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道集说(卷之二)

横渠曰太虚者气之体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虽无穷其实湛然虽无数其实一而已矣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为一也合则混然人莫见其殊也形聚为物物溃反源反源者其游魂为变欤所谓变者对聚散存亡为文非如萤雀之化指前后身说也

屏山曰此说非孔子之言非佛氏之言也张子凭私臆决力为此说固亦劳矣虽然敢问张子其湛然而一者与无数无穷者其一物乎其二物乎胡为而散胡为而合萤雀之化有前后身安知游魂之变无前后身耶既同生于太虚之气阴阳之神何參差万状苦乐之不齐贤愚之绝异耶诚如此言饮食男女之外无复余事寿夭贫富之別出于自然名教不足贵道学不必传桀纣盗跖为达人尧舜孔子徒自困耳此奸雄之所以借口泯灭生灵之语而张子又说而皷之吾不忍后世之愚民将胥而为鬼为蜮为血为肉也悲夫试读《首楞严经》则此语冰销瓦解矣

横渠曰今所谓死虽奴仆灶间皆知是空释氏所谓不可思议亦是小人所共知者文士学之增饰其间或引入易中之意又以他书文之故其书亦有文者实无所取如庄子者其言如此实是畏死亦为事不得

屏山曰今所谓死奴仆灶间共知是空王侯将相奸雄豪杰之士无有不畏死者强者至于弑君篡国弱者止于偷生避罪养成天下腐胁疽根贫贱之士吮癕呧痔败名失节皆以贪生故耳自佛书之来知此革囊不足甚惜一念蹉跌千刼沦落其于名教殆非小补彼以如来不可思议境界为小人所共知疑文士文之何不缕数某经出某书某说止于某事五千余卷今徧天下试寓目焉则张子之言但欺瞽者可矣谓隣人之井盗吾井之水痴儿语也又咲庄周畏死何等语耶周果畏死亦将三圣人之后別著一书为此无忌惮人矣

横渠曰学释氏之说得便为圣人而其行则小人也只听知便为了所谓祖师之类也

屏山曰如来大方便智为懈怠众生于《法华经》说娑竭龙女于一念成佛为骄慢众生于《华严经》说毘卢成佛于无量刼海其实皆以三阿僧祇历十信十住十囘向四加行十地等觉方入妙觉信解修证不可诬也

至于禅者则又不然非佛非魔非凡非圣非得不得非了不了呵佛骂祖戴角披毛此老聃之所以为马为牛岂肯如瞿鹊子之见卵而求时夜哉虽然如人牧牛回头转脑蓦鼻牵回如鷄抱卵暖气不接不成种草岂容无俗拟议哉狂而自圣者盖有之矣如小人之中庸而无忌惮者是也

横渠曰孔子过周问礼于老聃老聃未必是今老子观老子薄礼恐非其人犹左丘明別有所传者也

屏山曰老子知礼之本故薄其末前后区区于升降揖让之间者乌知礼意哉张子必欲斩伐道学力诬老子遂及左氏然则孔子所谓背见周公未必非黑肩文王既没者岂楚子熊申乎宋儒之敢为狂言遂至于此

横渠曰遁词者无情只是他自信元无所执守见人说有己则说无反入于太无见人说无己则说有反入于至下元不曾入中道此释老之类也

屏山曰如张子之所谓遁词盖有之矣中国公孙龙惠施邓析坚舟同异两可之说西方末黎等矫乱不死议论是也常无有者老子之信言中道第一议谛释迦之实语有谓无谓离四句绝百非至言去言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矣岂有蔽离陷穷之心而生诐邪[泳-永+(瑶-王)]遁之辞哉然则吾圣人显道而不坠于无神德行而不涉于有见有形之器即无形之道或默或语其言外不尽之意张子未必知也

横渠曰老子言天地不仁是也圣人不仁非也天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人则仁矣

屏山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即圣人之神也吉凶与民同患盖圣人之形迹耳圣人之神与天地相似天地之德曰生岂有生万物之心乎故圣人之喜𥉐然侣春泽及万世而不为仁特仁者见之谓之仁耳张子强于分別不惟不知老子恐吾夫子之言亦有所未解也

横渠曰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过一生释氏便不穷理皆以为见病所致庄子侭能明理及至穷极亦以为梦不知易之穷理也又曰释氏所谓万物之性犹告子生之谓性耳

