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毘昙之空
第一节 总说
第一项 学派之分流与毘昙
学派分流与毘昙论的發达,我在《印度之佛教》中,已有较详尽的说明;现在只将与这裡有关的略提一提。
释尊灭后百年时的七百结集,佛教开始有学派的分裂;初分为大众与上座二部,形成恒河东西的两大系。到阿恕迦王时,政治中心在华氏城;在迦王的倡护下,佛教就有以此地为中心,出自上座部而折衷两系的分別说系,成为一切有、分別说、大众三系鼎立之势。古传优婆离后律分五部,与阿恕迦王所派的传教师,都与部派的分裂有关。而律分五部中的昙无德、弥沙塞、迦叶遗,与传教大德中摩哂陀等,都是分別说系的。所以虽说是三大系,而当时的分別说系,先就已分有若干小部派了。在西北方的,有说一切有与犊子两系的分裂,形成四大派;也是当时传教师的深入西北迦湿弥罗等与偏在东面雪山麓的地域不同,有以促成的。
┌─犊子部 ┌─上座系────┤ ┌─圣上座部─┤ └─说一切有部 一味之佛教─┤ └─上座分別说系───分別说部 └─圣大众部───大众系──────大众部
所分裂的部派,虽有三系、四派,或十八部、二十部等,但主要的是上座、大众二大系。其中有是上座而倾向于大众的,分別说系就是上座部中最先接受大众思想,予二者以折衷而成立的一大系。犊子系的「我法俱有」,本与大众的距离最远,但如补特伽罗及随眠是心不相应等思想,都与大众相近。佛灭三百年间,东方迦湿弥罗有迦旃延尼子造《發智论》;西方即有起而与之相颉顽的经部譬喻师,这又是一个思想倾向大众、分別说系的。这些倾向大众的学派,多少有些接近空的思想。而大众系中倾向上座的,反可以主张一切有。所以,大体上可说:大众主空,上座主有。这是上座、大众二大系的分流。其中,大众系及上座中倾向大众的分別说系,承认有《杂藏》,后来就从之流出摩诃衍藏,所以这上座、大众二大系的分化,也可以说是大乘、小乘分裂的先驱。大众、分別说系的思想,有很多融化在大乘经中;大乘的空,別处将有专章讨论。这裡对于大众、分別说系的空义,只就共认为小乘论典中所谈到的,提出来研究。同时,这裡只能以论题为中心,指出各派的不同说法,也不能一派派的详叙,不过大概都是分为两大阵营的(不一定是上座与大众的对立)。各派之中,也有著此彼前后的不同,现在也不能多谈,只依现存的典籍,作个大势的鸟瞰。
毘昙,即阿毘达磨,是释尊对「法」的称叹,形容法的精确高深(无比法)。不过,梵文阿毘含有明了抉择的意义,故解说为「分別法」、「抉择法」,成为对于「法」的思辨或直观的意思。佛陀所宣说的是法──达磨,弟子为之解释阐發,演为论典,这论典就通称曰阿毘昙(阿毘达磨)。毘昙一名,本是佛教所共同的,现在专指声闻藏的论典。这中间又有广狭的三种意义:一、只要是佛弟子对法(达磨)的解释,都可叫阿毘昙,所以《大智度论》卷一,名论藏曰阿毘昙;那么,《蜫勒》等也可包括于中了。这是广义的。二、有一部分学者特重于论议,如有部的一身六足,大陆分別说系的《舍利弗毘昙》,海南分別说系的七部毘昙等,都是在特重论议之下,發展为一类专以「毘昙」为名的佛典,这是狭义的。三、有更狭的,如一切有部说:只有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对法论者(阿毘达磨论者),其他的只可称为分別论者。毘昙几乎成了他们一派的专名,那是更狭的了。中国古代所谓的毘昙宗,《大智度论》三种法门中的毘昙门,都是指狭义说的。
佛弟子们所造的一切论典,我在《印度之佛教》中,把它分为「舍利弗毘昙」与「迦旃延蜫勒」两系。
┌─说一切有系─────────六分毘昙 │ ┌─海南系───七部毘昙 上座(舍利弗毘昙系)─┼─分別说系──┤ │ └─大陆系─┐ └─犊子系─────────┴─舍利弗毘昙 大众(迦旃延蜫勒系)─────────────────蜫勒
两系的作风不同:毘昙是在《杂阿含经》中选出几个论题,如蕴、处、界、谛、缘起、道支等,对一一法的自相、共相、相摄、相应、相生等,加以深细的分析;以「法」为对象而作繁密的分別,叫阿毘昙。从六足、《發智论》到《俱舍论》、《顺正理论》等,都是这个作风。蜫勒,依《大智度论》说,在印度也是有大部典籍的,只是没有传到中国来。现存大藏中的《四谛论》,引证有「藏论」,这即是《蜫勒》(「蜫勒」,此云箧藏),所以可约略考见它是以四谛为组织的,要约而不事推衍;对一切佛法,最初就有整个的组织。《成实论》的四谛分章,也是这一系的作品。我们现在都把它包括在广义的毘昙中来考察。又,从一切有部分出的经部,不信毘昙为佛说,诵有自称为佛说的摩怛理迦,这是解释经(法)的。但不是逐句注释,是对结集的经典,考察其大纲要义,明教意,通血脉,示宗要,性质与毘昙不同。这也是声闻学者的一种论述,现在也把它包在广义毘昙中。又《瑜伽师地论》,虽说是大乘论典,但其中除〈本地分〉的〈菩萨地〉与〈决择分〉外,其余各地各分,都是以经部义而折衷于一切有部与分別说系的,不出声闻藏论议的范围,我们还是把它放在这裡顺便说明(大乘不共义,別谈)。《發智论》等毘昙,有部说是佛说的;摩怛理迦,经部也认为是佛说;这虽有其传承上的某种渊原,以今论之,明白是佛弟子的制作。又声闻学在印度佛教灭亡之前夕,还在流行,大部的制作如《俱舍论》、《顺正理论》等,在佛灭千年左右,还有新新不断的产生,这可能要受到大乘的影响。但声闻学者关于空有的基本见解,是早已固定,其思想体系,仍可说是佛灭三、四百年前后完成的。所以,我在这裡也引述到它。
声闻乘的部派多,论典多,见解也多。以从空到有的意义来观察,玄奘三藏曾有六宗之判。
一、我法俱有宗——犊子本末五部及说转部(经量本计)
二、法有我无宗——说一切有部
三、法无去来宗——大众、分別说系及经量部
四、现通假实宗——说假部
五、俗妄真实宗——说出世部
六、诸法但名宗——一说部
《大智度论》龙树菩萨说:佛灭后,声闻学者有主张我空法有与我法皆空的二种。论中又谈到犊子系的我法皆有。所以我国古代,有判为「我法俱有」、「我空法有」、「我法皆空」的三宗的;奘师的六宗,即本此而增立的。因为「法无」的范围大有出入,于是详列为「法无去来」到「诸法但名」的四宗。又《顺正理论》卷五一及《显宗论》卷二六,也有类似的说明:
增益论者,说有真实补特伽罗及前诸法(犊子系)。分別论者,唯说有现及过去世未与果业(饮光部)。刹那论者,唯说有现一刹那中十二处体。假有论者,说现在世所有诸法亦唯假有。都无论者,说一切法都无自性,皆似空花。
只要在这五论中的第一与第二之间,加上说一切有部自己,也是六类,与奘师所分大致从同,不过也互有缺略。如饮光部之分过去业为有无二种,为奘说六宗所不摄的;而奘说的俗妄真实宗,又为《顺正理论》、《显宗论》所未论及。声闻学者对「假有」与「都无」,是有不同的看法,假有还可以有,都无则一切没有。《大毘婆沙论》称都无曰空花外道,意许著大乘性空论者,及接近大乘见的一分声闻学派。
这六宗、三宗、或五论,大致可以总摄一切声闻佛法对空有的看法。大体可以看到一切佛法在向空發展;六宗、五论虽不必当作从有向空發展的过程看,但在空有两极端中向空进展的大趋势,是确然如是的。
第二项 空义之开展
空是释尊根本佛教的要旨,在佛弟子的体验思辨中,天天昌明起来。但从另一观点看,有,也是在天天开發光大之中。空与有,是相对安立的,谈空就必说有。佛法是空有俱说,而且求其相成而不相碍的。只是弟子们,在發展中,对空有的含义不同,因有种种学派。释尊的教授教诫,本以实际修行为主,不骛空论的,所以没有什么组织的作品。就是佛灭百年七百结集中的诤论,也还在律行;最初支派的分裂——化地、法藏、饮光他们,也还是因律而分化的。这要到有部迦旃延尼子、经部譬喻师,及托始迦旃延的多闻分別部等之后,理论才大大的开發。所以论典的组织,可说是阿恕迦王以后的事情。现在谈空,当然也必说到有,不过不是名相分別的有,只是一种总义,可以说是空有双方开展中的一种要义的观察。
第一目 经说之综集
对释尊各处散说的空义,把它综集起来,这是后代佛弟子们必然要做的工作。且引二论来说:第一,《舍利弗毘昙》卷一六〈道品〉云:
何谓空定?……以我空,我所亦空。……复次,空定,六空:内空,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第一义空。何谓内空?如比丘一切内法若一处内法思惟空……。以何义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常空,不变易空(余五例此)。
这六种空,不是释尊一时说的,是从阿含中各处综合来的。如内空、外空、内外空,出于《中阿含经.大空经》。空空,是重三摩地(空空、无相无相、无愿无愿)的第一种。大空,即是《杂阿含经》与《中阿含经.大空经》所说的大空。第一义空,即《胜义空经》所说的胜义空,虽有六种空,而所以空的道理,同样是「以我空,我所亦空,常空,不变易空」;只是空的对象不同而已。大空,龙树《大智度论》说声闻学者解释作法空,大乘是十方空。但在《阿含经》中,都还未见其义。
第二,说一切有部的《大毘婆沙论》第八卷(卷一〇四同),说到十种空:
复次,萨迦耶见是十种空近所对治,所以偏说。十种空者,谓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散坏空,本性空,无际空,胜义空,空空。
这十种空,《大毘婆沙论》是引自《施设足论》的(传说是迦旃延造),也是综集各处经中之空义的。内空、外空、内外空、空空、胜义空,这五种已见上论。有为空,阿含中说到涅槃寂灭时,常谓之「一切有为法空」。散坏空,是释尊对罗陀的开示,谓散坏五蕴聚相,可破我我所见(见《杂阿含经》)。这是声闻法的要义,即所谓析法空。本性空,即《杂阿含经》二三二经所说空是「此性自尔」的意义。阿含又说「生死无始,本际不可得」,故立名无际空。这二论所说的六种空、十种空,都是将《阿含经》中各处所说的空综集而成的。即大乘经,如《般若经》所说的十八空、二十空,名相繁多,实在都出自阿含,只是略为整理补充而已。
另有一种,是根据《杂阿含经》某一段经文,分析其所明的空义,而建立许多的名字。如《瑜伽师地论》所说的七种空,就是明显的例子:
此空复有七种:一后际空,二前际空,三中际空,四常空,五我空,六受者空,七作者空。
这是根据《第一义空经》(《杂阿含经》三三五经)的空义而立名的。如经说「眼(等诸法)生时无有来处」,就安立为前际空。经说诸法「灭时无有去处」,就安立为后际空。经说「如是眼(等诸法)不实而生,生已尽灭」,现在是刹那不住的,就安立为中际空。经说「空诸行,常恒住不变易法空」,就安立为常空。经说「无我我所」,就安立为我空。经说「有业报而无作者」,只有惑业因缘所感受的如幻生死,没有一个真实有自体的作者我或受者我,就安立为「受者空」、「作者空」。所以,空的名字虽有七个,总不出《第一义空经》,而都是约义立名的。
这空义的综集与安立,还只是形式上的整理或分析,固然有助于空义的开展,但真正的空义开展,还有它理论上的要求。
第二目 理论之要求
我在《唯识学探源》裡曾说:部派佛教在解决(业果相续与记忆保持)严重问题的要求下,细心与种子,成为大家共同發展的趋向,大家都向著这大目标前进。空义也如是,在无我论的开發下,也成了大家共同發展的目标。佛法,依《杂阿含经》摩怛理迦(《瑜伽师地论.摄事分》所引)说,有两个最希有的要点,就是佛法之为佛法的特质所在:一曰缘起,一曰无我。缘起业果的倾向种子与细心,无我的倾向于空,确是根本佛教所含蓄而有其必然开展之势的。无我既是佛法的要义,佛弟子自不能不深切注意;对无我的考察开發,理论上必然地要趋向达到于空。空义就这样一天天的發展光大起来。
佛说无我有两方面:一、众生执我,所以自私,无我是化私为公(利他为前提)的道德的根本要则。二、众生执我我所见,所以惑于真理而流转生死;得无我见,就可以打破惑业缠缚而得解脱;所以,无我又是离系得解、自利为归宿的根本原则。空义是无我的开展,所以空义發展的必然性,也可以从这两方面来考察。
一、解脱道必归于空:近人有云佛法之發扬空义,与解脱生死有必然关系,这话很对。解脱,依声闻教说,是前五蕴灭,后五蕴不再生起相续。所以解脱所得的无余涅槃,经中都说是不生、不住、不可得。「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切法寂灭无生不可得,这显示了解脱就是归于毕竟空。不过,声闻教中多用「无相」、「寂灭」等字样,如称涅槃为「无相界」等。但「终归于空」与「终归于灭」,归结是相同的;空与无相,也没有严格㓰然的差別。如无相心三昧,一切有部学者也承认它就是空三摩地。另一方面说,生死解脱,虽只是蕴等法上无人我,但蕴等法若是实有,得无余涅槃后又究竟如何?如是考察,就可以见到一切有为法的实有是成问题的。若说这些法都有实在体性,既有自性,无余涅槃后没有了因果,就应该还是存在。侭管一切有部的三世实有论者说:涅槃时,现在法的作用刹那消灭后归于过去;过去的在过去,未来的住未来,不再生起作用入现在位。这样,一切法还是实有,只是法体恒住,不起作用,相续蕴聚不生就是了。到底这过未实有是难得理解的。尤其是过未无体论者,他们将一切业果都建立在现在;无余涅槃是要消灭现在的惑业果报,泯寂五蕴。在过未无体论者看,现在法无,直等于一切法没有,所以必然有一切尽归于空的要求。若如后代真常论者在一切有为因果后面,建立一个常住不变的实在性,尚有可说;否则,无余涅槃后生死的根本断截了,蕴等诸法直不知其所往,所以经说:「不见往东西南北四维上下而去!」这不是空是什么?一切诸法,本是如幻的因果作用,有,只是如幻的有,当体本是不可得的。现在涅槃寂灭,只是截断其如幻因果,还它个本来如是,不是本有今无,有个什么实在的东西被毁灭了。必然要如是承认一切空,才能断除所有的过失与疑惑,在理论上完满的安立起来。不但已无已灭者是空,还要未灭未无的一切法与空相顺不违,所谓诸法当体即空,过未无体者的理论才算达到完满;不然,承认三世实有,还要好些。所以,为要安立解脱涅槃,必然要说空;就是经说缘起,在「此生故彼生,此有故彼有」的流转律后,还要归结到「此灭故彼灭,此无故彼无」——一切归空的还灭律。由是可见一切空在解脱道中,是必然的归趣点。
二、菩提道有需于空:这裡所谓菩提道,不必就是大乘经所说的。从四阿含到声闻学派,都是共同承认有菩提道的,因为佛是由發菩提心修菩萨行而成的。经论裡只要提到菩提道,都吐露出菩萨对于空有特殊意义。《中阿含经.小空经》中,佛陀说:
《增一阿含经.马王品》云:
在这阿含裡,就已表示空义与修菩提的关系特別密切。为什么菩萨要多行空,得空三昧就可以成就无上菩提呢?《瑜伽师地论》卷九〇,解释《中阿含经.小空经》说:
世尊于昔修习菩萨行位,多修空住,故能速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非如思惟无常苦住。是故今者……多依空住。
此谓菩萨住空,与声闻之住无常苦不同。虽只片言只语,却很重要。释尊平常为声闻弟子说法,以出离心为出發,处处说无常、说苦。弟子们所修的,多是不净观等,对于现实人生,有极浓厚的厌离气味,这怎能修菩萨行呢?菩萨必须不舍有情,长在生死济度众生,修集福慧,然后无师自悟,有著「一人出世,万人蒙庆」的大气魄。假使他与声闻一样,那怎能成佛得菩提呢?故须多住于空。后代大乘经重视于此,其实这是佛教的根本思想,原始圣典的解释者就已充分注意到了。菩萨要长期住在世间化度众生,自己必须养成不受世间杂染外尘境界所转,入污泥而不染的能力,这就是空。《杂阿含经》说空三昧是在无相、无所有二三昧之前,是在未体证真实理性前;空是侧重在离欲无染、于境无碍。菩萨多修空住,无碍自在,不随世转,故能多多的利益众生。这如《增一阿含经.序品》的启示说:
这已露出声闻道的无常中心论而外,別有菩萨道以空为门的深义。一切佛法都向著空义进展,而空义又都趋向到菩萨法,这是论理必然的结果。还有,真谛译的《佛性论》说:
若依分別部说,一切凡圣众生,并以空为其本;所以凡圣众生,皆从空出故,空是佛性;佛性者即大涅槃。
分別说部,有人说是属于大众系的多闻分別部;依玄奘译,就是大众系的说假部。佛性,在后代特別發挥,有种种异解,初期教中,把它解作一种成佛的可能性。分別说部谓「空是佛性」,成佛以空为可能性;如是,把成佛与菩萨行的「多住于空」,贯通起来了。在理论上说,空是平等无差別性的,依之可引發出两种思想:一、「一切凡圣众生并以空为其本」,而在空性上是平等无差別的,所以应發平等大悲心去普济有情而植佛因,此后代所以有「法界」为无漏功德因之说。二、「凡圣众生皆从空出,空是佛性」,空是平等真理,一切众生在空性上平等无差別,而空性又是成佛的因,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一乘思想,是一呼即出了。这虽是后期佛教特別發挥的,但在菩萨道的發扬中,本就蕴含有这种倾向的。要成立菩萨道,在行为上是多住空门,在理论上以平等空理为基本,这是理论上的必然要求。
第三目 观行之所得
佛教,在阿恕迦王后佛弟子们的努力發扬开展中,一面做经典的整理工作,求圣教的量据。一面在内心体验,对「法」下考察的工夫。空义,也就是在法的体察下开展的。法的考察,有分別辨析与直觉体证的两种。在辨析方面说,假使是庸愚的人,以为一切是有的,自己所知的都是真实的,这当然用不著辨析。若智慧比较增胜的,则平常所谓实在的,他却不必以为实在,發觉执绳为蛇等错觉的认识,觉到我们一般认识不全是可靠的;于是以为世间最少有两类法:自他先后所见皆如是不变的,是实在;自见他不见的,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假而不实的,这就渐渐發生假实不同的问题了。佛法对一切法的考察,「我我所无」,但名无实,这是佛在世已经明白标揭出来的。后代弟子们对法详细分析考察,又發现了更多的假法;从玄奘所判的六宗看来,假法是在一天天的扩大發展。佛灭初年,佛弟子的主张究竟如何,已不能详;但最初分裂的大众、分別说系,都否认了三世实有,而主张过未是假,唯现在有;后来,现在法中又把它分为假、实的二类。实有在天天缩小,假有在不断的扩大。假有虽还在世俗立言,但它与空有直接关系,因空寂的另一面就必是假有。所以,假有在引导佛法向空义进展上,是应该特別重视的。在修证体验方面说,《杂阿含经》开示思惟无常法门,但也劝修空、无相、无所有三三昧。《中阿含经》则在空定的渐离上,组织起三界的体系。修此定的,内心必然有一种诸法渐归于空的感觉;证得空寂解脱者,自更是体认到法法的寂灭不可得。佛弟子若重戒律或事相之禅的,则虽承认空,而可不必处处说空。阿恕王时的分別说系,表面上虽是重律系,但不久就大改变,注重到理论,与大众系合流。大众系,本是重经的一系,侧重理论是必然的。它重于直觉的、总略的,处处求其融通无碍,不务严格界限,理论都为总相的观察;由此倾向下去,自然与空义接近了。真谛传说:一说部主张一切唯一假名,都无实体。现存大众系的大事,说十地中之第六地,也明白说一切法空。近译的《入中论》就谈到东山住部(案达罗学派)主张一切法空。这些部派,都是属于大众系的。偏重直觉的总相之空,可说接近于胜义空。再看西北印的思想,一切有系是重禅系,但不久也注重理论了。阿毘达磨多是繁琐的名相理论;就是经部师,传说也有庞大的经部毘婆沙的编集。不过这一切有系的理论,是以辨析的态度出發的,严辨一一法的界说,作一种繁衍的名相分別。从此中分化出的经部师,思想倾向到大众、分別说,接受了过未是假说,创树了无为无体说,也在一天天的向假有發展。假有的扩大,广泛的应用,结果也走上了空,可说是一种世俗的空。综合看,东南学派偏重空,西北学派偏重有。空,东南学派近于胜义空,西北学派近于世俗空。假有的發展扩大,终于到达一切法空;空得彻底究竟,又是法法如幻假有(故主空的案达罗学派,又可以承认一切法有)。东南与西北二学系,向著空有两极端發展,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却又两相会面,终则综合会归到大乘经的法法假有、法法性空的究竟空义。
