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乐鸣空集序
予读《易.传》至「天地闭,贤人隐」,未尝不掩卷长叹息也。自金神现梦、正法东传,大善知识乘时利见者不可悉数;降自宋、元则冒窃名位者多,而得正知见者寡,故云栖大师每叹:「支那国裡觅一须陀洹人不可得。」予窃谓求果人于众所知识则诚不易,苟求之于隐迹韬光或亦不无,恨未能遍历寰区访之。迩来禅门僣滥,不忍见闻,无论果证绝响,虽路头端正者亦不易得,每每中夜痛哭流涕,故独于袁石公之《西方合论》深生随喜,谓之空谷足音。
客冬,偶檇李王止庵居士以鲍性泉所著《天乐鸣空集》见示。性泉,山阴人,鬻楮于檇李,不过一市贾耳。初礼紫柏大师,师勗以背读《楞严》、《法华》,遂乞名笔,书细楷方册,镂板流通。嗣复肆志于《华严合论》、《大乘止观》、《传灯》、《宗镜》诸录,并与湛然禅师往还,后乃皈依云栖大师,坐脱超登莲土。噫!其人可谓甚希有矣。
是集为陶石梁居士阅本,付于老友钱永明手,永明临化以授止庵,时逾十年,随身往还,涂将万里,屡谋剞劂于张菊存、汪尔陶、徐节之、高念祖诸道友,而缘尚有待。予得展阅原稿,其立论大约以行解合一为宗,以悟后修行为正,盖深得《合论》之旨,兼悟《宗镜》之门,堪与末世狂禅为顶门针,无怪乎狂禅恶其害己,反谤为別一路头耳。
嗟乎!洙泗不得中行思狂狷,乃最恶乡愿;不得见圣人、君子,思善人有恒,乃最恶亡为有、虚为盈。余即不得与性泉周旋,而读其遗书,殊深潜德不耀之思、昔友今亡之叹,爰标揭其尤粹精者,并系之数语,想见性泉之泉无时无日不活泼当前,或者是书兆足以行耶?
自序
《华严经》云:「若有众生曾一念信入毘卢法界者,纵以恶业堕阿鼻狱,毘卢放光,光触其身,应念命殒,即生兜率陀天,受无量乐。正乐之顷,忽有天鼓自空而鸣,告曰:『此乐虚妄,不久坏灭,慎勿贪著,当念无常。又,诸业报不从东方来、不从南、西、北方、四维上下来,但从颠倒生,以因缘有。』诸天闻已,顿悟诸法无生,即证十地果位。」
盖毘卢之光炽然常放,无间歇、无分別,而地狱众生未必尽出。其出者,乃往昔曾与毘卢有缘,一念信入法界者耳。若无缘种,虽有常光,正如生盲曝杲日之下。由是观之,则此光不属毘卢,当在我也。设若在我,则地狱之中何不齐成解脱?是知此光不住毘卢、不住于我,非我、非渠,了无处所。我即毘卢、毘卢即我,是为不可思议,故得应念脱苦,超升兜率。
若谓此光有住、有著,即地狱漫漫,何由出哉?即离地狱,复耽天乐,乐久生迷,无常忽至,衰相现前,复沉苦海,势所必然。乃闻天鼓如是激扬「业体本空,罪性无主」,即获无生,顿超十地。而此天鼓亦无所从,但有音声,了无形质,虽无形质,常自空鸣,是故号之为无依智印法门。妙矣哉,无依智印也。
吾越有山,名曰鹅鼻,又号大岩,古宝掌千岁和尚尝居于此。登其巅者,每闻空中乐声嘹喨,皆谓天帝作乐,故其乡号为天乐。
噫!天乐即天鼓也,天鼓即无依智印法门,即毘卢法界之光。此光不离日用现前,日用而见此光,由此光而入无依智印法门,则天鼓轰轰、天乐铿铿,不舍昼夜,遍界全闻。若将耳听,何异聋盲?予复挝之,欲警昏蒙。虽形言迹,出处无从,若欲觅者,捕影捉风,以故假号天鼓居士,而名此集为「天乐鸣空」。
时万历庚戌,上元前二日,▆春,天鼓居士鲍宗肇自序于无碍阁中。
天乐鸣空集序
吾观举世学佛信佛者不可胜计,而究莫知何法是佛、佛在何所。若谓释迦是佛,已从双树入灭。若谓弥陀是佛,乃隔十万刹土,与我何预焉?惟于现前所有一切境界,爱憎、苦乐、名利、荣辱、人我、毁赞等相,果见纤尘不露、毫发不存,方为肉身菩萨、方为大乘根器、方可为人天师范。
说法利生非独口里谈空,寔能身在空中,以至墻壁瓦砾无不谈空,恒沙界外悉在身中,此即如来本意、迦叶真宗,而十方贤圣合掌矣。
山阴鲍性泉居士贾于吾郡之春波里,沉酣教乘,著有《天乐鸣空集》,为予祖同年陶州守石梁订正。性泉临化以授道友钱永明,俾商流传。永明老,转以授王文学止庵,笥藏有年。
丁亥秋,止庵晤予于吴巨手师卍斋,见示此书,叹为希有。予受而读之,中有述予祖及同年王郡守季常论《金刚经》大意语,携归以呈先子。
先子谓性泉盖久向大法,而尤得力于《华严合论》。因举陶祭酒石篑柬袁吏部中郎云:「有居士鲍姓者,日暗诵《楞严》数部,善谈《宗镜》,行解俱佳,亦时来共语。」即其人也。遂助缮楷本,资先郎中冥福。方谋梨枣,抱疴未果。
巳丑岁,止庵馆予双谿草堂,适吴太史默寘来,顾见此书而喜,辄同予助梓若干叶,余尚有待。
壬辰冬,素华大师来吾里,予偕止庵往谒。止庵出以是正,师为击节称善,稍加删润,促以梓行,乃因缘未至,笥藏如故。
丙申冬,止庵病且革,楞严巨方法师问疾榻前,止庵手是书,泣曰:「此先大师之手泽存焉,师其为我成就宏通,俾有以见性泉永明于常寂光中。」巨师慨然许诺。或谓像季之衰,有漏福因易种,而传持慧命无上功德之不可多得。巨师不顾也,多方思所以传之,陆別驾槐眉、沈孝廉栎友、张观察菊存、曹方伯秋岳、汪进士涤公捐资倡导,感动真如无尘上人暨诸缁白,克竣厥工。
一日,持示予,曰:「惟君夙稔颠末,盍以数言为序。」予思凡借舌根说法则所化有几,今巨师皈依营泉,为江右白法大师之英孙,參学灵峰,为古吴素华大师之干子,在当人分中大事已明,则躬行实践,令光明远大,辉映古今,将致见影闻名悉皆获益,此不劳心力而炽然常说矣,何复借此书以铎世?虽然,当大法衰替之日,委身拚命,竭力告人,宣传慧命,正岁寒松柏、中流砥柱,方为菩萨行也。
今之号为学佛者,未尝以生死大事为念、明心见性为急,不工文词则精书画,不思与佛祖驰驱,而欲与工巧技艺度絜长短,是必使苏、李、班、马诸人为法王,钟、王、荆、关诸人为阎老,然后此辈或得便宜,而金色头陀之侣反为失计,亦颠倒甚矣。
是书出,耳闻目击更无余法,戒慎恐惧到处尽提。此事譬如蓬生麻中,不得不直。将见大家齐唱圣凡同体,狮子窟中无异兽,栴檀林畔悉成香,其功岂不大哉?
予何人也,敢言佛法?因先郎中玄期公为云栖大师入室弟子,先大夫寓公公复乐与雪峤、石雨、破山、林野诸耆宿往还,早幸闻有宗教,年来恒从外父谭司成埽庵翁亲近诸方知识,而八识田中最心折白法老人,时參请如实语,迩更得觐觉浪、石奇两和尚,谬许根器不甚暗劣,且尝奉教于灵峰,不敢懈怠。
深喜巨师此举,匡救宗教,不独重其无诺责巳也。即如「离教无宗、离宗无教」二语,便可一生受用。宗教两得,不为名相所胶。如谓教在宗外,便是依文解义,三世佛冤;如谓宗在教外,便是离经一字即为魔说。巨师亟刻此书,为学人顶门一针,岂无性解相兼之士与之一贯宗教、共弘佛法哉?予日望之矣。
秀水怀寓主人高佑𫟳念祖父,识于新丰镇之竹林草堂。
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
远公于庐山莲社三睹圣相,夫远公未尝往彼,岂彼境移至此乎?彼既不来,我亦不往,而圣境昭著,即此可以破疑网、彻渊源、绝同异、一去来矣。
世尊明示曰:「即今山河大地、根身器界,全是当人第八识。」夫八识何以成根身器界?盖此识名如来藏,无体、无性,但随缘受熏成诸万法,是以十界俱系平等真如,但熏习不同,致受报各別。
远公圣相岂从外来?乃系藏识受熏,前境顿改,不期然而然也。故西方净土在彼而恒在此,在此而恒在彼。
修雅法师曰:「白牛之步疾如风,不在西、不在东,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抑何苦?何异聋?何异瞽?故知自己如来藏者,念念熏习,性境化为胜境;昧之而执有外法,念念熏习,则性境化为恶境矣,岂离是有净、秽两土哉?