屏山曰张子果能穷易之理将亦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夫生死之说难穷惟以悟寐求之旦暮得此其所以生乎梦中之境果为何物梦中之人孰为真我梦中说梦者多矣岂非犹在梦中然则今张子未觉咲佛与庄周之梦亦梦语耳擧世之人同一大梦知梦觉之为一身即无梦觉知死生之为一性即无死生未知无生焉知不死故朝闻道夕死可矣张子未有所闻不信死生之如梦岂知梦觉即生死乎此释氏之所谓一性者岂告子所谓人之性犹牛之性欤

横渠曰无学不明千五百年大丞相言之于书吾辈治之于己圣人之道庶可期乎

屏山曰吾固疑横渠之徒本出于王氏特以元丰之故失天下士大夫之心故尽反其说求合于司马君实君实既说诸儒翕然归之其言遂大盖阴挟纵横之资而谈仁义之道者耶今张子之书云尔予复何言

横渠曰某近来思虑道理大率臆度屡中可用

屏山曰臆则屡中孔子之所讥生于其心孟子之所咲张子学孔孟而不似者政坐此为膏肓疾也夫

明道曰如说妄说幻为不好底性请別寻一个好底性来摸了此不好底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盖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具之物若无汙坏不消修治是义也亦有汙坏合修治之亦是义也禅学者总是强生事至如山河大地之说于儞何事孔子曰予欲无言颜子则默识其他疑问又曰天何言哉可谓明白矣若能于此上看得破便信是会禅也

屏山曰程子之说几于道矣全出于《楞严》《圆觉》之书曹溪江西之语虽然遽讥禅者为强生事切恐向上大有事在以颜子之才面遇圣师始于克终于屡空方有其庶乎之类其言性也子贡不可得而闻焉盖恶忘之妙殆不容声割心去智子夏未之能也故冉求發未有天地而有天地之问昔也照(昭)今也昧然先以神者受之后以不神者求之耳此子路之所以升堂未入于室也今程子去圣人千五百年唱千载绝学其言固可尚已予何人也安忍复兴之异同乎区区之心盖以镜犹有垢鑛未成金吃诟索之而玄珠遂亡儵忽凿之而混浑必死但有纤毫已成渗漏疑情将尽胜解还生胸中既横禅学之人目前尚碍山河之境未能无我径欲忘言流入异端浸成邪说矣悲夫

明道曰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为怪一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他恐动也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死生佛为怕死生故只管说不休本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信之庄生云不怚化者意亦如此杨墨今已无道家之说其害终小唯学佛人人谈之㳽漫滔天其害无淮《传灯录》千七百人敢道无一人达者有一人得易篑之理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胡服削发而终

屏山曰圣人原始反终知死生之说岂不论生死乎程子不论生死正如小儿夜间不敢说鬼病人讳死其证难医者也害人而利我者杨朱也利人而害我者墨翟也学道者既利于我又利于人何害之有至于圣人无一毫利心岂无利物之心乎故物亦利之此天理也圣人之道或出或处或嘿或语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故并行而不相悖程子必欲八荒之外尽圆冠而方履乎

明道曰禅者谓此迹也何不论其心夫心迹一也如两脚之行指其心曰我不欲行岂有此理庄子曰游方之内游方之外方何有内外则是道有间隔内面是一处外面是一处岂有此理哉

屏山曰禅者之心迹即庄周之方内方外也如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而吉凶与民同患者是也虽圣人之神固无方所其心迹岂无内外乎文中子深于易者故曰心迹之判久矣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天下皆忧吾独不忧乎天下皆疑吾独不疑乎此心迹之说也虽然请以近喻圣人之心如天上之月圣人之迹如水中之月亦即亦非或同或异此文中子之所未言者表而出之

明道曰学禅者曰草木鸟兽生息于春夏至及秋冬便却变坏便以为幻何不付与他物生死成坏自有此理何者为幻

屏山曰幻者妄也以其初无生死成坏妄见生死成坏故以为幻真见其无生无死无成无坏即非幻者自不灭矣此老子之幻学如来之为幻师也故能游戏以转造物定止任其自然为造物者之所转耶孔子之所以教颜子者日虗室生白鬼神将来舍此万物之化也其止于世间法耶其亦出世间法耶子程子不知耳

