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道心別说

一 序起

《大禹谟》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四句十六字在中国固有文化中是被称誉为道统心传的说到中国文化从黄帝舜以来经三代而凝定这是重人事的从人事而倾向于道(「志于道」)的本于人向于道的文化是本著不偏不蔽的中道去实现的人心道心执中扼要的表达了中国文化的特质这一特质不仅是儒家的也是道家的说是儒诸子所共同的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春秋以来学术思想趋于自由百家各有所重所偏而已

有关人心道心执中的解说《荀子解蔽篇》(解蔽就是不蔽于一边而得乎中道)是现存较古的一种如说「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何谓衡道」这是不偏蔽于一边而衡以中道的意思但怎样才能体道而中衡呢《荀子》提出了「人何以知道心何以知道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这是以虚(则入)壹(则尽)静(则察)为治心知道的方法其后又说「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惟(大清)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荀子》说到了「而中县衡」「人心」「道心」「危」「微」「壹」「精于道」与《大禹谟》所说显然有关《大禹谟》是古典还是「梅赜所釆窜」虽然有待考证也许舜时还没有如此圆熟的成语但从《荀子》看来「人心」与「道心」「危」「微」「精」「壹」都是古已有之不失为中华文化共通的特色荀子的解说在中国文化开展中属于儒家重于人道的一流如从中国文化共同的根源(书都是古代传来的)而不同的开展来说儒家以外侭可有不同意趣的存在

《大禹谟》为儒家所传解说也都属于儒家早期的《孔氏传》说「危则难安微则难明故戒以精一信执其中」据此精与一属于达成执中的方法与《荀子》说相同朱子以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而执中为人欲净尽天理流行阳明以为人心与道心只是一心而有真心与妄心的別异这当然也归于尽妄存真宋明理学——尽人欲而存天理尽妄心而显真心无疑是儒者深受当时的佛教主要是禅宗的影响然从老佛法大乘正宗的空有二轮来看应还有不同的解说「危」是形容人心的「微」「精」「一」是形容道心的依人心以向道心顺于道心与道心相应体见于道体道见道而又不违(不碍)人心这就是允执其中这是本于人志于道的进展过程中所有恰到好处(中)的方针孔子曾说「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智者与贤者是重道的而太过了就会庄子那样的「蔽于天(道)而不知人」(《荀子》说)愚者与不肖者每每是不及拘于人事而不知有道太过与不及都是偏邪而非中正的对人心与道心不能正处中道正是中国圣贤所慨叹佛教圣贤所呵责的在这中国文化复兴的机运中对人心与道心的中道我愿略加论列以祝赞中国文化佛教文化的复兴这不是为了立异不是为了争是非所以题为「別说」聊备一解而已

二 人心惟危

《大禹谟》的四句十六字句读是可以这样的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允执厥中

以「危」来形容人心以「微」「精」「一」来形容道心对人心与道心——二者应该恰当的执其中道因为偏蔽于道或拘执于人都是一边而不是中国圣贤所用的中道

《荀子解蔽篇》有「道人」与「不道人」「可道之心」与「不可道之心」依此来解说「道心」是可道——合于道之心也就是道人之心「人心」是不可道——不合道之心也就是不道人之心这样「人心」是一般人的心「人同此心」的心人欲当然是人心但人心并不限于人欲如《孟子》说「仁人心也」「仁也者人也」仁——仁义礼智正是人心的重要内容虽然从人(心本)性的立场古人有性善性恶性善恶混等异说然从现实的人心人类心理现象去著眼谁也不能否认心是有善有不善的人人如此的人心的确是危而难安的为物欲所陷溺为私见所固蔽——「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那是不消说了被称为性德的仁——仁都不是完善的所以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而且仁义的阐扬在人类历史中多少也有些副作用《庄子骈拇篇》说「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又说「三代以下天下何其嚣嚣也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这所以老子有「大道废有仁义」的慨叹总之现实的人心是在善恶消长的过程中不善的会招致可悲的结果善的也并不完善并不彻底人心的性质如此的确是危而难安所以古代圣贤总是「居安思危」「安不忘危」而要从「修道」(修身以道)中超越这危疑难安的困境

