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坛经》校释疏义第八章
§08经文
一、正文〔§08.01.〕~〔§08.17.〕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此偈。〔§08.01.〕
「惠能一闻,知未见性,即识大意。〔§08.02.〕能问童子:『适来诵者,是何言偈?』〔§08.03.〕
「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08.04.〕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08.05.〕五祖令诸门人尽诵。〔§08.06.〕悟此偈者,即见自性;依此修行,即得出离。』〔§08.07.〕
「惠能答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08.08.〕望上人引惠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08.09.〕
「童子引能至南廊下。〔§08.10.〕
「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惠能闻已,即识大意。〔§08.11.〕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08.12.〕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08.13.〕
「惠能偈曰:
「又偈曰:
「院内徒众见能作此偈,尽怪。〔§08.16.〕惠能却入碓坊。〔§08.17.〕
二、校记并诸家录校复议
§08.01.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1)诵此偈。
§08.02. 「惠能一闻(1),知未见性(2),即识大意。
(1)「一闻」,敦博本作「及一闻」,据斯本删。
孟本、李申本、邓辽本、黄本据斯本删「及」。周本、李富华本、杨本、中岛本据敦博本径录作「及一闻」。潘本据斯本径录作「一闻」。
复议:此处多一「及」字并不影响句意。此「及」字可视为衍文,也可能是当时的口语。
周本、李富华本、杨本、中岛本、潘本失校,不妥。
(2)「性」,斯本作「姓」,据敦博本改。
「性」、「姓」两字,为敦煌本《坛经》常见互用字,诸本对此处理不一。复议同前,此处不赘。
§08.03. 能问童子:『适来诵者,是何言(1)偈?』
(1)「言」,敦博本、斯本同。
孟本、周本、李申本、潘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均录作「言」。李富华本无。杨本据惠昕本删。
复议:原文「是何言偈」,文从字顺。
李富华本径改,尤为不妥。杨本据非敦煌资料擅改且错,不妥。
§08.04. 「童子答能曰:『你(1)不知,大师言生死事(2)大,欲传衣(3)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吾(4)看,悟(5)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6)。」
(1)「你」,敦博本、斯本同。
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作「你」。孟本作「(」。潘本《校记》录为「作」,出校记说明斯本作「你」,正文校作「你」。
复议:孟本排版错误,尤为不妥。潘本《校记》有误,不妥。
(2)「事」,斯本作「是」,据敦博本改。
孟本、李申本、潘本据敦博本校作「事」。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事」。
复议: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3)「衣」,斯本作「于」,据敦博本改。
孟本、李申本、潘本、邓辽本据敦博本校作「衣」。周本、李富华本、杨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衣」。
复议:周本、李富华本、杨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4)「吾」,斯本无,据敦博本录。
孟本、潘本据斯本径录。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据敦博本径录。李申本据敦博本校补「吾」。
复议:孟本、潘本失校且错,尤为不妥。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5)「悟」,敦博本作「吾」,据斯本改。
孟本、潘本据斯本径录作「悟」。周本、李申本、杨本、邓辽本、黄本据斯本校作「悟」。中岛本理校作「悟」。李富华本径改作「悟」。
复议:孟本、潘本失校,不妥。李富华本径改,尤为不妥。
(6)「祖」,斯本作「褐」,据敦博本改。
孟本、潘本据敦博本校作「祖」。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祖」。
复议: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08.05. 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
复议:无。
§08.06. 五祖(1)令诸门人尽诵。
(1)「祖」,斯本原作「褐」,校改为「祖」。敦博本作「祖」。
诸本均作「祖」。孟本校记称斯本作「褐」,据敦博本校作「祖」。
复议:孟本辨字有误,不妥。
§08.07. 悟此偈者,即见自性(1);依此修行,即得出离。』
(1)「性」,斯本作「姓」,据敦博本改。
