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禅警语

从上诸祖凡有一言一动，无非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曾不肯将文字、名相、义理、知见与修证地位、參究工程以昧灭人本来现前面目也。使人能直下领悟此本来清净之心要，不生一念分別、是非、圣凡、善恶，又何有生死迷乱、苦乐颠倒之幻惑哉？因人根思有利钝，或直下便明、或良久而悟、或參究而入、或困苦而知、或积久而豁然、或穷极而顿省，此特机缘时节迟速不齐耳！如人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原自亲密，偶遭贼乱一时失散，或跟随而不离、或暂別而即会、或经日月年岁而逢；或有意而反乖、或无意而偏合，此皆不可刻定相见之时。虽不可刻定相见之时，然此求见之心决不能暂止，乃终有会遇日也。又如一丈夫有妻无子，乃娶一妾，周年即生一子聪慧有福相，妻心生嫉妒，见其子如毒物，每思加害。夫谕之曰：「你但不生分別，此子即汝亲子，异日养生送死皆得他力。」其妻亦自恨，偶闻人言：「有能称礼观音菩萨者，求男得男。」遂如其言至诚称礼甚切，然妒心愈深。一夜忽梦生一子奇特倍胜，及长养成人连登科第，乃以势利阴谋杀妾及子。而亲子为显官偶遭横事，亲子逃去，丈夫忧痛而死，妒妇亦抛家奔走，饥寒困苦至为乞丐只欲觅子。偶到一大河畔，见子在小舟上，即跳上舟，其子惊堕水中，妇随跳水救子，流急水深奋踴不上，乃大叫：「观世音菩萨！」惊破梦魂通身流汗还复大叫，其夫与妾及子惊奔来前，妇良久神定，追忆梦中事及平日恩爱，妒嫉命根一时迸断，乃自悲喜感悔曰：「我悟也、我悟也！」且拜丈夫曰：「因我有分別心、妒嫉心，故不信你直指之言，若非梦里到苦极处，投于生死海中大叫菩萨惊醒梦魂，争得我顿悟此无分別之父子骨肉团𪢮哉？」呜呼！佛祖岂不欲人直下顿明本心？正以众生无始无明业识结习在心不能顿断，若非百千方便煆炼其心，使之自追自拶、自撞自苦，至于悬崖撒手绝后重苏，孰能于生死杀活中得其全机大用乎？今參禅人既不能直下悟此无分別之心，则当參究佛祖言句话头，如生冤家相似；不能直下杀其所憎，必须直往救其所爱，使此憎爱之极奋断命根，则㘞地一声惊回大梦，不亦痛快平生哉！

祖堂怀白、湛持二公尝立禅期，约诸同志參究本分大事，为金陵树一祖庭标帜。闻予于灵谷结制，特入山设供茶次。湛公问予：「古人如高峰參悟履历及学人參究用心之旨皆扣关击节。」并欲予一语警策以發初机。予因引高峰打破拖死尸之疑，以至日间浩浩作得主；睡梦中作得主；无梦无想不知那个是主人公，至于自己无可奈何处，忽于枕子堕地作声乃廓然大悟，自谓：「泗州见大圣，远客还故乡；元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如此一则公案，何异妒妇之梦中见子悲痛呼号，直至拼命入水惊破梦魂，始乃大悟不复分別嫉妒，而还其本来亲爱之道邪？因聊书此，以为抛枕惊睡云。

武夷山东苑晦台镜老和尚行状

师讳元镜，字晦台，別号湛灵，闽建阳冯氏子，父天载、母吴氏，生于万历丁丑六月念五日。师生而颖拔有英侠气。年七岁，习书、歌、诗，笃于孝友，闻名利事辄厌弃之。年二十一，慕姚江良知之学，因谒赵豫斋居士，乃开發以性命根本，更指见董岩古心法师，机缘相契，知有《法华》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一事。及甲辰年，再參虎啸丽空禅师祝发，深究《楞严》知见无见之旨。稍有入处弗能决择，遂谒宝方，无明和尚呵为堕大崄坑。师归，乃昼夜參寻，看《五灯会元》诸淆讹公案，几至死绝。一日细看《维摩诘经》，至「此室何以空无侍者？」维摩诘言：「诸佛国土，亦复皆空。」豁然大彻；复于解行不相应处忽起诸疑，又因阅《圆觉经．随顺觉性章》，乃一切疑情永拔，再阅诸祖机缘势如破竹矣！

