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唯识学探源
日人先有著《唯识思想史》者,留学僧墨禅曾翻译而未刊,适汉藏教理院讲师印顺,亦有「唯识思想史」之作,先就其半,乞余检定。余告以唯识思想史,已有成书,別命他名为妥。闻之,因仅述至唯识学未成立前而止,余遂为题曰「唯识学探源」。唯识固原本佛言,而阅此则知转辗于部派思想,起非一缘,流长而源远矣,洵堪为学者探究之一异门方便云。
自序
妙钦与光宗法师,愿意负责印行本书,为本书服务;因此取出多年的旧稿,从头校读一遍,拿去校印流通。此时而能有此事,自然也有一番法喜!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秋天的事了。我在武昌,读到了日人结城令闻氏的《关于心意识的唯识思想史》(原题已忘);作者的努力,使我钦佩。然因为见地不同,当时就想另写一部唯识思想史。不过,病多、事大,总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没有落笔。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缙云山。月耀法师鼓励我,愿与我合作,代为笔记;这才向法尊法师商量稿纸,开始我的工作。谁知道写不到四分之一,他为了环境所迫,不能不暂时去照料油盐柴米;我也鼓起从来未有的勇气,到贵阳去,写作暂时停顿。一切是无常的!特別是乱离之世;动乱是世间的实相,这算得什么!夏天,我自己继续写下去,把唯识学的先驱思想写完。把原稿寄呈太虚大师,虚公以为唯识思想史已有人译出,预备出版,不必再写下去。此文可以自成段落,称为《唯识学探源》。当时,我受求真意志的指导,开始转移思想到佛教的另一角,所以就此结束。我没有贯彻初衷,有愿未了,总不免抱歉似的。好在关于大乘唯识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摄大乘论讲记》等,已陆续有过简略的提示了。
我想写唯识思想史,倒不是为了与人诤辩,反而是觉得唯识学者的争辩,噪聒得讨厌了(我自己从前就是一个)!针对唯识学界的诤论,预备作一番清理工作,让大家了解自己,了解对方,一笑而罢。在印度大乘佛教的开展中,唯心论有真心派与妄心派二大流。传到中国来,即有地论师、摄论师、唯识师三派。此两大流,真心派从印度东方(南)的大众、分別说系發展而来;妄心派从印度西方(北)的说一切有系中出来。在长期的离合發展中,彼此关涉得很深;然两大体系的不同,到底存在。大体的说:妄心派重于论典,如无著、世亲等的著作:重思辨,重分析,重事相,重认识论;以虚妄心为染净的所依,清净法是附属的。真心派重于经典,都编集为经典的体裁:重直觉,重综合,重理性,重本体论;以真常心为染净的所依,杂染是外铄的。经典总是时代的先进者;西方的论师们,承受它思想的启發,给予严密的思辨化,又多少要修正它。这种东西印度的风格不同,不仅是第三期的唯心佛教,就是前二期的佛教,也有此种情形。甚至在婆罗门教中,也还是有此东西两大阵容的。这种区域文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传统的唯识学者不大理会这些,他们的意见是:我所学所弘扬的论典,或者经典,是究竟的;唯心非如此不可,这才是佛说。这样,诤论当然不免。本来,承受某一思想,对于另一思想,即不能无所取舍;真理愈辨愈明,辩论不一定是坏的。所以,真心论可以批评妄心论,妄心论可以反对真心论。不过,作为反对与批评的标准何在?这不外理证与教证。理证,各有思想体系,加上自宗规定了的了义不了义,如离开事实的证明,那种笔墨与口头官司,千百年来还没有断案。现在再覆述一遍,也不过多一番热闹而已。说到教证,真心论已融化于唯心的大乘经中;妄心者承认大乘经是佛说,即没有资格去动摇真心论。妄心论的根本论,是未来佛弥勒说,加上严密的思辨,真心者也无力摧毁他。以我的理解,真心论的卢舍那佛说,迦旃延佛说;妄心论的弥勒佛说,都不过继承根本佛教的思想,在不同的时代区域中,经古人长期的体验思辨而编集的成果。承认此两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响的),同等的地位;从时代的前后去整理它。经与论间,经与经,论与论的中间,看出它的演变分化;从演变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这才是公平而又不笼统的办法。研究它的思想来源,考察它的思想方法,何以说真?何以要说妄?为什么要说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从高一层的根本佛教去观察,自然能给予正确的评价。这样,我不能不感到结城令闻的大作,美中不足,不够了解唯识的思想了。
本书是预拟唯识思想史的上编;把序说删去,让它自成段落。作者的意见或者有点不易明瞭,即如最后的〈无境论探源〉,也不免简陋。「无境」,即唯识家的「空」义。真心与妄心说空不同;而且空义的阐發,从根本圣典到前二期佛教,多方面的关涉,比细心说与种子说,要复杂得多。预备另作专题去考察它,所以这裡只略为一提。
上编 原始佛教的唯识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说