「性」、「姓」两字,为敦煌本《坛经》常见互用字,诸本对此处理不一。复议同前,此处不赘。
§08.08. 「惠能答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
复议:无。
§08.09. 望上人引惠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
复议:无。
§08.10. 「童子引能至南廊下(1)。
(1)「下」,敦博本无,据斯本补。
孟本、潘本径录「下」。周本、李申本、杨本、邓辽本、黄本据斯本补「下」。中岛本理校补「下」。李富华本无「下」。
复议:孟本、潘本失校,不妥。李富华本失校且错,尤为不妥。
§08.11. 「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惠能(1)闻(2)已,即识大意。
(1)「能」,斯本无,据敦博本补。
孟本、李申本、潘本据敦博本补「能」。周本、李富华、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补「能」。
复议:周本、李富华、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2)「闻」,斯本作「问」,据敦博本改。
孟本、李申本、潘本据敦博本校作「闻」。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闻」。
复议: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08.12.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1)著,呈自本心。
(1)「题」,斯本作「提」,据敦博本改。
孟本、潘本据敦博本校作「题」。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题」。
复议: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08.13.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1),即吾(2)大意。
(1)「性」,斯本作「姓」,据敦博本改。
「性」、「姓」两字,为敦煌本《坛经》常见互用字,诸本对此处理不一。复议同前,此处不赘。
(2)「吾」,敦博本、斯本同。
孟本据阎校本校作「悟」。周本录作「吾」。李申本、李富华本、黄本径录作「悟」。杨本、中岛本理校作「悟」。潘本录作「悟」,出校记认为敦煌俗写「吾」、「悟」通用,「吾」当作「悟」,并指出敦博本「吾」作「悟」。邓辽本參西夏本、铃木校本录作「悟」。
复议:此处两个敦煌本均作「吾」,且文意可通。如改为「悟」,则文意全变。故不可擅改。
孟本、邓辽本据其他材料改敦煌本且错,不妥。李申本、李富华本、黄本径改,尤为不妥。杨本、潘本、中岛本理校有误,不妥。
§08.14. 「惠能偈曰:
(1)「性」,斯本作「姓」,据敦博本改。
「性」、「姓」两字,为敦煌本《坛经》常见互用字,诸本对此处理不一。复议同前,此处不赘。
(2)「清」,斯本作「青」,据敦博本改。
孟本、潘本据敦博本校作「清」。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清」。
复议: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3)「有」,敦博本、斯本同。
诸本均录作「有」。李申本径改作「染」。
复议:李申本径改,尤为不妥。
§08.15. 「又偈曰:
(1)「为」,敦博本、斯本同。
诸本均录作「为」。周本、中岛本径改作「是」。
复议:周本、中岛本径改,尤为不妥。
(2)「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敦博本、斯本同。
孟本、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潘本、中岛本录文均依照原文,将「心——菩提树」、「身——明镜台」相互对举。邓辽本、黄本则依据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等资料,录作「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
复议:陈寅恪观点有误。邓辽本、黄本擅改原文且错,尤为不妥。
§08.16. 「院内徒(1)众见能作此偈,尽怪。
(1)「徒」,斯本作「从」,据敦博本改。
孟本、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径录作「徒」。潘本据敦博本校作「徒」。
复议:孟本、周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失校,不妥。
§08.17. 惠能却入碓坊。
复议:无。
三、注释
无相偈——「无相」,原意指无形相,为「有相」之对称。佛教认为诸法缘起性空,无自性,亦无形相可得,故称「无相」。因此,「无相」是佛教修持者应努力把握的境地。此处童子用「无相偈」来称呼神秀的偈颂,是一种美称。
出离——据《佛光大辞典》「出离」条:「超出脱离之意。即离迷界、出生死轮回之苦,而成办佛道,以达于解脱之境,亦即出离三界之牢狱,了脱惑业之系缚,故一般有『出离三界』、『出离生死』、『出离得道』之惯用语。」这里指出离生死而证涅槃。
上人——指上德之人。本意是对智德兼备而可为众僧及众人师者之高僧的尊称。因比丘内涵德智,外有胜行,在人之上,后来成为对一般比丘的尊称。惠能其时在寺院的身份是行者,童子大约是出家的沙弥,故此处是在家行者对出家沙弥的尊称。