《楞严》以五阴六入、地水火风悉如来藏,循业發现,随众生心应所知量,故阿难豁然大悟,顿获法身。法身者,如来藏之別名,以能为万法之身也。假如百千人同处异习,乃至同时报谢,修净土者则不离此处现弥陀、如来、观音、势至,金台宝网,莲华化生;修法界观者,不离此处现遮那如来、文殊、普贤,香水大海坐大莲华,华藏世界重重无尽;修唯识、愿生兜率者,不离此处现慈氏如来,天亲、无著、无量天子前后围绕;修十善者,不离此处现忉利天主,无量天人、七宝婇女娱乐其中;其五逆十恶、谤大般若者,不离此处现燄魔法王,牛头狱卒,刀山剑树,粉骨碎身;若命未终者,则依旧见此山河国土,不见诸人所现境界。《华严经》云:「不离觉树而升天上。」即此意也,使善恶境界果系实有,则此处只可容纳一境,岂容百千境同处,诸佛菩萨与牛头狱卒不相见耶?金台宝网与刀山剑树不相碍耶?同时別业、同处各报,不相混耶?一切境界又岂无有耶?何十法界受用不同?若是推穷究竟,则知原无外法,都是八识心王随业受熏,以致如光影、如幻化,悉无实体,悉由心变,是故,重重交彻、光光相映,各各圆满、各各周遍,无杂、无坏亦无违碍,此系法尔如然,非关造作。
众生分中各各如是,止为不知妄执,致香水海变为烦恼海、法性山化为尘劳山,丛林为刀林、宝树为剑树。若能了知都是心王之体性境现量,则应念解脱,大地黄金、长河酥酪矣。此系根本之说,诸佛共宣第一之诠。背此他求,徒历艰辛,终无一得。故曰:「知是空华,即无轮转,亦无身心受彼生死,非作故无,本性无故。」
信官高道素助刻
天乐鸣空集缘起
《天乐鸣空集》,鲍性泉居士遗书也。性泉讳宗肇,万历间山阴县天乐乡人,父国祺,母韩氏,俱善信男女。性泉弱冠,具殊慧,斥荤酒,熟背《楞严》、《法华》,如涌波泻水,日每一周。其尊人命开纸舖于我郡东郭,怒其折阅,罚之跪,良久释起,则已默背《首楞严》十卷矣。中年亲没,即离室家,事參访,乐从紫柏大师、散木老汉周旋。晚乃皈依云栖。初莲池大师以性泉不坚诚净土,有折摄语见于《竹窗随笔》,性泉征诘数四,始北面称弟子,真以直心为道场,精于上品上生者也。
临终预知时至,先期命子治斋,邀平昔道侣王季常、戴升之、徐春门缁素十余众至家,同声念佛竟日。日西时,忽合掌谢众,不起于坐而化。所著有《胜方便金刚略解》、《涂毒鼓声》、《天乐鸣空集》,俱未行世。
性泉自记:「《涂毒鼓声》尚留会稽陶石梁先生家未还。」惟此一书为石梁先生订正,性泉手授道友钱永明。永明垂死,又以托不肖隆,受而卒业。其驳邪崇正,叹大褒圆,俱阐扬宗教心髓,宜乎诸方大老并服为颠扑不破者也。
隆笥藏十四、五年,如受寄重宝,作客维扬,放浪南闽,先后携随,于饥馑、干戈、道途畏怖中凛凛护甚躯命,生还抵里,怆已屇匿王观河之年,善忧多病,宁保长久,一旦草露风灯,辜负付托,其为罪愆,沙劫曷赎哉?
尝为一疏募梓,得友人高念祖携请尊公泽外工部捐资缮写,方谋杀青,以资明水先生冥福,而泽外公悲愤久疾,俄焉赴召玉楼,每焚香披阅,徒有涕泗涔涔下而已。
悲乎,悲乎,此著子不独性泉,原系人人有分,但法王家财必仗大长者和盘托出,遍界人方得领受使用,泉流地上耳。
计此书得四万缗便可成就宏通,大助修行足目,乃示之,人多不解。募之时,如有待,末法同人福慧浅薄,良可悼也。
稽首大心檀越王,当我世定有具正知见,使性泉不湮没此一段灵光,以施财当雨法者,谨述颠末为俟时节因缘。
戊子仲春,东海止庵王起隆识。
种种邪空
梦中所见种种好恶境界,忧喜宛然,觉悟追寻,何曾是有?故曰:「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诸佛号觉皇,众生为大梦,长夜生死,流浪无穷,世尊出现,谈空荡有,破执除疑,说十种深喻,曰「如梦、如幻、如响、如化、如影、如像、如阳欿、如空华、如水中月、如乾达婆城」,乃至四十九年、三百余会,种种別说无出于此。临后涅槃,应尽还源之际,三返告众曰:「遍观三界六道,一切所有,根本性离,毕竟寂灭,本来无有,本不可得。」则知自始至终更无他法,只欲令人了达,即今日用一切现前境界本来空寂也。
其未达佛旨,见目前差排不去、拨置不开,遂妄生穿凿,种种说空。或曰:「万法是有,心体本空。」或曰:「现在则有,过未则空。」或曰:「生起则有,凋谢是空。」或曰:「我存则有,我死则空。」或曰:「取著则有,不取则空。」或曰:「缘生则有,缘灭则空。」指外法从众缘而有故也。或曰:「万缘放下,一尘不立则空。」或曰:「须观空入定,亲证圣果则空。凡夫现在,岂可言空?」或曰:「体虽空寂,为无始业报所障,直待修行几劫,业报尽日自然成空。」或曰:「分拆为极渐尘,乃至邻虚则空。」更有一种以无言、无示,无得、无失,凡有现前一切不拘,自有得教外別传,向上一窍者为真空。更有一种认著识神,能见、能闻,能动、能转,虚虚寂寂、觉觉灵灵,去来无碍,无相、无形者为真空。
如是种种不可胜计,总是梦中说梦,见有外法硬欲使空,强契佛言故耳。噫!以此见解欲达真空、出生死,不亦难乎?
信官张晋征助刻
色空
尝观七佛偈,每以身心罪福如幻、如化、如泡、如沫,悉皆无实,则知佛佛相传,唯传空法。世尊出现,前后演唱尽谈空耳,故曰:「破有法王出现世间。」又曰:「终归于空。」盖众生生死轮转,唯执有也。空者,非是拨有而空,亦非排遣分析而空,乃即有之空。故《法界观》曰「色即是空者,谓色举体不异空,全是尽色之空,故色尽而空现。」
菩萨看色即是见空,观空莫非见色,为一味法。未达者,乃欲弃有著空,永嘉所谓避溺投火也。妄见外法,纵然遂将心意捺伏,以佛语妄自和会心生法生、心灭法灭等,殊不知佛意乃指万法无体,悉是心耳。
如是种种错解用力除遣,直至有顶,八万大劫功力尽日细念复生,向来妄自谓出三界、破生死,岂知三界、生死俨在?乃至谤佛法,堕阿鼻。此系不达真空,极力修行,终作魔伴,故从上佛祖痛为呵斥。
夫佛祖正意,色、空原非二致,如金与器、如水与冰,唯是一法。迷时,唯见幻色,不见真空,如金作器,器显金隐;如水为冰,冰成水夺。悟时,彻底唯空,本无外色,如见钗钏,浑身是金;如日销融,全体是水。则知钗钏与冰,但有虚相、虚名,当体唯是水与金也。真如随缘成立万法,万法但有虚相、虚名,当体唯是真如。达磨大师曰:「迷则色摄识,悟则识摄色。」若能如是,则亦空、亦色,即俗、即真,遮照同时,理事无碍,一生可以成办大事。若昧斯旨,触途壅滞,故教中称为色阴。
阴者,覆盖之义。不达自心,妄现外法,根境既立,此心顿隐,生死轮回从玆而始,故曰:「照见阴空,度尽苦厄。」见阴空者,无明顿破,万法销亡,妙净明心,廓然披露,是名达空、是名般若,本无三界可出、生死可亡,故曰:「一念得心,顿超三界。」
是故,见空者非是冥寂无知,但空而已,乃真心显现时也。真心何由显现?正万法空尽时也,见空即是见心、见心即是见空,非异法也、非异时也。切勿谓:「我空则空矣,心则未见也。」此系心外见空,非真空,乃断空也。又勿谓:「我心则见矣,法尚未空也。」此系法外见心,非真心,乃识心也。故曰:「是,则龙女顿成佛;非,则善星遭陷坠。」龙女达真空则顿同古佛,善星妄拨空而生身陷地狱也。
常观梵刹之外先建三门,夫三者,乃空、无相、无作三法,谓之三解脱门,令其一入此门即当达此三法。今之入是门者,果能达否?慎毋口则谈空、行则著有,故曰:「君子以空进其德,小人以空肆其欲。」入空门者,请谛审焉。
信士孙洪基助刻
天乐鸣空小引
《天乐鸣空》,鲍性泉居士遗书也。性泉生山阴天乐乡,贾于我禾最久,熟背《法华》、《首楞严》,继而得悟,与云栖大师往复问难,良苦不肯,以蒙锥劄,故而少阿,私所论著百十条驳邪崇正,叹大褒圆,俱阐扬宗教心髓,诸方大老如紫柏、湛然并服为颠扑不破者,临终现夙命通,会食趺化。
此书性泉手授道友钱永明,永明老且死,又以托不肖隆俾商流传。朱笔为会稽陶石梁先生于甲戍年中看定,墨笔则系隆历年续看,因原文微有累字累句,稍乙使其洁斐,比于译经之有润色;至其议论纲宗,无敢铢两移也。
性泉自记尚有《涂毒鼓声》一书留石梁家,看定未还。隆曾恳性泉弟、鲍师勋泊、朱子蕃往访其原本录之,数度未得。顷闻会稽巨族概被兵燹,是书或被劫灰收归天上矣。
惟此一书,余笥之十四、五年,如受寄重宝,作客维扬,放浪南闽,先后携随,于饥馑、干戈、道途畏怖中凛凛护甚躯命,生还抵里,怆已屇匿王观河之龄,善忧多病,宁保长久,一旦草露风灯,辜负付托,其为罪愆,沙劫曷赎哉?