明道曰老子失道而后德等语自不识道已不成言语

屏山曰孔子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而继之者善也岂非道降而为德乎仁者见之谓之仁岂亦不成言语哉况志于道㨿于德依于仁自有次序程子之言何其峻也

明道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气禀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有自幼而善自幼而恶者是气禀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不可不谓之性盖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

屏山曰言性而襍之以气程氏膏肓之病也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即以志为帅盖以心能使其气耳程氏谓气禀自生而有善恶而又能夺其性非孟子意也虽然孟子之言性善亦微异孔子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初无善恶习相远也善恶分焉至其甚也上智与下愚不移亦所习使之然耳生而恶者其所从来者远矣独无垢之言然学道者自知之耳请看《论语详说》(张九成字子韶号无垢)

明道曰必有事焉必主于敬而勿正心勿作为也勿忘必有事也勿助长乃正也二歌伊川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为一句亦得因擧禅话为说事则不无拟心则差

屏山曰明道之言不及伊川远矣虽然不须如此破句孟子自谓生于其心害于其事必有事来勿正其心或忘或助皆正其心之过也不生此心不害其事矣正心谓将安排生此心耳

明道曰医书言手足痿痺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

屏山曰程氏初有此言寖有桃仁杏仁之说遂欲训仁为觉其穿凿过于王氏之学矣仁自仁耳何以此说为哉

明道曰佛学大概是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又其言待要出世出那裡去其迹须要出家要脱世纲学之者不过似佛佛一懒胡尔他本是个枯槁山林自私而已若只如此不过世上少这一个人却又要周徧决无此理敢言世纲只为些秉彛殄灭不得当忠孝仁义之际处于不得已只和这些秉彛都消煞得尽然后为道如人耳目口鼻既有些气须有此识声色饮食喜怒哀乐性之自然必尽绝为得天真是丧天真也又曰若尽为佛天下却都没个人去裡

屏山曰嗟乎程氏窃闻小乘教相语不能尽信略取其说而反攻之乌知《维摩》《华严》之密旨误认阿罗汉为佛而不知其然遽加诟骂是岂识文殊普贤之秘行哉圆教大士知众生本空而度脱众生知国土本净而庄严国土不以世间法碍出世法不以出世法坏世间法以世间法即出世法以出世法即世间法八万四千尘劳烦恼即八万四千清凉解脱又岂止观音之三十二应善财之五十三參耶众生念念常有成正觉仁者自生分別耳但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何妨居士身长者身宰官身乎吾闻谤佛毁法中有冥权大悲阐提逆行魔说程氏岂其人耶不然则非利根众生为世智辩聪所障具足无间业报哀哉弗可悔也

明道曰学者于释氏之说直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然则骎骎然入其中矣到自家信后不能乱得

屏山曰声色饮食人所尝者世之聪明辩愽之士往往弃绝以说佛老之说何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盖以梵志倒著韈耳殆不可以口舌辩之

明道曰人活物也又安得为槁木死灰除是死也既活须有个动作思虑非礼而勿视听言动耳又几时要如槁木死灰又如绝四后毕竟如何又几时须如槁木死灰大小直捷也

屏山曰颜子之克己也先黜聪明堕肢体径造坐忘之妙然后视听言动无非礼也又进一堦矣虽然孔子止称其庶乎者以其未能绝四如孔子之绝四始于无意岂止心如死灰乎终于无我岂止形如槁木乎颜子疑其毕竟如何恐亦未可以直捷论圣人也

明道曰今语道须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所贵乎知周万物而不遗几时要如死灰动容周旋而中礼几时要如槁木论心术无如孟子孟子谓必有事焉今既如死灰槁木却于何处有事

屏山曰心如死灰矣故知周万物而不遗形如槁木矣故动容周旋而中体此孔子之所以铸颜渊者也孟子亦谓生于其心害于其事盖教人事上无心耳岂欲人心上有事乎

明道曰告子生之谓性不分人牛之性正如释氏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语

屏山曰告子以万物之性为同而已佛氏之言性也即同而异即异而同亦同亦异非同非异请以近喻如沤水然水中之沤即同而异沤中之水即异而同水生沤中亦同亦异沤灭水中非异非同岂可以告子一偏之语为佛氏圆融之论乎此鱼目像珠之说也