第一节 原始佛教界说
唯识学的确立,虽是西元四世纪的事情;但如要从历史的见地,去考察它思想的源泉,与發展中的演变,那就不能不从原始佛教研究起。不然,不但不能明白它思想的来源,也不能从佛教的立场,给予正确的评价。
佛灭一百年以后,佛教才开始显著的分化。一般人,称这分化了的佛教为部派佛教,分化以前的佛教为原始佛教。原始,只是说这一期的佛教,在理论上、制度上,不论那一方面,都比较要来得切近佛教的原始态。研究原始佛教,自然要依据《阿含》和《毘奈耶》(律)。关于大乘经,有人主张一字一句,都是释尊亲口宣说的。有人却否认它,说它完全是后人假托的。在我看来,大乘经有演绎整理的痕迹;说它全是后人的假托,却未免有点过火。反之,现存的小乘经律,虽比较接近佛教的原始态,但也未尝没有相当的变化。
释尊依自觉的境地,适应众生的根机,用种种方便把它完美的表示出来。有的为个人说,有的为大众说,也有为诸天说,像这样的经过了四十九年的教化,它的遗教、景行,有谁能把它记得完全无缺呢?佛入涅槃以后,弟子们顿时失了指导者。迦叶们为了要使佛法长在世间,不致于人去法灭,才共同结集佛法。这个功绩,当然是非常伟大。但这结集,时间只有三个月;參加结集的人数,又只有五百(或说千人);并且还是偏于摩诃迦叶一系的。像这样匆促的时间,和少数人的意见,想使所结集的达到满意的程度,当然是不可能。它的遗漏与取舍的或有不当,也可想而知。在结集终了的时候,就有人说「我等亦欲结集」,这很可以想见当时情势的一般了。那时的结集,不过是一人口中诵出,经大众加以审定,并没有用文字把它写成定本,经过展转的口传,也就难免漏落、错误和次序的颠倒。「不见水潦鹤」的公案,岂不是大家很熟悉的吗?佛经的正式用文字写出,在阿育王以后;所用的文字,又有种种的不同,彼此的取舍出入,可以想像而知。何况那时的佛教界,早已染上浓厚的宗派色彩!为了适合自宗的理论,不但经、律的字句有增减,就是经典的有无,甚至连经典组织的形式,也全部改观。在这样的演变下,现存的小乘经律,能说它完全的代表佛教的原始态吗?能说它概括了释尊一代的教法吗?
大乘经,在佛灭三百年后,陆续的公开流行。像多闻部的分裂,就为了接受一分大乘经。大乘经典的用文字写出,是和小乘经(用文字写出)不相前后的。大乘思想有收摄在毘尼中的,杂藏中的,也有为在家众说的,起初没有被收入出家众的公开结集裡,只在一人、一地中流行的。在开始公开流行时,有的信仰它,有的否认它,这只是一部分学者向来没有传承学习罢了,不能因此说它完全不是佛法。不过,大乘有后人演绎整理的痕迹,其传出愈后的,附会的成分,确乎是很大的。
总之,释尊说法,是适应众生根机的,在说明的方便上,有千差万別的不同;因之所开显的意义,也就有浅深。最初是口口相传,后来才用文字写成定本。释尊的教法,有曾经公开结集的,那便是声闻乘的经律。有是传播于某一区域,私相传授,融入学者的整理与發挥,到后来才公开流行的,那就是杂藏(一部分)和大乘经。因此,原始佛教的研究,不当偏取小乘,在思想上,早期的大乘经,是一样的值得尊重。
第二节 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唯识思想的源泉,应从《阿含经》去探索,因为四阿含是大小乘共信的,公开流行的时期也比较的早(《杂阿含经》是更古典的)。要从「四阿含」裡,抉出唯识的先驱思想,这对于阿含思想的中心,有先加认识的必要。「四阿含」所开示的法门,好像是很多,但自有一贯的核心,这便是缘起。缘起的定义,像经上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意思说:宇宙、人生,要皆为关系的存在,无独立的个体,因关系的演变分离而消失。佛法虽以「因缘生」总摄一切,说明一切,但主要的是生命缘起。假使离此业果缘起,泛谈因缘所生,还是不能理解佛教真相的。整个佛法,可以分为流转、还灭两门;还灭、流转,都建立在业果缘起的基础上。「此有故彼有」,开示了生死相续的因果法则,不息的在三界五趣裡轮转,这就是杂染的流转。「此无故彼无」,是说截断了生死相续的连系,不再在三界中受生,这就是清净的还灭。不但「阿含」以缘起为中心,就是后代龙树、无著诸大论师的教学,也不外此事,无非解释發挥这缘起流转,和怎样证得这缘起的还灭。
释尊证悟了生命的实相,才从生死大海裡解脱过来。因内心悲愿的激發,想把苦海中的一切众生,都获得同样的解放,才大转法轮。我们要正确认识佛法的心要,那可以从释尊自悟的圣境中去研究。释尊常常把自己证悟的经历,剀切的说给弟子听,像《杂阿含经》卷一二.二八七经(大正藏编号)说:
「我忆宿命未成正觉时,独一静处专精禅思,作是念: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缘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缘故老死有。如是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缘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生,识有故名色有,识缘故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时,齐识而还,不能过彼;谓缘识名色,缘名色六入处,缘六入处触,缘触受,缘受爱,缘爱取,缘取有,缘有生,缘生老病死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我时作是念:何法无故则老死无?何法灭故老死灭?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无故老死无,生灭故老死灭。如是生、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识、行,广说。我复作是思惟:何法无故行无?何法灭故行灭?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无明无故行无,无明灭故行灭。行灭故识灭,……生灭故老病死忧悲恼苦灭。如是如是,纯大苦聚灭。我时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迳,古仙人道迹。古仙人从此迹去,我今随去。譬如有人游于旷野,披荒觅路,忽遇故道古人行处,彼则随行。渐渐前进,见故城邑,古王宫殿、园观、浴池、林木清净。……我于此法,自知自觉成等正觉。」
释尊自述他發见生死流转和解脱生死的法则,就是缘起的起灭。不但释尊如此,过去诸佛,也没有不经历这缘起大道的。因此,缘起是法尔如是的,本然而必然的法则,不是释尊创造,只是释尊的平等大慧,窥见生命的奥秘而加以说明罢了。《杂阿含经》(卷一二.二九九经),正启示这个思想:
「缘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余人作。然彼如来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来自觉此法成等正觉,为诸众生,分別、演说、开發、显示。」
释尊体证了法尔如是的缘起法,又给弟子们解说。所以从缘起中心的见地考察起来,可说整个佛法是缘起法门多方面的善巧说明。佛弟子,也没有不从这裡得到悟证。或者以为佛说的法门很多,像蕴、处、界、谛……,为什么偏取缘起作中心呢?要知道,这些都是在说明缘起的某一部分,并不是离开缘起另有建立。像五蕴,就是缘起名色支的详细解说。众生于五蕴「不知、不明(无明)、不断、不离欲」(爱),才流转在生死裡。假使能「如实知、心厌、离欲」,便能解脱。这样去理解,佛说五蕴才有深切的意义。六处,是以六入支为中心来说明缘起。《杂阿含经》的〈六入诵〉,详细的说明内六入(六入)、外六入(名色)、六识(识)、六触(触)、六受(受)、六爱(爱),它在开示缘起支,是最明白不过的。六入,从认识论的见地,说明缘起的所以生起和还灭。特別注重守护六根,在见色、闻声的时候,不随外境而起贪、嗔,以达到出离生死的目的。界有种种的界,主要是六界,侧重在种类与原因的分別。他本是缘起法的因缘所摄;后代的阿毘达磨,「六种(界)缘起」,也还是连结著的。此外,像四谛法门的苦、集,即是缘起的流转;灭与道,即是缘起的还灭。四谛是染净因果横的分类,缘起是从流转还灭而作竖的说明。这仅是形式的差別,内容还是一致。
不但《阿含经》如此,大乘经论的精髓,也还是以缘起为宗本的。《法华经》的「无性」,「从缘起」,「是法住法位」。《般若经》的「菩萨坐道场时,观十二因缘如虚空不可尽」。《解深密经》的以缘起因果为依他起,作为染净迷悟的所依。这些大乘经,都是以缘起为宗要的。大乘论方面,也大抵如此。特別是龙树菩萨的开示性空的缘起,反覆的赞扬缘起,说它是佛法的究竟心要。《中论》的八不颂是如此,《六十如理论》也说:
《七十空性论》也说:
从三乘圣者的自证方面看,从佛陀的言教方面看,从大乘论典方面看,处处都足以证实缘起是佛法的心要。所以我说原始佛教的核心,是缘起。
第三节 缘起的解释
第一项 缘起支数的考察
缘起有十二支,是释尊所开示的,这在佛教界早已成为定论。近人的《原始佛教思想论》,开始提出不同的意见。对校汉文和巴利文的《阿含经》,發现汉译的《大因经》与《大缘方便经》,都具足十二支,而巴利文本却只有九支和十支。又见经中有「齐识而还」的话,所以说十二支的建立,是在佛陀的晚年。他又根据《大毘婆沙论》卷九九的「大德说曰:彼舍利子随观缘起有十二支差別性,成阿罗汉」的记载,假定十二支的完成,出于舍利弗之手。这样的推论,我是不敢赞同的。假定这种推论是正确的,那么,更有充实的理由,可以证明释尊最初说法是二支、三支、五支,就是十支也是后起的。这当然是不正确的推论,与他的最初十支说,同样不能成立。要知道缘起主要的意义,在说明生命的连系,开示怎样的逐物流转,怎样的依著自己所造的业因,感受应得的果报。至于缘起支数的多少,可详、可略、可开、可合,本不妨随机而有差別的。像追述七佛成道所观的缘起,五支、十支、十二支,都编集在《阿含经》中,究竟谁是原始的,谁是后人附加的呢?又像经上说「味著心缚」,也有五支、十支不同的记载。这可见释尊随机说法的或开或合,与成立的先后无关。十二支说,确乎要比较圆满,所以古代的佛弟子,都依这十二支来讲说。在十二支说普遍流行以后,对释尊详、略、开、合说法的善巧,渐渐的被人忽略了。有人不了解这个意义,见到经中有九支、十支,便把它补足成十二支,不知这是「画蛇添足」。至于舍利弗,听阿说示说因缘偈,当下证了初果;听了佛和长爪梵志的说法,又证了罗汉。这在经裡说得很明白,怎能影取论师的片文,假定缘起的十二支说,出于舍利弗之手呢!