尝一为疏募梓,辄尼于魔扰,今杀青不易,迥倍曩时,意欲先誊一真稿,觅信心可托者转存之,而缮写亦自无力,每焚香披阅,徒有涕泗涔涔下而已。
嗟嗟!末法同人福慧尟▆,然于修齐、礼忏等项侭多难施能施,计此书得三十余金便可成就宏通,大助修行足目,乃示之,人多不解。募之时,如有待,弥信像季之衰,有漏福因之易种,而传持慧命无上功德之难以世求也。
悲乎,悲乎。此著子不独性泉,原系人人有分,但法王家财必仗大长者和盘托出,遍界人方得领受使用,泉流地上耳。稽首大心檀越王,当我世定有具正知见,使性泉不湮没此一段灵光,以施财当雨法者,谨抆泪聊述颠末,为俟时节因缘。
戊子春仲,东海王起隆识。
天乐鸣空自序
《华严》有言:「若有众生一念信入毘卢法界,纵以恶业堕阿鼻狱,毘卢放光触其身分,应念命殒,即生兜率,化为天子,受无量乐。正乐之顷,忽有天鼓自空而鸣,告诸天子:『此乐虚妄,不久坏灭,慎勿贪著,当念无常。』诸天闻已,顿悟无生,即证果位。」盖毘卢之光炽然常放,无间、无別,而地狱众生未必尽出。其出者,乃往昔曾与毘卢有缘,一念信入法界者耳。是知:此光不住毘卢、不住于我,非我、非渠,了无处所,故得应念脱苦。既离地狱,复耽天乐,乐久无常,衰相现前,乃闻天鼓如是激扬,即超十地。而此天鼓亦无所从,但有音声,了无形质,虽无形质,常自空鸣,是故号之为无依智印法门。妙矣哉,无依智印也。
吾越有山,名曰鹅鼻,古宝掌千岁和尚所居。登其巅者,每闻空中乐声嘹喨,皆谓天帝作乐,故号天乐乡。噫!天乐即天鼓也,天鼓即无依智印法门,即毘卢法界之光。既入无依智印法门,则天鼓轰轰、天乐铿铿,不舍昼夜,遍界全闻。予复挝之,欲警昏蒙,虽形言迹出处无从,以故假号天鼓居士,而名此集为「天乐鸣空」。
万历庚戍,上元前二日,天鼓居士鲍宗肇自序于无碍阁中。
序目共八叶,信官吴太冲助梓。
鲍性泉传略
性泉讳宗肇,万历间山阴县天乐乡人。弱冠,具殊慧,斥荤酒,熟背《楞严》、《法华》,如涌波泻水,日每一周。其尊人讳国祺,佚其号,母夫人韩氏,俱善信男女,性泉其第三子也。
国祺公嘱开纸舖于我郡东郭,以折阅故,怒性泉,罚之跪挞,扶之,良久得释起,则已默背讫《首楞严》十卷矣。里中钱永明老居士与性泉交契,向余传述如此。性泉蚤酣教乘,中年亲没即离室家,事參访,乐从紫柏大师、散木老汉周旋。晚乃皈依云栖。初莲池和尚以性泉不坚诚净土,有折摄语见于《竹窗随笔》。性泉龂龂征诘数四,始北面称弟子,真以直心为道场,精于上品上生者也。临终,预知时至,先期嘱子某治斋,遍邀平昔道侣王季常、戴升之、徐春门淄素十余众至家,同声念佛竟日。日西时,忽合掌谢众,曰:「永別诸君,且烦劳矣。」不起于坐而化。所著有《胜方便金刚略解》、《天乐鸣空》、《涂毒鼓声》等书,俱录本,尚未行世。
天乐鸣空集卷上
佛
佛者,觉也。觉者,灵知之心也,故曰:「即心是佛。」七佛偈曰:「佛不见身知是佛,若实有知別无佛。」又曰:「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是知灵妙心孰不具足?谁不是佛?阳明子致良知亦由是耳。众生迷此灵知,随逐尘境,以故颠倒流浪。今之求佛者,舍此灵知而向外寻觅,是乃以佛觅佛,何有了日?若见灵知本佛,则尽法界不出此知,除知之外,复有何物?是谓单传直指也。永嘉曰:「勿以知知知,勿以知知寂。」但知而已,性自神解,不同木石,知外无物、物外无知,此即真知。若知外有毫发为所知,此即妄知,又为所知之障矣。切须体认此灵知以为本佛,从此相续不休,运运腾腾,心心念念无一念而非佛。故曰:「一念相应一念佛,念念相应念念佛。」何须苦死要三祗?纵有庄严福报等事,以大悲大愿而熏之自然成就。如阿难于楞严会上闻佛开示,了知一切万法悉是自心,故曰:「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是亦顿悟本心,方起行愿以满佛果也。是故,欲入佛门以作佛事者,先须达此,则释迦、弥勒、阿闪、弥陀……,一切诸佛总具此中。
信心
菩提路以十信为始,若无信位,何为基本?从何起行历诸地位乎?故曰:「信为道原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根。」信能必到如来地,信能增长佛功德,此三世诸佛成道之始,十方贤圣必由之门也。
夫信者,信何物?信自心也。自心者何?即今现前,不假安排,触目焕然者是。盖为无始不觉,号为无明,执成人、我,妄现六尘,长夜迁流,无有停已。虽曰不觉,此心未尝不显露;虽曰迁流,此心未尝不清净。于是觉皇示现,起大慈悲,种种指示,若当下了达,则尽法界都是。故曰:「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
唯见此心,不见別法;唯信此心,不信別法。若信別法,则不信自心矣;若见別法,则不见自心矣。佛即此心也、法即此心也,除此无別佛、无別法,故文殊暂起佛见、法见,被佛贬向二铁围山,即此意也。赵州曰:「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为是故也。见得谛当、信得真实,乃可兴慈运悲,入廛垂手,自利利他,智悲纯熟,十地功终,圆满妙觉,总不出最初一念信心也。
永明曰:「若入信门,便登祖位。才有信处,皆可为人。」若不具此信、不见自心,徒兴虚行之何益?若信有佛、有法,有净、有秽,我今修行终必作佛,是但增人、我,取、舍,情见愈深,执障益厚,都向无明驰逐,谓之信心得乎?