是年庚戌，重九口复往江西參无明和尚于寿昌，才相见，礼毕便问曰：「元镜特以此事求和尚印证。」昌曰：「如何是此事？」师弹指。昌曰：「犹可疑在。」师拂袖便出。复呈偈曰：「识破不值半文钱，可怜摸索几多年；宗流尽是欺心汉，说甚祖师別是禅？」昌看曰：「识得破果然不值钱。」乃令且去著。明日茶次，昌曰：「昨日公案尚未销缴。」师曰：「请和尚再举看。」昌曰：「你且道何处是赵州勘破婆子处？」师厉声曰：「和尚莫作怪。」昌大笑曰：「參禅要到者一著子，始不受人牢笼也。」师礼拜，昌因嘱曰：「子从此直去深隐，自有机缘成就，你若强出为人，便可惜也。」即付偈曰：「正印相持时刻慎，逢人惟勘印其心；不依轨范通消息，秪验生机是志真。上下来因无忽略，始终去就有诚明；天然未具通方眼，决勿私饶冒感承。」复曰：「向后逢人，不得草草。」师礼拜而退。

乙卯年，博山大师入闽大仰开堂，师特访之，相见次，山曰：「礼佛著。」师端立。山又曰：「礼佛著。」师把住曰：「那个是佛？」山曰：「者是那里来的？」师拓开曰：「者是那里来的？」山就坐，师大笑便出。少顷曰：「虽然如是，不可草草。」复具威仪相见，茶次，山曰：「闻师兄亲见寿昌，且道寿昌和尚当年命根断在什么处所？」师劈面一掌曰：「在什么处所。」山起身，师掉首而出。山乃曰：「可惜侍者不在，寄下三十棒。」山即日上堂，师将出众，山即呼曰：「晦台谁叫你？」师出震声一喝。山曰：「好吃棒！」师曰：「此是宿食，不必拈出，且道当时马祖一喝，百丈三日耳聋，是那三日？」山曰：「秋风多带杀，秋露愈加寒。」师拂袖归众。山曰：「你只学得一个走。」师不顾。

丙辰年，不肖道盛因董岩谒博山大师，受具后，特往江西參寿昌和尚，道经书林访故人余继泉，偕入东苑见师，师因问曰：「子在董岩，曾闻博山拈提《维摩经》否？」盛曰：「曾闻。」师曰：「弥勒得一生受记作么生？」盛曰：「大有人疑著。」师曰：「你又恁么去？」盛异之。向火次，因举：「僧问古尊宿：『劫火洞然，者个坏不坏？』有云：『坏。』有云：『不坏。』此意如何？」师曰：「你又恁么来？」盛乃折节过冬。时方病劳苦，双目几瞎，且欲死，师与继泉亲调药饵为救疗之。有间，师辄细究盛平生參证处及征诘五家门堂差別之旨，盛恣意披其所见，师感叹曰：「不期子乃能深入此秘密法门，吾寿昌者枝慧命，属子去也！」因即付寿昌源流并书偈云：「道盛群英祖，德尊万古师；钦承诸圣旨，启我永怀思。」盛拜受。

明年，即随师往庆寿昌师翁七十岁，翁特勘验而印记之，亦自深喜末年得此托嘱。复示师偈曰：「信知自有那一著，直俟机缘纯凑泊；不假思议圣凡安，乐忘斟酌受用宽廓。」翁明年正月示寂，师向因书林余继泉居士延居东苑静室，间亦来往武夷虎啸，城高继泉弟太学犹龙率诸檀护曰：「寿昌既没，则东苑当出世矣！」时，庚申冬，力请师于一枝庵开堂，师强起就一枝开法，解期即辞归隐武夷誓不出山。师搆室于最孤绝处，名「石屏岩。」常随采汲行者二三人而已。间有衲子拨草參求者，师佯为不采，如痴如狂自歌自咏。或有逼拶不得已者，师喝曰：「你者秃厮失了魂，在者里作么？」又策杖绝险处蹲坐。僧曰：「和尚在者里作甚么？」师召曰：「你上来我与你说。」衲子疑讶，望崖而退。

师每多病，至庚午年忽疾作。时，二行者在侧曰：「和尚臞瘦不食，病甚危也，有何施主弟子，有何亲友邻人，可速呼来分付后事？」师曰：「我从来无亲友可分付。」行者惊曰：「我等如何区处？」师指静室前石屏岩下曰：「此处可以埋我，要不必如何若何！」行者曰：「设使死了，埋了又作么生分發？」师大啸一声曰：「恰好也。」再问已蜕去矣！时当七月十三日子夜。行者乃走建阳寻亲友为安厝后事。不肖在浦城闻讣，乃惊起，即奔石屏岩，则师已示寂三月，瘗于所指之石岩下矣。师世寿五十四，僧腊二十六，有《语录》一卷，《山居诗集》一卷。