第二项 五支说的解说
释尊宣说缘起,既有详略不同,那么,要解说缘起,当然要注意到支数的多少与含义的广略,才能从比较的研究,见到思想的一贯。现在,为解说上的便利,把它归纳作五支(三支)说,十支(九支)说,十二支说三类,再去分別的观察。
《杂阿含经》(卷一二.二八三、二八五、二八六经等),释尊依爱、取、有、生、老病死五支,说明逐物流转与生死相续的连系。这对于因集感苦的缘起观,可说已彻底的發挥了。其他的十支说,十二支说,只是进一步的去探索逐物流转的理由。现在先把每支的定义,和前后相互的关系,作一简单的说明。
「老病死忧悲苦恼」,凡是众生,谁也不能幸免。释尊见到了老、病、死苦,才警觉出家。感到老死大患的逼迫,想找一种解决的方法,这便是释尊出家的动机之一,也是佛家思想的归宿所在。所以,用现实的痛苦,作为观察缘起的出發点。要解除苦痛,须知苦痛的来源,这就要追寻老死的原因。老死是缘生而有的。「生」,是说在鱼、鸟、人、天等种种众生中生。既受了生,那就必然要老死。可是世间众生,虽见到老死的可怕,却都以为生是可喜,岂不近视到极点吗?生,也有它的原因,就是有。「有」,一般都解释做业,就是因前生所造的业,才会有此生生命的产生。但依经文看来,还有更主要的解说。经上说,有是欲有、色有、无色有——三有,是能引發三有果报自体的存在。因三界趣生自体的存在(如种子到了成熟阶段),就必然有生老病死演变的苦痛。这样,有不必把它只看成业因。这在经裡,还可以得到证据。《杂阿含经》(二九一),叙述了爱、亿波提,众生所有种种众苦的次第三支。亿波提是取,取所系著的所依名色自体,正与有的意义相合。再像佛陀初转法轮,说爱(取是爱的增长)是集谛,也没有明白的別说业力(《杂阿含经》是不大说到业力的,这应该怎样去理解它)。这不必说业力是后起的,是说爱、取支,不但指内心的烦恼,与爱取同时的一切身心活动,也包括在内。这爱取的身心活动,即是未来苦果的业因,业力是含摄在爱取支裡。众生为什么会有三界的自体呢?这原因是取。取有欲取、见取、戒禁取、我语取四种。取是摄受执著追求的意义;因为内心执取自我(我语取),所以在家人执取五欲(欲取),出家人(外道)执取种种错误的见解(见取),与无意义的戒禁(戒禁取)。因种种执取的动力,而引發身、语、意的一切行动,不论它是贪恋或者厌离这个生命和尘世,都要招感未来三有的果报。取也有因缘,是从爱著而来。爱是染著企求的意义,有欲爱、色爱、无色爱三种,就是对三有而起的染著。这裡,我们要加以注意:烦恼很多,为什么单说爱呢?经中不常说「爱结所系」吗?我们起心动念,就在自我与认识的境界之间,构成了密切的连系。依自我生存的渴爱,积极追求尘世的一切,或消极的受环境的冲动,起贪、起嗔,甚至不惜生命的毁灭,企图得到一种安息。众生身、语、意的一切动作,没有不依染著三界自体与尘世为关键的。众生生死的动力,就在此。爱与取,是量的差別,质的方面是相同的。为要表示从爱染到身、心种种活动的过程,才立这爱取二支。《长阿含经》第一〇卷的《大缘方便经》,曾对二支有详细的说明,它说:
「阿难!当知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阿难!由有护故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
经文的描写,虽有点过于琐碎,但委曲说明依爱取而起恶心,为贪、嗔、悭吝的根本,为一切恶行的动力,是非常亲切、明显。这样,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这逐物流转的缘起观,敢说已经说明了苦集二谛的主要意义。
第三项 十支说的解说
一、依胎生学为基础的触境系心观
有时释尊依识缘名色乃至生缘老死的十支说,说明缘起。十支说的要义,是在逐物流转的基础上,进一步的说明触境系心的过程。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依胎生学为前提,二、依认识论为前提。第一类,像《中阿含经》第二四卷的《大因经》。经中把六入支含摄在触支裡,名义上只有九支。虽赵宋施护异译的《大生义经》具足十支,但从各方面考察,九支是本经原始的真相。理由是:(一)、《长阿含经》第一〇卷的《大缘方便经》,也是佛为阿难说的;只要彼此对照一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经两编。在《大缘方便经》裡,总标虽有十二支,而在一一解说的时候,也只有九支。(二)、后汉安世高译的《人本欲生经》,是《大因经》的异译,也只有九支。(三)、《大因经》的巴利文本,也只有九支。(四)、有部论典,凡是说到《大因经》的,也一律是九支。这样,就依九支来解说。
生死流转,确是依染著生命尘世的渴爱为原因的。但爱是心所之一,它的生起和活动,也不能无因。考虑到爱的因缘,就發现了受。「受」,是心的领纳作用,有乐受、苦受、舍受三种。在触对境界而生了別认识的时候,在心上现起所知意像的时候,必然带有一种情绪——随顺,或者违反自己的意乐。这或顺或违的欣喜,忧戚的情绪,就叫受。这受要依感觉才能引發,所以受又依六入触为缘而生。「六入触」,就是依眼、耳、鼻、舌、身、意取境的六根,而生起眼触、耳触到意触。这六触,可说是认识作用的开始。六入生起觉触,一定要有所触的对象,因此,六入触又以名色为因缘。「名色」的色,是色蕴;名是受、想、行、识四蕴。这五蕴——名色,可以总摄一切精神与物质。名色是六入触所取的,所以是认识的对象。缘名色有六入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的四支,说明了触境系心的过程。名色,是认识的对象。六入触,是以感觉的机构作关键,让客观的名色反映到六根门头来;六根摄取名色的影像,生起主观的感觉,才成为认识。这认识,因受名色的波动,泛起了欣喜忧戚的情绪。到这裡,因味(受)著对象,被环境的束缚转移,不得自在。爱呢,因内心苦乐的系著,开始用它主动的姿态,对生命尘世而倾向、恋慕。追逐外境的形势,已像四河入海一样,唯有一直向前奔放。不是大力龙王,有谁能使它反流呢!实际上,外境并没有系缚内心的力量,完全是因内心的味著、染爱,才自己锁缚著自己。触境系心的缘起观,到此可以告一段落。