佛地——据《三藏法数》「佛地」条:「佛,梵语具云佛陀,华言觉。谓佛有大功德力,资利智慧,而与一念相应,观真谛究竟,习气亦究竟,觉果圆满,故名佛地。」据《佛地经论》卷一:「具一切智,一切种智;离烦恼障,及所知障;于一切法,一切种相,能自开觉;亦能开觉一切有情;如睡梦觉,如莲华开;故名为佛地。地,谓所依所行所摄。即当所说清净法界,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受用和合一味事等,是佛所依所行所摄,故名佛地。」这里指佛所达到的清净法界的地位。
本心——这里指众生本来具足的真如心性,即佛性。
四、分段标点复议
(一)分段
本章叙述惠能得知神秀偈颂后的表现。《校释疏义》依据情节發展与对话,分作九段,详见「正文」部分。
诸校本共有六种不同的分段法,具体情况如下:
1.孟本、潘本分为四段:〔§08.01.〕~〔§08.13.〕为第一段,〔§08.14.〕、〔§08.15.〕分別为第二、第三段,从〔§08.16.〕起到第九章首部〔§09.02.〕止合为第四段。
2.周本、李富华本、杨本分为七段:〔§08.01.〕~〔§08.03.〕为第一段,〔§08.04.〕~〔§08.07.〕为第二段,〔§08.08.〕~〔§08.09.〕为第三段,〔§08.10.〕~〔§08.13.〕为第四段,〔§08.14.〕、〔§08.15.〕分別为第五、第六段,〔§08.16.〕~〔§08.17.〕为第七段。
3.李申本分为六段:〔§08.01.〕~〔§08.07.〕为第一段,〔§08.08.〕~〔§08.09.〕为第二段,〔§08.10.〕~〔§08.13.〕为第三段,〔§08.14.〕、〔§08.15.〕分別为第四、第五段,〔§08.16.〕~〔§08.17.〕为第六段。
4.邓辽本也分为九段,但与《校释疏义》不同:〔§08.01.〕~〔§08.02.〕为第一段,〔§08.03.〕为第二段,〔§08.04.〕~〔§08.07.〕为第三段,〔§08.08.〕~〔§08.09.〕为第四段,〔§08.10.〕~〔§08.11.〕为第五段,〔§08.12.〕~〔§08.13.〕为第六段,〔§08.14.〕、〔§08.15.〕分別为第七、第八段,〔§08.16.〕~〔§08.17.〕为第九段。
5.中岛本分为三段:〔§08.01.〕到〔§08.14.〕为第一段,〔§08.15.〕为第二段,从〔§08.16.〕起到第九章首部〔§09.02.〕止合为第三段。
6.黄本也分六段,但与李申本不同:〔§08.01.〕~〔§08.07.〕为第一段,〔§08.08.〕~〔§08.09.〕为第二段,〔§08.10.〕~〔§08.13.〕为第三段,〔§08.14.〕、〔§08.15.〕分別为第四、第五段,从〔§08.16.〕起到第九章首部〔§09.02.〕止合为第六段。
以上六种分段法,连同《校释疏义》,对本章共计出现七种分段法。《校释疏义》分段主要考虑人物的转换,兼及偈颂的表达及事后交待。此外,李申本大体以地点变换为分段依据,兼及偈颂的表达及事后交待,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种分段法。其他分段法各有自己的考虑,衹要不妨碍文意的理解,也可以并存。但有两个问题应该作辨析。
1.孟本、潘本、黄本将〔§08.16.〕、〔§08.17.〕及第九章首部之〔§09.01.〕、〔§09.02.〕合为一段,这种分段法恐怕欠妥。〔§09.01.〕、〔§09.02.〕叙述弘忍见到惠能偈颂的反应,应把这段文字与弘忍其后的一系列表现综合分析。
2.〔§08.12.〕、〔§08.13.〕文字如下: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08.12.〕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08.13.〕
应该怎样理解这段文字?周本、邓辽本把其中「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作为惠能的书壁文字之一,是否正确?这个问题又涉及到分句与标点,拟在下文分析。
(二)分句及标点
本章的分句与标点,诸录校本处理多有不同。为避文繁,在此主要考察分句与标点差异较大的〔§08.04〕、〔§08.05〕、〔§08.11〕、〔§08.12〕、〔§08.13〕等五句。
1.〔§08.04.〕
对于这一句,《校释疏义》标点如下:
「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
上句除了开头的述语「童子答能曰」之外,均为童子的语言。「你不知」为领起,下面即是童子所说惠能不知道的具体内容。具体内容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童子对弘忍的间接引文「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第二部分是述语与直接引文「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间接引文不用引号,直接引文用引号。
略去无碍文意理解的标点区別,诸本的主要差异在于如何处理直接引文。
周本、李富华本、杨本、潘本、邓辽本、黄本均将「大师言」以下文字,全部处理为间接引文。
李申本处理方式,将直接引文部分加上引号。
《校释疏义》认为,「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一段中有「来呈吾看」云云,显然衹能作为直接引文处理,否则,此处之「吾」究竟指童子还是指五祖,从语意上讲,可能导致混淆。李申本的处理比较妥当。
孟本、中岛本为日式标点,无法区別间接引文或直接引文。但孟本将「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标点为「各作一偈来呈、看悟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出现破句错误。