盛见师全身虽已安土，然未及造塔，因作祭文云：「呜呼，吾师乎！吾师乎！惟师生平奇崛，脑后见腮，处俗而恶發痴迷；居僧而毒侵狂𫘤。尝于寿昌门下击碎骊龙之珠；还于博山社中拗折羚羊之角。我昔亲逢异路，勒回十影神驹；幸能独步层霄，翀起九苞瑞凤。故师五十四载，凡圣莫窥其涯。垂手入廛，混劳侣而愈峻；转身出类，栖岩壑而弥孤。迄今秋首告寂武夷，举目了无寸亲，侍侧徒有二士，临行长啸一声，惊惺千峰，就地草埋。三月讣闻，小子随即奔命，四顾孑然，木落泉枯，云飞鸟没。山中狐鼠竞争残食之余；野外豺狼强据空岩之穴。所恨未获茶毘，永作千灯慧照；终当铭塔，远彰万古徽猷。呜呼！大法机缘不易酬，再来完此未了案。如斯告奠，伏惟尚飨！」祭奠毕，即书此文于宝舟静室，复嘱之曰：「兄为我守护师塔，吾当策杖中原一行，俟后归来完此大事。」因即述其大略，为吾师始终之实状云。崇祯庚午长至日书于武夷虎啸洞。

武夷石屏岩塔地记

吾师东苑和尚，向隐武夷石屏岩，为人孤峻，衲子无能亲依，独二行者服勤。庚午七月欲示寂，先指石屏下地曰：「我死须葬于此。」俄，大啸一声而逝。行者走于建阳报其姪甥辈，遂厝师于指处。三月后，盛于建州始闻讣，及奔至山，行者亦去矣。盛登穴礼拜观之，虽不知堪舆亦觉奇异，遂作奠章并托人守护，自以时机未至，当以行道始不负祖父付嘱也。庚辰，黄元公与盛拟迁灵骨于寿昌。及同到山，见三十六峰之秀，九曲来朝之奇，公乃惊曰：「此殆天授也。」虽为天下三十六洞天之僊地，既有三教峰，而大隐屏为朱文公得；今石屏之逆龙为东苑和尚得，岂非山灵之有待乎？因相与作祭文以表之。

武夷从来无宗门人，今得先和尚灵塔在此，则武夷开山第一祖也。公后更为塔铭，特揭明之。不期时世多变，至太平时乃托建州太守吴公、崇安令殷公为先师造窣堵波及塔院，又为兵火所焚。前年因余继泉嫡孙兴标者，相从于博山剃落，命往重搆石屏塔院，仅为草屋，彼偶于先师族姪处得《石屏放闲集》；又于彼俗家得《玉函秘要》，有涅槃和尚钤记曰：「武夷久作神僊府，更应兴王崇世儒；三教中峰能迥拔，西坤逆有卧龙居。」曰：「此中当历世出诸圣祖在逆龙为最奇也。」乃诧异此地与彼钤记券合，特持于梦笔，盛甚怪之。风水之理甚微，虽有称赞者，皆浮夸之辞未足信也。况世间功名美器，造物不与人全，余何人敢掠天之功谬为己有，不亦重损其德乎？即今有司马头陀指百丈溈山为万世祖庭；而涅槃和尚指雪峰为千古法窟，与武夷为三教圣地，亦必于后世始信其说。如九曲龙潭之出赵王，与大隐屏之出文公，此虽可信，而西坤之宅何敢据为必在此邪？涅槃即曹山寂祖同胞弟，国欢文矩禅师之別名，以其有《涅槃秘要》行世故也。盛不肖，不能亲守师塔罪莫此大，今特命敏之讷子归武夷，以奉祀石屏先师塔，乃引前事以鼓其志趣，使始终坚密成就祖庭，安知后世不以成验？为此记之，不谬以遗，厥远嗣哉！己亥春日，不肖盛书于皋亭鹤飞处。