第三项 二谛之建立
二谛是佛法所常说的,《杂阿含经》就早已有了「第一义」、「世俗」的名字。不过把它拿来广泛的应用,似乎是始于说假部。二谛,启示著法有常识的与特殊的两类,这是各家一致的说法。佛法的目的,就是在常识世俗上去体认特殊的胜义。
世俗有胜义空,是大乘二谛的一般意义;但从整个佛法的各方面看,不必都作如此解。有宗学者,不但世俗,就是胜义也以为要「有」才是谛;如《顺正理论》卷五八说:
空不能成谛,谛必是实有的,这是在法体实有观点上说的。不过,谛是确实不颠倒的意义;有的学派就认为:确实是无的,能够如实不颠倒的知其无,也就是谛,所以空是可以安立为谛的。这种不同的解说,是因对认识论的意见不同所致。在认识论上,佛弟子们的主张可以分为两派。一派说:认识的对象必是有的;有对象,我们才能够认识。不论是思辨的或直觉的认识,所认识到的必定是有;有时虽也认识到虚妄不实的,那只是认识的错误,不是对象没有。这近于有宗的见解。另一派以为:对象的有无,常识还不能决定,须经过理智的推考;推考所得,知道认识的对象,有有的,也有无的;所以认识到的不必都是有,可以有无的在内。这见解可以引申到空宗。假使以为认识到的就是有的,问题只在认识是否有错误,决非没有;这是没有经过批判的独断的有。第二类,在对象上经过一番考察,才断定它是有是无,这是客观的批判的有。就在这认识论的思想不同上,影响到佛教对二谛空有见解的不同。
学派之初,二谛不必在空有上建立。大略说,有以假实为二谛,有以真妄为二谛,有以理事为二谛的三对。其中的意义,有很多可以相通的,而以真实(真妄二谛)或理性(理事二谛)为胜义者,最与空相近。
二谛,在学派的许多不同解说中,先拿有部所传说的谈谈。他们总括一切法为「有为法」与「无为法」,而依之建立二谛。《大毘婆沙论》卷七七说有四家的建立二谛,第四家是自宗主张的理事二谛,这与后来《俱舍论》、《顺正理论》所说的不同。其第一家,如论说:
有作是说:于四谛中,前二谛是世俗谛,男女行住及瓶衣等世间现见诸世俗事,皆入苦、集二谛中故。后二谛是胜义谛,诸出世间真实功德,皆入灭、道二谛中故。
《顺正理论》卷五八,也说到这种主张。这以一般苦集相生的有漏因果为世俗谛。世俗,含有变迁的、虚偽的意思。「男女行住及瓶衣等」一切常识所见的世俗事,都是苦、集二谛法,都是变迁虚偽的,所以名为世俗谛。灭、道二谛,是无漏智所体证的境界,是「诸出世间」的「真实功德」,故是胜义谛。灭、道是真,苦、集是妄,所以这二谛是真妄的二谛;苦、集是世间,灭、道是出世,所以也就是世出世的二谛。它不是婆沙自宗的主张,与传说「俗妄真实」的说出世部思想相近。《异部宗轮论述记》传说出世部的主张说:
世间烦恼从颠倒起,此复生业,从业生果;世间之法既颠倒生,颠倒不实故,世间法但有假名,都无实体。出世之法非颠倒起,道及道果,皆是实有。
苦、集从颠倒起,是虚幻无体的,故是世俗;灭、道二谛不从颠倒起,是真实有的,故是胜义;这含有胜义谛是实有,世俗谛是无体的意思。
第二家的主张,如论云:
复有说者,于四谛中前三谛是世俗谛。……世俗施设灭谛中有,是故灭谛亦名世俗。唯一道谛是胜义谛,世俗施设此中无故。
这以是否世俗言义施设来分別二谛,所以不但苦谛、集谛是世俗,灭谛经中尝说它是「如城如宫」,也有世俗施设,还是世俗谛。只有道谛,「世俗施设此中无故」,才是胜义。《顺正理论》卷五八,也说有三谛世俗、一谛胜义的二谛论,不过它以是否有为生灭的意义来安立二谛,故说道为世俗,灭为胜义。如云:
《大毘婆沙论》引述的以道为胜义的二谛论,很有深义。灭谛是依缘起法建立的,就在「此生故彼生」的否定——「此灭故彼灭」上建立的,它只是世俗杂染因果的否定,不是世俗因果系列外別立的,就是经部也不以它为胜义。道谛则不同,它是在清净无漏的另一因果系上建立的。所以阿含在说缘起法则是真是实之外,又说八圣道支是古仙人道,也是真实的。大众系在「缘起无为」外又建立道支无为,因为它是与有漏杂染对立的另一系统的因果必然理则。《杂阿含经》六三八经说,舍利弗般涅槃了,其弟子均头沙弥取舍利回祇园,阿难看见了非常的悲伤,释尊安慰他,谓:
彼舍利弗,持所受戒身涅槃耶?定身、慧身、解脱身、解脱知见身涅槃耶?阿难白佛言:不也。
舍利弗涅槃了,只是有漏因果的身心息灭,不是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的五分法身也灭无;这启示了「道是胜义」的思想,也就是后来无漏功德常住的思想本源。有漏因果可以否定,而戒定慧等无漏因果,究竟清净,本来常住,不可取消。这思想,学派中的大众系,很有所發挥。如传说是迦旃延创始的说假部,谓「道不可修,道不可坏」。《宗轮论述记》解释道:
道是本有的、常在的,只要经一种因缘方便,就可以显發出来,而且显發后不是刹那归于灭无的。南传《论事》第一九品第三、四章,说大众系案达罗学派的东山住部,主张「沙门果及道是无为」,以无漏因的道及无漏果的沙门果,都是常住无为的。这些,与此所说的「道是胜义」的见解相同,而且还是真常大乘无漏功德本有常住思想的前身。所不同的,后代的真常论者是综合了道与灭,不再将灭当作有漏的否定看(经过一切法空的融冶)。这「道是胜义」,是真实常住,虽只有这片言只语,缺乏更多的资料,但已足以窥见它与后期真常大乘教的关系了。他以道谛为中心,成立无漏功德的实有常住,不以一切法空本性寂灭为胜义,与后期大乘有宗的不以性空为了义,是出發于同样的意境和要求。
《大毘婆沙论》引述以道谛为胜义的二谛论,很有意义。《顺正理论》所引述灭为胜义的二谛论,也很有深意,这家的意思说:有为生灭的可亡失法是世俗谛;苦、集与道,虽有染净之別,其为无常亡失法,并无不同(后代有四智菩提也是无常生灭的一大主张),所以都是世俗谛。唯灭谛——灰身泯智的涅槃界,才是无为常住的究竟归宿,才是胜义。这应是上座系中「见灭得道」的见解。灭谛,就是择灭无为,这在有部等认为是实有,经部等认为非有,虽有诤论,照《顺正理论》卷四七所说的:
灭谛是杂染不复现起,常寂而非变动的,实是大家共认的真理。从消极方面引發之,经过经部的「无为无实」,可以达法法皆空的大乘空宗,以遍一切法的空寂理性为胜义。从积极方面考察之,它是否定了杂染所开显的那内在的离言实性,是遍一切一味的妙有真常的空所显性;经过经部折衷有义而达大乘唯识学的思想。所以,无论以道为胜义、以灭为胜义,都是很有意义的。
《大毘婆沙论》引述第三家的二谛论,又把世俗扩大,主张四谛都是世俗,因为都是世俗施设的。不但灭谛有「如宫如城」的施设安立,就是道谛,经中也以沙门、婆罗门称之,也用如灯明等形容之。所以四谛都是施设安立的,唯有「法空非我」的理性,才是胜义。论云:
四谛皆是世俗谛摄。……唯一切法空非我理,是胜义谛;空非我中,诸世俗事绝施设故。
这与空宗的思想相顺。「法空非我」,固可作我空与法空两种解释,但总相观之,是一切法空。一切有部说四谛各有四种理性——四谛十六行相,「空、非我」,只是苦谛「苦、空、无常、无我」四行相之二。其实不必如此,有部自宗也认为唯苦行相局在苦谛,无常已可通三谛,空、无我是可遍通四谛的。所以空、无我,是一切法最高级最普遍的理性,不同其余通此不通彼有局限性的理性。不但大乘,小乘空宗学者也在事相的「安立四谛」外,又建立一个空性遍通的「平等四谛」;这也就是阿含法住智之通达四谛相,与涅槃智之体证遍一切法空寂性的差別。后代以一切法空为究竟了义的大乘,都与这「法空无我理是胜义谛」的思想有关。向来传说大众系的一说部,「说世出世法皆无实体但有假名」;世法是苦、集二谛,出世法是灭、道二谛,世出世法皆是假名无实,就与四谛皆是世俗施设的意义一样。所以这第三家四谛是世俗,法空非我是胜义的二谛论,近于一说部的主张。
第四家,《大毘婆沙论》自宗的主张说:
评曰:应作是说:四谛皆有世俗、胜义。……苦谛中有胜义谛者,谓苦、非常、空、非我理(余三谛例此)。
这说:四谛的事相是世俗,十六行相的四谛理才是胜义。要通达此理,才能证得圣道。此十六行相(理),是殊「胜」智慧所观的特殊境界——「义」,故曰「胜义谛」。这裡要知道,十六行相是共相,是此法与彼法的共通性;这共通性是不离于差別法,因差別的自相法而显出的遍通的理性。所以这婆沙自宗,与上面第三家意义是很相近的。同以四谛的理性为胜义;所不同者,第三家说的是最高的普遍理性,婆沙自宗说的是随事差別的理性。他们同将胜义建立在圣人的特殊认识上,只因《大毘婆沙论》以「四谛渐现观」得道,故是十六行相随事差別的理性;假使他们能够主张观一灭谛得道,那必定会与第三家一样的建立在普遍理性上。
综上四家,都是以圣人特殊心境的特殊认识为胜义,都是在真妄或事理上安立的二谛。不过灭为胜义比较理性化(第三家与此相近),道为胜义的比较具体些。此不同,正如后代圆成实性单是空寂理,与包括波罗蜜等智功德的二者的不同。此二者的融合,就近于第一家了。这圣智境界为胜义谛的见解,直到佛元六世纪迦腻色迦王时编集《大毘婆沙论》的法会上,大家还是共同的。《大毘婆沙论》虽是有宗思想高扬的极点,但其胜义谛的思想,还是与空宗的见解相近。不过,后来的有宗变了,大小乘的有宗都变了。这因为大乘空宗發扬皇厉,危及有宗的存在,使他们不能不改变其二谛论以自固其壁垒。这在《俱舍论》、《顺正理论》时代,已成为西北印学者的共同趋势了。我们且看他们的解说吧!
《顺正理论》卷五十八叙述好多种的二谛论,其前二说已见上文。第三说云:
有言:二谛约教有別:谓诸宣说补特伽罗城园林等相应言教,皆世俗摄。……诸有宣说蕴处界等相应言教,皆胜义摄。此为诠辩诸法实相,破坏一合有情相等;能诠真理,故名为谛。
这二谛,就是假名与实相的不同。补特伽罗城园林等假名法是世俗谛,蕴处界等实相法是胜义谛。蕴等诸法为何可以称为胜义谛?论说:一、因为它是诸法的实相;二、它可以破除我见。这二谛,已不是真妄或理事的二谛,已不谈圣人体证的境界了,已渐与后期有部的思想接近了。第四,顺正理论主叙述自宗的主张说:
于色诸和合聚破为细分,彼觉便无,名世俗谛,犹如瓶等。……有和合聚,虽破为多,彼觉非无,犹如水等。若以胜慧析除余法,彼觉方无,亦世俗谛。……若物异此,名胜义谛,谓彼物觉,彼破不无,及慧析余,彼觉仍有,名胜义谛。
《显宗论》卷二九有同样的文句,《俱舍论》卷二二也说有这种意思。这从认识的立场,说明所认识的法,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假名的,或如军林瓶衣,在物的本身上分析,就要失其存在。这是假名法,就是世俗谛。或如水等,经过常识胜慧的分析,也不失其存在的;这一一法的真实自相,才是胜义谛。自相有的是胜义,假名有的是世俗,这二谛,全在假实的意义上安立。如是,与「一切法空非我为胜义」者,到此始邈不相及。后代瑜伽者与中观者诤论的依他世俗缘起也是胜义有的主张,就是承袭这后起有部学者的思想。古代的二谛论,都是从真妄或理事上安立的,就是我国从前的毘昙宗,还是说的理事二谛;古代,绝没有在庸俗的心境上说胜义谛的,有部正统的迦湿弥罗毘婆沙师也还是如此。这并不是说假名与自相的分別是后起的;有部主张一切法最后的单元是实相有,一合相是假名有,这是他们固有的思想,但假名有与实相有并不就是世俗谛与胜义谛。把二者配合起来说,在《大毘婆沙论》以后。
上面说的,都是总依有为无为的一切法而安立的二谛。另有些学者,如经部师,则专在缘生有为法上安立二谛。这思想也很有意义。无为,在佛陀是约一切法的寂灭不生而说的,它只是一切法的否定;所以唯是一切有为法,才是有的,才可以安立二谛。无为是法的常寂理性,虽也称之曰「法」,而实是非有的寂灭。在思想比较纯朴的经部师,重视佛法的根本,所以专在有为法上安立二谛。如《顺正理论》卷五八,叙述上座室利逻多计云:
又彼(上座)自说二谛相言:若于多物施设为有,名为世俗;但于一物施设为有,名为胜义。又细分別所目法时,便失本名,名为世俗;若细分別所目法时,不失本名,名为胜义。
这还是有宗之流的假实二谛;经部出自有部,所以还是采用有部的假实二谛。不同的:经部认为无为是有为的否定,没有实在性的,于是安立二谛时,专谈有为的苦、集、道三谛,如《顺正理论》云:
上座作如是言:三谛皆通世俗胜义。谓一苦谛,假是世俗,所依实物名为胜义。集谛、道谛,例亦应然。
苦、集与道,虽有染净之別,其为有为则无不同;所以三者的自相有者是胜义谛,假名有者是世俗谛,都可以通于二谛。灭谛呢?论文接著说:
外道问佛「世间有边无边」等的十四个问题,释尊都置之不答。为什么?因外道问的「世间」、「如来」、「命」、「身」,意许著我我所;佛教根本否认其存在,没有的法,怎能说其如此如彼,所以「无故不记」。无为法,在经部看来,只是有为的否定,同十四无记法一样的根本没有,连「假有」也谈不上,只是名字安立而已。假实都不可说,所以是二谛所不立的。这思想很近于理事二谛;理事二谛,或以灭谛为胜义,余三为世俗;或以法空无我为胜义,四谛为世俗;都将不可得的空寂理性与一般法相对起来,作另一种看法。现在,经部将灭谛当作空寂理性,置之有为的胜义、世俗以外,其观点岂不与理事二谛说的相近吗?
《瑜伽师地论》卷九二(〈摄事分〉,即《杂阿含经》摩怛理迦)也有与这思想类似的一段文。论文在讨论初果圣者「见法知法」,所见所知的是什么法?谓有有为法见与无为法见的二种;这样谈到了有为的二谛:
有为法见者,谓如有一于谛依处及谛自性皆如实知。云何名为谛所依处?谓名色及人天等有情数物。……云何世俗谛?谓即于彼谛所依处,假想安立我;……又自称言我眼见色……乃至如是寿量边际;……当知此中唯有假想,唯假自称,唯假言说;所有性相作用差別,名世俗谛。云何胜义谛?谓即于彼谛所依处,有无常性,广说乃至有缘生性(可例加「有有为性,有寂灭性」等)。
于名色——蕴处界等有情活动具体法(谛所依处),从其和合假聚的我我所园林等、我眼见色等假名法的意义,叫「世俗谛」;从其缘生、无常、无我、空寂理性的意义,叫「胜义谛」。这二谛,也同经部在有为法上安立的,不过是理事二谛,不同经部的假实二谛。同时,经部以具体事的假实安立二谛;《瑜伽师地论》将事上的假名立为世俗谛,胜义又建立在无常等理性上,各向一边安立去了,把这事上可认为实相的蕴处界等法(名色),置而不谈,只叫它做「谛所依处」,为安立二谛所依的,本身却不是二谛(也可说随二谛摄)。二谛,是约法上的两种性质分的,法的本身则不谈二谛——这都是有为法见。无为法见者,论云:
无为法见,谓即于彼谛所依处,已得二种谛善巧者,由此善巧增上力故,于一切依等尽涅槃,深见寂静,其心趣入。
善巧二谛,见一切法寂静,体悟到涅槃智,叫无为法见。可以说:有为法见即法住智,无为法见即涅槃智。这在二谛外另立无为法见,说胜义谛只是有为法的理,此外深入涅槃智的时候,有著一种更深刻更高级的理境在,很可以引發出三谛的思想。这样比较考察之下,各家所说的胜义谛,或是世俗法的实在,或是世俗法的否定,或在世俗法否定之上別有更深刻的建立;它的不同,将要影响到后代胜义空胜义有的见解的不同。
这种种二谛说,都只是一重二谛。一重二谛,在正理论师是感到困难的。因古代说的是理事二谛,现在说假实二谛,与之相违;今说是胜义的实相法,多分是事,在古说中还属于世俗。经部师曾力予批评,依有部见解,五识都能缘得法的自相;就是意识,在现量正确的时候,也能缘得法尘自相;自相有的就是胜义,就应都能见得胜义谛!凡夫既见到胜义,为何不得解脱呢?经部师反对有部说:凡夫所见是有错误,不能尽见实在的!正理论师的假实二谛,于实相立为胜义,却不承认见胜义可以证圣,为会通此违,在卷五二裡说:胜义谛的实在法中,有自相、共相二种:凡夫六识,只能见法自相,须进观其共相理性,才能引發圣道,得圣智。这样与理事二谛贯通一下,才把困难勉强解决了。因此,单纯的假实二谛,是不足以分別凡圣的。到了成实论主诃梨跋摩,他学过有部,学过大众部,又采取经部的思想,出入诸家,另成系统,调和各种二谛论,立为二重二谛。其第一重,如《成实论》卷一一说:
又佛说二谛:真谛、俗谛。真谛谓色等法及泥洹(论立色、香、味、触、心、无表色、涅槃七种,为一切法的实在单元)。俗谛谓但假名无有自体,如色等因缘成瓶,五阴因缘成人。
这是假实二谛。色等七种实在单元是胜义,假合的人或柱是假名的世俗。同经部、有部所说的一样。不过,他又说:常人只见到和集的假相而已,不能见到实在的胜义;能够见到七元实在法,已经是灭假名而得无我见的圣者了,这已克服了有部的困难了。其第二重二谛,如论卷一二说:
五阴实无,以世谛故有。……第一义者,所谓色空无所有,乃至识空无所有。……又见灭谛故,说名得道,故知灭是第一义有,非诸阴也。
五蕴都是无自体的;上面第一重说的胜义有自相,只是世谛之有,非真胜义。真胜义谛是空无所有的,是四谛中的灭谛;要见灭谛理,得了圣道,才是真见胜义。这与有为(苦、集、道)无为(灭)安立的真妄二谛论相合。二重二谛,综合了假实、真妄两对二谛,采取经部之说而超越之,更与大众系的思想贯通,安立第二重。二重之中,五蕴诸法说是实有单元,今又说是俗有真空。灭谛(泥洹),说是胜义有,又说是空无所有,不相矛盾吗?不,这二重是约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见地说的;在较初步的认识上(以法心灭假名心),可有一种胜义与世俗;在更进一步的阶段上(以空心灭法心),可以又得另一种见解。他把诸家之说,贯串在一个历程上。在声闻佛教裡,《成实论》是一个综合诸家而很出色的思想。