进一步观察:名色要从识而有,所以说「识缘名色」。但识也还要依托名色才能存在,所以又说「名色缘识」。识与名色,相依相缘而存在;《杂阿含经》(卷一二.二八八经),曾用束芦的比喻,说明它的相互依存性:
「譬如三芦立于空地,展转相依而得竖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展转相依而得竖立。识缘名色,亦复如是,展转相依而得生长。」
识与名色的相互依存关系,不是站在认识论的立场,说明有主观才有客观,有客观才有主观。依经文看来,释尊的本意,是从探索认识活动的根源,触發到生命相依相持而存在的见地。名色,确乎可以概括内外一切的物质与精神,概括认识的一切对象,但经中每每用它代表有情身心组织的全体。这正和五蕴一样,它能总括一切有为法,经中却又常把它解说为有情组织的要素。名色既是有情身心组织的总名,当然要追问它从何而来?从父精母血的和合,渐渐發达到成人,其中主要的原因,不能不说是识。识是初入母胎的识,因识的入胎,名色才能渐渐的增长、广大起来。不但胎儿是这样,就是出胎以后少年到成人,假使识一旦离身,我们的身心组织立刻要崩溃腐坏。这是很明显的事实,所以说名色以识为缘。再看这入胎识,倘使没有名色作它的依托,识也不能相续存在(没有离开物质的精神),也不能从生命的潜流(生前死后的生命),拦入现实的生命界。这不但初入胎是如此,就是少年、成人,也每每因身体的损害,使生命无法维持而中夭,所以又说「名色缘识」。这识与名色的相互关系,正像《大缘方便经》所启示的:
「阿难!缘识有名色,此为何义?若识不入母胎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若识入胎不出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若识出胎,婴孩坏败,名色得增长不?答曰:无也。阿难!若无识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阿难!我以是缘,知名色由识,缘识有名色。我所说者,义在于此。阿难!缘名色有识,此为何义?若识不住名色,则识无住处;若无住处,宁有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不?答曰:无也。阿难!若无名色,宁有识不?答曰:无也。阿难!我以此缘,知识由名色,缘名色有识。我所说者,义在于此。」
识与名色,是同时相依而共存的,经文说得非常明白。名色支中有识蕴,同时又有识支,这二识同时,似乎不是六识论者所能圆满解说的。后来大乘唯识学的结生相续,执持根身,六识所依的本识,就根据这个思想,也就是这缘起支的具体说明。认识作用,要有现实生命灵活的存在作根据,所以在触境系心以后,更说明了生命依持的缘起观。
二、依认识论为基础的触境系心观
纯粹从认识论的见地,说明触境系心的十支说,像《杂阿含经》(卷一二.二九四经)。凡是说识支是六识的,也可以參考。因为入胎识是不通于六识的;说六识,一定是指认识六尘境界的了別识。
受缘爱、触缘受,与上面所说相同。触是认识的开始,就是感觉。感觉的發生,要依感觉机构的活动,所以触是以六入为缘的。虽然,六入的存在,并不因认识的生起而有。但六入不是我们现量能够了知,要依客观的名色反映而引起认识作用,才能比量知道,所以六入是以名色为缘。所认识的名色,不能离开能知的六识而知它的存在。我们所认识的一切,没有不经过认识而能知它的形相。简单的说,离去主观的认识,客观的存在是无意义的。因此,名色要依识为缘。依认识论的见地,说明识、名色、六入、触的次第,受了形式上的拘束,意义不大明显。假使能从佛教认识论的见解,作较自由的观察,那可以说识支是识,名色支是境,六入支是根,因这三者的和合便能生触。在触支以前,建立识、名色、六入三支,不外乎叙述构成认识的条件。又依《杂阿含经》「内有此识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缘生触,此六触入所触」看来,识与名色,是主观客观的对立,经过感觉机关六入的联合,才能生触,触是认识作用的开始;识是有认识作用的心识当体。总之,「二和生识,三和合触」,是佛教的常谈。用它来配合缘起支的次第,形式上总难免有些參差。倘能从多方面去解释它,这识、名色、六入、触四支的意义,也就显而易见了。
第四项 十二支说的解说