三 人心惟危的辨析

人心所以危而难安要从人心的辨析中去求了解这在儒道的著作中是简略不备的对于这佛法有详密的说明可以帮助了解「人心惟危」的问题所在

人心(实通于一切众生心)是一般人的心理现象心理活动佛法或分別的称为「心」「意」「识」与《大学》所说的「知」「意」「心」非常类似而内容不完全相同依佛法人类的心「识」能了別(认识)对象——「境」这要依于引發认识的机构——「根」才能展现出来如依眼根而色(形色显色)境为眼识所了別依耳根而声境为耳识所了別依鼻根而香(臭)境为鼻识所了別依舌根而味境为舌识所了別依身根而触境为身识所了別这五识是属于感官的知识身等五根等于现代所说的视神经触觉神经还有依意根而一切法境为意识所了別意识所了別的极为广泛不仅了別当前——现在的也通于过去的及未来的不仅了別具体的事物也通于抽象的关系法则数量等这是一般人所能自觉的感官知识以外的认识前五识与意识总名为六识意识(实在也是五识)所依的意根呢这可说是过去的认识活动(或称之为「过去灭意」)而实是过去认识所累积形成潜在于内的意(或称为「诸识和合名为一意」——「现在意」)这是一般人所不易自觉的却是一切——六识的根源举例说(过去举波浪所依的大海水喻)六识如从山石中流出的泉水而意根却如地下水源地下水是一般所不见的却是存在于地下深处的地下水从何而来这是从雨水及水流浸润而潜存于地下的意根也是这样源于过去的认识过去了消失了却转化为潜在于内的「细意识」在大乘佛法中更分別为末那识与阿赖耶识过去意识(总括六识)所转化的统一的微细潜在的意根在「人心」的了解中极为重要「人心」不只是一般的五识与意识而已

人心的活动是极复杂的融和的综合活动称为「心聚」不论前五识意识或内在的微细意都有复杂的内容其中最一般的有三「受」这是在心境相关中受影响而起的情感如苦喜等苦与乐是有关身体的感官所直接引起的喜与忧是属于心理的对感官的经验来说是间接的还有中庸平和安静的「舍受」通于一切识儒者所说喜怒哀乐未發的境界就是舍受的一类「想」这是在心境相关中摄取境相而化为印象概念人类的「想」力特强形成名言而有明晰的思想知识「思」这是在心境相关中应付境相所發的主动的意志作用从生于其心到见于其事(语言或行为)都是思的作用这三者在心理学上就是情在人心中心的一系列活动中也有先受(感受)次想(认了)而后思(采取应付的方法)的显著情形但其实每一念心都同时具备这三者也就是说这是内心不能分离的作用所以佛法通常以「识」为人心的主要术语而所说的识(六识或八识)却不只是认识的

人心是有善有恶的而且是生来就有善恶功能的所以说「最初一念识生得善生得恶善为无量善识本恶为无量恶识本」如加以分別可以分为善不善无记(无记还可以分为二类)名为「三性」不善中以贪(不正)见——六类为根本善中以无贪(近于义)无嗔(近于仁)无痴(近于智)为根本但有不能说是不善的也不能说是善的名为无记无记在佛法的解说中是最精当的部分善是道德的不善是不道德的这主要是与人伦道德有关的分类如当前的所起一念心没有善或不善的心理因素也就是不能说是道德或不道德的(也就不会引起果报)那时的心——心与心所一切都为无记的这不但一般的六识中有细心(属于意)识的一类中也有而内在的微细意中从善不善心而转化来的虽可说是善的潜能不善的潜能而在微细意中却是极其微细难于分別只能说是无记的所以说到人心深处与「善恶混」说相近但在混杂混融如一中善与不善的潜能是別別存在而不是混滥不分的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虽说得简略却与佛法所说相近至于佛法所说的「心性本净」那是一切众生所同的是不局限于人伦道德的不是一般善心——仁义礼智的含义可比