声闻教中,在法上安立的二谛,总不出上述的几种。不过,另有一种约慧安立的。所取境,必有能取的智;智不同,也影响到境;所以可以依智来安立二谛。如《分別缘起初胜法门经》说:
若法住智所行境界,是世俗谛。若自内证最胜义智所行境界、非安立智所行境界,名胜义谛。
又《俱舍论》卷二二引证经部先轨范师所说的二谛论,也是约智安立的。如云:
如出世智,及此后得世间正智所取诸法,名胜义谛;如此余智所聚诸法,名世俗谛。
《分別缘起初胜法门经》属于声闻藏,但不是四阿含所有的;应是西北方声闻学者综合各种思想的作品,与经部近。先代轨范师,是以经部而折衷毘昙的学者。所以,二者都属于西北印一切有系的思想,但见解上也略有不同。《分別缘起初胜法门经》以为凡是法住智所缘的,都是世俗谛;不但一切差別事相,就是通达缘起的普遍理则,也还是世俗谛。不问所通达的是理是事,只要是安立名相的法住智所缘,皆属世俗;非安立的涅槃智所缘的内证离言法性,才是胜义。这是综贯理事与真妄的二种二谛。这二谛,都是圣者境界,涅槃智境固无论了,法住智最少也须具闻思慧才能得到,绝非常人可了。不过在贤圣智境的知解与证会的不同,分为二谛;可名曰离言依言或安立非安立的二谛。先轨范师,以出世无漏根本智与后得智所缘的都是胜义,包括了圣者所通达的理和事。凡夫与圣者俗智所缘的,叫做世俗。如是,胜义谛被扩大,世俗谛被降低了。这是二者的不同。圣者不但通达胜义理性,由根本圣智所引發以通达安立名相的世俗智,也是与凡夫不同的。反之,圣者也有有漏心心所,它的缘境也有与凡夫共同的。依圣者的智境而贯彻到凡圣同异点上,就如先轨范师所说。《分別缘起初胜法门经》,却是专从贤圣智境著眼,这无怪有此不同了。
从上面种种所说的看来,二谛不出假实、真妄、理事三对,或加安立非安立一对。我们瞭解了二谛论的种种不同,对唯识学者四重二谛的思想渊源,与其组织力之伟大,当可帮助理解不少。
第二节 实相与假名
第一项 有如实知有、无如实知无
「假名与实相」,名义的范围通得很广;现在所要说明的,指一切有部所谓的「假名有」与「自相有」(实相),即一切学派在世俗法上的假实分別。至于胜义空有问题,留待下面再说。
这一项为什么叫「有如实知有、无如实知无」呢?记得初学佛时,读到这两句,不知究作何解?有的,如实了知其有;无的,如实了知其无——这是一解。但又可将每句第一个字的「有」、「无」,作有、没有解:只有「如实知有」,没有什么「如实知无」的。同样的字句,作两面的解释都说得通,但意义却大大的不同了。后来,多读些经论,才知道这正是佛法诤论的根本问题。
这两句话,学派佛教裡都是在讨论三世有无的时候说到,是诤论认识论上的知有或知无。详细的辨说,可读《顺正理论》卷一九、卷五〇,《成实论》卷二,《俱舍论》卷二〇等。现在只从这些理论中抽出一些重要的观念谈谈,不去详引了。上面曾说过,因认识论的不同,可以影响到二谛论等一切的不同。学派佛教对于认识对象的有无,有两种见解。第一派,如萨婆多部等,说「有」,就是以「可认识」为定义,如《顺正理论》卷五〇云:
这是说,只要为心识的所缘,能够生起认识觉了的,其所认识到的,决定有真实相存在。《成实论》卷二也说:
所认识的必定是有,其理由,有部各论典裡都说到,现在总括为四点来说。一、知必有所知:凡是有认识活动,必定有所认识的对象,这对象必定是实在的,不然就不成其为认识。所谓识生必有所缘相是。二、待缘方有知:认识的生起必有所缘的对象,也是「缘」的一种(所缘缘)。有所缘对象,才能生起认识;所缘对象,既具足引發认识作用的力量,可见是实有的。三、待缘知有异:认识到的青与红的不同,必是所认识对象「有」得不同;有的才可以分別差异,无的如何可说有差別呢?因「有」之种种不同,故生起种种不同的认识,可见对象是有的。四、境有乃起疑:认识时有疑惑,必定是在有上没有认识清楚;没有的决定不会起疑。如在光线不足的环境下,必定要有一条实在的盘绳,认识不清楚,才会生起是绳是蛇的疑惑;没有绳,蛇的疑惑根本就无从生起。由这种种理由,所以《成实论》卷二下个论断说:
第二派,像经部师,有著另一种思想,以为认识到的对象,不必尽皆是有,可以有,也可以无。这思想,很早就存在了,因这是在讨论过未有无时提出的,而过未有无之诤,在最初根本上座、大众二部分化时就發生了的。认识对象之有无,是佛教的根本问题。不过,详细的诤辩,要到出自一切有系而力反一切有思想的经部譬喻师,才重视这一论题。《大毘婆沙论》卷四四叙他的计执云:
譬喻者彼作是说:若缘幻事、健达缚城及旋火轮、鹿爱等智,皆缘无境。
知识可以缘到幻事、乾城等,可见所识的可以通于无;对象虽无,还是可以成为认识。所以他主张的「无」,与有部的定义不同,「无」,不是什么也没有。所认识可通于无,其理由,概括论之,可有两点。一、无而见有——本来没有的,我们可以似乎见有;如旋火轮,本来没有轮,只是一枝香,可是在迅速的旋转下,可成为一种轮的形状,可见所认识的不尽是有。「舟行岸移,云驶月运」等,也是此类。二、知其为无——如问:此处有物吗?答:无。能够知道此处无物而答之,必是认识上已认识到「没有」。譬喻师就用这两种理由成立其「识可缘无」的理论。不过,不是说一切所认识的都无;是说,所认识到的,固然有「有的」,而也有「无的」,不必固执谓一切所知皆是有。这样,《成实论》卷二结论说:
这就是学派佛教两种认识论的基本见解与其理由。
经部「识可缘无」的主张,对有部成立所缘必有的四种理由,必须为之解释,才可以成立自己。总括有部「知必有所知」、「待缘方有知」、「待缘知有异」的前三理由,答覆一句说:缘无可以知。这可以由两点来成立:一、无缘而知。没有所缘,还是可以认识,如《成实论》卷二说:
诸法的实相,一切不可得,对它的认识,就是没有所缘相的。涅槃,经部师认为就是无相界,不能说它如此如彼;那么,证会这涅槃的智慧,就是无所缘相了。所以,没有所缘的对象,还是可以有知——认识的。这见解,有部当然不承认,因为他们说涅槃的择灭无为是別有实体的,还是有所缘而知。不过在经部的体系下是很重要的见解,而且是后来一般大乘共同重视的见解。一切法不可得、绝无能所自性的大乘空宗不必说了,就是大乘有宗的唯识家,也都认为所取相只是心识上浮现的影像,不是实在的。二、所缘无实。有部他们以为缘无即不成为缘,所以是不能缘假名法的。但在经部师则认为假名无实的法,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起认识的。《顺正理论》卷一九叙计云:
这意思说:虽然有所缘相,但不必尽是实有的;假名不实的法,还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认识的;如旋火轮的轮相,认识的所缘上有,但除了一枝香而外,是没有轮的实体的;轮体虽无,还是可以作所缘而生起轮的认识。所以「缘无可以知」。其次,答覆有部第四「境有乃起疑」的理由,如《成实论》卷二说:
正怀疑的时候,对所缘还没有确定它是有是无,所以正可由心上的疑有疑无,证明对象可有可无,不见得全是有的,故心是可以缘无的。有部说:能够起疑,可见境有。现在说:能够疑无,可见境可以无。正是针锋相对的结论。
许「识可缘无」的经部师等,在解释了有部他们成立「所缘必有」的理由以后,可以反难有部说:「非有」的法,内心如实认识其非有,这在我们肯定必有无缘之知者看,「非有」就是我们的所知,不成问题;你们以为所缘必有,这「非有之知」的所缘究竟是什么呢?如《顺正理论》第五〇卷举经部师(上座)的问难云:
又于「非有」,了知为无,此觉以何为所缘境?又若缘声,先非有者,此能缘觉为何所缘?
又《俱舍论》卷二〇也举过经部师同样的抨击。《瑜伽师地论》第六卷,在批评十六种异计中,那「以可知故」的理由成立过未世有的异计时,对这有著较详细的评破。如云:
此取无(之)觉,为作有行、为作无行?若作有行,取无之觉而作有行,不应道理。若作无行者,……为缘有事转、为缘无事转?若缘有事转者,无行之觉缘有事转,不应道理。若缘无事转者,无缘无觉,不应道理。
这设双关问道:认识是没有的这种认识,心上起的是有的行相还是无的行相?取无之觉而起有的行相,当然说不通,所以是起无的行相的。进而追问道:心上所起无的行相,所缘的对象是有是无呢?行相所缘不应相违,「无行之觉缘有事转,不应道理」。所缘是无,那么,应该是有「缘无」的认识了。这由行相所缘两步次第设双关问难,逼使对方承认有缘无的认识。又,《瑜伽师地论》卷五二也有成立缘无认识的五个理由,如云:
「无性」、「无我」等这些否定有的认识,其所缘的对象,既不能说是有为法摄,因为它是有为的否定;又不能说是无为法摄,因为这还不是亲切体认到无为理性;而除了有为、无为之外,又再没有第三类法,可见这认识是缘无的认识。上述的种种认识,各方推察其所缘对象,都是假名不实或全无其法的,但事实上却又可以生起认识来;这在认定所缘必有的有部师,是很难答覆的问题。
有部虽然以为所缘必有,但对错乱认识的不实,还是不能否认。因如「火轮」、「二月」等错乱境相,一定要说是实有,是违反常识世间的。所以,在这上面,亦须指出其错误,确是无实而错见为有的。不过有部以为「假必依实」,不能凭空的假;认识行相侭管是颠倒错误,错误的内在,还是依据一个实有法而现起的。如见第二月的认识,在经部师等,以为这所缘是无的。《顺正理论》卷五〇则说:五识缘得的,全是法的自相,它是不会错的,所以眼识上并没有见到二月;只因眼有眩翳等的病态,發识不明,生起错觉,由第六意识分別它以为是二月。同时,第二月依实在的第一月生起的,在假依于实的见解下,认识侭管错误,所缘还是有的。如论中这样说:
谓眼识生,但见一月;由根变异,發识不明,迷乱觉生,谓有多月。非谓此觉缘非有生,即以月轮为所缘境。
有部对于认识与对象不相符的事实,大概是用两种理由来解说:一是心想颠倒,将无实的认为实在。一是心的胜解力造成的,如修不净观或十遍处定,依少分青相,可以遍观到四维上下都全是青相;这当然与事实不符,但不是错乱颠倒,也不全是出于内心的虚构,它还是有其对象上少分青的一点根据,只由胜解力把它扩大而已。遍青,是依少分青而生起的;所以认识与对象的不符侭可承认,却不是没有对象。这是有部的一种答覆。同时,他们对经部师及《瑜伽师地论》「知无」认识以什么为所缘的责难,也有其答覆。《成实论》谓「见相违相故」;《顺正理论》有著更明白的解说,如云:
此缘遮有能诠而生,非即以无为所缘境。……于非有能诠名言,若了觉生,便作无解,是故此觉非缘无生。
「知无」的认识,是以「遮有能诠」——属于不相应行的「名身」为所缘而生起的。有部认为不相应行法还是实有体性,所以这知无的认识还是实有所缘对象的。在这裡,有部达到了彻底的实在论,不但肯定面的法是实在的,就是否定面的法,如「非得」以及这裡所谓的「遮有能诠」等,也都许其实有自体。西洋哲学中的新实在论,也有主张有的是实在,非有的也是实在的思想,与有部很接近。这有部的思想,是在论辨中渐次發展周密的;最初认为识缘自相为有,火轮等错觉为无;后来在经部师的责难下,又进一步说明否认的实有能诠「名」为所缘境,而贯彻其所缘必有的主张。不过,在经部等看来,「知无」的无,直接就是对象的无,无就是无,所见非实的,不容执以为有,所以《俱舍论》说:
无的,能否认识得到,是学派中很重要的诤论。如经部等容许知无的,确是空义开展的重要理论。研究其根本差別所在,是对「有」的看法不同。所缘有宗说有就是存在,是独断的;所缘无宗则是批判的,认为对象的「有」,认识时并不能了解,须经过一番判断的。如《成实论》卷二说:
所缘有宗的成立其有,不单在所缘相上,必定推到所缘相所依托的法上去。他由存在的观点出發,不以所缘为对象,由所缘而推其内在所依的实体。所缘无宗,则专在认识所缘上判断,无的则如实说它是无。是不是专在所缘上判断有无,是二者很重要的一个差异点;后代大乘空有之诤,问题也还在此。
又,有宗推论到所缘相内在所依的实在,但错乱觉的,还是认为是无。如「我我所觉」的所缘,承认是无而须破除的;那么,这错误的认识、知无的认识等,都必须归结到心的行相上去。错乱之无,是内心错误造成的,不是外境不实。有部他们说梦境是有的,如梦见一个人头上生角,这当然是错误是不会有的;但各別的人头与角,是实有的。综合的错误,是内心造成的,还是有他各別的实在所依。所以一切有部,正面看,他是在尽力發挥其实在论;从另一面看,他是个心理主义者,在错乱行相范围的扩大發展之下,它可以走到唯心论的境域裡去。反之,容有知无者,对象之无确实是无,错误不必建立在内心行相上,幻妄的所缘相本身,非有现有的,不必安立在心或名上,对象当体就可安立,所以不必走上唯心。大小空有的思想,在错综的交流著。
第二项 假名有
第一目 辨假有
说假名必然牵连到实相,说实相也必然关涉到假有;假名与实相,本来是无法㓰然地分开说明的。不过,现在以假名有为讨论中心,而附带的说到实相。在这假名有的说明中,先正说假名有,其次再谈假有之我。
「假名有」这名辞,佛世时就已经有了,不过后代各宗各派的解说有著很大的不同。且先谈谈一切有部的解说。他们对于假有偏重在和合假,他们说:一一法的自性是真实,自性和合现起的一切现象活动才是假有。因他们只注重这和合假,所以其假有范围很狭小;別的部派说的假有法,有许多在有部看来是实有的。佛说假有的本义,如说五蕴和合所以无我,我是假有;如是推之园林等法,亦复以和合故是假有法。这可说是佛法假有的基本观念。时代略后所说的,如经部等,说有为的一分与无为法都是假有的,扩大了假有;其假有的定义,自也非「和合假」所能范围的了。有部固守古义,不变其「和合假」的思想,这从《大毘婆沙论》所表现的看,是很显然的。《大毘婆沙论》第九卷叙述「有」的三种主张;第一种说:
然诸有者,有说二种:一实物有,谓蕴界等。二施设有,谓男女等。
实物有就是蕴等一一诸法的真实自性。施设有就是诸法自性和合施设的和合假有。这可说是有部对「有」的根本思想。第二种主张,分为相待有、和合有、时分有三种;这三种有,是摄一切有不尽的,因为可疑,暂且置之不谈。第三种主张,分为五种有,论云:
有说五种:一名有,谓龟毛兔角空花鬘等。二实有,谓一切法各住自性。三假有,谓瓶衣车乘军林舍等。四和合有,谓于诸蕴和合施设补特伽罗。五相待有,谓此彼岸长短事等。
此中第二实有,就是诸法自性的「实物有」;而将「施设有」约有情与无情分別为和合有与假有两种。所以,有部最初主张的「有」,还是实有与假有的两种;不过在假有上约各种不同的意义,安立各种不同的名字而已。《大智度论》所引说的有,大体还是这样。现在单提出第四五蕴和合为我之「和合有」与第三多树立为假林之「假有」的两种说一说。
由上文看来我们大概知道,有部说的假有,与经部等很有不同,现在且分四点来说明:第一、假必依实:《顺正理论》卷一三对经部的假法,下个以何为依的责问:
离开了假所依的实性,假法不能建立;这思想,大乘瑜伽学者是很肯定的袭用了的。
第二、假无自性:假名无自性,不单是大乘空宗的名字,小乘有部裡早已有了,不过他们应用这名辞的含义,范围很局小。《顺正理论》卷一三说:
是假有法宁求自性?然诸刹那展转相似,因果相继,诸行感赴,连环无断,说名相续。
假有法是不能寻求自性的,只有在色香味触等一一实有法上,才有自性可寻;假有法绝无自性可说,它只是实法和合下發其活动作用,成为刹那展转的因果相生相续。虽约其作用的前后刹那相似相续,也叫做有,但是假名有,要把它当实物有法一样的寻求自性,是错误的;必要寻求自性,则一切实有法各各安住自性,三世一如,因果相续就不能安立了。所以,有部也说假无自性,但他是说:假的法无有自性,另自有实有自性者在,不是法法都是假,故也不是法法都无自性。他们说的这「自性」,就是真实有,就是一一法的自体;《大毘婆沙论》卷七六说它有种种异名,「如说自性,我、物、自体、相、分、本性,应知亦尔」。这与后代大乘中观师所无的「自性」,是一样的。
第三、假无自性而不可无:如《顺正理论》卷五八、《显宗论》卷二九云:
世俗自体为有为无?……此应决定判言是有。以彼尊者世友说言:无倒显义名,是世俗谛。此名所显义,是胜义谛。……即胜义中依少別理立为世俗,非由体异。所以尔者,名是言依,随世俗情流布性故。……即依胜义是有义中,约少分理名世俗谛,约少別理名胜义谛。谓无简別总相所取,一合相理,名世俗谛;若有简別別相所取,或类或物,名胜义谛。
由此可见到他们的二谛观。他们引世友的说法:凡是名相安立表示所依止的,只要正确不谬的就是实有的胜义。依名相安立上说,就是假名的世俗。这假名与世俗、实有与胜义,是一致了的。有部的假实二谛,就是从世友的见解引發出来的。有部他们,以为「有」就是一个胜义有,不过约不同的意义,別安立为假名有;离言非安立的法体,各住自相,本来就是实有,不是本无今有,有已还无。由种种因缘引發起用,在用的已灭、正住、未生,安立过去、现在、未来。在这作用的因果相应和合中,呈现有一切具体活动,我们一般人认识到的,即此总合相,我们认识时都已经是安立名相的了;这安立名相的一合相,就是世俗的假名有。可说:总相不分別,是世俗;分析到一一的真实,是胜义。其实,二者只是一个真实有,假名有只是在真实的法体相续起用上安立的,结果还是归到真实有。
第四、执假有为自性实有,是行相颠倒:假有虽然还是有,但是不离真实自性的有,是自性的因果作用之和合假;若把这和合假当如自性一样的实在看,则是错误。《顺正理论》卷五〇举「我」的譬喻来说明:
我觉即缘色等蕴为境故。唯有行相,非我谓我,颠倒而生,非谓所缘亦有颠倒。
如「我觉」,我是五蕴和合的一合相,是假名有,不是真实有;我们的认识缘到这五蕴聚,就执有一合相整体实有的我,这是认识行相的颠倒错误。假名有之「有」,是依真实有建立的,它不能像自性一样的有。
总之,一切有部说的「有」,只是一种真实有;约起用活动,立之为假名有;终在假实二谛强化之下,假名与实有,与世俗与胜义二谛合流了。《顺正理论》卷二说:
世起想名,无有决定,故对法者随世想名示现地等衣等差別。又实有物,非世共成;世所共成,皆是假有。
他们既说假有无性,又说执著假有是错误,终则归结到假有的内在就是实有。
无,有部并非不承认,如《顺正理论》卷一五曾分別四种无:
毕竟无,即龟毛兔角等毕竟没有的。互无,即此色法上无彼心法作用等。未生无、已灭无,即未来法与过去法。一切有者,从「有」的观念出發说无,其未生无、已灭无,并不是法体没有,只是约没有作用叫做「无」,其无结果还是有。所以,他们又综合为四种有,如《顺正理论》卷五〇云:
总集一切说有言教,略有四种:一实物有,二缘合有,三成就有,四因性有。
这四有中的后三种,只是在实物有的作用上分別安立的。故假名有(缘合有)归结还是实有;不是说「假有」,就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在经论中看到「假名有」的名字时,应该注意其不同的诠义,不可笼统地一概论之。
上面检讨一切有部的假有说;以下我们来看看经部譬喻师的假有思想吧!