缘起观中说明最详备的,佛弟子最常用的,形成缘起论标准的,那要推十二支。十二支,是在十支以上,再加无明与行。行,是行为,经裡说是身行、口行、意行,或者是罪行、福行、不动行。前者是依行为活动所依据而分判的;后者是从伦理和它的结果来分类的。上面说的识支,或者最初入胎识,或是对境觉知的六识。但识为什么会入胎?为什么入此胎而不入彼胎?为什么在这有情身上起灭而不在另一有情身中?要解释这些,所以又举出行缘识。意思说:这是前生行为的结果,因前生行为所创造,所准备的生命潜流,得到了三事和合的条件,新生命就瞥然再现。依止过去行业的性质,自己规定和再造未来的身分;又依所招感的根身,才现起了能知的六识。若再进一步探求行业的因,就發见了生死的根本——无明。无明,就是无知。但它不是木石般的无知,它确是能知的心用,不过因它所见的不正确,反而障碍了真实的智慧,不能通达人生的真谛。无明,是从它不知与障碍真知方面说的;若从它所见的方面说,就是错误与倒执。因不真知的无知倒执,爱、见、慢等烦恼,就都纷纷的起来,發动身、口、意或善、或恶的行为。生死的狂流,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无限止的奔放。有人把无明看做蒙昧的生存意志,不如说它是根本的妄执。释尊勘破生命的大谜,无明灭而生起了慧明,才能离欲解脱,成为一切智者。一切大小学派,都承认解脱生死,不单是厌离生存就可以达到目的,必须获得息除妄执的真智慧。解脱的方法既然是这样,那系缚生死的根本——无明,自然也就在真慧的对方,不应说它单是生存的意志。爱、取,固然是流转的主因,但生死的根本却在无明;这好像蒸汽能转动机轮,而它之所以有这推动的力量,还依赖著煤炭的蒸發。
从生命相互依存的见解去考察,發见了识和名色,是展转相互为缘而存在的。观察到识支,可说已经圆满,经裡也曾说「齐识而还,不能过彼」。但是,假使把识看成生死的根本,那决不是释尊所许可的。嗏啼比丘受佛的呵斥,也就在此。所以,在生命依持以上,更说明了生死本源的缘起观。
第五项 诸说的融贯
从上面看来,五支、十支、十二支,是由简略而到详细。好像简略的没有说得完美,而详细的不但完备,而且还能够包含简略。只要比较对照一下,就很容易生起这样的见解。
其实不然。详细的并没有增加,简略的也并无欠缺。像五支,在形式上,好像有些欠缺;但体察它的意义,还是具足十支的,如《杂阿含经》(卷一二.二八三经)说:
「若于结所系法(二八五、二八六经,作「于所取法」,都是指十二处说的),随生味著,顾念心缚则爱生;爱缘取。」
在五支以前,说到「结所系法」;这结所系法,就是内六入,与外六入(见《杂阿含经》卷九.二三九经)。又说到「随生味著」,这味著就是受。说到「顾念心缚」,这心就是识。这样看来,五支与十支,岂不是同其内容而没有什么增减吗?十支与十二支,也不过三世两重因果,与二世一重因果的差別。缘起观的目的,在说明前生和后生,因果相续的关系;至于三世、二世,倒并不重要。虽然说生死的根源在无明,其实无明早就含摄在十支中的触支裡。触有种种的触,而缘起中所说的是无明触。因无明相应的触,所以对所取的境界不能了知;不了知无常、苦、空、非我,不了知三宝、四谛,不了知善恶业果,所以起了味著(受);因味著才生爱、生取。十支说中的识、名色、六入,是构成认识的条件,触才是认识的开始。这认识有著根本的错误,因以引起了触境系心的缘起。也就因为这点,十支说谈到还灭的时候,每不从识灭则名色灭说起,却从触灭则受灭开始。经裡所说的触缘受,指以无明触为认识的开始说的,不是说有触就必然的生受、生爱。不然,佛教应该和外道一样,把眼不见色、耳不闻声作为解脱。因为一有认识,就成为生死流转的主因呀!
再把惑、业、苦的开、合、隐、显,总说一下:十支说的无明,隐在触支裡,并不是以爱支、取支为无明的。十二支说的无明,虽说可总摄过去世的一切烦恼,但建立无明的本意,主要在指出生死根本的迷昧无知:爱取不是无明所摄,却是摄在行支裡。上面曾经说过:有支,不必把它看成业因,业是摄在爱取裡;这是以爱、取支摄业。行支是身、口、意,或罪、福、不动,爱、取就摄在行支裡,这是以业摄爱取。行支可以含摄爱、取,有经论作证。像《杂阿含经》(卷一二.二九四经)说:
「愚痴无闻凡夫,无明覆,爱缘系,得此识身。内有此识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缘生触。此六触入所触,愚痴无闻凡夫,苦乐受觉因起种种。……彼无明不断,爱缘不尽,身坏命终,还复受身。」
「无明覆,爱缘系,得此识身」,这在《阿含经》是随处可以见到的。这就是无明、行、识三支的次第。行是「爱缘系」,只要比较对照一下,自然可以明白。又像《杂阿含经》(卷一三.三〇七经)说:
这与无明所覆,文义上非常接近。《俱舍论》卷二二也曾引过这个经文,但它是约业、爱差別的观点来解说。像成实论主的意见,(表)业的体性是思,思只是爱分,不过约习因方面叫它烦恼,从报因方面叫做业。经典裡,往往依起爱必定有业,造业必定由爱而互相含摄著。四谛的单说爱是集谛,理由也就在此。又像「杀害于父母」的父母,是密说无明与爱为后有之因。《法蕴足论》,也还说行支是「爱俱思」。这都可证明原始佛教的爱与业,是可以相摄的。后代论师,偏重在形式上的惑业分別,只说爱取是惑,不知业也摄在爱、取裡,反而把有限定在业的意义上。以为行只是业,不知它总摄著爱、取,反而说爱、取支是无明所摄。望于过去的无明行,而说触受是现果,不知触受正是逐物流转的前提,无明正隐在触支裡。自从十二支的三惑、二业、七苦说判定以来,释尊开合无碍的本义,早就很难说的了。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识思想
第一节 唯识思想的几个观念
唯识的定义,「即是识」,「不离识」,论师们有不同的解释。究竟唯有什么识?有的说是八识,有的说是阿赖耶,有的说唯是真心。这些,都是唯识思想的一个侧向,是唯识学的一流。偏执一个定义,这是一论一派的唯识学者。本人的态度,是想在复杂的唯识思想中,發见主流与共义,廓清宗派的偏执。所以先从大乘唯识学中,指出几个不同观点的解说,再去考察它与原始佛教的关系。这不同方面的解说,都是唯识学,是唯识学的多方面的开展;唯识学,也可说是几个思潮的合流。
大乘唯识思想,大概可以归纳为五类:一、《华严经.十地品》第六地说:
一心,瑜伽派是把它解说做阿赖耶识的。但在某一系学者,不承认赖耶唯心论,以为这只是简別外道的世间由自在天所造;「唯一心作」,还不出业感的范围。但由心造业而感得三界的果报,虽不就是唯心论,但未尝不是促成唯识的有力思想。这可以称为「由心所造」的唯识。