不善的心所名为「烦恼」烦恼是烦动恼乱的意思只要心中现起烦恼无论是贪是嗔都会使人内心热恼而不得安宁进一步说微细意中的微细烦恼虽是无记性的也有微细的热恼如细烦恼發作起来会使人莫名其妙的不安引起情绪的不佳所以危疑不安在人心中是极深刻的这种微细意中的微细烦恼是生来如此的(「生得」)在前六识起粗显烦恼时内在的细烦恼当然存在就是善心现起细烦恼也一样的存在一样的影响善心所以人类的善心善行被称为有漏的杂染的并不是纯净的完善微细意中的烦恼佛法类別为四大类自我的爱染自我的执著自我的高慢自我的愚痴(迷惑)概略的说迷惑自己不能如实的理解自己是我痴从自我的迷惑中展为我爱——生命的爱染我见——自我(神灵)的执见我慢——优越感权力意欲在微细意中原是极微细的一般人所不能明察的但在佛教的圣者深修定慧反观自心而体会出来扼要的说「人心」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中心的心行就是自心不安世间不安的因素例如布施持戒或从事于救国救世界的努力在人类的道德政治中不能说不是出于善的然在自我中心中我能布施我能持戒不免自以为善这样的人越是行善越觉得別人悭吝破戒而善与不善也就严重的对立起来不但自己的善心善行失去意义而渐向于不善对悭吝破戒者也失去「与人为善」的同化力量「招仁义以挠天下」引起副作用也就是这样在中国的汉明代儒学昌明而引起党争动不动称对方为「小人」引起的恶劣结果是怎样的使人失望救人救国救世界在自我中心中会發展到只有我才能救人救世只有我这一套——主义政策才能救国救世界世界陷入纠纷苦诤的悲惨局面人心也就惶惶不可终日了

人心是情感知识意志的融和活动人心的缺点长处都是通于这三者的如情感的不正常即使是正常的受苦会使人恼乱喜乐会使人忘形而不知是刀头的蜜不苦不乐的舍受在流变过程中不究竟不自在还是「行苦」如知识有正确也有谬误正确是有时空局限性的不宜固执所以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尤其是部分的正确如执一概全就陷于谬误所以说「如盲摸象」《荀子解蔽篇》所说的蔽大抵是一隅之见意志的自我性特强可以善可以不善而终于不得完善意——三者人心每不得其正而又互相影响这就难怪人心的开展危而难安了

人心特別是人类的心意——三者都有高度的开展经上说人有三种特胜不但胜于地狱也胜于天国的神三特胜是「梵行胜」梵行是克己的净行是道德的依佛法道德依慈悲为本与仁为德本的意义相同道德是人类的特胜一般地狱畜(愈低级的越是微昧不明)是生而如此本能的爱本能的残杀难有道德意识的自觉天国中也没有克己的德行越崇高的越是没有「忆念胜」人类念力强从长远的记忆中累积经验促成知识的非常發达这是鬼天国所不及的「勇猛胜」人类为了某一目的能忍受一切苦痛困难以非常的努力来达成这在鬼与天神是万万不及的这三者是人类情意的特长从好处说这就是慈悲智慧勇进《中庸》说「知勇三者天下之达道也」这是所以行道的三达德与人类的三特胜相近但依佛法说都不就是尽善尽美的在人心中都不免有所蔽(參孔子所说的六言六蔽)也就都不免于危而难安的

依佛法来说「人心惟危」要从五识中也要从意识中从恶心中还要从善心中要从情意中还要从知识中不但从粗显的六识还要在一味的微细的无记心中深深去彻了才得

四 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如上所说道心是「道人」之心「可道之心」这不是一般而是希贤(人)希圣(人)以「至人」「真人」「神人」为理想进而实现为贤人圣人至人真人神人——合于道的心要说明道心先要略明道的含义