色空
尝观七佛偈,每以身心罪福如幻、如化,如泡、如沬,悉皆无实,则知佛佛相传,唯传空法。世尊出现,前后演唱尽谈空耳,故曰:「破有法王出现世间。」又曰:「终归于空。」盖众生生死轮转,唯执有也。
空者,非是拨有而空,亦非排遣分析而空,乃即有之空。故《法界观》曰:「色即是空者,谓色举体不异空,全是尽色之空,故色尽而空现。」菩萨看色即是见空,观空莫非见色,为一味法。未达者,乃欲弃有著空,永嘉所谓避溺投火也。妄见外法,纵然遂将心意捺伏,以佛语妄自和会心生法生、心灭法灭等,殊不知佛意乃指万法无体,悉是心耳。
如是种种错解,用力除遣,直至有顶,八万大劫功力尽日,细念复生,向来妄自谓出三界、破生死,岂知三界、生死俨在?乃至谤佛法、堕阿鼻。此系不达真空,极力修行,终成外道,故从上佛祖痛为呵斥。
夫佛祖正意,色、空原非二致,如金与器、如水与冰,唯是一法。迷时,唯见幻色,不见真空,如金作器,器显金隐;如水为冰,冰成水夺。悟时,彻底唯空,本无外色,如见钗钏,浑身是金;如日销融,全体是水。则知钗钏与冰但有虚相、虚名,当体唯是水与金也。真如随缘成立万法,万法但有虚相、虚名,当体唯是真如一心也。
达磨大师曰:「迷则色摄识,悟则识摄色。」若能如是,则可空、可色,即俗、即真,遮照同时,理事无碍,一生可以成办大事。若昧斯旨,触途壅滞,故教中称为色阴。阴者,覆盖之义。不达自心,妄现外法,根境既立,此心顿隐,生死轮回从兹而始,故曰:「照见阴空,度尽苦厄。」见阴空者,无明顿破,万法销亡,妙净明心,廓然披露,是名达空、是名般若,本无三界可出、本无生死可亡,故曰:「一念得心,顿超三界。」是故,见空者,非是冥寂无知,乃真心显现时也。
真心何由显现?正万法空尽时也,见空即是见心、见心即是见空,非异法也、非异时也。若谓空则空矣,心则未见,此系心外见空,非真空,乃断空也。若谓心则见矣,法尚未空,此系法外见心,非真心,乃识心也。故曰:「是,则龙女顿成佛;非,则善星遭陷坠。」龙女达真空则顿同古佛,善星妄拨空而生身陷地狱也。
常观梵刹之外先建三门,夫三者,乃空、无相、无作三法,谓之三解脱门,令其一入此门即当达此三法。今之入是门者,果能达否?慎毋终日谈空行有,故曰:「君子以空进其德,小人以空肆其欲。」入空门者,请谛审焉。
种种邪空
梦中所见种种好恶境界、忧喜宛然,觉悟追寻,何曾是有?故曰:「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诸佛号觉皇,众生为大梦,长夜生死,流浪无穷,世尊出现,谈空荡有,破执除疑,说十种深喻,曰「如梦、如幻、如响、如化、如影、如像、如阳燄、如空华、如水中月、如乾达婆城」,乃至四十九年种种別说,无出于此;临后涅槃,应尽还源之际,三返告众曰:「遍观三界六道一切所有,根本性离,毕竟寂灭,本来无有,本不可得。」则知自始至终更无他法,只欲令人了达,即今日用一切现前境界本来空寂也。
其未达佛旨,见目前差排不去、拨置不开,遂妄生穿凿,种种说空。或曰:「万法是有,心体本空。」或曰:「现在则有,过去则空。」或曰:「生起则有,凋谢是空。」或曰:「我存则有,我死则空。」或曰:「取著则有,不取则空。」或曰:「缘生则有,缘灭则空。」指外法从众缘而有故也。或曰:「万缘放下,一尘不立则空。」或曰:「须观空入定,亲证圣果则空。凡夫现在,岂可言空?」或曰:「体虽空寂,为无始业报所障,直待修行几劫,业报尽日自然成空。」或曰:「分析为极微尘,乃至邻虚则空。」更有一种,以无言、无示,无得、无失,凡有现前一切不拘,自谓得教外別传,向上一窍者为真空。更有一种,认著识神能见、能闻,能动、能转,虚虚寂寂、觉觉灵灵,去来无碍,无相、无形者为真空。
如是种种不可胜计,总是梦中说梦,见有外法硬欲使空。噫!以此见解欲达真空、出生死,不亦难乎?
执见难除
无始见病,难以卒除。若闻万法本空,不生怖畏,便起疑谤,故如来种种告谕。《楞严经》中以同、別二种妄见反覆详辨,外法本无、一人独见,此名別业。如青眼见灯上重光、热病见目前有鬼。若眼清无病,何尝有耶?众人同见山河国土、同得受用,此名同分。如彗孛飞流,虽此国见,他国不见也。如来以此二种同、別妄见,破尽外法,令达本无,唯是无始见病所成,而凡夫未尝少醒,犹谓即今现见,何得言无?
嗟乎!若使外法实有,如水一法,何故四种所见不同?天见琉璃、饿鬼见火、人见波流、鱼见窟宅,则确非外法,唯是业报所感,如来藏中循业發现耳。若果是水,饿鬼见时,孰辍其水,移猛火于前哉?天等倒尔。故大乘菩萨纯见华藏,小乘劣器则见秽土。亦如诸天共器同食,饭色各异。亦如世间宝藏,有福视为金银、无福见为瓦砾,信外法之本无也。
《法华经》曰:「闻诸法空,心大欢喜,放无数光,度诸众生,是名大树」,大乘菩萨也。若闻空法惊疑怖畏,此必小根劣器,解脱无日。
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远公于庐山莲社三睹圣相,夫远公未尝往彼,岂彼境移至此乎?彼既不来,我亦不往,而圣境昭著,即此可破疑网、彻渊源、绝同异、一去来矣。
世尊明示曰:「即今山河大地、根身器界,全是当人第八识。」夫八识何以成根身器界?盖此识名如来藏,无体、无性,但随缘受熏成诸万法,是以十界俱即平等真如,但熏习不同,致受报各別。远公圣相岂从外来?乃藏识受熏前境顿改,不期然而然也,故西方净土在彼而恒在此、在此而恒在彼。
修雅法师曰:「白牛之步疾如风,不在西、不在东,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抑何苦?何异聋?何异瞽?」故知自己如来藏者,念念熏习,性境化为胜境;昧之而执为外法,念念熏习,则性境化为恶境矣。岂离是有净、秽两土哉?
《楞严》以阴入处界,地、水、火、风悉如来藏,循业發现,随众生心应所知量,故阿难豁然大悟,顿获法身。法身者,如来藏之异名,以能为万法之身也。
假如百千人同处异习,乃至同时报谢,其修净土者,则不离此处现弥陀如来、观音、势至,金台宝网,莲华化生;其修法界观者,则不离此处现遮那如来、文殊、普贤,香水大海,坐大莲华,华藏世界重重无尽;其修唯识愿生兜率者,则不离此处现慈氏如来、天亲、无著,无量天子前后围绕;其修十善者,则不离此处现忉利天主、无量天人、七宝婇女,娱乐其中;其五逆十恶、谤大般若者,则不离此处现燄魔法王、牛头狱卒、刀山剑树,粉骨碎身;其命未终者,则依旧见此山河国土,不见诸人所现境界。《华严经》云:「不离觉树而升天上。」即此意也。
设善恶境界果系实有,则此处只可容纳一境,岂百千人境同一处耶?诸佛菩萨与牛头狱卒不相见耶?金台宝网与刀山剑树不相碍耶?同时別业、同处各报,不相混耶?设一切境界皆无所有者,则十法界又何以受用不同若是耶?
推穷究竟,则知原无外法,都是当人八识心王随业受熏,以致如光、如影、如幻、如化,悉无实体、悉由心变。是故,十方刹土重重交彻、光光相映,各各圆满、各各周遍,无杂无坏,亦无违碍,此系法尔如然,非关造作。众生分中各各如是,秪为不知,甘受涂炭,香水海变为烦恼海、法性山化为尘劳山、功德林为刀林、菩提树为剑树。若能了知都是心王之体性境现量,则应念解脱,大地黄金、长河酥酪矣。
此系根本之说,诸佛共宣;第一之诠,群贤共述。背此他求,徒历艰辛,终无一得。故曰:「知是空华即无轮转,亦无身心受彼生死,非作故无,本性无故。」
同集善根
华严海会,无量天神乃至山、河、林、树、地、水、火、风一切诸神,修罗、鬼、畜、外道、人、仙一切等众,共入毘卢海会,其小乘果位缘觉、声闻虽居会中,如聋、如哑,不觉不知,反不若鬼、神、龙、畜等得闻大法。
何也?《华严经》曰:「此诸众等往昔与毘卢遮那同集善根,故得同入。」所谓同集善根者,非必与毘卢佛往昔同一处所、同时修习之谓也,乃是毘卢性海法界普光一切众生平等共有,但不知耳;当下了知,顿证此体,即便与毘卢同集善根。
此体无始已来本自具足,故称往昔。达此体者,顿同海会;不达此者,纵经尘劫证入果位,而似哑如聋,不闻大法。可见,不论内道、外道、人、畜、龙、仙、一切异类当自强耳。达,则触处华藏,不易凡身便同佛体。小乘果位非不同也,自生见障故不同耳。灌溪和尚曰:「五阴山中古佛堂,毘卢昼夜放圆光,个中若了非同异,便是华严遍十方。」
周遍含容
十方诸佛与大地含生同一如来藏、同一大圆镜,而诸佛众生乃大圆镜中之影像耳。其影像不妨各各差別,而镜光未尝有异,是故,常同、常別,常彼、常此,非一、非多,非成、非坏,法尔如是也。
盖別者,非別有別,乃同之別也。同者,非別有同,乃別之同也。彼、此,一、多,例皆如是。故华严法界明主伴交參、重重摄入。若我为主时,则摄彼东方药师如来、乃至过恒河沙不可说不可说一切世界一切如来悉为我伴;乃至南西北方、四维上下悉皆如是,我为能摄、彼为所摄,我为所入、彼为能入。若东方世界药师如来为主时,则我为彼伴,彼为能摄、我为所摄,彼为所入、我为能入;乃至过彼恒河沙不可说不可说一切世界一切如来为主时,则我亦同时同为彼伴,彼一切为能摄、我为一切所摄,彼为一切所入、我为一切能入;乃至南西北方、四维上下,一切世界、一切如来悉亦如是。是故,同时缘起,同为主伴,彼彼互摄,重重重重、无尽无尽,不属思议,法本如是也。故曰:「十方诸佛在一小众生身中成道度生,而小众生不觉不知也。」
是故,即今举一毛头便是重重无尽。何则?此一毛头即是一切诸佛法身、一切众生法身,佛与众生各各遍满,我今遍在十方佛刹,十方佛刹悉有我身。
东方满月世界现有我身,若无我身,则彼世界不能圆满,不能主伴交參,摄此入彼,不能重重无尽,即成障碍,即有边量,外有剩法。是故,彼土定有我身,若不尔者不称佛土。乃至西方极乐世界现有我身,南方北方、四维上下悉有我身悉亦如是,若一佛无我身者即非佛土。佛土既尔,则一切天堂、地狱悉皆遍满,但众生迷昧,不自觉知,如镜有尘,其像不现,垢除明现,忽尔现前。
法既如是,则日用中,举足、下足无非道场,罄欬、弹指无非佛事,礼一拜则尽法界佛一时礼,烧一香则尽法界佛一时熏,方为大人境界、方为普贤万行。故曰:「恒河国土皎在目前。」又曰:「不动本位而身遍十方。」若不尔者,何以会通得受用耶?