二、《解深密经》(卷三)说:
「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
经说凡是我们所认识到的一切,并没有一种所谓客观独立存在的本质。当我们心识现前的时候,心上必然的现起一种境界相。因了错误的认识与执著,觉得它是离心存在的外境。实际上,那所认识的境相,只是自心现起的影子。唯是自心所现,所以叫做唯识。这种唯识思想,是立足在认识论上,从能知所知的关系上探發出来,是考虑所知的真相而發现的,这可以称为「即心所现」的唯识。
三、《解深密经》(卷一)说:
「于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堕彼彼有情众中。……于中最初一切种子心识,成熟展转和合、增长、广大,依二执受:一者、有色诸根及所依执受,二者、相名分別言说戏论习气执受。……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故,六识身转。」
本经,说明我们的身体和我们内心的认识活动,都依一切种子心识所含藏的种子而渐渐的开展出来。它是依胎生学的见地,说明众生的入胎,在胎中渐渐的發达,与现起认识的作用。这些,既是从藏在心识中的种子所生起,也就有唯识的意义。这可以称为「因心所生」的唯识。
四、《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四)说:
「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为无始虚偽恶习所熏,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如海浪身,长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净。」
平常讲唯识,多以阿赖耶为依止,为说明的出發点。但阿赖耶的产生,一方面是依如来藏心,另方面是依无始来的虚妄习气。在这真相的如来藏,与业相的虚妄习气相互交织之下,才成立其为阿赖耶。因此,从一切法依阿赖耶而生的方面看,是杂染诸法的所依;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迷悟关键所在。迷、悟、染、净,都依藏心而有,所以也就是唯识。这杂染的习气,反映到清净的如来藏心,因而成为阿赖耶识,现起一切的虚妄相。这可以称为「映心所显」的唯识。
五、《阿毘达磨大乘经》说:
「菩萨成就四法,能随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四者,成就三种胜智随转妙智。何等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萨,得静虑者,随胜解力,诸义显现。二、得奢摩他,修法观者,才作意时,诸义显现。三、已得无分別智者,无分別智现在前时,一切诸义皆不显现。」
菩萨因内心定慧的实践,一切境界都可以随心转变,或者不起一切。境界既可以随心而转,就可因此推论到一切境界的没有自体。如外境有离心独立的本质,那决不能因心的观想而改变。这是从佛弟子止观的体验而推论到的,可以称为「随心所变」的唯识。
这五项思想,起初是逐渐的引發,各別的深入研究;等到思想的反流与综合,就走上唯识学的阶段,也才有真正的唯识学。后代的唯识学派,虽然都在融贯这五项思想,但不无偏重的發挥,因此成为思想不同的学派。
第二节 原始佛教与唯识思想
像后代發扬大成的唯识学,原始佛教裡当然是没有的。但唯识的倾向,不能说没有,至少也有点近似。原始佛教的缘起论,确有重心的倾向。处理的问题,又本来与心识有关。后代的佛弟子,顺著这种倾向,讨论有关心识的问题,这才有意无意的走上唯识论。如上述的五项唯识思想,确乎都是立足在业果缘起的起灭上的,也就是缘起观的一种解说。
先从「由心所造」说起:缘起的流转门,不出惑、业(因)、苦(果)三事。苦,是现实的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在小乘学者,大都把它分为色、心、非色非心三类,没有说它唯是一心的。在现象上,的确有色心等差別;就是后代的唯识学者,也还是相对的承认它。谈到世间的因缘,六界是有心也有色(材料的);爱取本来指爱取相应的身心诸行(动力的);连惑业二者也不大作严格的分㓰。但后来,把惑与业割截了。以为惑是无明、爱、取等一切烦恼,是内心所有的作用。业是属于色法的;有人说是非色非心的;一类学者索性把业看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这样,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识论。从原始佛教看,唯识论是多少有点不同的。不过,有情和器世间,都由内心主动通过身口的行为而造作一切,所以佛教的缘起论,古人曾称之为「由心论」。它虽没有大乘唯识学的意趣,但重心与以心为主因的倾向,却确乎容易被人想像为唯识的。如《杂阿含经》(卷一〇.二六七经)说:
「比丘!我不见一色种种如斑色鸟,心复过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种种故色种种。是故比丘!当善思惟观察于心。……譬如画师、画师弟子,善治素地,具众彩色,随意图画种种像类。」
色法的所以有种种,由于内心的种种。如不从缘起论的体系中去理解,那必然的会感觉到本经是明显的唯识论。尤其是画师画图的比喻,使我们联想到《华严经》的「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蕴……无法而不造」。《阿含经》的思想,对《华严经》的唯心论,确有深切的影响。