2.〔§08.05.〕
对于这一句,《校释疏义》标点如下:
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
诸录校本的争议主要在于「无相偈」是否应用书名号,诸本处理情况如下:
周本、邓辽本用书名号。
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潘本、黄本不用书名号。
孟本、中岛本为日式标点,不复议。
《校释疏义》认为,从童子答语看,「无相偈」显然是对神秀偈颂给予的名称。说明该偈颂当时在弘忍僧团中的声望与地位。因此,应该用书名号标注。
3.〔§08.12.〕、〔§08.13.〕
这两句争议较大。先把《校释疏义》的分句、标点转录如下: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08.12.〕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08.13.〕
对于上面的文字,诸点校本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三点:
第一,如何看待「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这些文字的地位。
第二,到底是「即吾大意」,还是「即悟大意」。
第三,到底应分作几句。
每个问题的背后,都蕴藏著各自的含义。
下面先探讨第一个问题:如何看待「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这些文字的地位。
周本对这些文字标点如下: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
按照上述标点方式,「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一段,是惠能特意请人写在西间壁上的文字。
邓辽本录文格式如下: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
识心见性,即悟大意。」
邓辽本进一步發挥了周本的观点,把上面这段文字写成偈颂形式。这样,敦煌本《坛经》中惠能在黄梅弘忍寺院所写的偈颂,就不是二首,而是三首。(周本、邓辽本中「吾」、「悟」的差异,将在下文讨论。)
周本、邓辽本的上述处理方式,难以成立。按照上述标点法,「呈自本心」四字,似乎成为标题,形式颇为古怪。三首偈颂,两首为五字句,一首为四字句,也不协调。最主要的,如下面将要探讨的,惠能的后二首偈颂,形成一个完整、严密的逻辑体系,在破斥神秀禅法思想的同时,充分表述了惠能自己的禅法思想,如果上述这些文字也是当时写在墻上的,则它的矛头所向,不是神秀的思想,而是神秀本人。这样的行为方式,不符合惠能当时的行为逻辑。所以,如果把这些文字也写到墻上,未免有点不伦不类。
周本、邓辽本的上述方式,没有得到其他录校者的赞同。
第二,到底是「即吾大意」,还是「即悟大意」。
「即吾大意」,意为「这就是我的禅法宗旨」。「即悟大意」,意为「就能够解悟禅法宗旨」。两者意思完全不同。
虽然两个敦煌本的原文都是「即吾大意」,但诸录校本中,孟本、李申本、李富华本、杨本、潘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均理校为「即悟大意」,惟有周本赞同「即吾大意」。
我们认为,周本的意见是对的,其他录校本都错了。理由如下:
讨论这个问题,需要把这句话放在它本身的语言环境中。什么是这句话的语言环境?最大的环境,就是惠能在大梵寺说法,这是这句话得以产生的最关键的背景。
在上一章中,惠能向听众叙述了神秀撰写偈颂后弘忍的两种反应:公开赞扬礼拜,私下不予印可。从逻辑上讲,弘忍的私下反应,当时的惠能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且由于他的身份是一个在碓房劳作的行者,所以连弘忍公开征求接班人的事情都不知道。由此出现童子这一媒介。
惠能向听众介绍,一个童子路过碓房时唱诵神秀偈颂,被他听到。他说:「惠能一闻,知未见性,即识大意。」
如本文第四章注释中已经解释,「大意」一词,有几种不同的含义。这里的「大意」,是指神秀偈颂的基本含义。也就是说,惠能一听童子唱诵的偈颂,就明白了它的基本含义,知道这一偈颂还没有达到识心见性的境地。
下面惠能向听众介绍,童子向他讲述弘忍公开选拔接班人的事项以及神秀偈颂的由来。由于心中对神秀偈颂已有评价,所以惠能满怀信心来到现场,请人写下自己的偈颂。
惠能这样向听众介绍自己的行动:
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
就是说:我也写了一首偈颂,又找到一个能写字的人,请他把我的偈颂写在西间墙壁上,以呈露我的本心。
在这里,「呈自本心」,是补语,补充说明惠能请人写偈颂的目的。并非如周本、邓辽本所处理的,是壁书文字的标题。
由于谈到「呈自本心」,所以惠能此时面对大梵寺诸多听众,公开揭示自己禅法的核心——「识心见性」:
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
如果不能认识本心,再怎样学习佛法都没有用;学习佛法,就是要识心见性,这才是一切的关键,这就是我的禅法宗旨。在这里,惠能把「识心见性」作为修习禅法的最高目标。这也是整个《坛经》反复阐明的主题。
就当时的场景看,这句话的作用有两点:一、批评神秀偈颂未能识心见性。二、公开标示自己的禅法宗旨。我们前面提到,这段话不可能写在弘忍寺院的墙壁上,因为当时惠能衹是寺院的一个行者,对童子都要尊称「上人」。他可以提出不同的禅法观点,但不可能直指神秀学习佛法无用,那不符合惠能的行为逻辑。但在大梵寺,他是一代宗师,他需要明确向听众表明,自己为什么要反对神秀的偈颂;他需要亮明自己的旗帜。
那么,「即悟大意」又如何呢?