道理功夫
末世大病都将道理、功夫截作两橛,更不知道理者何物、功夫者何法?妄计道理外別有功夫,又于功夫外別立道理,道理、功夫两相对敌,更添一个能讲道理、能做功夫者,乃成三法,又有一个能说道理的古佛,乃成四法。然而日用现前境界不知配在何法?还将作为道理耶?功夫耶?道理功夫之外耶?若即是道理功夫,何必又讲又做?若与道理功夫各异,则如何拨▆日用现前境界,而別立道理、別起功夫耶?于此检点不出,即讲道理者瓶泻河倾、做功夫者壁立万仞,俱是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耳。
多见世人滔滔地能讲说者,若教渠直下担荷,则拂之曰:「讲道理则如此,做功夫则不如此。须得做功夫来合著道理,岂可现前即是?」又有一种急急地做功夫者,若证以圆顿之旨,则拂之曰:「此讲道理也,吾做真实功夫。功夫从此做去,自然合著道理。」如是种种邪解,以致正法日沦、外道日炽。殊不知诸佛所指道理即是众生日用现前,离郤日用现前则佛法道理更在何处?若是古佛的道理,古佛已成就了,何劳我又讲究?若是他人的道理,他人与我何预?如是,东推不去、西推不去,必当消归自己矣。若果系自己道理,则过去的耶?未来的耶?过去已去,何必理会?未来不来,何必预度?如是反覆推穷,则知诸佛所说无量深妙道理总不出即今现在一念心也。即今一念道理亦在此、功夫亦在此,乃至十方三世圣凡依正、善恶因果,一切千差万別都卢在此,决不离此別有一切千差万別也。
若果如是,则不见有道理可得、不见有功夫可得,乃至不见有千差万別可得,此即方为真正道理、真实功夫。然后好去讲道理,终日说而无所说;然后好去做功夫,终日行而无所行。横冲直撞,左之右之,无不是说道理、无不是做功夫也。
信解相兼
永明曰:「信不兼解,则日夜长无明;解不兼信,则日夜长邪见;信解相兼,乃可克期取办。」夫信者,真实信得自心,则万法销殒,法界朗然,无量法门彻头彻尾,如举纲而目正,得本而末从,此所谓信则解矣、解则信矣。
若瞒盰儱侗,仿佛依稀,信得个万法是心,实未明了,便乃强作主宰,大慧所呵「以眼见、耳闻和会在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上为禅者,将一切差別教意、祖师机缘一概混判,为总是这个道理。或遇明眼者拨之,则谓强移换人,或谓尔不及我、不曾到我田地,便乃生起我慢、贡高、执见,无明障起,一切解路机智全不开通。」此所谓信不兼解,长无明也。
又有不达自心本来具足,执万法是实有、是妄想境界,不可起心取著,著即心外有法,佛是圣人、我是凡夫,一切圆顿之旨是佛菩萨境界、是到家语、是现成话,我辈只可讲究明白了路头,依他这般做去,自然不错,渐入佳境,那有天生弥勒、自然释迦?岂可当下便是?纵或有之,亦是多生修来,亦古圣示现。
以此一种见识立定了,如钉桩摇橹,然后将一大藏教翻来覆去,皓首穷年,华严又如何、法华又如何、天台又如何、贤首又如何、教外別传又如何,一生用尽精神,满腔佛法,于自己了无干涉,唯信是佛法,不信是自法,唯见纸墨文字,不见自己真心,终日研穷都无著落、终日解说都是望空。此所谓解不兼信长邪见也。
嗟乎!佛祖瞩后人若宝镜照肝胆,不堕于此则堕于彼,乌得信解相兼之士与之共进此道哉?
根器不定
众生根器平等,本无大小,故曰:「一切众生皆证圆觉,依师修习,故有差別。若遇如来无上菩提,悉皆成佛。」又曰:「邪师过谬,非众生咎。」则知众生根器无定,皆引导者之故耳。
今人谓末法无大乘种,岂不谬哉!若果无种子,则吾当及时为种,纵彼不信受,其八识田中已留种矣,他日自然發生。若今生蹉过,则此辈永无种子,不知何日得种?更待何人来种耶?若以为无种,而姑被以小乘,则小种益固与大乘转悬绝矣。可不悲乎?故但以大乘开导,则一切众生均得其利,未种者令种、已种者令發生、已發生者令增长、已增长者令畅茂、已畅茂者令成熟证果。一法之中有如是广大利益,大小兼收、远近囊括,方为报佛深恩,代佛扬化,大善知识也。
若执定小乘而弘小法,则一切众生历劫畏闻大乘,其害非浅。或曰:「佛在时尚开三乘引导,奚况今日?」曰:「此不得已,非佛本意也。权说三乘,其实正为一乘耳。」故曰:「言偏意圆,于权说中未尝不密示一乘也。」其上根者即时顿领,中下之辈渐引入之,则知如来无时不以大乘为诱,岂似今人坚执小法,终身弘小,非但不诱之向大,仍戒勿令慕大而绝之乎?
夫牛乳、驴乳,其色同白,牛乳發之则成酥酪,驴乳發之裂为滓秽。今之说小者,驴乳也;佛之现权者,牛乳也,较之自然相远。故如来叹曰:「若以小乘法济度于众生,我则堕悭贪,是事为不可。」又曰:「奇哉,一切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而不证得。」则知佛祖出世,但欲破其妄想执著,使自证得耳,岂有大小可分、权实可说也哉?
自宗通方可说法
永明大师曰:「佛祖正宗真唯识性,凡有信处皆可为人。若见未透信、未真者,岂可胡乱妄说以误学人?」我佛有戒,若大乘人而为说小乘法,谓毋以秽食置于净器,彼自无疮勿伤之也。若小乘人而为说大乘法,谓毋以大海纳于牛迹也。若为小乘人说小乘法、为大乘人说大乘法、为阐提人说阐提法,是说法人历劫当堕阿鼻地狱。何以故?断佛种性故,以限量心而测度彼之无限量者故。
然则一总无说可乎?将何以说方可离过?香山居士曾问此意,寂音尊者尝酬之曰:「若欲解疑,不出方便智三言耳。」我谓此三言为妙,而尚未尽意。何则?佛祖之法本无有定,无法可说是名说法,但随时随器解执除疑,破相显真,令其明达本心而后已。初无大小之別、顿渐之殊,出一言,门门皆透;施一句,路路尽通。如摩尼珠,处处皆圆;如骇鸡犀,面面悉正。即此一言半句,大根者直达源底,小根者小得利益。该大摄小,如三兽渡河,浅深在兽,河则无异。如一雨无私,三根普润,岂为根大者雨大、根小者雨小?故曰:「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不先自悟而徒恃方便智,则此智亦为识心推度矣。
今人未悟而出世说法,乃曰:「末法根器劣弱,不堪承受大法。」鸣呼!定人根器若此,竟不畏佛炯戒,难矣哉。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万法浩然,宗一无相。无相者,真如妙心也。永明曰:「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岩头曰:「但明取纲宗,本无实法。」寂音曰:「从上古人能遇缘即宗,随处作主。」由是观之,法法是心宗,头头显实相,离是之外更无奇特玄妙矣。
其不会者,妄自穿凿,此是达磨宗、天台宗、贤首宗、唯识宗、五家宗、某宗、某宗,弄得千零百碎,于自己心宗毫无干涉,所谓服药愈多,病患益深,故石头大师曰:「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大哉言乎!