自叙年纪略

杖人自万历壬辰生于闽浦城张氏九九山房，至庚戌十九岁，见大父归寂有感，走庆源求孤舟和尚出世，是冬获归，迫极，闻猫叫有省。辛亥，走书林瑞岩，求识源和尚剃落，冬复捉归。壬子春，乃就本邑随师住梦笔山。癸丑春，誓死闭关，因见百丈再參公案，顿彻马祖机用，有《梦笔集》。丙辰，參博山和尚于董岩受具，有机语。是冬病于书林，遇东苑和尚投机有嘱。丁巳春，到江西庆寿昌和尚七十寿，亲承密印，有机缘。冬往金陵，因待兴寓鸡鸣。戊午春，因优昙无方寓报恩，因僧录袭明寓天界南庵，会焦漪园太史诸公，有问答。因戴今梁观察邀到广陵，会父弟，勒归闽。己未春，因福州曹观察、陈侍御、林都谏诸公延于罗山结社，秋寓玄沙，冬因狮林欲偕隐九座，到国懽翠林留结制。庚申春返建州，柯氏诸公延主云际山。辛酉，赴看东苑和尚开法僊亭及归武夷。壬戌，偕黄心镜省博山和尚，会诸友度岁。癸亥春遇孤舟和尚，随往峰顶礼养庵和尚，及归龙泉西寺度夏。甲子，寓柯督学家，会漳泉诸公谭经济。乙丑，寓斗峰阅藏，因杨樗若孝廉延于龙岩。丙寅，归梦笔会云门湛和尚及尔密诸友，有唱和诗。丁卯，值父弟死，襄事。戊辰，因王大光寓光孝，及黄华会诸孝廉文学论佛圣奥义。己巳，欲隐匡山，为雪生诸子留建不果，有《笔华影》、《挥鞭影》。庚午于梦笔值金粟密和尚，应黄檗因费隐诸友有书往返敲激；秋，东苑、博山二师相继灭度；冬，奔至武夷居虎啸洞，作《千灯热》、《西来草》。辛未春，因崇安蓝昆石、彭本之二公延于別业，遭大病复归梦笔，乃作《寿昌法印记》。壬申，拟往嵩少，初到武林会黄元公不值，寓宗镜堂晤吴惺阳诸公，有《西湖草》；因宗印挽上径山静室，作三古诗三百首，有《双径草》；因大石来，同往金陵寓铁佛碧峰，会鸿胪顾惺而诸公作〈碧峰赞〉，有《白门草》；因遇友人澹然拉到楚黄天台会耿九一、乔梓，及守开法印，求授戒结制，有《植圣草》、《台山草》。癸酉秋到麻城，因不违支浮、公楫诸公留新禅会梅中丞，及允中请到白臬作〈道一塔铭〉，及寓鹫山有《楚山草》。甲戌春，往颖州寓圆通，会张、李、王、宁、刘、韩诸缙绅，及鹿门法师留结制，有《颖水草》。乙亥春，拟应寿州方侍御藂桂之席，遇流寇大乱破颖州诸城，因偕鹿门到霍丘化城，作《三互別传》，拟寒吟夏，因修竹请至六安齐头山，复因商城汪太仆诸公请于北禅开戒说法；秋，因心融同大运延主龙湖会，李冢宰、梅中丞、陈司寇、周司马诸公请宝筏开堂，有录；作〈宗门盟〉。值寇乱，以直延于黄檗结制，有录。丙子秋，辞往江西扫寿昌先祖塔，因阒然诸公请主其席。丁丑秋，应新城黄元公诸护法请于各大刹说法，有录；冬，邓太史、涂司寇诸公请主福船山结制，有录。戊寅秋，因黄元公偕李冢宰及江西诸护法请主匡庐圆通，作《尊正规》、《五灯热》诸录，于南康归宗、九江能仁，皆有法语著作。己卯夏，往楚慰李冢宰，建芝佛上院，遇寇，与诸公定守御策法，有《西陵別录》；冬，因蕲州荆王请于内庭，为世子宫眷授记说法以归匡庐。庚辰夏，应刘尚宝诸公泰定法席，建安王请上蓝开法，有《洪都语录》，及于临川因陶明府诸公留于天宁净名说法，有录；秋，应闽僊亭檀越余公及黄岩期，有录；结冬于董岩净名庵，有《建阳语录》。辛巳春，应鼓山请结制，作《会祖规鉴》，有语录；冬归福船寿昌过五十岁。壬午夏，寓南昌饶净念金粟园，有录；冬归圆通。癸未夏，寇破武昌，因王稚公侍御、何养纯副总，同到金陵寓长干寺会三昧师、契玄诸公，乔王诸司礼及陈侍御，请于报恩大殿上堂，复延于西华门选圣林，因王福山诸大司礼、魏国众宰官，及印海容源，延于灵谷结制，有录，及李小有诸公所集。癸甲，全提。甲申春，车高诸司礼延于兴善印吾处结制，有《金陵录》，忽遭国变遇新圣登极天下奠安，阮圆海、蔡明藩诸公及湛之法侣，延于祖堂结制及论学，有录；秋，因姚愚谷到西湖寓凤林寺上堂，往云栖扫塔，有普说，因余未也方子、九江道阇邦玉诸公延主黄山光明，时以径山有故，徐大玉、吴若谷诸公会余杭邹明府及吴江诸护法请主此席；是冬，杖人年五十三岁也。

因诸子问历履事，昔在福船已与黄元公备述之矣！今复叙其岁月，以作年纪之略，按诸语录，则得其详也。吾尝云：「人遇行事每自畏逆怕难，及述行状，求一逆境难事以表习险心亨，不能得也。予所处逆顺之微不可暴举，若以全机大用杀活圣凡比吾于古人，则笑杀铁昆仑矣！末后一著尚看下文。珍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