假有性空的开發者,本是大众、分別说系;不过他们的理论解说,在现存的声闻藏文献中,得不到详细的资料。唯有经部譬喻师,出自有部,而接受大众、分別说系的思想,于假有义多所阐發;文献中介绍的也不少,是值得一论的。经部的假有论,侧重在认识论的立场上,作理论的辨析,与一切有部同;这是西北印学派的作风。中南印的大众、分別说系,虽是假有义的阐發者,然多为直觉的说明,少作严密的推理建立。
经部思想的演进,可分作好几个阶段,这裡简单的约两个时期来说明。第一、从《大毘婆沙论》裡所介绍的经部譬喻师初期思想去考察:这时期,譬喻师的基本思想已成立,而未经开發圆满。其假有义,还是建立在认识上的缘无之知(《大毘婆沙论》卷四四),主张化像、梦境等非实有。化像、梦境的假有,本是常人所容易發现的,所以假有论应以过未无实为要义,但在《大毘婆沙论》中还没有明白的文证说譬喻师是如此主张的。当时他的另一重要理论为「境相非实有」;如《大毘婆沙论》卷五六,在比较犊子、有部、譬喻师三家对于「我」、「能系结」(烦恼)、「所系事」(烦恼所著境)三法假实的见解时说道:
譬喻者说:能系结是实,所系事是假,补特伽罗亦假。……彼说:有染与无染,境不决定,故知境非实。
犊子部主张有我,故说三法皆实;一切有部主张法有我无,所以说二法(除我)是实;经部譬喻师则谓只有能系结是实,所系境事是假有不实的。能系结——烦恼,是属于心的;所著境无,而能系的心法有,可说是「心有境空」的唯心思想的创说者。《大毘婆沙论》所叙譬喻师的假有思想只及于此。(不相应行假有等姑且不谈)。
第二、从《俱舍论》、《顺正理论》中所介绍的去考察世亲时代譬喻师的假有思想:这时,他鲜明的揭出过未无体的主张,一面承受《大毘婆沙论》时代的「所系事假」,强调了境界非实,并且进立「根非实有」的主张;与大众系中说假部「十二处非真实」(《异部宗轮论》)的见解相同。过未无体,这裡且暂置勿论,单对于「根境无实」的主张检讨一下。
境为什么非实有呢?《大毘婆沙论》时代的譬喻者只说:因为由各人的观感不同,境界也就跟著不同,可见不是实有的。除此,没有什么其他的说明。如该论卷五六引述譬喻者的一个比喻说:
谓如有一端正女人,种种庄严来入众会,有见起敬,有见起贪,有见起嗔,有见起嫉,有见起厌,有见起悲,有见生舍。应知此中,子见起敬,诸耽欲者见而起贪,诸怨憎者见而起嗔,诸同夫者见而起嫉,诸有修习不净观者见而起厌,诸离欲仙见起悲悯,……诸阿罗汉见而生舍。由此故知,境无实体。
这从各人对境界印象观感不同,引發心理情绪也不同,而用以说明境界的没有实体。一切有部以为,认识时生起好感,是对象中有著实在的清净分;生起恶感,是对象中有著实在的不净分。经部则谓对象是没有固定实在性的,好感恶感等,全为主观心理的关系。这一思想,只由主观心理去说明,由于内心对烦恼的离染、不离染,及离染的程度不同,境界就不决定,是出發于实践体验而说明的;还没有达到直从境相本身以说明它的假有不实。
这境相不实的思想,到《顺正理论》时代,便有详细的發挥,如该论卷五三说:
譬喻部师作如是说:由分別力苦乐生故,知诸境界体不成实。……又如净秽不成实故,谓別生趣同分有情,于一事中取净秽异;既净秽相非定可得,故无成实净秽二境。
此中第一点是继承《大毘婆沙论》所说的情绪不定论。第二点,净秽二境不实,是新發挥的。异趣有情,因为各各业力不同,在同一境界上,各各所见或净或秽大不相同;如一河水,「天见宝庄严,人见为清水,鱼见为窟宅,鬼见为脓血」。后代唯识家常常引用一境四心来证明唯心无境,也不出此理。经部虽没有像唯识学那样强调唯心,而引为境界不实的理由是同的。依此理,如火由色触二种极微合成,水由色香味触四种极微合成,水与火,在构成的本质上看,是截然不同的;但在同一境界上,人见为水,鬼见则为火,对象到底是二微合成之火,抑是四微合成之水呢?由此净秽不定而引發的境相不实论,是由一般共许的事实而推论到的,给予后代境空心有论的影响,确实是很大。
这时期的经部譬喻师,不但主张境相不实,连「根」也否认其实在;这,必须別用理由成立。这理由,已不在主观心理上解说,是在根境本身上直接指出其不实。这与有部的见解,是大大不同了。如《顺正理论》叙其计云:
上座作如是言:五识依缘俱非实有,极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缘事故。……极微一一各住,无依缘用;众多和集,此用亦无。(卷四)
上座……作如是说:眼等五根唯世俗有。……五根所發识,唯缘世俗有,无分別故,犹如明镜照众色像。(卷二六)
经部的意思说:根是识的所依,境是识的所缘;根、境之得名为根、境,就正因为是识的依、缘。可是在依根發识的时候,一一单独的极微是不能發识;具足發识能力的根,是众微的和合聚。和合的是假有的,原则上是大家承认的。现在,根之名为根的發识作用,非一一极微的法体所有,也不在众微和合上,所以根不是实有的。境也是如此,一一极微是见闻所不到的,不能作识的所缘境;识所缘到的是众微和合相;众微和合既是假相,识所缘的境当然是假而非实的。这是在依、缘作用是和合缘有的思想上建立的;从前五识境是众微和合假有,推论到五色根亦是众微和合的;由十色处的假合不实,推例到意、法二处也是不实,完成了十二处皆是假有的结论。这是经部根境非实的基本见解。有部则不然,他以为五根發识取境,是能得法自相的;因为经部主张五根是假,境也是假,五识不能得法自相,于是他们诤论起来了。
本来,大家同样的说假有,而假有的含义不同。经部说:我们平常五识所取得的境界是和合假有的。有部认为假不离实,假有,只是实有法在和合相续用上的依言安立,不是毫无实在的根据。所以,有部学者批评经部说:
这说:和合假不是离开真实的另一东西;事实上指不出离开真实之外另有存在的假有可以作所依所缘。假有,只是由意识名言分別,在实有上安立的名字。这名言安立的,能为识所依所缘,应有实在性。他从假实不异的见地去说明的。经部说:假有,显然是我们认识所现见到的,虽然假有不是离开实有的历然別物,但五识所缘到的,确是假有的。假有与实有不同,他是从假实分离的见地去说明的。后代大乘唯识批评他们说:有部是「有缘、无所缘」,极微实有,可以作成立能生的缘力;但不是五识所能取得的。经部是「有所缘、非缘」,众微和合的色等境界,确是五识所缘到的,可以为所缘;但是假法,缺乏能生的缘力。这批评还是站在有宗的立场上發的,认「缘」与「所缘」都需要有实在性。不过,我们借此很可以看出有部、经部二者假有说的不同所在。
据唯识家的传说,众微和合说有三种:一、萨婆多部古义主张和合有不离一一极微,由一一极微起和合相,和合当体不离极微,假不离实;依此建立缘与所缘,而五识可以缘到胜义有。二、经部师认为我们只缘取到和合假,取不到极微;和合的当体不是极微,故境是假有,五识只是缘取世俗假有法。三、顺正理论主,传说他主张和集有,一一极微有力量能生识,也能聚集现起和合相作所缘境;此和合相,存在于一一极微上。他不能否认所缘是和合相,但为避免混同经部的和合假相,所以仰推和合相,使存在于一一极微上。由此,大致可看出:有部是和合相不离一一极微,故和合可以实有;经部是和合非即极微,故和合唯是假有。
到了《顺正理论》时代的经部譬喻师,对假有的范围,已经發挥得很广泛了,不但根境是假,过去未来、不相应、无为法都是假的了。所以,他的假有义,不能单以和合假一义限之。对这多方面的假有义作一种总括的说明的,很可援引与经部极相符顺的《瑜伽师地论》第一百卷的一段文。《瑜伽师地论》第一百卷在叙述摩怛理迦总义的时候,说有六种假云:
又此假有略有六种:一聚集假有,二因假有,三果假有,四所行假有,五分位假有,六观待假有。
第一聚集假,即指众微和合的根与境。第二因假有,指未来法,未来无实,现在法能为因引生未来法,约现在法为当来因,假名未来法。第三果假有,指择灭无为;经部不许择灭是实有,是依修行因,使令烦恼与苦蕴不起,约修道因所得的果,假名择灭无为;它只是烦恼、苦蕴的否定,不是实有。第四所行假,谓过去法是曾经活动流行过,依现在说来,是假非实,但不如龟毛兔角之全无其事,故名之为所行假。第五分位假,指依色心变易活动过程的分位假立的不相应行法。第六观待假,即非择灭与虚空二种无为。虚空是观待色法安立的,约色法的否定,显示假名曰虚空。非择灭,谓他本来可以现起为有,兹因缘阙不起,观待其可能现起,假名为非择灭无为,不是別有实体的。这六种假有,实际上就是根境、未来、过去、不相应行、无为法的假有。《瑜伽师地论》本来有许多思想是袭用经部的,而摩怛理迦又是经部的论典,所以以这六种假有来总括经部的假有说,是极其符顺的。而经部假有范围之宽,亦于此可见了。
经部譬喻师假有法的范围虽这样广,但到底还是承认有实在法。如说过未无而现在有,蕴处假而界是实。所以《顺正理论》卷五八叙经部计云:
假法所依的是实有,可说与有部同;不过,他不是在认识论「所缘必有」上建立有,而只在现在法的因果性上说明,故主张十八界是真实。界,是由过去因引生的现在正生之果法,而又为能引起未来法之因的;此望前为果、望后为因的当前因果性法,是实在有的。经部假有的范围侭管很宽广,终究还许实有,故与一切皆唯假名,还有相当的距离。
其次,再检讨成实论师的假有义。
成实论师的思想,出入于经部、有部,其第一重二谛的假名有,与有部的思想很接近,都是约因缘和合安立的。如论卷一一说:
从众缘生,无决定性,但有名字,但有忆念,但有用故。……此经中遮实有法,故言但有名。
他对假名有与实法有的判別,还是用的萨婆多古说的和合假义,如四微和合为假柱,五蕴和合为假我。对过未法等,虽也认为非实,但未予详细的说明。假有为什么非假不可呢?论卷一一说:
又有四论:一者一,二者异,三者不可说,四者无。是四种论皆有过咎,故知瓶等是假名有。一者,色香味触即是瓶;异者,离色等別有瓶;不可说者,不可说色等是瓶,离色等有瓶;无者,谓无此瓶。是四论皆不然,故知瓶是假名。
他在讨论假名与实有的关系时说到这四种论。如色香味触四微和合成瓶,这极微与瓶的关系如何呢?抉择分別所得的结论,总不出是一、是异、一异不可说,或根本否认的四种。有人因为不了解假有的意义,而根本抹杀实有,成实论师是反对的。有,则必依实有建立假有,其假实的关系,不是一,就是异,不然就是非一非异的不可说;总不出这三种主张。成实论主自宗是主张一异不可说;因为五蕴和合为我,如蕴与我是一,那么,我是一个,则蕴也不应有五。或者我应如蕴,也成为多我。故说蕴与我是一,不能成立。若说是异,事实上并没有离四微的柱、离五蕴的我,所以也不能成立。却也不能说没有极微与柱,没有,则是破坏因果(成实论主已经批评大众的一说部及大乘的一切空宗了)。一、异、无,都有过失,不能成立,那只好承认极微与柱的关系不可说是一是异了。这不是与犊子的不可说我相混吗?不,犊子以为有一「不可说者」存在,成实论师则认为「不可说」是假有,是从否定上说的;论卷一一说:
因柱是假名法,不可寻求自性,不可说它与实法是一是异,故名「不可说」;不应在这不可说上去別计一个实在性;所以它主张不可说的假名有(我、柱等),却不赞成犊子系的不可说论。不了解这点,从肯定面去理解「不可说」,必然要和犊子的不可说合流。
总观诸家,有部的假名有侧重在与实有是一的意义上,经部侧重在是异上,成实论主则老实说是不可说。他说明假有的和合假义与有部同,而假有范围之广近于经部;不过,如经部「无根无境」的思想,则斥谓非经中义,是论师的臆说。成实论师在这第一重二谛上,假有是依实建立,有假也有实。到第二重二谛时,虽说因果法的色等五蕴非真实有,而见法空;但若直说一切唯假名有,则不能同情。他以为须先用真实对治假有,再用真实的如幻如化了达法空;一下手就说一切法空,是破坏因果的错见。这到下面明法空时再说。
第二目 假施设之我
佛法主张无我,契经中处处有文证,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有情是现实的存在;执著实有自我为出發,去争取、造业,这个「我」应该否定——「无」;至于有情因缘相续之我,还是需要安立。主张无我,又要安立我,是极大的困难;所以佛教中大小乘一切学派的分化,与我的安立有密切之关系。我的安立不善巧,则难以体会空义,不能成为究竟了义的佛法。所以,我的安立,是佛教中的重要论题。
学派分流中,「我」的安立有假名我(萨婆多部等)与胜义我(犊子部等)的两大派。其实,这是理论所逼出的差別,最初都是依蕴处界而安立的,是同源异流,不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因为,假安立我的「假」,古人有「假有体」与「假无体」的诤辩,所以影响到「我」的说明不同。此外,另有依心识安立我的学派,主张一心论的经部师等就是。《成实论》也说到他宗的心识是一是常,依之建立一个有情。这纯依心体真常而立我,是大众、分別说系的主要思想。它与空义的关系很疏远,所以此处不想说它。
依蕴处界安立我的,以萨婆多部为根本,知道了它的主张,对其他学派的安立我,就更容易瞭解。有部对于法,分析了体与用。这体与用的关系,顺正理论主说是不一不异的。约法自体说,法法恒住自性,恒恒时常常时如是如是安住。约从体起用说,依他法为因缘,使安住未来位的法,生起作用,拦入现在位;但作用刹那就谢灭了,而法体还是恒住,不过转入过去位中。就从这「用」的本无今有、有已还无,分別未来、现在、过去的三世;同时亦即依此作用说明法法的因果关系。用从体起,用不离体,所以作用也可说是实在的;诸法的作用,也还是各別的。但从用与用间的相涉关系上说,仅是作用的关涉,并未成一体;所以和合或相续的一,是假名的,是世俗的。他们从体用差別的见地出發,说到补特伽罗我,认为是在有情活动的世俗假名上安立的;是种种法起用和合的假相续,必须这样才能够说明从前世到后世的移转。虽然假名(和合相续用)不离实体,但终究是世俗假立的。诸法体用,各各差別,如执为一个实在的「我」是绝对错误的——不管执的是五蕴全体之我或一一蕴之我都好。有部他们,除了假名我,还建立一个「实法我」,指一一法各各不同的別体,如住自性,独立常在,互不关联和合;虽可约三世等分为一聚聚,但是绝无关涉的。这二种我,如《大毘婆沙论》卷九说:
我有二种:一者法我,二者补特伽罗我。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法性实有,如实见故,不名恶见。
依法自体,说有「法我」,是不错的;执有补特伽罗我,才是愚痴错误,是萨迦耶见。有部所说的这种「法我」,不是平常说的「我」,而是诸法的体性。
有部从体用差別论,分別假实的二种我;但体用是难以㓰分的;从它分出的支流,或有安立不同的补特伽罗我。如《顺正理论》卷三、《显宗论》卷二裡说有二派:
有余师说:谁于法性假说作者,为遮离识有了者计。……复有说言:刹那名法性,相续名作者。
第一派说作者我(补特伽罗我)是在诸法的真实体性上安立的;第二派说法性是刹那的,互不关涉,不能安立我;要在作用的前后相续上才可建立。这两种思想,各有所见。第一派认为:外道在离现实心识之外去妄计作者我,是错误邪执;所以在不离五蕴的法性上安立我是正确的。这近于即蕴我的思想,在学派中确有这种思想;如《法句经》说「自调伏我能得解脱」,但经中又有说「调伏于心能得解脱」,把我建立在即蕴的心识上,作为解脱时调伏的对象,这是他们有力的教证。所以说:外道离五蕴心识执我,应该破斥,即在蕴上安立我是正确的。第二派说:法自体性是念念恒住自性的,在智慧分析观察之下,是互不关连的各各独立体,即在它起用时,也只有一刹那,不能从前到后,这无论如何不能建立我;我必须是前后相续的。平常说的「有情」、「数取趣」等我的异名,本都是在从前生到后世的相续意义上说的。《成实论》也说五蕴和合的前后相续为我(它把心也分为刹那心与相续心的两种)。此两派,于五蕴上假安立我,思想的分歧,在对法体与作用看法不同。第一派说法体为我,有部正宗当然不能同情;第二派说依用立我,但完全约前后相续的时间上说,有部正宗认为还是错误。我,应在同时的全体活动上建立。法法恒住自性才是法体;同时间内,只要起用,作用虽各別,但發生彼此的关系,就可以安立假名我,不必是前后异时相续的。
其次,《异部宗轮论》裡叙述建立我的学派,有经量、犊子二部。第一、叙经部本计说转部的主张云:
其经量部本宗同义:谓说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后世,立说转名。……有根边蕴,有一味蕴。……执有胜义补特伽罗。
胜义,是世俗假名的对称,就是真实。「胜义补特伽罗」,当然就是真实我。这我,能「从前世转至后世」,是在前后相续上建立的。说转部又另说有「根边」与「一味」的两种蕴;他们分析法为二类:一是微细说不出差別而平等一味的,叫做「一味蕴」,就是有部所说的法体。一是从这一味法体(根)生起的作用(边),叫做「根边蕴」。不过单引零碎的《异部宗轮论》文,意义是很暧昧的。《大毘婆沙论》卷一一也说到二蕴的主张,很可借它把《异部宗轮论》文连贯起来。《大毘婆沙论》云:
有执蕴有二种:一根本蕴,二作用蕴。前蕴是常,后蕴非常。彼作是说:根本、作用二蕴虽別,而共和合成一有情。
常住的根本蕴就是《异部宗轮论》的一味蕴;无常的作用蕴就是根边蕴。实际上也就是有部所说的法体与作用。法体恒住自性,所以是常(虽然有部不许法体叫做「常」);作用生起,刹那即灭,所以是无常。「根本、作用二蕴而共和合成一有情」,就是说:在这常住与无常二蕴的总体上,建立起我(有情)来;这我,就叫「胜义补特伽罗」,它就是真实我。依这我,可以从前世移转到后世。他从体用综合(作用的互相关涉,不离法体的互相关涉)的见地建立起我。由此,可见得他与有部的不同。有部历然的分別了实法我与假名我;只能在作用假名上安立补特伽罗我,绝不许它有体。有部的假名不离实体,本来也已经有了充分的实在性了;可是一谈到补特伽罗我的时候,则必强调否定之曰「无我」,把体与用严格的分开,把用的关涉如一,从法体各別的见地上分析;所以,法的体与用,有部以为绝不容许看作综合的。经部本计的说转部却不同,它从有部分流出来,观察有情流转的前生后世间,应该有个常住相续的连贯者;于是他接受了有部的体用说,却又把体用综合起来,建立成为胜义补特伽罗。其真实性,是比有部更强化了。
第二,犊子本末五部都计有「不可说我」,如《俱舍论》卷二九云:
他们在「与蕴不一不异」的不可说上建立起真实我。一切有系的萨婆多部、经量部们,将假与实严密的㓰分开,假的本身绝没有实在,而又是依实体安立。设若是实体的,则不能说依他法安立;依他法安立的,必定是和合假有的,不能说是实在。这是有部的基本思想。根据这思想,有部对犊子的不可说我无法赞同,而力予破斥。如《俱舍论.破我品》裡世亲论主就责问犊子计不可说我为假为实?假则无体,不能立为真实我;实就不应说依蕴安立。但犊子的答覆说:
非我所立补特伽罗,如仁所征实有假有;但可依内现在世摄有执受诸蕴立补特伽罗。……此如世间依薪立火,如何立火可说依薪,谓非离薪可立有火,而薪与火非异非一。……补特伽罗与蕴一异俱不可说。
有部所谓的「假」与「实」,在犊子根本予以否认;所以,「我」只是依现前有情身心五蕴安立的,假实的问题,侭可置之不答。《异部宗轮论》也说:
不可说我,还是同有部的假名我一样,在蕴处界上施设安立的。不过,不同有部的假实分別。有人以为:既是假施设立的,就不应该是真实我。其实不然!因为犊子他们对于假实的看法根本不同。须知,假则非实,实必不假的这种假实论,是有部学者割裂了体用而倡说的。事实上,体用是不能分的,有部自己,有时也无法否认;所以《顺正理论》卷五二裡也说法体与作用的关系是「非一非异」。我们若拿他责难犊子的口调,反问他那法的作用到底是假是实,他还是只有来个「假不可说」的双非论。犊子主张用不离体、摄用归体,在作用上就可以去窥见法体。所以「我」也即在体用不相离上建立。对不可说我的认识,不必另外有能见的,就在寻常眼见色、耳闻声六识的统一上便能见我(不过见我与见色闻声的见也有所不同,所以是不一不异)。因此,也就在现前五蕴身心活动的内在统一上建立为我,不是离开现前五蕴別有所立(虽也不是现前各独的一一蕴为我)。正因为他这样主张即用见体、摄用归体,是综合起来的,所以不必去分別什么假与实。犊子与说转,都主张有我,而且都是有实在性的我;这思想在声闻学派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后起的经部师虽別作种子与现行的说法,其实这还是在二世无体的理论逼迫下,将说转一味、根边二蕴转化过来的。犊子因为许三世实有,摄用于体,所以始终坚持其即五蕴和合上立不可说我的主张。有部的假名我,偏在作用上假名安立;说转与犊子的真实我,在体用的不离上安立。同是假施设,有部在假实分別下成为假无体的结论;犊子在假实综合下,成为形而上的不可说我,是结论到假有体上。
其次,说到经部譬喻师的主张。譬喻师义近大众、分別说系,侧重在心识上建立我;不过,也可说是依蕴处界安立。他与有部主要的不同在于:有部以为执著我我所的萨迦耶见是有所缘的;他则主张是无所缘的。如《大毘婆沙论》卷八说:
譬喻者作如是说:萨迦耶见无实所缘。彼作是言:萨迦耶见计我我所,于胜义中无我我所,如人见绳谓是蛇,见杌谓是人等。……(自宗云):萨迦耶见缘五取蕴计我我所,如缘绳杌谓是蛇人,行相颠倒,非无所缘。
萨迦耶见执我我所,他的所缘究竟是什么呢?这在学派中被诤论著。有部认为即是所缘色等五取蕴。不过凡夫见五蕴时,行相错乱,所以执著有我。虽执著有我是错误,但这只是认识行相(心理认识的表象)的错误,对象上的五蕴,不但依然实有,而且说不上错误。拿执绳为蛇作执蕴为我的譬喻;有部的解说侧重在绳上;虽然非蛇见蛇是错误,但只是认识的错误,对象的绳是实有而且不错的。所以,「破我」所破的只是心识上的错误行相,并不是所缘的实在五蕴。于是他成立了萨迦耶见有所缘的主张。这主张,经部不许,他说:萨迦耶见应该是无所缘的,因为对象上根本没有我之为物,无我而执我,所执所缘岂不是无吗?对于执绳为蛇喻,他侧重在蛇上解释;对象上实在没有蛇,所以萨迦耶见是无所缘的。一主有所缘,有五蕴为所缘故;一主无所缘,五蕴非我故。譬喻师的思想是属于假有的;他的假有义,在学派中是很强化的。
成实论师也说有假名我;假名我与实法的关系也是不一不异,所以也名为「不可说」。不过,这不可说与犊子的不可说不同。犊子以为在「不可说」上有一种实在性,成实论师谓「不可说」是假名,因为假名法一无所有,无所有的法,不可说如此,不可说如彼,所以叫不可说;故他否认了真实我的存在。同时,他主张萨迦耶见是无所缘,与经部师相同。
真正的说:我是因缘和合的;同时也好,异时也好,在五蕴和合活动相续下,总有其作用。经中说我是「但有其名,但有其用」;真实自体的我要无要破,却不能抹杀和合相续的作用。所以在实体上不可说有我,在假名上也不可说无我。连假名上也说无我,不但与世相违,成实论师且斥之谓是破坏因果的邪见。不过,声闻学者纵使说假名,或偏重假有,或在即体之用,或在体用不离上建立我,都是从分別假实关系的观念出發的。一般人的认识也容易生起这种观念;如海水的波浪,有此浪与彼浪,才会發生互相的影响关系。常人的观念,总以为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波浪,才可说明关系。其实不然,任何一个浪,都是在关系下出现的。诸法也如是,在显现其法的特性上说,必是从种种关系下显现出来的;法法都从因缘生,即其作用形态,就可与他法發生关系。自从有部把体用截然割裂为二以后,缘生的意义隐昧,于是一切难题都来了。要到大乘佛法综贯起体用以后,才算得到解决。不过,大乘的体用综贯与犊子的看法大不相同。犊子把体用综合了,说是不一不异不可说,而认为是有实在性。大乘则从空义上出發以综贯之,法法皆假名,没有实在性;但法现起的时候,其作用与此彼关系,都可安立,在时间上的相续也可安立。安立下的相续固然是假,一一法本身也是假;虽假,却并不是无,还是有其作用;蕴法固然有蕴法的作用,补特伽罗我还是有补特伽罗我的作用;所以龙树说:「我法皆从因缘起。」大乘空的思想,表面上看虽与犊子大不相同,但其补特伽罗我还是叫做「不可说」,不过是假名无体而已。分別体用,把体用打成两截,再摄用归体,以体为中心,成犊子的不可说我,连假用也是实有。否认了实体的存在,扩充了假名,于是大用流行,成为法法皆假名、法法无自性的大乘空义。
第三项 法体假实
第一目 过现未来
说明过现未来三世有无的问题,须先知道佛法中对于时间与法的关系,最初有著两派主张。从后代一切大小学派看来,时间是依法之流动建立的,离法之外,并没有时间的別体单独存在。但是古代的分別论者及譬喻论师曾有过时间別有实体的主张。如《大毘婆沙论》卷七六及一三五说:
譬喻者、分別论师彼作是说:世体是常,行体无常。行行世时,如器中果从此器出转入彼器。……为止彼意,显世与行,体无差別。
他们主张时间(世体)是常住的、固定的。诸法(行)是无常的、流动的。诸法的流动,是在固定的时间中流动著,如同果子的从这盘子(未来)到那盘子(现在)的情形一样。西洋哲学中也有著相同的思想,他们说:时间是个架子,宇宙万有的活动就是在时间架子中活动。这种思想,后代的佛法中是没有了,大家都把时间放在分位假立的不相应行裡,不会认为有实在体。我们现在讨论过现未来的有无问题,是讨论法的有无,不是讨论时间本身的有无。
最初主张过未无体的是大众系,接著是上座分別说系,后来一切有系的经部师也采用了。主张三世实有的为说一切有部、犊子本末五部、化地末计,及案达罗学派。思想上主要的是过未无与三世有的两大阵营(虽然也有其他小派)。两家的诤辩,相当的热烈,详见《成实论》〈二世有品〉、〈二世无品〉,《俱舍论》卷二〇,《顺正理论》卷五〇、卷五二等。
时间本是很难了解的问题。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有两种观念:一种从过去看到现在、看到未来,如我们常人一样,这是相续论。另一种则从未来看到现在、到过去;不是在相续相上说明,而是从一一法的刹那上说的。刹那与相续,本是时间的两面。时间,一面是不断长流的相续相,一面在相续流中也可以分析为年月日等阶段,分析到最微细的单位,就是刹那。时间,本就含有相续性与可分性的两面。在法的刹那单位上,考虑其未生以前是如何?是否有所存在?灭了以后又如何?仍然存在没有?对未生、已灭之有与无,各有所侧重,于是学派中就有了过未无体与三世实有的两大阵营。
且先一说有部的三世实有论。在有部基本的假实分別中,相续是无自相的假和合用;要说有实体,则必是在最短时间的刹那上安立的。进一步探讨这刹那法未生之前、已灭之后是否存在呢?有部的答覆是实有存在的,只是缺乏作用而已。这是他著名的三世实有论。本来,释尊说法,是三世平等观的,并不曾强调现在;教诫弟子们不要爱取执著,则说三世都不要爱取:不要「顾恋过去,欣求未来,耽著现在」,是根本圣典中处处可见的文句,这充分表现了三世平等的思想。所以,三世实有,或许还是接近如来本教的,在原则上是可以接受的。萨婆多部的学者,直承这个思想而加以理论的考察,避弃了相续关系,在刹那上建立起肯定的三世实有论。其理由,可以归纳为三点来说明:
一、有当果故:有部学者在因果论上考察,有如是因必有如是果,现在法刹那过去,不能说就没有了;没有,怎样可以感果呢?经上曾说:过去灭坏而非即无。所以,过去法是应该有的。过去既有,未来自也可以例推是有。二、必有境故:有部以为认识是要有实在对象的;那么,过去与未来的法,都是可以认识到的,必定是有实在性的。这是从认识论上考察而建立的,后代侧重这认识论上的理由,但这却不是三世实有论的出發点,因果论的考察才是更基本的。这二种理由,详见《俱舍论》卷二〇,现在不去详引了。三、自性有故:《瑜伽师地论》卷六破十六种异计,其第三种为实有去来论,是意指萨婆多部在内的。论中叙其去来实有的理由云:
若法自相安住,此法真实是有。此若未来无者,尔时应未受相。此若过去无者,尔时应失自相。若如是者,诸法自相应不成就,由此道理,亦非真实。
有部的意思说:凡是有自相安住的法,则是真实有的;凡实有的法,必定是自相安立的;自相安立的,就应该能够独立存在,必非由于某些因缘的和合而有,因缘的离散便无。所以只要是自相安立的法,则不但现在是有,未来、过去也还是有的。至于从未来到现在「本无今有」的生,与从现在到过去「有已还无」的灭,这生灭现象,只是和合相续的假像;那一一法的自相真实有,是没有这有无生灭的现象的。所以他虽安立三世,而认为诸法在三世中是平等皆有的。虽有这三种理由,总其主要点,一面在时间上侧重到刹那单位上,一面在考虑过未因果的建立;于是坚树他的三世实有论。
实有存在的都是法法恒住自相,没有「本无今有、有已还无」的三世可说。然则如何建立三世的差別呢?《俱舍论》中虽叙有四家之说,但大体上都不许实法上有「本无今有」之生、「有已还无」之灭;生灭只是世俗假名,非胜义有;三世差別都是在法的作用、法的相续流布上建立的。同时,假必依实,用不离体,作用还是有其真实;所以也不同三世假有论者的说法。《顺正理论》卷五二、《显宗论》卷二六云:
约作用立三世有异:谓一切行作用未有,名为未来;有作用时名为现在;作用已灭名为过去;非体有殊。此作用名为何所目,目有为法引果功能,即余性生时,能为因性义。
在《大毘婆沙论》裡并未分辨功能与作用的不同。不过,为了要说明过去、未来法非毫无作用,但又与现在法的作用不同,故別为二:一、在种种因缘和合下發现的引生自果的力量叫作用,唯属现在的。二、其他种种引生他法的力量叫功能,通于过未。如是,依此作用的未生名未来,正生名现在,已灭名过去,建立起三世的差別;而真实的法体,则仍旧是恒住自性、三世一如的。在这裡,假使有人诘问他法体与作用的关系如何?是一呢?还是异呢?顺正理论主归结到不一不异;如卷五二中说:
我许作用是法差別,而不可言与法体异。……法体虽住,而遇別缘或法尔力,于法体上差別用起,本无今有,有已还无,法体如前自相恒住。……体相无异,诸法性类非无差別,体相性类非异非一。
在三世假实的诤辩,古代有一种很特殊的思想值得注意。如《大毘婆沙论》卷一三说:
这是一家过未无体论者,只许现在有;但又不同经部的现在有为法有,而主张现在法是无为的。《异部宗轮论》裡说大众、分別说系主张「现在无为是有」,平常总解释为现在法与无为法是有。除此,汉地所传、锡兰所传的声闻学派中,都未闻此说。若照《大毘婆沙论》看来,《异部宗轮论》文应解释作:现在法就是无为,而且是实有的。只因资料缺乏,不能详为考订。不过,这思想在后代大乘裡是充满了的;一切法是念念恒住如如不动,没有过未差別,就在当下把握。至于我们平常感觉到的从未来到现在,从现在到过去的无常生灭,只是法的假相,不是真实。这思想或是大众系的;它比过未无而现在有为派,更能接近有部的见解。有部说:一切法三世恒住,只在作用上分別过现未;此一派说:凡是实在的,都在当下法体恒存,根本没有三世差別,不用谈过未。这二者的出入很有限;只是一者侧重在不离体的作用上立三世,一者直从恒住的法体上立现在,扬弃了假名虚妄的过未(有如有部法体的恒住)。根本大众部二世无的思想,在现存的文献中不见详载,故这虽是片文只语,也是值得注意的。
此外,平常说的二世无体的学派,可以经部师为代表。经部出自有部,而采用了大众、分別说系的见解,可说是二者折衷的学派。他主张过未无体,同于大众、分別说,但又不同大众系的现在是无为;现在有体而是有为的思想,还是立本于上座系的。经部师认为有部的法体恒住三世实有,无法安立三世差別。虽然有部拿作用的本无今有、有已还无来解说,但法体与作用的关系是一是异呢?若如有部所说用不离体,作用就应如法体一样早已存在于未来,仍然继续于过去,恒常起用才对。三世实有论者的三世差別是永远无法说清的;要建立三世的差別,就得承认有「本无今有、有已还无」的事实。同时,如三世恒有,佛教「诸行无常」的基本命题就被否决了;因为,无常必然是生灭变易的。有部的三世法体恒住,从体上说是生灭不变易的。所以《俱舍论》卷二〇,有一偈颂讥笑有部主张的矛盾,简直和自在天能作说一样的可笑。如云:
过去、未来不同现在一样的实在性,这是常识的事实。但也不能一概抹杀,它与龟毛兔角的绝无其事者不同,应有它的意义。《俱舍论》卷二〇说:
这是说:约曾当因果的意义,说明过去与未来。经部认为因果性的相续诸行是真实的;凡是相续诸行的存在,必有所从来,于是推定能感现在法的因,说为过去。同时,现在法中应有生起后法的可能性存在(不然世界人类就要绝灭,不能维持相续下去),就约这现在法的能生功能性,说为未来。过去与未来,都是约现在相续诸行从前因引發、能引生后果的功能性而说明安立的,所以「非体实有」。不过,这样的安立三世,也是有著困难:现在的心法有了別作用,色法有变碍作用,这存在于现在的过未功能性,是否能够生起了別用、变碍用呢?能够生起作用,则与现在法没有差別;不能生起作用,就不能知道它是色是心,也不能说它是色是心;没有作用,即无法证明它的存在。有部的过未有体而无作用,在「体用一异」的征难下,感到困难;经部的过未无体而功能存在,这功能无了別等实际作用,在对方的征难下还是感到困难。有部安立三世差別的作用,与法体的关系是「非一非异」;经部安立三世差別的功能性,与相续诸行的关系,也是「不一不异」。如《顺正理论》叙经部计云(卷五二):
于相续住,虽前后念法相不殊,外缘亦同,而前后异。……法相续时,刹那刹那自相差別,本无今有,有已还无。
经部的非一非异,不等于有部体用的非一非异吗?所以经部的思想,有部有对他很不满的一点:过未无体,则从未来到现在,从现在入过去,就是「从假而实,从实而假」,这简直不成道理。如顺正理论主(卷五〇)难云:
又未曾见前后位中假转为实、实为假故。……去来今世,前后位殊,如何可言去来二世体唯是假依现在立?
后代经部师,如上座的「随界」、世亲的种子等,都说非离现在相续有別体,而说是假有的;这在大乘唯识学裡就是种子假有的思想。总之,经部的三世思想,一面过未无体,现在实有又是流变不息的,不同大众系的现在无为实有;一面重在诸行的相续(约现在假立过未,即是从相续上说的),不同萨婆多部的重在诸法的刹那。有部与经部的分岐,就在刹那与相续的各有侧重;因之,在小乘中就有以有部为主而分为三世实有与过未无体的两派。
最后,一谈折衷的饮光部(属分別说系)。他说现在法有;过未法呢?南传《论事》第一品中说他主张:
过未法一分是有。
这是说:过去法、未来法,不同有部那样的全是有,也不同经部师的全无,其中都有一分是有。但汉译《大毘婆沙论》卷一九,只说它计过去一分是有,没有说到未来。如云:
有执:诸异熟因,果若未熟其体恒有;彼果熟已,其体便坏;如饮光部。彼作是说:犹如种子,芽若未生,其体恒有;芽生便坏。
这是在建立业感因果时说的。过去已造的业,在没有感果以前,不能说完全没有;若没有,能力完全不存在,如何感取现在或未来的果报呢?不过感果之后是要取消的;「有受尽相」的,受尽以后当然没有。这与有部、经部都不同:有部的三世实有,业力感果后仍是存在的。经部以为业力都是熏集在现在的,不会有实在的过去。中国所传说的都只说到饮光部的过去一分是有,南传的未来也有一分实有,不知作何解释。
第二目 蕴处界
蕴、处、界是释尊分析说明有情的三种法门。在根本圣典上看,不但没有说它假的,反而说是「一切有」;因为蕴、处、界都是现前有情的具体事实,所以,如萨婆多部的解释为一切皆有,不分別此实彼假,可说是直承于佛说的。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如在蕴、处、界的名称含义,加以理论的考察,却又很可引生其他的思想,而并不违反佛说的。这,大致有三派。
第一、说唯十二处是实有,如《顺正理论》卷五一、《显宗论》卷二六云:
这见解是根据根本圣典的,佛说「一切有」,确是约十二处说的。《顺正理论》中叫他做「刹那论者」,可知是过未无体派的一种主张。他为什么说蕴与界非实有呢?论中没有解释。不过,蕴的非有,可以经部等的主张例知。只是界的非有,不得其详;或许如蕴的积聚故假,将「界」作种类解释,故说是假。为什么唯说处是实在呢?佛说十二处为一切有,处是依有情存在的内外关系上安立的,是说明有情最重要的法门。
第二、经部师主张唯界是实,蕴、处为假。《顺正理论》卷五八叙其计云:
蕴与处的非实,必须分別说明。一、蕴是积聚义,是总略性的类名;如经中说的有十一种色,总略名之曰色蕴。蕴是和合积聚的,所以是假。《俱舍论》卷一即曾说到此义。如云:
有部为什么把积聚性的蕴也说是实在的呢?《俱舍论》卷一(《顺正理论》也同有此解)载著他的解说:蕴是「聚义」,是「聚之义」,是以一一实法为体性的积聚,从法体上说,还是实有。他的观点注重在聚中的一一法,忽视了总聚的本身。有部师的意思,蕴之「聚义」,并不是说聚,而是说一一法;如说「人类」如何如何,并不是离开一个个的人说明另有类性,即是从人类的共同性,说一个个人如何如何。经部师以为:既是总聚,就该是假;正因为不是离开个別的人有「人类」,可见「人类」一名是假。二、经部又以十二处为假有,这在上面曾经说过。有部以为:处是「生长门义」,有作用,能生于法,应该是实有的。至于经部的主张,如《顺正理论》卷四说:
如盲,一一各住,无见色用;众盲和集,见用亦无。如是,极微一一各住,无依缘用;众多和集,此用亦无。故处是假,唯界是实。
思想的分歧,在二者对于作用的见解不同。有部说:根境和合生识,虽没有作者士夫,但在和合关系中,不能说没有根境的自体作用;如眼识生起见色,虽另须光线等缘,但见色不能不说是眼根的作用;见它是青,而知道不是黄赤白,这也不能不说是境的作用;所以虽是和合,仍是一一法的自体作用。《顺正理论》卷七有一段文,正是说明这见解:
谓有为法虽等缘生,而不失于自定相用。……眼、色及眼识等,虽从缘生,而必应有种种差別决定相用。由此差別决定相用,眼唯名眼,非色非识……。
经部的主张不然。这些作用,只是因果和合的,不能割裂开说:某用属于某法而一一法有一一法的作用。此如《俱舍论》卷二所说:
经部诸师有作是说:如何共聚揸掣虚空?眼、色等缘生于眼识,此等于见孰为能所?唯法因果,实无作用,为顺世情,假兴言说,眼名能见,识名能了。
经部师认为作用是假有的,眼见色、识了境等,只是在因缘和合下,依世情假安立的言说。否则,你说眼根本身就具有见色的作用,那就应不待因缘,常见不息。既待因缘才能见色,可见「见色」的作用并不是眼根自体所已完成的。这如《顺正理论》卷二五所说的:
彼上座言:契经中说识是了者,此非胜义,是世俗说。若是了者,是识亦应说为非识,谓若能了说名为识,不能了时应成非识。
这思想很接近大乘空宗,龙树、提婆的破根自性,也是用的这种论式。根境和合發识,在原则上是大小共许的;不过,有部计此發识的作用为实有,他以法体为中心观点,摄用归体,一一法有他自体各別的作用,所以用是实有。经部的否定作用之实在,即是否定的这种自性用。如是,内外六处皆非实有,只有那因果性的十八界才是实有了。
本来,十二处是假的主张,并不是经部首倡的。大众系中的说假部,早就作如是说了。如《异部宗轮论》说说假部主张「十二处非真实」,同时又说它主张苦蕴不实,如云:
苦蕴是展转和合的诸行聚,故是假有。这也有著蕴是假有(积聚假)的思想。所以经部蕴与处的非实,都可以在大众说假部中找到根据。它从萨婆多部分出后,是很强化的采用了大众系的思想。
第三、俱舍论主的主张。俱舍论主出入于有部、经部之间,倡说唯蕴是假,处界是实。蕴的积聚假,界的因果真实,都同经部。至于十二处,他认为和合相虽是假的,处的一一极微还有作用。论中卷一说:
因此,处是实有的。这思想接近于有部。
综合观察一下:蕴处界假实中,最重要的是十二处的假有,它给后代的影响最大。五蕴的假有,只在它的类聚上说明;十二处非实,是直接在根境的法体作用给予否定;依此而广为發挥,可以达到所知的一切法空。有部的说一切实有,是从机械分析中去辨认真实;后来,佛弟子们渐渐了解到各別的一一法是不能建立因果相续的,机械的单元无法说明彼此的因果关系;要建立、要说明,就必须在和合上,于是渐渐向假有无实的路上进展,终于达到大乘的一切空宗。而萨婆多部一一法的单独性,不能成为佛教界的共同倾向。不过有部的说法,如某法与某法有特殊关系等,其意义还是值得注意,不然,因果将会成为一团混沌。
假实法的问题还很多。色法、心法、不相应行法的假实,这裡不想去谈它。无为法的假实,到下面讨论理性问题时再说。
第四项 从法相到名言分別
初期佛法,总标一「法」字;法的本义是「持」,即是有一种特性,与其他的不同。所以法的说明,就以此种种相为本,故《瑜伽师地论》说:「依相立法。」相,可说是现象,可说是表示;如什么相都没有,我们也就不能知道它是法了。表现出来的种种法相,有自相、共相、因相、果相等。在佛法發展史上的阿毘达磨者,就是「分別法相」;它是佛弟子对世间有情无情一切诸法,观察种种相以安立佛法体系(这是偏于事相的法,仅是法的一分)。这样的法相,本偏重现象,然也要进求诸法的真实,所以阿毘达磨论师们总要探求诸法的实体,于是就在相上面分別假实体用,说相中有的有真实自相,有的没有;有自相的也叫有实相,有这自相才能有作用。这是發展的一种倾向。
探求真实,反面即显出虚假;所以,与此倾向同时,另一种倾向,即向名与分別两方面發展。相是特性的存在;我们能了知于相的,即全赖名与分別。名与相(此亦可曰「义」)是能诠、所诠的关系;分別与相,是能知(別)所知的关系。一切相中,有不是「自相有」、「实相有」的存在,發展到极点,即一切一切只是假名或分別,走到与自相实有相反的另一角度。