虽然「大意」一词有多种用法,但在这里,衹能解释为「禅法宗旨」。也就是说,如果录文作「即悟大意」,整句话的意思是:「不能认识本心,学习佛法也没有用;识心见性,就能够解悟禅法宗旨。」按照这种说法,「识心见性」成了解悟禅法宗旨的前提条件。这与把「识心见性」作为修行的最高目标,就是成佛的观点,显然大相径庭。两种表述,究竟哪种符合禅宗的理论?我想,略有禅宗知识的读者,都不难得出自己的结论。
如前所述,「即吾大意」,是惠能在大梵寺面对诸多听众,出于特定目的讲的。如为「即悟大意」,便不如前者有那么强烈的现场感与针对性。
就本章而言,把「即吾大意」校改为「即悟大意」,还有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本章〔§08.02.〕、〔§08.11.〕,惠能两度称听到神秀偈颂,「即识大意」。「即识大意」与「即悟大意」,句型完全一致。但「即识大意」意为马上明白神秀偈颂的基本含义,而「即悟大意」则必须解释为「就能够解悟禅法宗旨」。同一章中,同一种句型,内容却如此不同一,未免使人有文意窒碍之感。
总之,敦博本、斯本均作「即吾大意」,正确记录了惠能在大梵寺的这一段语言。周本的处理是正确的。
第三,到底应分作几句。
孟本、李申本把这段话分为三句:〔§08.12.〕为一句,〔§08.13.〕分两句。
周本、李富华本、杨本、邓辽本、中岛本分为二句:〔§08.12.〕为一句,〔§08.13.〕为一句。
潘本、黄本合为一句。
如前所述,上面这段话,是惠能在大梵寺说法时,面对诸多听众所讲。所以,应该分为二句。〔§08.12.〕是惠能追述当年书写偈颂的情景。〔§08.13.〕是惠能面对大梵寺众多僧俗听众,对自己心法宗旨的正面标示。分为三句,割裂了惠能的禅法宗旨。合为一句,模糊了两句话的不同背景。
五、疏义
本章叙述惠能得知五祖弘忍拟通过公开征集偈颂的方式选拔接班人,并得知了神秀的偈颂。他认为神秀的偈颂尚未见性,便针锋相对地创作了自己的偈颂,题写在寺院墻上。
惠能的偈颂成为惠能得法的契机。以下将它称为「得法偈」。惠能的得法偈是针对神秀的《无相偈》而作的。因此,两者必须对举研究。
《校释疏义》说明提到,上世纪二十年代起曾發现若干西夏文《坛经》残片。三十年代罗福成曾發表研究论文,日本学者也曾经發表过研究成果。其后又续有發现,现分藏各处,计12个残页。有史金波考释译文《西夏文六祖坛经残页译释》。据史金波告诉笔者,从纸张、笔迹等形态看,他考察过的诸残页原来均属同一写本。西夏文《坛经》是根据汉文《坛经》翻译的,有的研究者主张,它的底本就是敦煌本。这一观点可备一说。无论如何,在现存诸《坛经》传本中,西夏文本的年代与流行地域最接近敦煌本,行文也最接近敦煌本,因此它可以成为我们研究敦煌本《坛经》时的重要參考资料。
12个残页中,恰好保存了神秀的《无相偈》与惠能的《得法偈》。西夏残本《坛经》神秀《无相偈》的内容,与斯本、敦博本相比,完全相同,作:
而惠能《得法偈》,西夏残本则作:
惠能偈曰:
与两个敦煌本相比,西夏本有如下几点差別:
1.将两首四句偈颂合为一首八句偈颂。但这仅是形式上的差別。
2.敦煌本的「明镜亦无台」,西夏本作「明镜亦非台」。「无」与「非」虽然都是否定,但一个强调「没有」,一个强调「不是」,意义尚有差异。
3.敦煌本的「佛性常清净」,西夏本作「佛法常清净」。史金波注称:「汉字法、性形近,原或为法。」但我以为原偈颂应如敦煌本为「性」。也许正因为法、性形近,造成西夏本的译者误看;或者西夏本译者所依据的汉文本此处错抄为「法」。
4.敦煌本的「身为明镜台」,西夏本作「身即明镜台」。语气虽有不同,意义其实一致,可置而不论。
5.敦煌本的「何处染尘埃」,西夏本作「如何染尘埃」。联系上下文,意义其实相同,但西夏本语意似乎更精到。
综上所述,西夏本与敦煌本所述惠能《得法偈》基本相同,它们的差异,大抵为两种语文的迻译所造成。
无论是《无相偈》还是《得法偈》都用譬喻手法写成,如何理解作者使用的这些譬喻手法及其真意,成为理解这些偈颂意义的关键。
在神秀的偈颂中,首句所谓的「身」,显然指五蕴色身,这应该没有问题。由于「树」也是因缘所成,所以如果把五蕴色身譬喻为一般的树,应该也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佛教为了强调五蕴色身「无我」,脆危可厌,无常变迁,不可依恃,所以常常把它譬喻为中空的芭蕉树。而神秀却用「冬夏不凋,光鲜无比」的佛教宝树菩提树来譬喻五蕴色身,他在此想说明什么呢?