在中国文化中「道」是百家所重的所以古有一切学派同出于道家的传说在字义中道是道路与梵语的「末伽」相当道路是前进所不可不遵循的如「行不由径」不但不能到达目的地中途还不免遭遇危害这种意义被引申为人类居心行事的轨律如伦常之道仁义之道修齐治平之道有普遍性与必然性而为人生的常道更引申为自然(天)——宇宙的轨律道是宇宙的本体到此道就有了形而上的色彩了在佛法中与「法」——梵语达磨的意义相近「法」是合理的「非法」是不合理的所以法是善的德行及良善的习俗仪则法字引申为真理「正法」「妙法」与「实相」「真如」的意义相通但在「法」的实践中圣者们所有理智一如的内容称为「法」也就是「菩提」(觉)「涅槃」(寂灭)菩提是觉但「正觉」「无上觉」决不同于一般的知而是真理的体现古人译菩提为道是不无意义的(涅槃也不是客观真理而表示实现真理所得解脱自在的当体)玄奘译末伽为道(老子的道)而不许译为菩提不免拘于文字了然中国各家所说的道内容不必尽同与佛法的法菩提涅槃当然也不相同这裡只表示在某一点上意义有些类似而已

在中国文化中道有「天道」「人道」天道是自然的人道是人为的道家是重自然的也就重于天道《老子》说「天之道」「人之道」主张法天道以明人事庄子更重于自然所以《荀子》说他「蔽于天而不知人」儒家是重人事的也就是重于人道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后人都重于人道而在阐明其本然性也称为天道约人道约实践说如《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中庸》也有此说)总之在各家中都接触到天道与人道而各就所重予以發挥在这人心与道心的对说中人心是人道道心是天道

「微」「精」「一」三者本为道的形容词由于道是微是精是一道心也就是微是精是一了

以「微」来形容道的如《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混而为一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怳」所说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在佛法中就是眼根所不能见耳根所不能闻身根所不能触是眼识到身识——前五识所不能了別的「道心惟微」是举「微」为代表而实赅摄「希」与「夷」只是说明「道」是超越于感官经验的「微」是隐微对显而说《中庸》是重人道的也一再说到微如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形容鬼神的盛德(儒家属于天天道的德相)也说视而弗见听而弗闻也说到「微」《中庸》末章说到「知微之显」而结说为「德犹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以「如毛」来形容微而毛还不免有伦次(依佛法还有「方」「分」)而以上天的载运(天道)无声无臭为极则无声无臭就是耳所不能闻鼻所不能嗅也还是超越于感官经验的意思总之不但道家在儒家天道的极则中也达到超越感官经验的结论

以「精」来形容道的如《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怳惟忽忽兮怳其中有象怳兮忽其中有物窈兮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龙兴碑缺此句)其中有信」这段文中明确的以「精」来明道但要说明文义先类举一些文句再作比较的解说《老子》曾说「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怳」《易经》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庄子》说「夫道无形无为有情有信」(这一段文最近《老子》)如将其对列应如下

         ┌象(无象之象)无为┐    ┌怳忽中有┤              ├┐    │    └物(无状之状)无形┘│   道┤                    ├道    │    ┌精有情┐│    └窈冥中有┤              ├┘         └信有信┘

怳忽与窈冥不同「怳忽似有似无窈冥则深不可见」《老子》说怳忽中有象有物与怳忽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对读可见「状」就是「物」《易经》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形」与「象」相对可见「形」「状」「物」都是同义词「物」(形状)与「象」相对又与有「精」有「信」相联依此去读《庄子》「夫道有情有信无形无为」「情」与「精」通而「为」无疑是「象」的讹写了「形」「状」「物」与「象」是相对的在天成象如古说「天象示变」之类在地成形形是有形的具体物这二者在物理世界中形是有立体感的具体物象是仅有平面感的如镜中像水月影天地生人天地代表心与物的二大性质所以在地成形是物质的成为形体在天成象是心的成为意象也可说五识所得的是形物而意识所得的如联想推想想像都只是心中的意象形与象略与佛法中的「色」与「名」相当

形与象是似有似无的《老子》从道的德相说所以道是有(无象之)象有(无形之)物的《庄子》从道的体性说所以无象(为)无形如对「形」「象」而说体「精」与「信」是窈冥而不可见的「精」对粗说如米的糠糩是糠糩内在的白米是精所以对表相的「形」「象」说精是内在的实质《中庸》以人道说天道称为精诚诚也是充实的内在的道体又说有「信」信是永恒的必然的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古人大抵从自然人事的必然性中想见有道体为万物所以生成的根源而为人所应遵循的对形象而说道为「精」精是实体界形象是表象界以精形容道道是超越于形象的也就是不但感官经验所不能得的(物)也是意识思惟所不能得的(象)精是实体是超越于心意识的