佛祖所设方便,凡有言句,无非直指现在心体,令人当下了达,故得意者即亡言,会宗者即合道。故下文云:「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其会得者,触目俱是;迷失者,如隔山河。
今世谈宗教者,对著册子用意记持,讲得天华乱坠、瓶泻壶倾,妄生道理、妄立规矩,以为玄妙,殊不知俱是意识所缘,法尘本无实体,攀望不著、把捉不住,如猿捉月、如鹿逐燄,便自认为极深极妙道理;学人未具眼目,视为真实,遂生渴仰。噫!可哀也哉!古人云:「拟将心意学玄宗,大似西行却向东。」耑为此也。
看教
双林示灭,旨趣散于文字语言,若执文字语言为道,所谓依文解义,三世佛冤;若离文字语言,別立奇特,所谓离经一字即同魔说。故借教而明宗、会旨而寻教,方无此过。但见旨趣而不见有纸墨文字,则言言洞豁,终日研穷,如膏助火矣。不然,寻行数墨,牵枝引蔓,曰此是道理、此是功夫,此圆顿、此渐次,妄谓一大藏教意不过若是,此真三世佛冤也。独不思诸佛命脉全具大藏,睹闻、礼拜皆种深因。若止如此,何不可思议之有?
《金刚般若》谓一日三时分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至穷劫,不若四句偈等为人演说,其福胜彼。盖布施者,有漏之因;四句偈者,开佛知见,破生死、出三界无漏胜果,岂依文解说可得乎?故欲明自宗,须阅古教。若阅古教,须会自宗。
或疑祖师何不许人看教?曰:「正为如上依文解义者多也。」众生有无量病,佛祖有无量方,悉是对病施方,本无是病而乃以药为病乎?若概不许看,则大藏可焚矣,焉用流通付嘱耶?
有一类死用功夫,少發境界,认为得意,遂轻弃大藏,笑为文字语言,此正离经一字即同魔说,波旬之流,非佛弟子也。故永明曰:「若亲证实悟时,即不见有文字及丝毫發现,又有何法是教而可离?何法是宗而可重?皆是识心横生分別耳。」
吾谓诸人若厌离文字语言,则目前万象亦当厌离;万象不生厌离,何独文字生厌离哉?毕竟文字与万象,一耶?异耶?一,则不合厌离;异,则万象之外別有文字耶?再请自察日用得力处,还与万象有碍耶?无碍耶?即万象非万象耶?于此未大通透,不得鄙薄看教。
活意
百工技艺之精妙者,必得天然活法,施为巧妙、变化无穷、不属思议,方能超出群类。此巧,父不能传子,唯自证自悟方默默相契,所谓无师智、自然智也。不然,动便有碍,用尽心思不得自在,纵鞭朴教训,但得死法耳。
佛祖垂训,乃至机缘棒喝,若得其意,则杀活、与夺奋迅激扬,凡圣莫知、鬼神不测,所谓活句也。故古人曰:「要得他活祖意,若不悟此,则句句死语,纵千佛出世、无量法门,到此人分上尽成死法。」故三藏十二部,孰不可讲?一千七百则,孰不能知?然则宗教皆通,佛祖之技穷矣,何不解脱?何不自在?尚欲做功夫,从渐次待后世乎?殆未从死中得活意耳。故曰:「服甘露一也,或蚤夭、或长生,醍醐上味亦能活人、亦能杀人。」
古人谓「大死几翻」,盖指处处悟得活意耳。错解者谓必如槁木死灰,一念不生,坐得骨底生臀,然后豁然大悟,所谓大死几翻者,可笑也。先辈不废毫力,忽然打發者,不可胜数,何尝见其死去复活哉?岩头谓雪峰曰:「从门入者,不是家珍。」从自己胸襟流出,方能盖天盖地,口传耳受尽是死语,岂能活人乎?
是故,真正宗师方可为人者,渠尽是活法,不存规则,故能死人偷心、活人眼目;如其不然,所谓乱统,秪增人生死根株,岂非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乎?
药方说
本草具药性,温、凉,甘、辛,有毒、无毒,出产诸处,治某病、解某毒,或一味而兼治、或诸味而同治。良医对症应候,不执方、不拘病,应手而愈,其药不出于本草诸味,但识病源、知药性,故神妙不测耳。庸医亦以古方治人,不疗病而增他症者,药亦不出本草诸味,则执死方无变通耳。
如来一大藏教即本草也,众生流转六道即病人也。善知识者,良医也,其所说法不离文字、不即文字,能消诸病于未萌、起膏肓于必死,故称善知识也。谬称知识者,庸医也,说法亦不离大藏,终日言说,非惟不能解粘去缚、开豁襟怀,反增束缚,转不自在,如庸医杀人。或呵之,即忿然曰:「我岂有谬?药尽按本草,方尽出古人。」是以终身不肯认错,不知误杀多少人矣。假称知识,终以大藏有明证、古宿有定规,自误误人,终身不悟,岂不深可痛哉?
无时法
凡夫二乘执谓修行三大阿僧祗劫方成佛道,故从上佛祖屡呵斥之而终不悟也。临济曰:「道流不达,三祗劫空。」枣柏曰:「三世无有时,妄计三世法,了达无时法,一念成正觉。」又曰:「自体无时,自将见隔,云何界外悬指僧祗?此见不离,定乖永劫,回心见谢,方始旧居。」是故,当人分中本自无时,而自将见隔,妄立三世,乃以现在之心而希望未来之果,此真所谓妄想耳。
佛祖证入自体无时之法,故能以短为长、从长为短,无不由心回转,随心自在,诚无时可得,故能如是。若确执有时,何能尔也?故世尊于法华会上经五十小劫,以佛神力令大众谓如食顷。且世尊出世直至今日不过数千年,而在法华会上已经五十小劫,以此证之,无时可得明矣。
如王质入山观仙人奕碁,一局未终,斧柯已烂。刘、阮二人入山采药,遇仙姬,数日出山,忽经千载。如是等者不可胜计,是故,不论圣凡、不属迷悟,悉无时日可得,故曰:「大梦千秋,觉即随灭。」
原夫时劫之本在于一念,从此一念则有刹那,积刹那而为一时、积时为日、积日为月、积月为年、积年为劫,遂至无始无量。故知时劫之本乃在一念,一念之本在于妄计有外法耳。当下了达外法本无,则一念何有?一念无有,则前后际断,顿证自心唯有普光大智而已,此外复何有哉?此所谓「了达无时法,一念成正觉」也。若有妄想,即有外法;才有外法,则有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则自然昨日、今朝、明晨、后日,寒暑往来、明暗代谢,而积时劫矣。
故世尊自谓如实知见三界之相无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及灭度者,非实、非虚,非如、非异,不如三界,见于三界。又曰:「我观久远犹如今日。」永明曰:「不动本位之地而身遍十方,不离一念之中而还经尘劫。」又曰:「十世古今,始终不移于当念。」学人不胜当念,乃先立外面山河国土、此土他方,方去侭力修行,今世用功决定来生受用不虚也。岂不谬哉?