先说假名义。我,根本圣典中说是「但有假名,但有作用,但有忆念」;这是说:「我」只是名言的、心想的,实体不可得。这是最初开展的假有论。在注重实有的学派——萨婆多部看来,实有法并不是非名言分別的,而是说名是表显于义的,名言所诠的那确实相符的对象性(义),就是实在胜义有。这表诠得不颠倒的名言叫做世俗有。这两者,本不是隔別的,都是有。另有一种没有所诠的名,如说「无」,并没有「无」的实在对象为所诠,只在心想现前立名的,这才是毕竟无。在实有家看来,名若能无倒显义,名与义都是有的。不过,佛法常把名当作不真实的意义看待,如经中说的「世俗名相不应固求」。这在修行实践上有著重要的意义。如《大毘婆沙论》说:我们被人骂詈,可以不必追究,因为把他所骂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拆开,绝没有骂辱的意义。同时,言音是随区域国度而改变的,这裡骂人的一句话,在他处不一定是骂人,说不定还是称赞人的。所以,名与义是没有直接性、一致性的,只是世俗习惯的安立。这种思想,有部同样在那裡倡说。所以,名与义,从一面看,二者不相称是无,二者相称就可以有;从另一方面看,二者是无必然连系的。后代的大乘,都重视了名义没有必然关系这一点,故有「名义互为客」等的思想。名与相(义)无必然关系,使我们很自然的可以生起名不必有实在对象的观念。据此而發挥之,就可以达到只是假名都无实体。
次说分別义。意念分別可分为两类:一是真实的,如分別认识的确实对象。一是错误的,如执绳为蛇、执蕴为我等。经部师依第二义而發挥之,就达到一切所缘皆是假有的思想。如它主张十二处假中的外六处假,即等于说,凡是认识的对象,都是假名无体性。它虽没有说只是心识的分別显现,然没有对象的实在性,可以引發「分別心所现」的思想。因探求实相,了解假名与分別,以名与分別来说明相,演进發挥到极点,就得到唯名、唯分別的结论,而成为大乘性空唯名与虚妄(分別)唯识的两大思想。
不过,在声闻佛教的阶段上看,唯名而全无义相,唯分別而全无对境的思想,是还不会有的。他们只说:义相是名上所含有的,相不离名,立相于能诠名上;境相是分別所含有的,要待分別显现,立相于能知分別上。如是以名与分別而否定于自相的「相」;「实相」一名,从前认为是实在的自相,现在反成为空性了。学派中的倾向于名言分別的發挥,与大乘思想的开展,是很有关系的。
第三节 终归于空
第一项 无为常住
第一目 无为法
甲 略说
「实相与假名」一节,本就可以说到空性,只是上面特別注重假名非实有方面的,也即是侧重事相的说明,关于空性方面的问题没有谈到,这一节就是特別来说明它的。
空性与假名非实有,是从两方面出發的。假名非实有,出發于事相,如见水中的月亮,知道它不是实在的;所知的只是事象上的假名不实。这固然是后代讲性空的重要理论,但空义上最重要的,还是在定慧实修上,体验到的法法寂灭理性,是直觉体验的境界。后代大乘空宗所说世俗胜义二谛的无碍,就是这假名事相与理性空义二者的综合。在学派中,两个论题虽互相关涉,而是各走各的路线的。
理性是事相的对称,是一切现象中内在的不变性,含有恒常普遍性的。空可以是理性的一种,理性却并不就是空。一般学说所谓的理性,多解释作公理,合乎佛法所谓「法性法住法界安立」的定义。现在就是依这定义说明的。
理性,古人曾从两方面来说明它:一、共相,谓差別法(自相)上的普遍共同性。二、无为,无为指本来如此、不从因生的理体,它必然含有常住性的。佛弟子们若在共相义上發挥,就接近了事相假有的思想;在无为法上發挥,就接近平等空寂性。在这共相与无为的理性發展中,空性是「遍一切一味相」(普遍性)的,也是常住无为的,它是涅槃的异名;在共相上,是最高的共相。所以,理性的阐發都归结到空上来,空性也就發达起来了。空性的發展,大众、分別说系的功绩最大。西北印的说一切有系、犊子系,注重事相的分析说明,流演为大乘法相宗。东南印的大众、分別说系,学风不同,他们著重理性的思辨,注意共通普遍性,他们要在一切现象法的内在求其根本与统一,所以在事相的说明成立了普遍心,在理性的说明成立了空性。这理性空义,就流演为后来大乘的空门。这是从它的特色说,并不是说性空与西北印无关;而且,后代的大乘空宗,还是经过了一番南北的综合的。
乙 灭性之无为
无为法,大众、分別说系说得很多,说一切有系也讲有三种。兹约安立意义的不同,分几类说明。
有部建立择灭、非择灭、虚空三种无为。在《阿含经》中,只说爱尽离欲离系所得的诸法不生的择灭无为。其他的无为,在根本圣教中是找不到根据的。不过,阿含说无为的定义是「不生不灭」,那么,其他含有这种定义的法,就都可说是无为。因此,无为法就多起来了。有部的三种无为,比较是初期的;择灭与非择灭,为各学派所共许的(大众系及分別说系化地部的两家九种无为中都有这三种。《舍利弗毘昙》及案达罗学派的九种无为,只有择灭、非择灭)。择灭无为,下面再说;现在只说虚空与非择灭两种无为。
《俱舍论》卷一说:
虚空但以无碍为性,由无障故,色于中行。……永碍当生,得非择灭,……缘不俱故,得非择灭。
依有部的思想,虚空无为,近乎现在所说的「真空」;不是身眼所感触到的虚空,而是物质生灭中的能含容性,是本来如此的真常性。它不是物质,而与物质不相碍,而且,没有这虚空,物质就无法活动。不过,根本圣教中所说的虚空并不如是,如六界中的空界,空无边处的空,都是指有情组织中的空隙,并没有说到无为的虚空。有部学者似乎有见于此,所以他们分虚空为两种:一是可见的,如六界中的空界,是有为色法。二是不可见的无障碍性,才是虚空无为。印度外道所说的五大中,就有空大;佛教中的虚空无为说,或者和他们有所关涉影响。《中阿含经》所说的虚空,就可使人生起分岐的见解。如卷五〇说:
而第四〇卷却说:
一说虚空是无障碍、不可见,可引發无为性的见解;一说因光明故,得知有虚空,很可引發空是色法的见解。
大众系的案达罗四部执云:
空是行蕴所摄(《论事》一九品二章)。
他们否认空大的无为性,而说虚空是有为的行蕴所摄;空是由色法之否定而显现,是可见可触;虚空既可为眼识所见、身识所触,可见是有为行蕴所摄的。《成实论》卷一三也引到他宗所说虚空以色处(十二处中的色处)为性的主张。如说:
执著虚空是无为的质难说:假使如你所说的虚空是有为色法,色的定义是「变碍」;那么,第一、色法的虚空也有质碍性,应该要障碍其他色法的生起,不能含容其他的色法了。第二、虚空也要像一般色法一样的要变坏毁灭才对;事实上却不曾听说虚空毁坏过,可见虚空是无为法。主张虚空是有为色法者的答覆说:虚空是因色的否定而了知的,是眼识、身识的所缘境,所以可说是色法。同样的,虚空也如其他色法是有起灭的。《顺正理论》卷一七说:
筏蹉子就是犊子的梵名;那么这虚空是有为色法所摄的见解,也就是犊子的主张,本来犊子系与《舍利弗毘昙》确是有关系的,照《大智度论》说,这还称为《犊子阿毘昙》呢!而《舍利弗毘昙》是明白揭示著虚空是有为的主张。
经部师及成实论师,承认虚空是无为,但不像有部的主张实有无为性。《成实论》卷一三标明论主自己的主张说:
《顺正理论》卷三说:
彼上座及余一切譬喻部师咸作是说:虚空界者不离虚空,然彼虚空体非实有,故虚空界体亦非实。
他们的意思说:虚空是色法的否定,显出它的本来没有。没有的,不能说是有为,故归于无为;这无为是否定性的,不是真实性的无为。
这三家对虚空的异解,互相诤论著;但在理论上,各家都有著困难。这,要到大乘空宗,才能圆满建立。
非择灭无为,是一切学派共许的,《大毘婆沙论》说:因缘错过了,不能再生起,叫做非择灭无为。法的所以不生,不是像择灭之由智慧离欲的力量使它不生,只是缘阙所以不生。非择灭的意义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但后期萨婆多学者在「一切实有」的前提下,把它强调立为实有了。如《顺正理论》卷一七说「有法能碍」;说是由于一种真实的非择灭法,能障碍他法的生起。其实,顺正理论主的强调实有,是违反《大毘婆沙论》的本意了。
此外,分別论者另说有三种灭,如《大毘婆沙论》卷三一说:
这三种灭,择灭、非择灭,是大家共许的,上面已经说过。至于无常灭的主张,有部他们是反对的。有部说生、住、无常都是有为法,灭相(无常相)是有为三相(或四相)之一;从毁灭过程到毁灭完了,只是缘起法的变易;完了,并不就是没有,只是有为存在的否定,所以还是有为法。同时,分別论者的无常灭无为,与经中有为缘起支中老病死支的意义有些相违。不过,根本佛教中所说的择灭与无常灭,确有许多同义;有些地方就拿无常灭来成立择灭涅槃。「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这个很常见的偈颂,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可以拿燃灯草为譬喻:第一根灯草烧完了,第一根灯草的火也就随著灭了;赶快接上第二根灯草燃起,等到第二根燃完了,第二根的火也就随之灭了;如是,我们第三根、第四根灯草继续不断的接上去,维持它的燃烧。表面上火是相续不断的燃烧著,但第一根草的火不就是第二根草的火,火是随著灯草一段段的灭过的,只是燃料继续加上,重新把它引發起来而已;只要再不加上灯草引發,当下就可以归于永远的息灭。我们的生命长燄也是这样;燃烧在一期一期的五取蕴上,虽然是无始相续不断的,但这一期的生命不是前一期,它还是随著一期一期的五取蕴的破坏而宣告「无常灭」;只是有不断的烦恼取蕴引發它,所以又继续流转下去;只要在无常灭之下,抽去了引發相续的烦恼,这无常灭的当体就是择灭涅槃。所以,在灭的境地上说,无常灭与择灭是有著共同性的,不能说一是有为一是无为。灭是一切法必然的归宿,只是有的灭了再起,有的灭了不起;分別论者就约这诸法必然、尽然而又常然的无常灭,理性化了,说它是无为法。有部他们侧重在从存在到灭的变易过程上,所以说无常灭是有为法。分別论者注重在灭本身的必然性、普遍性,所以说无常灭也是无为理性。
这择灭、非择灭、无常灭、虚空四种无为,都是含有灭无的意思,都从否定边以说明它的不存在,对于空性都特別有启發的关系,尤其是择灭无为。
丙 世相之无为
时间与空间相同,真空间既可立为虚空无为,真时间也应该安立为无为法。若根据根本圣教,不別立时间性的无为,同样也该不立虚空无为。二者的性质相同,要立为无为法,就该同样的安立。所以,如《大毘婆沙论》卷七六所介绍,譬喻论师及分別论者都主张「世体是常」。意思说:时间性是无为常住的,如像一个架子,一切法去来生灭,只是在这时间架子中去来生灭;去来生灭的(有为)是诸法,不是时间本身;时间性本身是恒住不动的无为。这与虚空无为的含容色法活动,其思路是一样的。只是印度人一向只重视空间,忽略了时间,所以这时间性的理性,不能發达起来。
又如《大毘婆沙论》卷一三所称引的,否认过未而许现在是无为的主张,也是认为现在的时间性是无为的,不过建立时间的观念不同罢了。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必然的要在法的变易上说;这法的变易,经中说有生、住、灭的三相(或加异相成四相),这三相,经部与成实论主说是不相应行的假法,有部也说是不相应行,不过认为有实在体。但如大众、分別说系他们,却別有一说,认为是无为法。如《中观论疏》引《大毘婆沙论》所说云(《大毘婆沙论》原文待检):
毘婆阇提云:有为之法,体不自固,何能相他?遂能相他,当知三相是无为法。
毘婆阇提就是梵语分別论者。他们说生、住、灭三相是具有必然性、普遍性的;一切法的从生而住,从住而灭,是普遍而必然的过程;三相是恒常固定的无为法,所以才有力量能够使法法都依著生住灭的轨则走。假使说三相是有为的,则缺乏必然性、普遍性的力量,应该此法生而住而灭,彼法生而不必有住或有灭。这思想很有意义,它与有部学者有为就是有为、无为就是无为的二者历然各別的看法很不同。《中观论疏》接著又说:
昙无崛就是法密部,也是属于分別说系的。他主张的生、住是有为,灭相是无为,就是《大毘婆沙论》说的无常灭是无为的思想。或者说:一切法必归于灭,灭相有其普遍性、必然性的力量使一切法灭,所以说是无为。
在时间性的活动变异中建立世相无为,这与空义的补助并不多;不过,可与虚空无为比较研究,且与灭性无为的意义相近。
丁 理则性之无为
在无为思想的开展中,有一类约理则性说的无为法,指一切法中不可变的轨则,必然的条理。择灭无为,本也是一种理则性,但它的寂灭性特显,是重在否定的意义上显示的。这裡说的理则性无为,是缘起支性与圣道支性无为,是在染净因果中见其必然法则,是有积极性的内容的。理则,含有普遍性、本然性、必然性,所以在「不生不灭」的无为定义下,佛弟子们把它建立为无为法。释尊出世说法最重大的意义,是从自悟中提供出一种必然理性为大家共遵共行,这就是缘起与圣道。缘起与圣道,根本圣典中称叹之谓「法性法住法界安立」,「古仙人道」等,都是说它有一种必然的不可改变性。又如佛说四谛,谛是谛实不变,苦确实是苦,乃至道确实是道,这也是诸法的真理。这苦谛的苦,已不是寻常经验上所感到的苦了。不过释尊对这因果理则,还是从现实经验为出發说明的。
一、缘起支性无为:《阿含经》中明缘起与缘生的差別,说缘起法是「法性法住法界安立」。说一切有部偏重在具体事实因果上立论,所以解释为缘起是因、缘生是果。直到大乘唯识学,还是承袭这一思想,如《摄大乘论》所知依说缘起、所知相说缘生;所说虽与有部有所不同,却都同是在具体因果事实上说明的。但,其他学派却有著不同的看法,如《大毘婆沙论》卷二三说:
其他如《异部宗轮论》说大众、一说、说出世、鸡胤四部同计的九种无为中有缘起支性无为;南传谓化地部、东山住部皆计缘起是无为。(《论事》六品二章。又汉译《异部宗轮论》化地部执的九种无为中也有缘起支性无为,它也是分別论者之一)。所以这思想是大众与分別说系的共义。《大毘婆沙论》只提到分別论者,或者表示著这思想是分別说系首倡的。他们说缘起是无为的理由,如《俱舍论》卷九说:
有说缘起是无为法,以契经言:如来出世若不出世,如是缘起法性常住。
这是《阿含经》上的圣教根据。他们的见解:缘起与缘生是理与事的关系(不同有部说的因与果的关系)。缘起是理则,理则是常住不生灭的,可说是哲学的。缘生是事相,事相是生灭无常的,可说是常识或科学的。因与果都是在缘生事相上说的;缘起是贯通这因果事相的必然理则。说一切有者重在具体事实,大众、分別说者重在统一理性,按诸根本教典,二者是各得一体。若如大众等所说的离因果事实外別有一种理性,这当然不当,难怪俱舍论主的抨击。但若单只看到各各差別事实的一面,也是不大够的;若无统一的必然理性,现在的此因生此果,何以见得将来的此因也必生此果呢?所以,佛说的理则性是不离具体因果事实,而又是贯通于一切具体因果事实上的普遍必然性,所以古人曾说它是非有为非无为。
二、圣道支性无为:除有部外,这也是大众、分別说系的共义(大众等四部及化地的九种无为中都有)。他是佛法两大理性之一,佛在经中称它为古仙人道,与缘起法一样的是具体因果的必然理性,不过它是指向于出世还灭的因果理性,也即是向上向解脱的行践理性。
三、四谛无为:这是把缘起支性无为与圣道支性无为综合起来建立的。南传《论事》第六品说东山住部执云:
四谛是无为。
四谛法,释尊在《阿含经》中也常说它「是真是实」,是「法住法界」,是常住的必然理则。它,可说就是缘起与圣道的综合:苦、集二谛是缘起,道谛是圣道,灭谛是缘起否定所显,也是圣道的果。不过也有著不同:缘起与圣道二无为,重心在说明因果的必然性;四谛无为,如苦确实是苦,不可变易,是在价值上的确实性、必然性的判断。
这三种理则性的无为,对后代的大乘思想有著很大的影响。不过,在学派中,三者是各別發展的;这种思想,可以与真空论相合,也可以走上真常论。
戊 道果之无为
上面曾说到,圣道在学派中有著各种不同的看法:有部认为道是生灭有为;而大众、分別说系的多分学者却说是无为的。他们思想的基本出發点,在于:经中常说有为法是无常变灭,可毁坏性,不可保性,不可保性终必归于无的;如果说佛弟子们的努力修行,证得了戒、定、慧、解脱等的道,见修无学的道,还是有为法,还是不可保性、可毁坏性,将来岂不又要取消恢复为凡夫吗?佛法的道果都不是彻底究竟的道果了。这在一分学者如有部他们看来是不成问题的;圣道生起对治作用,对治了杂染痛苦,杂染痛苦没有了,当然就是清净安乐的;同时,毕故不造新,灰身泯智而入于无余依涅槃了。圣道的主要意义在于否定杂染,杂染否定了,无常、消灭,又有什么关系?另外一分学者,以为戒定慧见修无学道等,若是有为终须取消的,那么,涅槃后没有戒定慧等,岂不什么都没有了吗?岂不空虚得可怕吗?佛法的最高理想就是这样吗?所以,圣道应该是无为常住的。佛教中一切空有的分歧,焦点都在此。从大乘佛法看,有的说圣道菩提是有为无常的,但在无常生灭之中还是可以永远相续下去。有的认为必须有个贯通的常住者。这大乘学上的歧异,声闻学派中早已存在著了。一分学者,重视了道的不可改性,说它是常住不生灭,于是有这些道果无为的建立。
一、定境无为:定是戒定慧等的道支之一;虽有外道的邪定,但定必有所离(梵语离欲,就是定的意思)。外道的定虽不究竟,还是合乎道的意义。定境无为,西北印的有部、经部完全不谈。《异部宗轮论》所说大众、一说、说出世、鸡胤四部本宗同义的九种无为法中,有「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的四空处无为;分別说系《舍利弗毘昙》的九无为中同样有这四种。化地部的九种无为,不说四空处,而说有「不动无为」。上面说过,四空处是从修道次第的定境安立的,其中就有不动的名义,如《净不动道经》即将「空、无相、无所有」叫做「净不动道、净无想道、净无所有道」;这不动,就是四空处。另有学者说,第四禅天离一切身行语行,舍念清净,不为身语行所动,故曰不动。所以这化地部的不动无为,即总指四空处无为,同时也可包括第四禅天在内。大众、分別说系定境无为的思想,不是说定的本身是无为,是说定境所证的有所舍离而显现的那一不动法是无为。《中阿含经》就常说禅心不动不热,常住不变。这由离所显的湛寂不变法,就是无为法。有的学派说外道不能得定得神通,就是将这定境指明唯佛教的圣者才有,外道是得不到的。
二、法住、决定无为:《舍利弗毘昙》的九种无为中,有此二种。南传《论事》第六品说案达罗四派同计「决定道是无为」;可见这二无为,在大众、分別说系中采用的很多。「决定」,就是正性离生(正性离生,古译即为正性决定)。这,有部说是在见道,离惑得无生时的境界。但大众、分別说系乃至现在锡兰的铜鍱学者,都不说它是见道的境界,而移置在前面,与三乘共十地的性地意义相近,有似于四加行中的顶位。龙树《大智度论》就讨论到顶、决定、无生三名是同是异的问题,论中自有解说;不过依此可见正性离生是有著前后的诤论,不必尽如有部所说在见道位。《异部宗轮论》说菩萨「得决定道不退」的决定道,也就是这个。法住,也是修行过程中的一个位次,经说「得法住智」;《成实论》说:以闻思慧见诸法的必然理则,叫法住位。从此以后,实际修习禅定,就是决定道。法住道与决定道,二者都是在见道以前的事。有部以见道分凡圣,见道以前都是凡夫;大众、分別说系及成实论师等不然,见道后得初果,固然是圣人,见道以前,从闻思修慧得见法住理性,已经不是凡夫,也可以说是无漏的,即初果向的圣者(他们把初果向的时间拉长,不像有部的局在十五心)。所以见法住智得决定道,虽不是见道以后的圣者,但已超过了凡夫,已获证到一种不可更动、不可转变、不再退堕的无为常住性,这就是法住无为与决定无为。
三、无漏智果无为:依大众、分別说系所说,法住位、决定道已经是无漏了,不过现在就部派共许的普通的说法——见道以上的无漏来说。南传《论事》一九品
谓东山住部计云:
沙门道及果是无为。
沙门果性的择灭当然是无为,有部也共许。不过,东山住部更进一步的说:无漏的戒定慧解脱功德,是常住固定性的,是可保性的,所以是无为。譬喻师也有这沙门果体是不可改性、是无为的主张。如《顺正理论》卷六七云:
譬喻者说:沙门果体唯是无为。……以诸有为是可坏故,不可保信;沙门果体可保信故,唯无为。……彼执无为无有体故,……无为唯不转为相。
这思想说:有漏道是生灭的,凡夫先依借这有漏道修习;修到某种程度,可以引發一种高级的道,这道的本质就是无为的了,而且是本来就存在的,不过从前不显發,现在借有漏道把它引發了出来。正因为它是常住本有,所以证得以后再不怕毁坏取消(新生的就必是有为,有为就要变坏)。这是从《杂阿含经》中佛说舍利弗的五分法身不入涅槃的文句开發出来的。从此更进一步,达到说假部道体真常的见解,如《异部宗轮论》云:
这说:道体是真常本有的。平常说「修道」,并不是说新修得一种道,道是本有的,只由福德为因缘引發显现而已。为什么只说由福德来显發呢?须知大众系是重视智慧的,他们说唯慧能得解脱,故唯慧是道体。道是无漏常住的,慧也就是无漏常住的(龙树《大智度论》也说般若有有为的与无为的不同)。凡夫根本不会有智慧,有漏的思择不是智慧,只是受想等心所的活动,假名之曰智慧。要说智慧,就是无漏道。本有的无漏道既就以智慧为体,显發它的时候,当然不是智慧(因为凡夫位上根本没有)。那么,只有用福德力量来显發了。这是后代真常思想的一大渊源,不过后代真常论者把它建立在真常心中。
四、法身无为:这到下面再说。
上面所说的各种无为法,古人并不曾如是分类,这样分,只是为说明的方便而已。凡说到无为,都说是不生不灭、常住不变,都是一种理性。从佛说的根本择灭无为,综贯了非择灭、无常灭及缘起支性无为,是直接促进空性的开展。就是大乘真常妙有论渊源之圣道支性无为、道果无为,也是间接的影响到空性的。无为与空性的关系,是多么密切!
