽:《六祖坛经——敦煌〈坛经〉读本》,辽宁教育出版社,沈阳,2005年1月。 黄连忠本,指黄连忠:《敦博本六祖坛经校释》,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台北,2006年5月。 方广锠:《敦煌本〈坛经〉标题章校释疏义》,參见本书。 由于多种原因,诸录校本对这段文字的录校,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将「讫」校读为「说」而引申之,是使诸录校本歧杂多样的重要原因。为避文繁,在此不一一罗列。 參见《藏外佛教文献》总第十一辑。 《大正藏》第24卷第1003页下栏。【经文资讯】《藏外佛教文献》第 W10 册 No. ZW10n0087 敦煌本《坛经》录校三题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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