「随心所变」,从戒定慧的实证而来。原始佛教的解脱论,确乎不从物质世界的改造起,不从社会的组织求解放,也不作生理机构的改善,主要在内心解脱,不受外境的转动。戒定慧,本总括一切身心的正行。但后来的一分学者说「五法是道」。除去身、口的行为,偏重内心,佛教这才走上唯心论。这与释尊的八支圣道,确乎是不合的。不过,佛教调柔身心的正行,确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养,其中特別注重智慧。虽没有明说根身与世界的随心而变,根身不免变坏,世界系于共业;而重视内心,也曾宣说识是杂染的主导者,智是清净的主导者,著实暗示了唯心论。大乘学者,依定慧实证的经验,强调修持的能力,以为内心的转变,根身与世界也就跟著转变,建立唯心的净土论、意生身论。清净还灭的由心论,不能说与「随心所变」无关。
杂染清净的以心为主,本是学派所共许的。有部等以为实有色心等种种自体差別,不过心的力量要强些。因心而造善业恶业,色法心法等才从缘生起来。色等好像是材料,心好像是工人。种种形式的建筑物,虽由匠人的计㓰造成,但所造的并不就是匠人。这样,因心的染净而有染净的众生与世界,但并不唯是一心。像经部,他虽然主张业力熏习在内心,但当内心的种子生起外境的时候,种子虽在内心,境界还是在心外的。因此,在缘起的杂染流转和清净还灭方面,小乘学者虽一致承认「由心所造」、「随心所变」,但还不能成为真正的唯识学。在唯识学者的眼光看来,染净由心,就是唯识的思想。像《成唯识论》五教十理证明阿赖耶的时候,便引证到《阿含经》的「心杂染故有情杂染,心清净故有情清净」(见论卷四);「杂染清净诸法种子之所集起,故名为心」(见论卷三)。这样看来,「由心所造」、「随心所变」的唯识思想,是启發于原始佛教的缘起论,极为明白。
缘起支中识、名色、六入、触四支,是立足在认识论上的,上面已经说过。这与「即心所现」的唯识,有密切的关系。「根境和合生识」,在不懂佛法的人,它不但不觉到唯识的意趣,还会误解佛法是唯物的。但在缘起支的认识论裡,认识的主因是识,缘识才有名色、六入、触。这就是说:所认识的对象(名色),要因主观的识,才能存在。反之,名色的消失,也要识灭以后才能彻底的灭尽。《长阿含经》(卷一六)的《坚固经》,就曾讨论到这个问题了。经上说:
「何由无四大?地、水、火、风灭?何由无粗、细,及长、短、好、丑?何由无名色,永灭无有余?应答识无形,无量自有光,此灭四亦灭,粗、细、好、丑灭,于此名色灭,识灭余亦灭。」
从识缘名色,和识灭则名色灭的定律,作认识论的观察时,那所认识的一切,很容易解说为是自心所现的意象。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离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缘起论,那么唯识的思想,是会很自然的从我们心裡出现。
唯识学中,以入胎识作前提,因入胎识所藏的种子,渐渐的生起根身,就是「因心所生」的唯识。它是根据十二缘起中的识支,和从识到名色、六入的过程。瑜伽派的唯识学,注重在业感的果报识。不但《成唯识论》引「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和「有色根身是有执受」,「有异熟心,善恶业感」,证明它的阿赖耶识,是异熟报主和根身的执受者;《显扬圣教论》,更明白的引识支来证明阿赖耶,像论卷一说:
「云何知有此识?如薄伽梵说:无明所覆,爱结所系,愚夫感得有识之身。此言显有异熟阿赖耶识。又说:如五种子,此则名为有取之识。此言显有一切种子阿赖耶识。」
「因心所生」的唯识思想,在唯识学者看来,是根据缘起论而建立的。确凿有据,不消多说的了。
「映心所显」的唯识,是根据缘起中的无明支。经裡常常说到「无明所覆」,但覆的是什么呢?因无明的无知,隐覆了真理。同时,经上又说「众生心长夜为贪嗔痴等所污」;又说「心性本净,客尘烦恼所染污」。无明本可以遍摄一切烦恼的;心性与法性,也有密切的连系。因此,心为杂染所污的思想,与无明所覆的思想,發生了合流的趋向。心为客尘所染而现起不净的思想,在后代的唯识学上,也就转化为杂染习气隐覆净心,而现起一切虚妄境界的思想。瑜伽派的唯识学,或者不大同情,但在接近大众、分別说系的经论,却特別發挥这一点。妄心派,注重业力所感,业感的本识含藏一切种子而生起一切。真心派注重烦恼所覆,烦恼熏染净心,在净心上反映出染习的妄相。它们各有它的侧重点,才开展了好像对立的理论。
总之,唯识思想,是导源于缘起论的,它是缘起论的一种说明。在说明缘起时,经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倾向。佛教的所以产生唯识学,不能说是无因的。至多,只能说有点强调。在这短短的解说中,很可以得到相当的结论。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0 册 No. 10 唯识学探源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编辑说明】本资料库由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依《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所编辑
【原始资料】印顺文教基金会提供
【其他事项】详细说明请參阅【中华电子佛典协会资料库版权宣告】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