除此,另有化地部所说的三性无为,予善、恶、无记三性以理性上的根据;善之为善,恶之为恶,也有著常住必然的理性。不过,它给大乘佛法的影响不大,所以现在略而不论。
第二目 涅槃
无为法中的择灭无为,本就是涅槃。但因涅槃对空义的影响特深,所以特別来说明它。涅槃是佛法的归宿,虽大小各家对它的解说不同,但都承认是一种否定有为有漏的直觉境地,本质上就必然的与空义有关。如实修行的佛弟子,都可能得到这种涅槃的直觉境界,所以佛法都倾向于空义。
涅槃,在后代的佛法中有著有与无、同与异的不同解释。直觉体验的这种涅槃境界,不能从正面去具体说明,只可方便用世间言语形容;因它是世间无常、纷扰诸般痛苦的否定,所以用「常」、「寂」等词句来形容描写,这是大家共许的。如《顺正理论》卷四七说:
涅槃的有无,固为诤论所在,但不是诤论有没有涅槃,是说否定的当下是不是有实在的別体。这在萨婆多部、犊子部等,都主张实有的,如《俱舍论》第六卷云:
此法自性实有离言,唯诸圣者各別内证,但可方便总相说言:是善是常,別有实物,名为择灭,亦名离系。
涅槃,是圣者各別内证——内心直觉体验到的,是离言不可说的(大乘的离言法性,声闻佛法是共许的。《佛本行经》说如来初转法轮教化五比丘,阿若憍陈如等所证悟到的就是无生智,就是第一义空。与大乘的「空性」、「离言法性」是一样的)。虽不可说,但有部他们认为是实有的;只是这种有,不是平常见闻觉知到而可说的(后代發展为真常妙有),只能方便的用「常」、「善」、「寂」等来形容它。不像有为世象之由关系而有,它是超越时间性的,证不证悟它都是本来如此的,所以叫常。世间虽有善、恶、无记三性,但都是有漏杂染的,在胜义的立场都不是善,而唯胜义的涅槃才是纯善的,它与相对可记性的世间善有绝大的不同,所以叫善。寂,是不动乱;世间一切动乱起灭相,到此皆风平浪静,在生灭的否定意义上,名之曰寂。涅槃的建立,在学派中有著假实的不同,而这离言常寂的意义则无不同。涅槃体性的择灭无为,有部认为实有,是说涅槃离系,有漏法不生,不单是消极的不生,是另有择灭无为的实法,有力能使有漏法灭而不生。这思想,在大乘的某一种立场上看,是有意义的。
其次,经部譬喻师,认为择灭非实有。表面上看,这主张似乎与大乘空宗相同;实质上,终究是上座系的见解。大众、分別说系侧重在理性的空义,譬喻者却在常识法相的不生面说明涅槃非有。重事相而忽略理性,虽主张无体,反而接近了萨婆多部。如《顺正理论》的两段介绍说:
烦恼决定不生曰涅槃。所说的烦恼,不像有部的三世实有,是在有情六处中的烦恼功能。现在智慧现前,使烦恼功能不再潜动,决定不再生起烦恼,身心得到清净,叫做得涅槃。所以,譬喻者说的涅槃,专在烦恼的不生上安立,不是另有实体可得。后来,大乘常用破瓶的譬喻说明这思想:如说破瓶,是在完整瓶子的否定上说,不是另有一种叫「破」的实在东西。所以经部说的择灭非实有,纯粹从消极面,在事相的否定上说,几乎没有接触到理性。他们思想与大乘空宗的距离,就在这一点。不过反过来说:四谛之中有灭谛,谛的意思就是真实不虚。灭谛,即谓真实是灭;经中也常说:「此是灭,汝(比丘们)应证!」这都说明有灭是无可否认的。体性非有,而又说有,这不矛盾吗?譬喻师说:这是佛陀为了显示这最高境界的说法方便。如《顺正理论》卷一七说:
我(譬喻者)亦不说全无涅槃,但应如我所说而有。如说此声,有先非有,有后非有;不可非有说为有故,有义得成。说有无为,应知亦尔,有虽非有而可称叹,故诸灾横毕竟非有,名为涅槃。此于一切有非有中,最为殊胜,为令所化深生欣乐,故应称叹。
涅槃是依现实生死之否定而建立的;从生死实事之有,到涅槃之灭,经过的这回事情不能说没有。等到生死不起,一切归无,当然不会再有涅槃的实体。总之,涅槃本是在否定烦恼生死之实事上建立的,它是湛然常寂的理性,在自己内心澄寂的直觉上所体验到的境地。经部偏重在生死实事的否定面而忽视了理性;有部偏重在离言所显的不可说面执为实有,而抹杀了空义。西北印学者的涅槃义,都还不能与空义接近。略后的成实论师,立义于经部说,扬弃了有部,而又采取了大众、分別说者的思想,这才面向著空义跨进了一大步。
这涅槃的有无二派,是在体性上说的。若从认识论上说,又有涅槃有相与涅槃无相的两派。说一切有部主张涅槃有相,他们说:智必有境,涅槃灭尽妙离的谛理,既是无漏智慧的所缘境,当然是有相的。虽然契经中以「无相」两个字来形容涅槃,当能缘智上浮现起「无相」的概念时,无相还是成了相,为智的所缘。所以,侭管是缘无为,智上还是有所缘的。这与大乘空义关系很疏远。经部师及成实论师则主张涅槃无相,如《成实论》第二卷说:
有部说:涅槃无相,但在能缘智的缘虑下,已成为所缘相了;能缘的对象,不能说没有。成实论主以为:无相,不但一般的相不起,连无相之相也不起。《成实论》所说的涅槃,有著三层,意义很宽泛。前二层从法之有相及假名上说是空相,第三层所谓究竟现证、无愿无欲、能所并寂,连空相也不起,真正的得到灭尽涅槃。这涅槃,是彻底无相的。涅槃有相无相之辩,对后代大乘涅槃究竟是妙有还是真空的分宗,也是有关系的。
其次,一谈涅槃一多的问题。择灭无为是一是多呢?如我于贪得择灭,于嗔也得择灭,这两种择灭是一是异呢?又如我对贪择灭离系,你也对贪择灭离系,两个人的择灭是同是异呢?在理论说明上,这都成为问题。有部学者,认为一个人的各种择灭是异体的,因为择灭不是一时得的,从见道到修道、无学道,各阶段有各阶段不同择灭,体性理应非一。即在同一对治上,彼此两个人虽同得择灭,但也不应同体,不然,彼此获证过程的顿渐,就无法说明。在较古朴的有部义,也有说彼此有情所得涅槃是同一的,如《大毘婆沙论》卷三一说:
诸有情类,普于一一有漏法中,皆共证得一择灭体;前说择灭随所系事多少量故。
一种有漏法,即有一种择灭无为存在;你能离系,你即能体验证得;我能离系,我即能体验证得;同一有漏的择灭无为,是彼此共证的。不过,在一个有情上,则又因系——有漏法的众多,而择灭也別为众多,因为一有漏法就有一择灭无为。有部学者,不但是有为的多元实在论者,在无为法上还是多元实在论。不过,这只是有部一家的见解,《俱舍论》卷一、《顺正理论》卷一,同说到有一家择灭无为体性是一的主张。如云:
此择灭是一论者,虽不知部属,以理推测,应是大众、分別说系的主张。就是纯从有部立场上说,也还有一种不同的思想,如《俱舍论》引叙到「灭无同类」的主张,即等于说择灭是一;因为如果择灭是多,就应该有同类了;正因为择灭是一,所以没有同类。虽然后代以「无同类因」义来解释会通,有部的古义或许是主张择灭是一的。主张择灭同,谓是一味的;主张择灭异,谓是差別的。后代大乘以虚空为譬喻来会通一味与差別:虚空,随了器皿的方圆,而有方圆之別。如这空茶杯中的圆空与空箱子中的方空,此空不是彼空,方圆位置不能说无別;但,空的体性是浑然同一的,不能说有差別。择灭如果决定只有一个,则一解脱一切解脱,依次的修证是徒劳的了。择灭如果说是众多差別,难道直觉体验下的涅槃性还有差別相吗?这是困难的。大乘虚空喻的会通,就是针对这困难而發的。
综合的观察一下:择灭涅槃是佛法的究竟归宿所在,是直觉体证的境界。如果从择灭是一、是无相、是常寂的离言理性上去体会,则与后代大乘所说的空性的含义更近。不过,空,乃即事相之有而空,有多少「有」,即有多少空。空,一面是遍一切一味的共相,一面又可说是一一差別法的自相,如《般若经》上说的「色性空、受性空」,五蕴乃至一切智智等一一法的自性空义,就是明白的文证。这后代大乘空义上的不自不共,与择灭的不一不异的思想,正是一样的。不过,也稍有不同:择灭是单在有漏法的否定上说的,空则通于有漏无漏本性的否定,如道谛,纵是无漏,也还是空的。
第三目 法身
在大乘经中,处处可以见到空义与法身关涉的密切,故知学派思想發展中,空义与法身也是有著密切的关系。大乘以佛果为重要对象,同时是依空义安立的,故大乘也可从法身的开展中去研究。
佛的成为佛,不是以生身相好的圆满而成为佛,而是「以法成身」,体悟于法而成为佛的。初期佛教所说的法身,除体悟真理外,还有二义:一说佛的种种功德为法身,如《杂阿含经》所说的五分法身;它所说的「法」,是指的道谛。一说佛的教法为法身,经典教法的存在,等于佛陀亲身的存在;所以在第一结集之后,经教可以保存流通于人间了,就说是「法身尚在」。这两说,与现在所论的空义,关系都不密切。在学派中,大众系的学者,对于佛身有崇高的看法,如说「如来色身实无边际,如来威力亦无边际,诸佛寿量亦无边际」等(《异部宗轮论》)。这是承袭功德法身的思想而来,与后代大乘的报身思想相近,都也不切近空义。不过,佛教思想的發展是错综关涉,不能机械地割裂开。罗什法师《大乘法义章》也就是综合的两种法身说,如云:
法性者,有佛无佛,常住不变,如虚空无作无尽。以是法,八正道分、六波罗等得名为法;乃至经文章句亦名为法。如须陀洹得是法分,名初得法身,乃至阿罗汉、辟支佛名后得法身。
这将功德身与圣教身融化在理性身中。
根本佛法中,就说佛有生身与法身的分別,最初的法身根本义,是在见缘起寂灭性,依所证悟的法,称之为身。不过,引申之下,有时也旁及功德身与教法身。对于根本教中理性法身之义,到了《增一阿含经》,有重大的开展。这些开展的思想,在《杂阿含经》裡是找不到的,《中阿含经》裡曾有一颂似说此义,而意思不显著,在《增一阿含经》就常常看见。依成立的时代说,四阿含中《增一阿含经》是最后起的。在学派中说,汉译《增一阿含经》是大众部所诵的。所以《增一阿含经》的法身思想,可说是经过一番發展后的大众部的法身思想。理解明白了这一点,才能将根本佛教的法身义与大乘的法身空义连接起来。
《增一阿含经.听法品》(卷二八)叙述佛从三十三天为母说法后,回阎浮提来,四众弟子都去见佛。须菩提也想去见佛,忽然想到:什么是佛?我若见了佛之为佛的所在,不就等于亲见了佛吗?于是观佛所说的一个偈颂说:
这说:在蕴处界诸法,观察它的无常性、空性、无我性,才是真正的见到佛。这种看透了佛的内在本质理性叫做见佛的思想,佛在世的时候,应该已经存在了。莲华色比丘尼先见到佛的生身,却被佛呵斥,而说偈曰:
佛之所以成为佛,就是因为观察到空、无相、无愿(解脱门)诸空理,体证到这诸法的究竟义;那么,这诸法空性,就是佛的身命所寄,就叫做法身。依著这个思想进展,则如《瑜伽师地论.思所成地》所引的体义伽陀:
这,很自然地使我们联想到《金刚经》脍炙人口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的一个颂子。《瑜伽师地论》「闻」、「思」、「修」所成三地,全部立本于声闻乘教,都是引的《杂阿含经》或《经集》、《法句》为教证。这偈颂是声闻佛法所本有的,不成问题。《瑜伽师地论》对这偈颂的解说,虽不尽合大众系的见地;但我们直接从文义上看,这明明是说:佛陀无漏无为的法身,超越于色声,是当体空寂的理性。这种法身,与《异部宗轮论》中大众部从色声上所描写的功德佛身不同,这是在诸法的空寂理性上说的。就是后来大乘的法身也有两种,一是从道谛开展出来的,接连著《异部宗轮论》所说的功德法身。一是从灭谛开展出来的,接连著《增一阿含经》的理性法身。南传《论事》谓大众系大空部执:「佛不住此世间」,「佛不说法」;就是约空性法身佛说的。不然,依功德身说,「佛身遍住一切处」,为什么不住此世间?「如来一音遍说一切法」,为什么不说法呢?从佛陀的理性法身上说,它是超越性的,所以不住此世间;它是离言性的,所以不说法。这理性法身义的开展,是空义开展中最重要的一门。
第二项 法性空无我
第一目 空与无我之定义
单依上面所说的实相假名,是在各別缘生法上遣除实在性,显示其假名无实,没有理会到空的理性。单依上面所说的无为常住,偏于理性的直觉体验,忽略了事相的分別说明。都还不能圆见空义。现在这裡想把二者的综合提出来谈谈。后代大乘的空,就是这种综合的。不过,综合,不必是二者各別發展后再事综合;根本佛法对于缘起理性与缘生事相,本就是综合的。只是后代学者的观点注重点不同,作为各种偏颇的發挥,才有了不同。
空与无我,圣典中说得很多。学派中对它的不同解说,大概可分三派。一、萨婆多部的解说,如《大毘婆沙论》卷九云:
空行相义不决定,以一切法有义故空,约他性故;有义故不空,约自性故。非我行相,无不决定,以约自他俱无我故。由此尊者世友说言:我不定说诸法皆空,定说一切法皆无我。
这意思说:这个法上没有那个法,叫做空;空不是说此法的自性也没有。所以说,约他性故空,约自性故不空。这是有部对空的基本见解。由此,空与无我是不同的,空是不彻底,无我才是确实彻底。如说五蕴无我,五蕴上确实没有我。说五蕴空,则是说五蕴上他性的「我」没有,叫做空,不是五蕴自性是空。所以世友谓无我是决定说,空是不决定说。这显然的是法有我无的思想。向后推,他是后代中观家所批评的「他空见」的本源;向前推,它是继承《小空经》中鹿子母堂空无牛马的思想而来的。在真正的性空义上说,这是旁流,不过,是后代说空的一大派。空与无我的不同,《大毘婆沙论》卷九有多种异解,其中的一种解说云:
这意思说:我空叫无我,我所法空叫空。也即是说:五蕴等我所法,实际上是不空的,只是在我见所执著(所行)的意义下说它是空。后代俱舍论主也是继承这个见解。如云:
无我所,本有法空的意义,不过有部的解释,所无的只是我见所执著的一点,不是法的本身也没有。若依真谛所传的《随相论》看来,经部也是采用这思想的。这可说是西北印学者的共见。如云:
世亲所用经部自义:体所离故名空;一切诸法皆是假名,有名有义而无有体,……无自人故名无我。
后代大乘唯识学家所说我空法空的思想,就是本此而来的。
二、东南印大众系的解释,如《增一阿含经.邪聚品》云:
我非彼有,是无我,是我空;彼非我有,是无我所,也就是法空。在这裡,无我与空的定义完全是合一的。依此,流出大乘中观家在同一意义上建立我法二空的思想。
三、成实论师,学出入于南北两流,折衷其间。它论中常说我法二空,故「空」可以通于我空与法空,而无我只局限在无人我方面。不过,他在综合说明空无我的时候,对二者的定义,却正与有部相反。如论卷一六说:
成实论师反而把我空叫空,法空叫无我;是因为契经中常说到五蕴空就是五蕴无我的无我义,所以将我空叫「空」;同时也常说获得无我见就是证悟寂灭性,所以将法空叫做「无我」。后代的大乘空宗,空与无我二名是可以互相通用的,说空则我法皆空,说无我则人法俱无我;这在学派中就已有此倾向,而且它是根本圣典中本有的思想。
现在把上面三说中有部的解说抛开不论,单说大众系的思想。
第二目 传说中之法空论者
声闻教中说空的学派,不大造论典,他们将思想融化在契经中。所以,他们的空义,没有自己正面的论典可资研究,只能从向来的传说中去探索。
声闻教中,确有明空的学派存在,这是不成问题。事实上并不像唯识家所说的小乘只明我空,不了法空。龙树《大智度论》分判声闻佛法为毘昙门、空门、蜫勒门的三门,其中就有空门的一种。虽未明指何派,但有明空的学派存在,是不可否认的。我们上面分声闻佛法为舍利弗毘昙系与迦旃延蜫勒系的二流,似乎看不到空门的地位。但,《舍利弗毘昙》第五分每品的品名都加个「假」字,如明烦恼的叫〈假结品〉;可见分別说系学者说因缘生法都是假,是接近空义的。不过,说后代性空大乘经纯属分別说系的,也有未妥:分別说系究竟是上座分出的,且依现在南传分別说系的铜鍱部的《解脱道论》看来,虽主张见灭得道,却未显然的说到缘起即空的深刻而普遍的空义。所以,分別说系并不是学派中空的主流,只是与空义有关罢了。据真谛旧传《部执异论记》,以为大众部中最初分出的一说部主张世出世法皆假名,说出世部主张世间法皆假名,出世法是真实。如窥基《异部宗轮论疏述记》所引述的(嘉祥《三论玄义》也引有此文):
一说部,此部说世出世法皆无实体,但有假名。名即是说;意谓诸法唯一假名,无体可得,……名一说部。
说出世部,此部明世间烦恼从颠倒起,此复生业,从业生果;世间之法既颠倒生,颠倒不实,故世间法但有假名都无实体。出世之法非颠倒起,道及道果皆是实有。唯此是实,世间皆假,……名说出世部。
依此以观《大智度论》的三门,一说部可说即是空门,说出世部可说即是蜫勒门;也就是后代大乘性空与大乘真常的肖影。不过,大众最初的分裂,就有这种性空与真常的明确理论的建立,时间上似乎嫌早。南传对这两部立名的解释,就有所不同:主张「以一音说一切法,一切法皆了义」的,名一说部;主张「一切佛语皆是出世间者」,名说出世部。大众系中有主张空的学派,是不成问题,不过,是否即一说部,是有可疑的。西藏所传,大众部传说的大众系之分裂,本末八部(大众、牛住、说制多、雪山、东山、西山、王山、义成山),其中没有一说部和说出世部,却多了东山住部等案达罗四派。中国向传有一说及说出世部,却没有东山等案达罗四派。或者东山住部等就是一说部与说出世部的合流,所以后代如西藏的传说,有了东山部等就不用一说、说出世的名字了。在案达罗四派中,东山住部是顶出色最主要的一部,执义特別与分別说系相近,也多与向传的一说、说出世部执相同。如东山部执「沙门道及果是无为」,近于说出世部的思想;东山住部随顺颂「无名诸法性,以不思议名」(见下引),近于一说部的思想(这随顺颂文可作两种解说:法性是内在真实的不思议,则可与真常论合。现象一切皆是假名,假名故空,故不思议,则与性空论合)。又南传大众系中有大空部,从它的立名,就可以看出与空义有关的了。所以,大乘空义的發展,与大众系最有密切关系,尤以案达罗四派更密切;而案达罗四派有很多思想与分別说系相近,于是分別说系也与空义有关。后代的性空大乘,即是将这各方面的思想综合起来而完成的新体系。
大众系中其他的部派,对空无我也都很重视。如大众系诵的汉译《增一阿含经》,明四法印,谓诸法无我印就是法空。大众系多闻部「谓佛五音是出世教:一无常,二苦,三空,四无我,五涅槃寂静」(《异部宗轮论》)。它在四法印中特別开出「空」为一种出世教,说明了它对空义的重视。所以,重视空义,可说是大众系各派共同的倾向。总之,推动空义發展的主力,在学派的上座、大众两大系中是大众系;在说一切有、分別说、大众的三大系中是大众与分別说。
现在,我们知道了声闻教中明空的学派就是大众系;且一看向来传说中的他们的空义是如何。
首先,从有部的传说中去看看。有部的论典中,也间传有明空部派的思想,可惜都没有指出学派的名字。《大毘婆沙论》卷九说明「有」的定义时,举有三种异宗的解说,其第二说谓:
有说三种:一相待有,谓如是事待此故有,待彼故无。二和合有,谓如是事在此处有在彼处无。三时分有,谓如是事此时分有彼时分无。
时分有,谓某种法的存在(有),是因时间性而存在的,如春之红花、秋之黄叶,某一个时期有,某一个时期不会有的。和合有,谓这裡有,那裡不会有,是因空间性的关系而有的。相待有,谓与別的事物对待之下才显现其有,如眼根能见的作用,在对待其他耳根没有「见用」的自他相待中,才能显出他特殊的形态与作用。这个学派,既主张「有」只这三种,就等于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在自他、时间、空间的相对关系下出现的,没有绝对独立的存在。在有部看,这三种都是假有;实有的,不因自他、时、空之关系而有无。如果把握著这三种有的思想去观察,可以达到一切唯是现象假有的境地。《大毘婆沙论》卷一三八明白的说:
《大毘婆沙论》在佛元五世纪间已经结集完成,是很早期的文献。在当时,就有主张内情外器一切法皆非实有的学派,可见空义在声闻教中是早已存在的了。到《顺正理论》时代,学派中的空义更是显著了。如该论卷五一说:
假有论者(不但说过未法是假有),说现在世所有诸法,亦唯假有。都无论者,说一切法都无自性,皆似空花。
假有论与都无论,照论文看,是不同的两派。都无论者,连一切缘生现象都一笔抹杀,当然是很危险的思想;不过龙树也曾说过有这一种执著的人——方广道人。主张一切法都是因缘假有,没有实体可得,就是假有论者;所以《大毘婆沙论》又说:
这简直与大乘性空唯名论的思想一模一样。虽然这时代早已经有了大乘,可是顺正理论主批判的对象,永远只限在声闻学派,大乘的主张,他是不大理睬的。所以这空义是声闻学派中已有的。
其次,我们看看大乘唯识学者对小乘空义的介绍。世亲《摄大乘论释》第五卷,以为声闻学者说空无自性有三种。如云:
说一切法无自性意,今当显示:自然无者,由一切法无离众缘自然有性;是名一种无自性意。自体无者,由法灭已不复更生,故无自性;此复一种无自性意。自性不坚住者,由法才生,一刹那后无力能住,故无自性。如是诸法无自性理,与声闻共。
「自然无」,谓一切法不离因缘,没有离因缘而能自然生的,所以叫无自性;不是法的本身没有。这从法的自未来入现在的生起上说。「自体无」,谓法灭后不再生起,没有更生性,叫做无自性;是从法的流入过去说的。「自性不坚住」,谓一切法皆刹那灭,没有坚住性,故说无自性;是从法的现在位说的。总之,这三种无自性,是在无常义上,说明因缘诸法未来无自然生性,过去无更生性,现在无坚住性,叫做空无自性,不是说法无自性空。这思想,经部固然承认,有部也是认许的,所以,「如是诸法无自性理,与声闻共」。那么,大乘不共的无自性义是什么呢?《摄大乘论释》接著说:
唯识家从认识论上说明,于自心外执有能所取相,是应该要空的,不是自性有的,即是遍计所执无自性。所以,单从现象法上,了知因果的无常性,是三时中的初时教,是共声闻的空义。若能从认识论上,体会能取所取不可得,才是大乘不共的空义。不过我们对这小乘唯有三种无常的无自性义,不能完全信任。因为因果论的无常性与认识论的无能所取性,是有相互关系,不能割裂开的。即因缘生灭以显示空无自性,是空的本义;认识论上的空义,也还是依此建立的。声闻学者对于认识论上的空义,并不是毫无所知,不能说此为大乘的不共空义。如《顺正理论》卷五三说:
有怀僻见……论中有如是颂:以有于一事,见常、见无常、见俱、见俱非,故法皆无性。
这说:在一法上,可见为常,又可见为无常,甚或可见为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一个法,从多方面看,可得多方面的结论,發现了缘起法的相待矛盾性,没有独立存在的真实体。所见(认识)到的,都不是事物的当体或真象,故说一切法都是空无自性。这思想与大乘空宗很相近;就是佛世时的六师外道,对这缘起法的相待性,也都多少接触到。所以,空无自性,一面从因果相生的无常性上建立,一面从认识论说,同一法既可如此认识,又可如彼认识,可见是无自性;如果实有自性,就不该有见为如此、见为如彼的不同。这是佛法空义的基本论辨方式,不必要到大乘才有。
最后,看看《成实论》中所传说的「无论者」。成实论主诃梨跋摩,据传记上说,他曾在华氏城与大众部的学者同住过,也曾看过大乘经,所以他论中所说的「无论者」,可能是大众部,也可能是大乘。无论者的见解,论中卷一三、一四都说到,现在归纳其论辨方式为几点:一、有分(总体)与分(別体)是无绝对性的,故真实不可得;这是提婆常用的论式。二、识不能取境,前五识虽接触到外境,但它不能分別;等到第二念意识生起分別时,它又是不接触外境的;识不能取境,故无自性。三、因中有果、因中无果都不能成立,故无自性。四、因果能所都不能成立;五、因果同时、异时都不能成立;六、因果一性、异性都不能成立;七、自作、他作、共作、无因作都不能成立,所以是无自性。用这种种论式成立无自性,最后的结论说:
这些论辨方式,很多与大乘中观家相同。声闻佛教走上空的论辨,不单在三世因果上说,而是从事实当体的矛盾性下手考察,指出一切法的绝对自性不能存在。东南印学派空的理性,都是向这方面發展的。声闻学派的典籍中,对于空义都有传说介绍,《成实论》算是最丰富的一书。当然,《成实论》中介绍的「无论者」,理论上、思想上还有很多缺憾;在认识论上指出事物的不决定,是空更重要的论式,他没有应用到。而且只能说无说空,而不能建立起缘起的假名有,是方广道人之流亚;虽然他可能是一个道地的声闻学者。
第三目 大众系之空义
大众系中的部派很多,只是现在可以接触到的文献有限,且皆无法断定其部属,所以现在只根据《增一阿含经》作一种综合的考察。在四阿含中,《增一阿含经》出世最迟,带有浓厚的学派色彩。汉译本中,蕴藏有多量空的思想,而且都是巴利文本所无;所以向来传说汉译《增一阿含经》是大众部的诵本,应该是无可怀疑的(译者是学有部的)。现在就根据它来探讨大众系的空义。
大众系的空义,并不离开根本教去另起炉灶,是根据《杂阿含经》中原有佛所说的思想,以新的形式,加以引申發挥,推陈出新,而又很契合于如来本意的。这种引申發挥,《增一阿含经》中到处可见到,如〈利养品〉云:
法法自生,法法自灭;法法相动,法法自息。……法法相乱,法法自息,法能生法,法能灭法,……一切所有皆归于空。……法法相乱,法法自定。
这是对缘起因果法的生、灭、动、静,给予直觉的观察;意义深长,很值得注意。存在,是缘起法的相依相待;因果法的生灭动静,都是自他两面的。一面看,法法是相动相乱的,没有他法,自己不会动乱起来;就是要静止,也是有他法给予力量的,故是相静相止。另一方面看,又是不相动乱的,法法各住自性,静止在自位上,互相动乱不到的。一面是自动自静,一面又是他动他静,最好举个例子来说。如三枝枪,交叉架立著。一面看,三枝枪各有一分力量,才互相依倚架立起。另一面看,这枝枪还是这枝枪,那枝枪还是那枝枪,力量对消,各不相犯,还是各住本位各持自体的。因为从缘起法的相互关涉,与法法的相续保持自身的传统性,法尔是有这两面性的。动静如是,生灭也如是;法法各住自性,不涉于他,所以是自生自灭;但离开了他法因缘,却又不能生不能灭,故又是他生他灭。这不是诡辩,缘起法的面面观,确是如此。有部说:法的自体有作用。经部说:用是缘起和合的,但有因果,实无作用。现在《增一阿含经》的思想,是综合而超越了他。法法一面相互依待,一面又是各各独立。这从缘起以显示诸法的各独与相待二性,是从直观中去体认事事物物的缘起网的自他无碍、动静无碍、生灭无碍,缘起大用宛然,而当体的实动、实静、实生、实灭又了不可得;这是极其深刻的真理。就是后代贤首家六相、十玄的事事无碍法界观,也可说与此有关。
从缘起出發而明实在生灭动静不可得的,在《杂阿含经》有《胜义空经》。经中说有情六处生无所从来,灭无所从去,皆缘起不实,而显示胜义空。这思想,《增一阿含经》中好多地方都在引申發挥它:如〈非常品〉云:
眼起时亦不知来处,若眼灭时则灭,亦不知去处。无有而眼生,已有而眼灭,皆由合会诸法因缘。……名为空行第一之法。
这从依因缘生灭,而悟入起灭无从,名为空行第一之法。缘起诸行是空相应的,这《杂阿含经》中已经说过,不过还很隐晦,不如这裡明显。又《增一阿含经.六重品》云:
因缘而有,此亦假号。要前有对,然后乃有。犹如钻木求火,以前有对,然后火生,火亦不从木出,亦不离木。
因缘法,皆是因果关系相对相待而存在的,故都是假名不实。如钻木求火,须有二木相钻的相对关系,才能生起火来。同时,「火不从木出,亦不离木」,说明因缘相待不离因缘,而又不即因缘的深意。这是对《胜义空经》更深刻、更明显的發挥。《增一阿含经.力品》对《胜义空经》更直接的發挥说:
(六入)非我,亦非彼有,亦非我造,亦非彼为,乃从无有中而生,已有便自坏败。亦非往世今世后世,皆由合会因缘……皆悉空寂。
这裡特別指出,因缘法虽依待因缘而有,但是果性并不就是属于因性(「彼」,指因性)。「非我造,非彼为」,说明因果的不在自我执著中。如是一切法都是因果关系,非此非彼,發挥之下,自然而然的要达到法空的结论。而且说明诸法「从无有中而生,已有便自坏败」,正是發挥《胜义空经》生无从来、灭无从去的思想。最后,总结说一切是因缘的,所以一切本来空寂,空是假名的,假名是空的。这是依《杂阿含经.胜义空经》六处中心的缘起观而發挥的,显然可见。
《胜义空经》,本是部派共诵的。「从无而有,有已还无」的经文,有部的解释,是说的世俗假名法;胜义法体是各各恒住自性,前后一如,既没有「从无而有,有已还无」的生灭现象,更不能说是空寂的。经中说空,是说五蕴胜义法中无有我性,并不是五蕴空寂。经部也诵此经,他不许现象诸法是有实作者、有实作用,而以因果诸行的「界」是真实;他认为因果假名的背后,有因果界的实性,所以也不能达到诸行皆空的思想。所以在「名」、「用」、「体」这三者中,有部注重在体上,只说假名,而体、用皆实;经部说名与用都是假,而体(因果诸行之界)是实。现在大众系了解因果的相对性,不即不离,不离开这现象去另求实在,到达了名假、用假而实在体性空寂不可得。它与有部、经部不同,是立足在现象上的;一面从缘起明空,一面从无常门而进入空门;对于释尊本教,无常故无我、无我故空的体系,确能圆满的继承著。
上面解说了依据《胜义空经》,从缘起论的立场安立空义,现在谈谈从认识论的立场去安立空义。
在认识论上,说明所认识的不真实而归于空,这是《杂阿含经.迦旃延真实禅经》就已经有了的思想。《中阿含经》卷二六又继承發挥它:
于地有地想,地即是神,地是神所,神是地所;彼计地即是神已,便不知地。……计一切即是神已,便不知一切。
地(经中历说四大及四空处)本是一种定中的所观境,只要对这定境的地取著地想,这地就成了我(神)所取著的,就是错误的我执;一切对象的真相,就都被我执蒙蔽而不能了达。这我,显然不是萨迦耶见所执的我;于法取相之我,不就是法我吗?《金刚般若经》所说的「若取法相者,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不正是这个意思吗?到了《增一阿含经》,就直接从正面去开示,如〈劝请品〉云:
知一切诸法空无所有,亦无所著;……都无所著已,不起世间想,复无恐怖,已无恐怖,便般涅槃。
这意思说:认识了对象的空无所有,便不执著一切法想,于是悟入无相而般涅槃。这裡特別以「无相」来显示涅槃,是多么重视认识论上的空义。由此可以知道,依缘起论显自体空,与依认识论显所取空,在《阿含经》中是综合的。
空、无相,是说所认识的体性不真实;反面,也就是说缘起现象的存在是假名的。以假名说缘起,《杂阿含经》本就开示过。了达一切诸法唯假名,就可以成就「无诤行」。无诤的本义,是说语言名称的缺乏确实性、固定性,了知它是假名如幻,不应固执。这在《中阿含经》已经被重视了。如卷四三说:
无诤是建立在假名上,所以与空义有密切的关系。传说须菩提尊者是无诤第一,《中阿含经》明无诤行的时候就赞叹他说:
须菩提尊者,能够舍离「此」语言戏论,安住无诤(止息),就是行真实空。无诤就是空,不是很显然的吗?这意思,《增一阿含经.须陀品》有著解释:
有字者,是生死结;无字者,是涅槃也。……有字者,有生有死,有终有始;无字者,无生无死,无终无始。
有名言,是生死法,就有生死始终;无名言,是涅槃法,一切生死始终皆无。这说明了涅槃的离言无诤。假名是空的,空是假名的;能够了达空性的假名离言,就可以安住无诤,也就可以获证涅槃。所以空的假名,不但可以安立缘起世间,也可以经过无诤的修证,走向解脱还灭,而获得离言涅槃。
唯假名的思想,不但是在显示假名不实,而且是从名言的随方域而变异、无固定性上说明的。后代大乘所共同应用的「名义互为客」无固定性的思想,即从此而来的。诸法唯名的思想,大众系中东山住部即有明确的發挥,如它的随顺颂说:
总结一句,空义,从体性上说曰「空」,从认识上说曰「无相」,从名相上说曰「离言无诤」;能体悟空的无相无言,就能超越生死世俗的有相有言,而达到涅槃解脱了。
第三项 见空得道
得道就是初果见谛。中国向来传说,声闻学派中有著「见空得道」与「见有得道」的不同;其实,这就是「四谛渐现观」与「四谛顿现观」的不同。《成实论》卷三、《顺正理论》卷六三,对这问题都有所说明。四谛渐现观,以为先观苦谛,然后观集谛,见苦时不见集,渐次证见,所以叫渐现观。四谛现观完满,就是证得初果;以前的现观苦、集、灭前三谛时,只在见道位中。四谛顿现观,以为将四谛作一种共相空无我观,所以一念智生,就能够一了百了,顿下现观四谛,证得初果,所以叫顿现观。在学派佛教中,这自来是一个诤论,两说各有其圣教的证据与充分的理由。渐现观的,先收缩其观境,集中于一苦谛上,见苦谛不见其他三谛;如是从苦谛而集谛、而灭谛、而道谛,渐次证见,要等到四谛都证见了,才能得道。顿现观的,对四谛的分別思辨,先已经用过一番功夫了,所以见道时,只收缩集中观境在一灭谛上;一旦生如实智,证入了灭谛,就能够四谛皆了。总之,四谛顿现观是见灭谛得道,四谛渐现观是见四谛得道。见灭谛,就是见得寂灭空性;所以四谛顿现观的见灭得道,就是见空得道;与空义关系之密切,可想而知了。
主张四谛顿现观的,据《异部宗轮论》说,是化地部执。同时,大众、一说、说出世、鸡胤四部本宗同义说「以一刹那现观边智,遍知四谛诸相差別」,也是主张顿现观的。现在只说说南传分別说系铜鍱部者的《解脱道论》,及汉译《成实论》的两说。他们的见地,虽还有不如大乘见空得道的地方,但已经是很相近了。
《解脱道论》纯粹是依修行的过程——戒定慧的次第而组织的。第一一卷、一二卷说明慧的时候,就谈到这顿现观见灭得道的问题。他说修慧的次第,先观蕴处界等,得到「观善巧慧」;接著,论云:
这先对蕴处界诸法,作无常、苦、无我的广泛观察,是很接近根本佛教的。其次,他对无常等下了这样的定义:
对蕴处界一切法,依无常、苦、无我的广泛观察,就能够对治常、乐、我倒见,内心安住于无相、无愿、空界三者之中。他把无常、苦、无我三与无相、无愿、空界三配合起来说:无常义是无相,苦义故无愿,无我义就是空界。这种观察,叫「分別智」。进一步起「诸行分別智」,观缘起的起灭,侧重在无常义。缘起是指有情生死流转的当体,经中说缘起是「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都是重视起灭无常义。论说:
一切诸行,以起初边成分別,以灭后边成分別;以起初边成寂寂,以灭后边成寂寂。以起从起无初,以灭从灭无后,是故起灭智,成诸行分別智。
对于缘起起灭,分別观察,得到了善巧时,从流转门,见到「识」由「行」而来,因而了知「识」是无常苦无我,当下是寂灭的。在还灭门,由「行」灭则「识」灭,更可见得识是寂灭的。所以,不论是缘起的生门或灭门,都可以观察通达它的寂灭。同时,法从缘生,没有本有的初相;法法归灭,没有常住的后相。这些,都是發挥《胜义空经》的思想。从广泛无常、苦、无我的观察,缩小范围来专门观察起灭无际,这是第二步的观察。更进一步,如论说:
这时候,不观生起相,而专观于灭。一面观诸法都必归于灭;一面观察那些虽还没有灭的诸法,起无所起,住无所住,不是自体能起能住,如闪电般地刹那刹那当体都是归于灭的。这如论云:
一切法皆归于灭;灭的当体就是空。这是如来根本教中从无常观空的方式。这论中叫它做「观灭智」。由此观灭智,对于诸法的终当归灭,生起了恐怖、厌患,而欣求解脱。从观无常、苦、无我,而达于正性离生,真见灭谛,刹那而顿了四谛,证得了初果。这依生灭缘起泛观无常、苦、无我,而归到见灭得道,与《杂阿含经》所说的证道次第,大体相顺。见道位中就是见的涅槃空寂,所以也就是见空得道。化地部的「四谛一时现观」,也有这个见解;所以,见空得道,可说是分別说系的共义。
其次,对于《成实论》所主张的「见灭得道」、「一时见谛」,这裡也略加介绍。《成实论》是依四谛组织的;在卷一一说明灭谛的时候,讨论到这问题。如云:
灭三心,就是指出认识上如何的认识应该遣除,而予消灭。单离一种心,不能见道;要三心都灭了,才能够见灭得道。怎样灭呢?论说:
假名心,或以多闻因缘智灭,或以思惟因缘智灭。法心,在煖等法中以空智灭。空心,入灭尽定灭,若入无余泥洹断相续时灭。
这裡的灭三心,就是大乘所说的「我空」、「法空」、「空空」。有人说:《成实论》既明空空,可见是大乘的论典。有的说:它虽不是大乘论典,它说的空空却是从大乘中采取去的。其实,《阿含经》中已经有了重空三昧;侭管有部学者说重空三昧是有漏心,「空空」这名字是声闻教中本有的,却不成问题。《成实论》的三种空是依次悟入的,如楔出楔,是渐入法门;所以它说空的道理,与大乘的气象迥然有別,如它说的自性空,只是推理说明的,不是在缘起法当下体认出来,所以它的空是隔別的。《成实论》是声闻佛法中空义讲得最进步的,如此而已;说它就是大乘论典,当然是错误的。首先,「假名空」义,如论云:
这只是在和合下说明的空,与萨婆多部的假名无实,意义相同。《成实论》在第一重二谛上,说假名是超越四种论的,以为常人的认识,都是不离假名的,所以不能通达真象;须用闻思慧,作析空观,见真实的色法心法,见法不见假名,而破假名,得到法有我无的空。如论卷一五说:
一切凡夫,心不破假名,故常随我相,终不相离;虽见色,亦不离瓶等相,故凡夫心不缘实义。
凡夫流转中不见实相,就是假名相的障碍;要免流转,第一步就要用析空观;如观察色法,唯见色香味触,而不见四微和合的假名相;破世俗假名而见胜义真实有,就是《成实论》所说的「假名空」;与大乘的假名空,相差得远了。其次,「灭法心」得法空,如论云:
破假名时,分析慧所得的诸法实相,认识虽不错,但还不能得道;所以进一步说:见五蕴法的法心,也应该要舍离,而见五蕴空,法相不起,是为「灭法心」。论说:
不起有为缘心,得法空智无为缘心,是在四加行时候的事情。论中这裡引证一段契经云:
《成实论》虽有诸行如幻不实之谈,但从无常门的法法归灭,以证入一切法空寂,是与铜鍱部一样的。涅槃虽已灭了法心,但还有见空相心存在,所以论云:
这空心,还是应该灭的。怎样灭呢?论说:
灭空心有两种:一是在入无余依涅槃时,断相续灭;一是在入灭尽定时灭。灭尽定有二:一在八解脱裡的,一在九次第定裡的。断烦恼的灭定,必须是八解脱的;灭空心的灭定,两种都可以。三心渐次灭了,最后要以无心定才能圆满体验得涅槃,这是与铜鍱者共的;不过,《成实论》谓这灭定是无为的,铜鍱者谓是非有为非无为的。在灭尽定中,一切法寂灭,空相也寂灭了,正如大乘所说的能所双泯的境界。见灭谛得道后,接下去就顿见四谛,就是大乘所说的真见道后的相见道。
见法灭才能得道,本是《杂阿含经》早有的思想,不过,经过了大众、分別说者理论上的详确發挥。空义就是灭,所以见灭得道,对空义的开展,赋予直觉证验上的根据;关系之密切,可想而知!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1 册 No. 11 性空学探源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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