菩提树原名毕钵罗树,由于释迦牟尼在该树下觉悟成佛,而「觉悟」在梵文中称「菩提」,所以该树被称为「菩提树」,并成为佛教的圣树。此外,印度佛教早期认为佛已经涅槃,无形无象。当造像中拟表现释迦牟尼觉悟成佛这一主题时,就雕刻一棵菩提树。由于菩提树可以譬喻觉悟(菩提)成佛,所以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句,显然不是指五蕴色身脆危可厌,而是指犹如菩提树代表菩提、觉性那样,修行者的肉身也内蕴著佛性。所以「身是菩提树」这句偈颂,正确的读法应该是「身是菩提之树」,强调了「菩提」这一特性,亦即强调了人身内蕴的佛性。
下句「心如明镜台」则正面论述佛性。「心」的意义在佛教中甚为复杂,有时等同于「心识」,指在现实世界中活动的人的精神作用;有时等同于「心性」,则指本性、佛性。神秀偈颂中的「心」是后者。这可以在神秀系著作《天竺国菩提达摩禅师论》中得到印证。如「言达心门者,由常看守心故,渐达自心本性清净,不为一切烦恼诸垢之所染污,犹如虚空」。「觉心者,是觉悟之心,即是真佛,即是菩提」。「心」既指佛性,则「心如明镜台」这句偈颂,究其本意,是指心性象明镜一样,本体湛然常净,且可观照万物。
所以,神秀偈颂第一句讲人身内蕴佛性,第二句讲佛性湛然常净。第三、四两句「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则表述了「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这一印度部派佛教的古老命题。衹是「心性本净,客尘所染」论述的是「心性」与「客尘」的关系;而神秀则强调修行者由此必须时时警惕,保持其心性湛然清净的本性,不被外界客尘所染。各有侧重不同。
由此看来,神秀在本质上也是一个佛性论者,与惠能并无差异。他在偈颂中以菩提树譬喻「身」,虽然并不符合佛教对「身」的传统解义,但就其论述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主题而言,并无什么的错误。但菩提(觉悟、佛性)本身是无形象的,而菩提树是有形象的。神秀的这句偈颂,有给无形象的菩提赋予形象之嫌。而下句的「心如明镜台」却大有问题。虽说神秀这句话的本意,是指「心如明镜」,即指心性像明镜一样,本体湛然。但由于偈颂字数的限制与对仗、押韵的需要,末尾加了一个「台」字。这样,全句可紧缩为「心如台」。也就是说,「明镜」一词由原来限定、说明主语「心」的宾语变成了修饰「台」的定语,而「台」却成了宾语。这样就与神秀的原意大相径庭,也为惠能的反驳留下了契机。
至于第三、四两句,反映了神秀的思想实际也没有能够脱出小乘「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的窠臼,难免受到惠能的批评。
惠能的两首偈颂都是针对神秀偈颂而作。
神秀说「身是菩提树」,主要指人身内蕴佛性。对于人身内蕴佛性这个问题,惠能并不反对。但惠能从另一个角度提出问题:「菩提本无树」。菩提树明明是一种树,为什么惠能说「菩提本无树」呢?从俗谛来说,菩提树是树,这一点惠能与神秀极成,没有疑问。但神秀《无相偈》中的「菩提树」并非普通的菩提树,而是「菩提之树」,是用菩提树来譬喻「菩提」。如前所说,这有给「菩提」赋予形象之嫌。这个漏洞,马上被惠能抓住。菩提作为真如佛性本来是无形无象的,怎么能给它赋予形象呢?正如后代禅师所说:「说似一物即不中。」所以,惠能的「菩提本无树」并非说菩提树不是树,而是指责神秀对佛性的认识有偏差。
如前所述,神秀之「心如明镜台」的正确表述应该是「心如明镜」,指佛性象明镜那样湛然常净。但由于末尾多缀了一个「台」字,于是惠能便抓住这一破绽發起攻击,指出:「明镜亦非台」。亦即:「湛然的佛性不可能是什么『台』。」
公平地讲,佛性无形无象,是当时佛教僧人的共识。神秀不至于连这点基本知识都没有,衹是因叙述不当,出现疏漏。从主观上看,神秀的偈颂所表述的主题,实际并没有涉及佛性有无形象的问题。但从表述的客观效果看,第一、第二两句的确都可以引申出佛性的形象问题。其中,第一句用菩提树来譬喻菩提,如果说还衹是依从佛教的传统习惯,还情有可原的话;第二句末尾多缀的这个「台」字,使神秀无法自我辩护,衹好低头认错。
身心的关系,佛性的有无形象都不是惠能、神秀交锋的要点。两者差別的关键在第三、第四两句。
在神秀看来,世界有净有染,要守净防染;而惠能则坚定地维护缘起性空,当下即净。神秀是有善有恶,有分別;而惠能则「不思善,不思恶」,超脱分別,任运自然。神秀要起心看净,惠能则认为执著善恶净染都是迷人的妄念,佛弟子应该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佛性本亦无差別,衹缘迷悟。迷即为愚,悟即成智。」(《坛经》)所以神秀《无相偈》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惠能《得法偈》说:「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两人的境界高下,在这里截然分明。
如果说惠能的第一首偈颂是专门破斥神秀的观点,则第二首偈颂则借用神秀的偈颂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
「心是菩提树」,实际是说「心是菩提」,亦即人的心性就其本质来说就是佛性,与佛性等同不二。由于剥用神秀的原偈颂,也由于偈颂体裁的限制,惠能在这里也多缀了一个「树」字。如果单纯地就这句偈颂来讲,可以说惠能的这句话也犯有与《无相偈》同样的毛病。但是有了第一首偈颂的「菩提本无树」作铺垫,则惠能的这句话就无过了。
「身为明镜台」,讲身心关系。亦即「身」衹是「明镜(佛性)」的依托。比较而言,惠能的说法比神秀的说法要准确得多。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这两句与第一首偈颂的后两句意思完全一样,再次批评了神秀强分染净的错误观点,强调自己的论点。
如上所述,惠能的这两首偈颂虽是对机而作,却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先破后立,阐述了彻底的一元佛性论的立场。后代的《坛经》修订者不能真正领会惠能的思想,将上述两首偈颂修改成:
关于这一修订,郭朋曾经提出批评,指出:「就拿为后人所篡改的『本来无一物』这句偈语来说吧,千百年来,人们认为这就是惠能的思想。其实,衹能说它是被误解了的般若思想,而决不能说它是惠能的思想。」「本来无一物」,未免有「恶趣空」之嫌,我赞同郭朋的上述批评。
陈寅恪曾经对惠能的上述偈颂提出批评,至今引起许多学者的兴趣,有的表示赞同,有的认为惠能读经不多,应该网开一面,不能严格要求。我则认为惠能的偈颂逻辑严密,无可指责。而陈寅恪的批评完全站不住脚。
陈寅恪的批评集中在三个方面:
第一,「惠能第二偈中『心』、『身』应须互易,当是传写之误。」
亦即陈寅恪认为惠能第二首偈颂的「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原文应该如神秀偈颂一样,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因传抄致误。或许陈寅恪认为以「树」喻「心」不妥,故有是说。但如上文所分析的,惠能偈颂并没有错误,错误的是神秀的偈颂。所以陈寅恪批评得不对。当年陈寅恪得知的敦煌本衹有斯坦因一本,现在又出现了敦博本,该偈颂文字与斯坦因本相同,陈寅恪所谓「当是传写之误」的推测也缺乏依据。杨曾文主张:「第二首偈颂原是借用神秀的前两句偈,但『心』、『身』次序似是有意弄颠倒了。」也肯定原文本身并非传写之误。
本章的《校记并诸家校录复议》〔§08.15.〕提到,邓辽本、黄本依据陈寅恪的观点,将《得法偈》中第二首偈颂的「身」、「心」互换,实际是错误的。
第二,「此偈之譬喻不适当。」陈寅恪解释说:「菩提树为永久坚牢之宝树,决不能取以比譬变灭无常之肉身,致反乎重心神而轻肉体之教义。此所谓譬喻不适当者也。」
如前所述,神秀偈颂的著眼点在一切众生均有佛性。著眼点不同,取喻亦不同,虽然与佛教传统的解义有异,却也不算大过,他的错误是叙述不严密,留下了让惠能攻击的漏洞。至于惠能的偈颂,则完全无过。陈寅恪既没有考察《得法偈》的真意,也没有考察《无相偈》的真意。率意地先要求把惠能的偈颂中的「身」、「心」互换,也就是把《得法偈》中的「心是菩提树」改为「身是菩提树」,然后再来批评经过自己互换的「身是菩提树」这种譬喻不适当。不过,大师也是人。大师有时也会犯低级错误。
第三,「此偈之意义未完备。」陈寅恪解释说:「何谓意义未完备?细绎偈文,其意在身心对举。言身则如树,分析皆空。心则如镜,光明普照。今偈文关于心之一方面,已将譬喻及其本体作用叙述详尽,词显而意该。身之一方面,仅言及譬喻。无论其取譬不伦,即使比拟适当,亦缺少继续之下文,是仅得文意之一半。此所谓意义不完备者也。」
这一批评也站不住脚。陈寅恪说惠能《得法偈》「意在身心对举」,这是误读了《得法偈》。因为惠能的偈颂固然涉及了身心关系,但这衹是就神秀偈颂的漏洞借题發挥而已。他的本意不是论述身心关系,而是论述自己的一元佛性论。两首偈颂,一共衹有40个字,强调突出了一元佛性论的基本观点,至于其他问题,当然不可能全面、深入地论述。
陈寅恪对惠能《得法偈》的批评,在学术界影响很大。就笔者耳目所及,赞同者多。即使有人想为惠能辩护,也从惠能文化程度不高,不能苛求之类的角度出發。似乎陈寅恪的批评,已成不刊之论。但是,笔者的上述研究证明,陈寅恪的三点批评,都完全站不住脚。
就本章的疏义而言,惠能下面这段话特別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在惠能看来,佛教八万四千法门,归根结底,要在「识心见性」上下功夫。这是惠能的基本思想,也是贯穿整部《坛经》的基本思想。除周本以外的诸多录校本,将「吾」误校为「悟」,模糊了惠能说法时,开宗明义标揭的这一宗旨,非常可惜。
六、原始资料
- 敦博本
- 053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此诵此偈惠能//
- 054 及一闻知未见性即识大意能问童子适来诵者是何言偈童//
- 055 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大欲传衣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
- 056 来呈吾看吾大意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
- 057 于南廊下书无相偈一首五祖令诸门人尽诵悟此偈者即见自性//
- 058 依此修行即得出离惠能答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堂前//
- 059 望上人引惠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取结来生缘愿//
- 060 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
- 061 惠能闻已即识大意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
- 062 上题著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性即吾大意//
- 063 惠能偈曰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无台 佛性常清净 何处有尘//
- 064 埃 又偈曰//
- 065 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 何处染尘埃//
- 066 院内徒众见能作此偈尽怪惠能却入碓坊//
- 斯本
- 060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此//
- 061 偈惠能一闻知未见姓即识大意能问童子适来诵//
- 062 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是大//
- 063 欲传于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看悟大意即//
- 064 付衣法禀为六代褐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