以「一」来形容道的如《老子》说「得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等又说「混而为一」「抱一」「抱一以为天下式」《庄子》传老聃「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常无有是虚无与妙有老子以此立说(不立二就无从说起)而归宗太一太一就是大一(老子说「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是绝对的不二一与多相对佛法以「二」为相待(相对)的现象「不二」或「一真」为绝待(绝对)的真性然在名言中一是不离于多的没有多是不成其为一不能称之为一的所以「一」已落于名言落于数量所谓才说绝待早成相待这所以《老子》以道为一而又说「道生一」(一约常无说)这裡应约「太一」说道是绝对的超越于数量为先于天地万物而天地万物从之而生的大原

「微」「精」「一」《老子》从道体说惟微惟精惟一三者的句义相同所以不宜以「微」形容道而以「精」「一」为契道的功夫「道心」就是志于道合于道的心这不是一般人心所有的所以对人心而说为道心了

五 论儒与道的执中

说明人心与道心的执中先要略说执中的意义在中国文化的开展中隐然的是以「允执厥中」为最高的指导精神虽然古人或不免偏此偏彼太过或者不及「允执厥中」不但见于《大禹谟》也见于《论语尧曰》《论语》又说「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两端而用其中于民」《孟子》说「汤执中立贤无方」「执两用中」为「中庸」(庸就是用)的原始意义或从用人说或从辨察事理说都要从相对的多方面(两端)去求得正确的答案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叩其两端而竭焉」这是执两用中的具体说明自己没有执见(所以汤「无方」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两端——不同的事理中深彻(竭)的理解而达致结论这真是「大知」(智)这必须「空空如也」的一无定执才得这一根本方针与佛法的「离此二边处中说法」一样离二边的「中法」是被称为「空相应法」的佛法的般若——智慧学就是深彻的阐發了这一精神

「中庸」就是「用中」《老子》的道是「太一」而从「常无欲以观其徼(虚)常有欲以观其妙」去说明虽然「同出而异名」而可以说虚无是道妙有是德或虚无是道体妙有是道的德用《老子》以虚无为道虚无就是中所以《老子》是「用无」的如说「无之以为用」又说「道冲而用之又弗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大盈若其用不穷」这是「中用」的一种说明或作盅是中虚的意思中与虚合一从中虚而有用《老子》又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中和」的一种说明《老子》从相对关系中悟解虚无的道用「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也只是相对的两端深一层的悟解虚无也就是中了《庄子》的以无用为大用是依此而更进一步《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与《易》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说明有著类似的倾向「太极」就是「太一」也就是「大中」在道——太极的开展为天地万物时《易》是从阴阳的相对关系去说明所以说「一阴一阳之为道」一切从阴阳相对的变动去看也达到了虚无的意解如说「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一切现象不外乎「六位」的推移而没有实体所以称为「六虚」从变动的观点去看「唯变所适」变动不居中的恰到好处就是中就是「二」「五」不太过也非不及是此地此时此事的恰到好处人就是要这样的善用其中《易》学近于儒孔子的「君子而时中」正是易意易不完全一致但从相对关系中理解「虚」以「用中」为原则还是一样的

儒者的中庸重于人道以《中庸》来说中庸是修齐治平——以伦常为本的常(庸常)道也就是最恰当的中道从夫妇之愚不肖也能知能行的平常道而引向广大精微的圣人的大道由于重人道所以虽结归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而直从常人的心行说起「喜怒哀乐之未發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没有偏到的人心为中为本如依佛法说没有喜乐忧苦时是舍受心地平静安宁然在一般人大都是无记性在定心中也还是有漏善性虽应由此而阶进道心但只是这样不通过大智的中道是难于进入圣域以平和安静的人心为中也略有「虚静」的意趣《中庸》成书的时代与《老子》应有某种关系