正法、末法
时体本无,正、末何有?众生情执心境迢然,故见岁月之迁流,遂分大法有正、末。学道者能直下了知时劫本空,而显无时之体,即此便为正法。若强立时劫、执有古今,则但见寒暑往来而不见常光本寂,即此便为末法。
夫世尊在日为正法也,城东老母与佛为邻,不信不知,即为末法。世尊灭后数千百载,无量得道贤圣即为正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即为正法,四凶、桀纣、管蔡、少正卯即为末法。是故,正法、末法,本无定属,总在我也,于他人何预哉?有智者直取无上菩提,莫管法之正、末。若不务此,唯名时劫,则意识中先立障法,以障无时之体,甘自执为末法中人,却后加之精进猛利,种种辛勤,大似钉桩摇橹,穷年摆动,将谓千里万里,殊不知寸步不移,徒费功力也。
观燄口
此系平等光明,无论圣凡高下,得之者,只在刹那,不离方寸;失之者,迷沦永劫,如隔山河。若办自肯、自信,何须论易、论难?若无肯信之心,任自或难、或易。
尝观燄口将毕,众鬼既得饱满,若令渠复受鬼身,何有法施之利?遂示之安身立命处,曰:「一类孤魂等众!向什么处安身立命?咦!处处总成华藏界,堂堂谁个不毘卢?」予每闻之,窃笑今之学佛者可以人而不如鬼乎?才闻直指圆顿,如避仇敌,其于座上戴毘卢冠、著千佛衣,口里宣传为法师者,自肯承当否也?自既不肯承当,乃欲教彼孤魂饿鬼承当也耶?六根具足,广学多闻,巍巍仪表,堂堂丈夫,徒具此相,曾饿鬼孤魂之不若者多矣。古德曰:「阿鼻依正,常处极圣之自心;诸佛法身,不离下凡之一念。」是故,若办肯心,决不相赚也。
系念
中峰国师设三时系念之法以荐新亡者,令一人登座追摄亡魂,种种开导唯心净土之旨、自性弥陀之宗,令其开悟,直生安养。
巳酉秋日,适有僧从檀越家依法行事而归,予问之,具道其法若是之精妙直截。予告之曰:「嗟!夫活禅师不如死俗汉矣。」其僧愕然,问故,予曰:「彼且死矣,身在冥途,尚欲仗公教以唯心净土、本性弥陀,达此可以即生安养。吾辈四大完全、六根无恙,不思取此,唯图饱食横眠、恣情放逸,何不及时了达?直待死后而仗他人开导,不亦疏迁而迟晚乎?」其僧首颔而去。
不如三恶道
昔人死入地狱,将至王所,遇地藏菩萨教诵四句偈,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声所至处,俱出地狱。
夫地狱极重罪也,吾辈忝为佛子,岂不胜渠万倍?乃渠一闻偈声,应念超出,吾辈反云:「佛法不能受用。」则佛子不如地狱矣。饿鬼闻法而生天,则佛子不如饿鬼矣。十千游鱼闻法化为十千天子,蛤蜊闻法即命殒为天王,则佛子不如傍生矣。
夫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也,十法界中最下者也,闻一偈一言尽皆超出,吾辈人道世智多闻,反不能直下受益,而曰:「此是佛法,吾何敢当?」所谓靠米囤饿死是也。要之不自信耳,若谛信不疑,勇往直入,有何阻滞?必不自信,即名谤法,罪可逃乎?故永嘉曰:「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若将妄语诳众生,自招拔舌尘沙劫。」
佛慧命
《华严经》曰:「此经不付余众生手,付与大心凡夫,若无大心凡夫,此经则为散失。权教菩萨累劫行六度,位登十地者,不名佛子,不付嘱此经。不如大心凡夫直下顿达根本法界,普光大智,乃为真佛子,生如来家,承绍佛种,领佛家业,堪付嘱此经,即不散失。」是故,道吾、石霜父子有王种、臣种,内绍、外绍。夫王种内绍者,天然尊贵。臣种称王,由功勋而至,谓之外绍,岂可同日而语?
方今大法衰相,皆由不知王种,尽向功勋边事,以至如来圆顿之旨、华严称性之宗自然湮没,非不讽诵流通,却谓散失也。如轮王千子,若无真命,则七宝散失。如国储不生,则大宝散失,直饶极品侯王,何所取哉?
王种者,大心凡夫也。不假功力,顿达自心,即如王子初生,炼磨习气广大智悲即如灌顶长成,堪绍大宝也。欲绍大法继真乘,必先达根本,宁作大心凡夫,勿堕权教菩萨。
方今末法,或有自无宿种,用力数十年不得了悟,乃翻然改悔,曰:「吾固知末世之中决不可得。」遂甘向小乘,大弘权渐。后学向风,以为此等老宿尚尔如是,奚况吾辈?遂将天下后世之志向大乘者一罟而尽,可为痛哭流涕也。
临济曰:「大众!你与古圣何別?六道神光未曾间歇。若能如是见得,秪是一生无事人。」由是观之,当人日用,此道神光阿谁无分?初无凡圣之分,亦非今昔之异,何故自生退屈,高推圣境,横起邪见,以为古盛今衰、圣优凡劣,将自己天真灵妙之光刊削屈曲以为真正修行也?
临济又曰:「如今学人本自清白,来參善知识,善知识抛出一副枷锁在学人面前,学人欢喜带了就走,以为善知识所赐,终身披服不敢脱卸。」鸣呼!所称善知识,当与人解粘去缚,令其解脱,作个赤洒道人、自在衲子,何乃枷上复枷、锁上复锁,自害害人耶?又谓必须作么作么修证方悟道,若不修行,何由得悟?夫修行者,乃系见道方可修道,其未见之,先以何法而修?而所修者乃何道也?譬之金师,必先得矿,然后数数入火,矿垢渐销,光明渐炽,直至净尽无余,不离初得之矿。奈何未见金矿而望空磨炼,岂不枉用功夫,虚延岁月?
盖见道方可修道,此三世如来之式、十方贤圣之规,即如三十七品皆云「助道之法」。若不悟道,则三十七品安所助哉?古德谓:「吾之修行与汝异,汝则先修而后悟,我则先悟而后修。」又曰:「顿悟渐修,如日顿出,冰霜渐消。」夫修行者,非是实有一物为可修,乃从缘一念顿悟自心之后,其力量未充、习气未断,微细流注,不觉不知,故曰:「切须保护,莫教枨触。」马祖曰:「得旨之后,方可于山间林下长养圣胎。」三祖曰:「不识玄旨,徒劳念静。」永明曰:「不悟自心,徒栖远谷。」圭峰曰:「真理虽然顿达,此情难以卒除。」大慧曰:「顿悟虽同佛,多生习气深,风停波尚涌,理现念犹侵。」又曰:「如今利根之辈不费多力打發此事,便生容易之想,日久月深依然流浪。」《楞严经》曰:「理则顿悟,事须渐除。」如是种种,所谓先悟后修。
若宿种深厚,一闻千悟,获大总持,一得永得,永不忘失,此即顿悟顿修也。若宿种不深,习重境强,则诵经、持咒等法,总之,欲令习气销落、光明扩充,此外岂有他法哉?故黄龙南终身持楞严咒,洞山照持《金刚经》不辍,永明日课百八事,明教嵩书诵金刚、夜咏观音号满十万,晦堂老而披读《宗镜》手不释卷,赵州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南泉十八上须解作活计,涌泉二十年尚有走作,香林远四十年方打成一片,懒安牧牛……,如是等诸大老俱系禅门龙象、衲子典刑,尚乃悟后而修,故曰:「未悟而修非真修也。」
今人闻个「悟」字,不笑为痴,则谤为魔。殊不知,悟者悟何物?乃悟自己,即今常住真心也。此真心者,天地以之建立,万法以之彰现。盖为不知,认作他法,妄执四大为身相、六尘缘影为心相,从此遗山认培,弃海存沤,舍如许无外之大者,执如许极微之小者,流转六道,号曰众生。
其得悟者,或从善知识發心、或从经教發心、或有宿种發心、或有见善發心、或见万法无常發心、或遇种种缘而發心,一念回光,当下见彻,如梦忽醒、如忘忽忆,方知大地无尘,万缘本寂,辉辉晃晃,法界朗然,此非外来,不从人得,与三世佛一时成道,共十类生同日涅槃,不是强为,法本如是,此所谓悟也。
云门曰:「汝等诸人有一段事,大用现前,更不烦汝一毫头气力,便与古佛不殊。」信么?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我未见力不足者。」如是便益,如是迅速,请问:世人何故自生退屈?闻个「悟」字便生笑骂,乃欲呆呆地坐、急急地修,向数十年后悬望了悟哉?将心待悟尚自(不可),更谓末世绝无是事,自障悟门,五千退席,增上慢人,佛指此辈罪根深重,故如是▆。盖必待功夫而悟即属造作,非本有天真,必待数十年后而得则属时节,乃从外来。
古人有临上堂、陞座顷,顾大众曰:「我在此等你立地搆取去。」亦有当下發明者,此岂有定规时节功夫耶?
又错解古人「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等语,便道必须著实修行,自有一旦筑著、磕著,谓之时节,时节若至,其理自彰。殊不知,古人善巧方便,欲人于日用中触境遇缘,随处了达耳。
且时节者,即今是恁么时节也,寒时向火、热时摇扇,饥时吃饭、困时打眠也。因缘者,眼见色、耳闻声、身觉触……等,乃至动转施为,无不是时节、无不是因缘也。故曰:「欲知佛性义,当知时节因缘。」又曰:「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南台曰:「妙哉三下板,知识尽来參,既善知时节,吾今不再三。」洞山曰:「佛法在日用处、穿衣吃饭处、屙屎放尿处、行住坐卧处,举心动念又却不是也。」
佛祖种种指示,于日用天真自然处体认佛性,此所谓因缘时节耳。今执定正、末法,今、昔时,迷、悟时,有因缘、无因缘,如蚕茧自缠,而望时节因缘到乃开悟耶?且权渐之法以大藏证,则圆顿独不可以大藏证乎?