- 065 书无相偈一首五祖令诸门人尽诵悟此偈者即见白//
- 066 姓依此修行即得出离惠能答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
- 067 未至堂前望上人引惠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
- 068 愿诵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
- 069 能即礼拜此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惠问已即识//
- 070 大意惠能亦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
- 071 提著呈自本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姓即吾大意//
- 072 惠能偈曰//
- 073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无台 佛姓常青净 何处有尘埃//
- 074 又偈曰//
- 075 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 何处染尘埃//
- 076 院内从众见能作此偈尽怪惠能却入碓坊/
- 旅博本 绿衍红漏粉异(与斯本比)
- 064 有一童子于碓坊边过唱诵//
- 065 此偈惠能一闻知未见姓即识大意能闻童子适来//
- 066 诵者是何言偈童子答能曰你不知大师言生死事//
- 067 大欲传依法令门人等各作一偈来呈吾看悟大意//
- 068 即付衣法禀为六代祖有一上座名神秀忽于南廊下书//
- 069 无相偈一首五祖令诸门人尽诵悟此偈者即见自姓依//
- 070 此修行即得出离惠能答曰我此踏碓八个余月未至//
- 071 堂前望上人引惠能至南廊下见此偈礼拜亦愿诵//
- 072 取结来生缘愿生佛地童子引能至南廊下能即礼拜此//
- 073 偈为不识字请一人读惠能问已即识大意惠能亦//
- 074 作一偈又请得一解书人于西间壁上题著呈自本心不//
- 075 识本心学法无益识心见姓即悟大意惠能偈曰//
- 076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无台 佛姓常清净 何处有尘埃//
- 077 又偈曰//
- 078 心是菩提树 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 何处染尘埃//
- 079 院内从众见能作此偈尽怪惠能却入碓坊/
校注
阎校本,指阎波尔斯基撰:《敦煌写本六祖坛经译注》,1967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Philip B Yamposky, The Plat form Sutra of the Sixth Patriarch the Text of the Tun-Huang manuscript, Translated, with Notes,1967,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明)一如编:《三藏法数》,民国十二年丁福保印本,第453页中栏。 《大正藏》第26卷第291页中栏。 史金波:《西夏文六祖坛经残页译释》,载《世界宗教研究》1993年第三期。 《世界宗教研究》,1993年第三期,第93页。 「何处染尘埃」句,似乎给如如不动的佛性赋予一种主动性。而「如何染尘埃」句,则完全不会产生上述误解。 《藏外佛教文献》第一辑,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12月,第36页。 《藏外佛教文献》第一辑,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12月,第41页。 郭朋:《坛经校释序》,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6页。 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第166页。 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0月,第230页。 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第166页。 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第168页。 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第166页。 陈寅恪:《禅宗六祖传法偈之分析》,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中华书局,1980年10月,第168页。【经文资讯】《藏外佛教文献》第 W12 册 No. ZW12n0100 敦煌本《坛经》校释疏义(第六章~第八章)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0-11-02
【编辑说明】本资料库由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依《藏外佛教文献》所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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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1)「唱」,敦博本作「此」,据斯本改。
孟本、周本、李申本、杨本、潘本、邓辽本、中岛本、黄本据斯本校作「唱」。李富华本「唱」、「此」均无,亦无校记。
复议:李富华本失校、漏字,尤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