「用中」是中国文化的根本原则而在实际的理论与事行中能否完满的允执其中却是另一问题因为在自己(当时当地的自己下例)的立场是恰好的而从家的立场去看可能是偏了在家的立场是中正的如从国的立场说也许又偏了在国的立场是中正的而从全世界全人类的立场去看也许又需要修正了即使在全人类的立场是最恰当的而从全宇宙去观察时或又只是人类的自以为是了所以在「用中」的原则下中国文化对人心与道心的是否已完满的允执其中是应该的可以考虑的

道家意解到自然(宇宙的)大道的惟微惟精惟一是相当深刻的然论到人心与道心的执中显然的大有问题《老子》的无为化世以虚无为中是偏于无偏于静的《老子》以无为用以柔弱胜刚强以静制动以屈为申充分流露了反人为的自然精神理想的治世近于原始芒昧的社会《老子》的处世以朴救文以退为进缺乏光明磊落的刚健所以末流而重于用世的成为权谋的一流重于自修的成为葆真全我的一流末流而托于《老子》的每不免「索隐行怪」在中国文化中是不能不成为旁流了《庄子》以任性为逍遥以不齐为齐以无用为用分別为「人之徒」「天之徒」以道者为「畸人」——「畸于人而侔于天」也就是不合人道而符合天道不能执中于人心与道心这是最为明显的立场《庄子》曾说到不愿用橰灌水而宁用瓮提水因为「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反对人心的机智可说到了极点而不知道如没有机心机事又那裡会有瓮呢《庄子》又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表示仁义的教化不如反朴忘仁义而契于大道而不知道正由于人心惟危人事凌夺而不能没有仁义正如鱼处陆地自然会相呴相濡一样处于这一现实而高推畸于人的大道(如鱼在陆地命在不久而高谈江湖一样)对人心道心来说这不是执中而是迷真背俗「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的评语最为精当

儒者与道家相反重人道也就是重于「人心」所以以「中用」为「中庸」重于伦常「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从极平常处下手所说「良知」「良能」是人类本有的知能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与能圣人也只是推而充之以「喜怒哀乐未發」为中是人人共有的是舍受人人所同的「人心」依佛法说是「有漏善」「生得善」「生得慧」《中庸》说「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不能)焉」儒者所说只是「生得」的本能的开發「生得」有局限性的怎么长养扩充也终于是「人心」而已儒者所说的圣人只是人伦之圣《庄子》说「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这当然不能看作信史然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确实流露了瞻仰莫及的心境传说孔子五十学《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焉」大抵孔子专重人道到晚年也许有所涉及而后学都是重于人道的所以在中国文化中有人道天道(自然的道初源于天神观)知「人心」以外有「道心」而各以为执中却都不免「蔽于天而不知人」或「拘于人而不知道」人心与道心应该允执其中应树为正鹄而有进一步的阐扬

六 佛法的允执其中

人心人间是当前的现实无论是寄心大道天国或者现证涅槃依旧在人间佛与阿罗汉们也还是穿衣吃饭生活于人间经上说「如来见于三界不如三界所见」不如所见是超越一般的但并非不见不是取消了世间所以重道而轻视人心所实现的人事——文物制度是不正确的反之人伦常道政治制度等在深入哲学宗教的领域中是永不满足永不彻底(这所以侭管儒家的现实难得而道家的思想永远有诱惑力)显得没有永恒的著落必须重视人心依人心而向道心与道心相应体道而不违人心(回归于人生)才当得起「允执厥中」但这是谈何容易举例说

人心所触对的主要是感官的经验意识也主要为「前尘影事」人心重于感性人是生活于感性的世界但是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超越于感性经验感性经验中的事物在科学哲学宗教中侭管有更深的理解而仍不能离于感性的生活例如太阳我们所见是早出东方暮落西到了科学研究理解为太阳不动而地球在动在哲学或理解为相对的动静了到了道(宗教)的体验中或证实为什么都如如不动然而科学家哲学家宗教家如抬起头来看看天色(也许现在都看手上的表了)都是说「太阳快要落山了」还是面对那个感性经验的世界所以日常的感性经验如何才能通入超感性的经验达到超感性的境地为什么无碍于感性的经验在理解中在实践中应都有允执其中离却二边的中道