达磨不立文字,为教外別传,亦必以《楞伽》为证。五祖会下俱诵《金刚经》,六祖从兹悟入,永嘉阅《维摩》而發明心地,圭峰诵《圆觉》而涕泗横流,玄沙与安公从《楞严》悟入,天台与南岳从《法华》悟入。摩腾之后、达磨已前,无数高人从文字悟入,即以文字为证矣。若必以面命耳提为证,则南岳遥宗龙树、圭峰遥礼清凉为非矣。必求丈六金身、四大幻质为证,乃系色见声求,行邪道之行,善现观法身得最先礼佛为非矣。
雪峰示众曰:「望州亭、乌石岭、僧堂前都与汝相见了也。」元晓禅师夜见髑髅为水即大悟,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如来岂欺我哉?」遂弘华严法界,为一代法施主,是亦以如来剩句为证。
夫既悟之后,心心相印,印印相契,自证光明,受用是时,天上天下唯吾独尊,巍巍堂堂三界独步,尽十方世界觅一人为伴不得,唯我一人绍隆祖位,何处觅佛觅祖以求印证耶?纵实有三十二相、丈六金身现前,亦我大圆镜中之影像,岂得虑无证而先自暴弃也?
又谓威音王已前无师自悟即得,威音王已后无师自悟尽属天然外道,此亦错解。古人方便之意,执自己为威音已后,恐虽有悟而堕天然外道,故不求悟。夫威音,即声色也。那畔空劫已前,即指当人声色未形,先天寂灭之体,教人向声色未形前悟先天本寂之体,即名无师智、自然智,是为威音已前无师自悟也。若起心动念,声色绕横,即落阴界,纵有悟处亦是识心领略,此为威音已后天然外道也。乃以辞害意,死于语下乎?老黄龙曰:「古之天地日月即今之天地日月也,古之万物性情即今之万物性情也,天地万物无变易,岂诸佛慧命独不相续而称末法已绝乎?」
夫毘卢宝冠,非常帽也;千佛衣,非常服也。宝华王座,此何座也?今戴若冠、披若衣、登若座,必当宣传慧命,提挈纲维,方为称佛本怀,代佛扬化,弗致虚消信施、滥膺恭敬,乃牵枝引蔓,举果谈因,虽演大乘而屡称灭绝,此是佛境,而我辈无预,但当念诵,力行持戒、修福,以待他生后世往彼净土,以仗佛力,自当开悟。
鸣呼!若止如是,则释迦何用出世?达磨何必西来?三家村里、十字街头,唱劝世文者足矣。故曰:「师子身中虫,自食师子肉。」断佛种者,非若辈而谁欤?
夫世间法,家国将亡,为人臣子当竭力恢复,如勾践报吴、包胥复楚。际大法将替,为佛弟子不思继续,反称灭绝,忠臣孝子口忍言之、耳忍听之乎?
胜心
学道者不可有胜心,若用于本分亦不可少。何则?我与过去诸佛菩萨、得道贤圣同一体性,彼已超生死、证涅槃,而我尚沉苦海、囚五阴,岂不深耻?故世尊敕罗㬋罗曰:「十方一切调御士,念念已证善逝果,彼既丈夫我亦尔,何得自轻而退屈?」是故,有志之士当以佛菩萨为准,则孳孳不暇,日臻玄奥,此即善用胜心。
若不善用者,则但忌胜己、傲不如己而已。《华严论》曰:「十信位中胜解未成,未得谓得,便生骄慢,不近善友,能成就大地狱业。若一信不退,常求胜友,资所未闻,即无此失。」故学道者能谦下一切,唯曰不足,此真无上世、出世间胜心,不可少也。
缘事
大法隆盛时,善知识务弘法利生以续慧命。初无意于有为胜事,自然天龙拥护,道俗忘躯,不假思议,辐辏成办。故天衣怀老五坐道场,尽翻瓦砾丘墟为释梵宫殿,怀老岂加毫意于其间哉?盖务本而末自随矣。
今欲造某殿、起某事,则讲经坐禅以聚钱谷,且有才干则结之、有势力则谄之,但欲成就胜事,便将佛法作人情,不知胜事虽多,而根本隳尽矣。故延安禅师曰:「万事随缘,是安乐法。」
昔蒋山元公,舒王请为募缘,新其室庐,元公曰:「众生舍财如割身肉,以势强之,非出本意,反造业耳,莫若隘陋为安。」舒王益敬仰之。故为佛事者,稍存私意则粒米寸薪难消难受,俱红燄铁丸果也。有道之士可妄营求,令彼此造业也哉?
开知见有二种
根器广大,心志猛利,踏著关窍,如洞启重门,玲珑光透,即始而见终,愤愤悱悱,生机勃發矣,故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若真到海上、亲入圣门,自见心思不可限量、言语不能形容,欲罢不能,日升堂奥。故善财初见文殊即获妙心,自然不已,欲学菩萨道、行菩萨行,不自满足,遍參诸友,乃得一生成办圆满菩提,此则开真正知见之榜样也。
其有狭劣之器,死用功夫,少發境界,或露知解,浑身满足,如不能容,傲慢古今,下视一切,障蔽无量法门,更不知有堂奥之事。如乞儿,饱满一食顿生极乐,更不知有珍馐殽膳也。若明眼者裁抑之,便起嗔恨,以为不放出头,障我道光。大似萤火,自逞少光,照不及寸,若以日月临之,反憎其隐夺自己光明也。又如进城者,走入瓮城便道已进,问渠城中华美,毫无所见,若言未入,则道:「我已入矣。」不进不退,死在瓮城里也。此一种乃开邪知解之样子,学道者须当审择,幸毋堕焉。
惭愧
等觉邻于妙觉,犹有一分无明,如十四夜月,须惭愧忏悔,然后去无明、圆本觉,而称极圣,况其下乎?夫文殊、普贤俱等觉也,若生满足,何得入于妙觉哉?亦如十四夜月,光亦大矣,其体亦几满而圆矣,若曰:「吾亦足矣,何必惭愧忏悔?」则终难去此一分暗相,不能得圆满光辉矣。
故知三界六道,久沉苦海,不能出头,皆繇不能痛生惭愧忏悔,稍有毫厘便自满足故也。原夫法身本无涯量,何有满足?如大海纳众流,可以沟浍之盈自限哉?十一善必首信惭愧,学道者时刻省心方有相应行耳。
诈现大心
《华严》以十地圣人说法如云、神通如雨者,不名真佛子,不如大心凡夫顿证法界,此名真佛子。夫心何以称大哉?盖为尽空遍刹无非此心,含裹此心彰现法本,如是,不待扩而后大也。
众生分中各各广大,不知而妄自执小,从执小而又欲修之,纵经尘劫位登十地,亦非本大之体,故诸佛呵之不如大心凡夫耳。
若真实悟心,则自然超越广大,无量无边,莫测涯际,故曰:「或是或非人不识,逆行顺行天莫测。」此所谓大心凡夫也。
今有谈圆顿而弁髦小乘,呵有为而弃灭因果,似大心矣,稍涉逆顺如丝发,即浑身耸动,向之大心安在?岂大心在逆顺外耶?正我佛所谓诈现大心者耳。十地圣人岂反不如之乎?莫大妄语。
虚妄受用
真、偽,是、非,毫忽千里。自菩萨、以至二乘禅天、外道、魔种、神仙各有受用妙趣,更有同业相招、同类印证,于是恬然自信,了不回顾。世尊曰:「各各自谓成无上道,若无神通福报殊胜受用,亦或知非生悔,岂甘魔外乎?」
今有不看教參禅,与世浮沉,随缘放纵者,自称得真受用,诋教则曰:「纸上语耳。」谈宗则曰:「直下便是。」只要受用,言及差別则拈拳奋臂,满口如狂。予晓之曰:「此事大非轻易,如来称为大事因缘,三世诸佛、十方圣贤千言万语,夫岂苟然?只因真偽难分、黑白难別,朱紫相类,苗莠依希,诚虑后学混同,是以苦口详悉也。若世谛小事,差谬不过一生,极重不过身命;此系千生万劫永无出期,一错永错,是故大须仔细。」
古云:「天魔外道本无其种,只为见解小差,执而不返,耻于下问,不觉不知遂乃流入其趣。」今自许得力受用者,较天魔外道必不及也。摩醯首罗为大千界主,能化身百亿。非非想天入八万劫禅定,尚不出生死轮回,汝乃耽迷五欲,根尘识内全不知非,便自称得力受用,不亦谬乎?正如穷人妄号帝王,自取诛灭耳。
古人具大力量如赵州,八十犹行脚;雪峰三到投子,九上洞山;汾阳前后參七十一员善知识;天台韶国师參五十四员善知识;大慧则诸方尽皆印可,而自己决不放舍,故曰:「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若漫然不疑,顿得受用,则赵州、雪峰诸老当拜下风矣。果真为生死,欲發明大事,急请放下,遍访群贤方可。倘只图目前受用,不管他生,则任从放纵,而曰:「我自有得力受用。」成大我慢,魔伴侣洵可哀也。
天乐鸣空集卷上(终)
校注
【经文资讯】《嘉兴藏》第 20 册 No. B097 天乐鸣空集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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