明道曰人能放这一个身公共放在天地万物中一般看则有甚妨碍虽万身曾何伤乃知释氏苦尘者皆是自利者也将自己躯壳上起意看得小了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快活释氏不知此向身上起意思奈何那身不得却厌恶要如槁木死灰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多许譬如屃贩虫已载不起犹自取物在身又如抱石沉河不肯放下

屏山曰程氏之说固美矣高于横渠神我之一阶耳惜乎未读《金刚般若经》也张子认其神识以为我者即我相也程子知其非我非人相也又欲与万物共岂非将入众生相乎其生死之根本所谓寿者相者程子犹未识也宜其深畏枯木死灰之言及疑佛者之爱身而比之屃贩虫与抱石沉河者谁自于躯壳上起此一念乎真屃贩虫也

明道曰天地阴阳之变如二扇磨升降盈虚未尝停息如磨既行齿都不齐便生出万变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庄周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

屏山曰天地如二扇磨之说吾不知也谓庄子齐目前之物不亦陋乎是未尝读齐物论耳彼知天地之与我并生故彭祖殇子无寿夭矣万物与我为一故太山秋毫无大小矣修之以胡蝶之梦所以忘物我而齐死生也证心地法门岂惠施坚白邓折两可之说乎

明道曰释氏言成住坏空曰成坏则可住与空则非也

屏山曰人人一念有生住异灭一日有朝夕昼夜一月有弦望晦朔一岁有春夏秋冬然则成住坏空之说可废其一哉

明道曰日之形似轮似饼其形有限其光亦须有限只在三万里中须有光不到处安有此理地无适而不为中日无适而不为精譬如铺一束柴从头𦶟火若火到处便一般非是有一块物行将去这上头得个意思便知生物之理

屏山曰此言与横渠地气在旋之说如出一口吾不知也谓日有生物之理月有杀万物之理乎

明道曰《中庸》言礼经三百威仪三千方说优优大哉又却非如异端之说如死灰槁木也

屏山曰善乎柳子之言也曰舍「礼」则不可以言儒舍「戒」则不可以言佛虽然惟克已者然后视听言动无非中「礼」以其心如死灰槁木矣故能践履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故受具足大乘身口意戒其理盖同

明道曰好谭鬼神者皆是烛理不明传以为信假使实见或是目病如邵尧夫犹不免致疑尝言有人空中听人马之声某谓人马须有鞍轿何处得来物生则气聚死则散有声则须是口既触则须是身其质既坏又安得有

屏山曰鬼神《五经》同载千古共传虽吾夫子存而勿论者也程子窃阮修衣裳之遗说范绡刀刃之陈言谓神灭而无鬼其穷理之学不及康节远矣

明道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叚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不会的只是弄精神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

屏山曰鸢飞鱼跃者不知其所以然如人之应对进退亦日用而不自知耳程子误解孟子必有事焉为主于敬而勿正心为无作持此两端为活泼泼地胸中有此一念自为解会正是弄精神者

明道曰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惟一所以至也允执厥中所以行也

屏山曰人心惟危知而无知道心惟微无知而知择之惟精无入而随守之惟一无出而离允执厥中四无所依可以神会难以理推程说非也

明道曰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惟敬而无失最尽

屏山曰喜怒哀乐之未發谓之中發而皆中节谓之和中者天下之大本和者天下之达道善乎苏子由之言也曰中者佛性之异名和者菩萨行之总目中之一字最难形容即曹溪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正当恁么时还我明上坐本来面目来」才入思惟便成利法瞥然一念已隔多生何处著得敬而无失学者当自求之

明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全无著力处

屏山曰先穷其理解也方尽其性修也后至于命证也正是学道者著力处张子讥程氏失于太快恐误后生

明道曰成性存存便是道义之门

屏山曰天成之性存而勿失方得其喜怒哀乐未發之中则道是也又得其發而皆中节之和则义是也道入而静义之体也义出而动道之用也一阖一辟故谓之门成性存存便是道义之门其说太径(直也)

屏山先生《鸣道集说》卷之二终


校注

[A1] 肓【CB】盲【补编】
[A2] 己【CB】已【补编】
[A3] 肓【CB】盲【补编】
[A4] 殄【CB】[歹*今]【补编】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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