五识所了別的是物意识所了別的是象人类的一切知识一切文化都通过人心的形象而开展出来人心是这样的形象界名言界可是「道可道非常道」强名为「道」为「大」而实非形象名言所及的「精」这样人心是名言不离名言如何能依名言而透出名言而得离言的现证——见道呢同时现证不落于形象(名相)又怎么能即真而俗无碍于无边事理的彻了(如量智或名尽所有智)呢道家知道体无名因而轻视知识以古人的经传为糟粕或者专在六经章句中论道都是一边佛法闻而思思而修与儒家的「博学」「笃行」的方法相近而佛法的修行依名言而趋证离言证离言为如理智而如量智善达如幻名言这才是执中呢(佛教在中国受道家影响所以也有呵教劝离偏谈自证失佛法中道的流派)

人心是差別界有善恶有邪正仁义等道德是人类文化中的重要部分虽在不同的思想中见解不一而离恶向善离邪向正始终是人类的共同理想超凡庸而进入圣域也是宗教界的共同希望然而道是「一」在绝对真性中这些都难以分別不要说大道就是在物理科学的实验室中人类文化中的善恶邪正也是一无著落反而有善就有恶有正就有邪偽道学更利用仁义来为私为我天下更纷乱了所以《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庄子盗跖篇》更尽情的丑诋仁义还有道是「一」不但是有情是人无情的草木土石在绝对中也都是一样佛说「一切法皆如也」《庄子》说「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何其下邪在稊稗何其愈下邪在瓦甓何其愈甚邪在屎溺」从宇宙的立场来说道是超越于人道的不过庄都不免偏于天道在佛法中从离恶行善的进修中证于无善无恶的法性然在法性无差別中却非广修众善不可如《金刚经》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以修一切善法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是人心与道心的折中这决非高谈自证而放侈邪僻者可比同样的真性是无分于有情无情也无分于天而佛教为人说人间才有佛法唯有人才能發大菩提心(道心)唯有人心才能通入于道心这是怎样的允执其中

佛法可说一切都是中道主自己修证而过著集团(僧伽)的生活(这是与老庄的隐遁独善根本不同处)真性无二无分別而从精严(分別的)法相中去悟入佛法为什么能真俗无碍世出世间无碍能处中说法而不落于两边呢这是真正值得重视值得研究的大问题如从佛的证觉说这是从「菩萨不共(世间)中道妙观」而来从佛的说法说这是依缘起为最高准则(缘起通于一切为一切法的普遍法则)处于中道而说的缘故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种依于人而向于道的根本立场我以为佛法是相同的在根本佛法大乘空有的法轮中才真正的完满的显示出来


校注

[A1] 民国五八年撰
[A2] 几【CB】机【印顺】
[A3] 《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卷1〈3 菩萨教化品〉「众生识初一念识异木石生得善生得恶恶为无量恶识本善为无量善识本」(CBETA, T08, no. 245, p. 828, c1-3)
[A4] 粗【CB】麤【印顺】
[A5] 粗【CB】麤【印顺】
[A6] 粗【CB】麤【印顺】
[A7] 粗【CB】麤【印顺】
[A8] 冲【CB】冲【印顺】
[A9] 冲【CB】冲【印顺】
[A10] 冲【CB】冲【印顺】
[A11] 冲【CB】冲【印顺】
[A12] 与【CB】[-]【印顺】(cf. L153n1636_p0433a15)
[A13] 以【CB】于【印顺】(cf. L153n1636_p0433a15)
[A14] 《妙法莲华经》卷5〈16 如来寿量品〉「如来如实知见三界之相无有生死若退若出亦无在世及灭度者非实非虚非如非异不如三界见于三界」(CBETA, T09, no. 262, p. 42, c13-15)
[A15] 表【CB】表【印顺】
[A16] 《佛说仁王般若波罗蜜经》卷1〈2 观空品〉(CBETA, T08, no. 245, p. 826, b14)
[A17] 无【CB】旡【印顺】
[A18]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1「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则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CBETA, T08, no. 235, p. 751, c24-27)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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