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在临入涅槃以前,也就是涅槃那一天的晚上,曾为比丘们作了一次最后的教诲。最后的遗教,是值得佛弟子特別珍重的!在佛教流传的教典中,现在存有不同的二项遗教——《遗教经》,(声闻的)《大般涅槃经》。先说《遗教经》,有关该经的文典凡四:一、姚秦鸠摩罗什所译的《佛遗教经》,也名《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二、陈真谛所译的,世亲所造的《遗教经论》。三、凉昙无谶所译的,马鸣所造的《佛所行赞》(第二六品)〈大般涅槃品〉的一分。四、宋宝云所译的《佛本行经》(第二九品)〈大灭品〉的一分。
《遗教经》是《阿含经》所没有的,也就是初期结集《阿含经》时,还没有被采录。但马鸣依据它而作赞,世亲依据它而造论,可见在佛灭五百年后,这部经是非常流行的,大抵盛行于西北印度。
佛要涅槃了,这对受佛教导的比丘们,是一项严重的问题。从修学的依止来说,一向禀承佛的教诲而修行,以后又有谁来教导呢?依谁修学呢?这在「所作未办」的学众,是怎样的怅惘、悲伤!从师生的情感来说,佛对弟子、对众生,一向是恩深如海,现在竟要涅槃了、別离了。为了自己与众生,弟子们怎能不悲感、不忧恼呢!所以佛弟子面临佛入涅槃的迫切问题,是修学上的徬徨,情感上的困扰。《遗教经》,就是对这两点而作简略的开示。因此,贯彻全经的主要意义是:佛的入灭,对学众的修学,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依佛所说的法去勤修就得了。对佛自身来说,是了无遗憾的,是应该的,甚至是值得欢喜的!
《遗教经》分序说、正说、结说——三分。从开始到「为诸弟子略说法要」,是序说。此下是正说分,就是对所说两大问题的开示。关于修学的依止问题,四十多年来,佛所说的太多了,现在只是略示纲要,策勉学众去进修。到佛陀晚年,如《涅槃经》所一再提示的,无量法门,统摄为戒、定、慧、解脱——四法;这是佛弟子所应依止修学的。本经也不外乎这些,但略分为二:一、戒律行仪;二、定慧修证(蕅益解,判为共世间法要、出世间法要)。戒律行仪,指示比丘们要安住于律仪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内心外行,做到清净如法。这可分五节:一、依持净戒;二、密护根门;三、饮食知量;四、觉悟瑜伽;五、忍谦质直。
说到依持净戒,就是受持波罗提木叉,这如《戒经》所说。经上接著说「不得贩卖……不应蓄积」,那主要是严禁比丘们的邪命——不如法的经济生活。因为有了正业、正语、正命的律仪生活,才能成就法器,定慧修证。所以经上说:「依因此戒,得生诸禅定及灭苦智慧。」试四月律仪的意义,是非常深远的!
密护根门,饮食知量,觉悟瑜伽(《阿含经》通例,还有「正念正知」一段),是达成清净持戒的必要修法,也是引發定慧的应有方便。什么叫密护根门?这或译作「根律仪」,律仪的本义是护。这是要学众在六根门头,见色闻声……时,随时照顾。不为外境所惑,取著贪染而起烦恼,引發犯戒的恶行。本经先说制五根,次说制意根。「制而不随」四字,正是密护根门的用功诀要。饮食知量,常勤修习觉悟瑜伽,是指示学众,在饮食、睡眠这些日常生活上,高举解脱的理想,不致于为了贪吃(贪滋味、营养、肥美等),贪睡,懈怠放逸,而障碍了精进的修学。修习这样的密护根门,饮食知量,勤修觉悟瑜伽,自然如法如律,身心清净;不但戒学清净,修道证悟的法器,也陶冶成就了。
忍谦质直,是揭示比丘众所应有的内心特德。慈忍而不暴戾嗔忿;谦卑而不憍慢自高;质直而不谄曲虚偽。这特別是比丘众安住于僧团(第一嗔不得),依存于信施(憍慢个什么),勤求于深法(谄曲就不能入道)所应有的德性。如上所说的内心外行,精进修习,就是达成安住净戒的修法。这些,如《阿含经》、《瑜伽师地论.声闻地》等详说。
定慧修证的内容,是少欲、知足、远离、精进、正念、定、智慧、不戏论,这就是八大人念。众生的根性不一,虽或有初闻佛法立能彻悟法性,但依一般的修习常轨,总是先在僧团中学习律仪、听闻经论,养成「直其见,净其业」的道器,然后于阿兰若处专修定慧。前七念,是阿㝹楼陀本著自己的修习经验,觉得「大人」(解脱的圣者)应有这必要的修道项目;佛又为他说第八的不戏论。不戏论,不是少说闲话,而是证入离戏论的寂灭法性。众生所有的虚诳妄取的乱相、乱识,名为戏论。这一切寂灭,就是证入无分別无戏论性。这是《阿含经》以来,一切佛法的不二法门。在这《遗教经》中,将过去说过了的八大人念,作为定慧修证的项目,与前说的戒律行仪,合为佛弟子所依止修学的轨范。这是纯正的声闻乘的解脱道。
关于情感上的困扰问题,是由于一旦失却师导,免不了惆怅悲伤,都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所以佛的开解与安慰,基于一项原则,即佛的涅槃,是一切圆满,一点遗憾也没有。这一章(蕅益解,判为流通分)可分为四节:一、法义究竟;二、信解究竟;三、化度究竟;四、解脱究竟。
法义究竟:如说「世尊所说利益,皆已究竟」,利益众生的法门,过去佛已说得究竟圆满了。佛为弟子的师导,是以这些法义来教化。如不受法,不勤修,那与佛共住同行,也毫不相干。反之,即使佛入涅槃,如依这些法而精进修行,还不等于见佛闻法!所以不要为了佛灭,错想为无所依止而徬徨,只要「念所受法,勿令忘失;常当自勉,精进修之」!
信解究竟:难道当前的比丘众,对甚深的四谛法义,还有些疑惑吗?有疑,应即速问佛。因此而显出了「是诸比丘,于四谛中决定无疑」。既已信解无疑,那对佛的入灭,为什么还要惆怅伤感呢?
化度究竟:阿㝹楼陀代达佛弟子的心情——大家对四谛法是无疑的,但证前三果的「所作未办」者,还不能没有悲感。「所作已办」的阿罗汉,从众生著想,也不能没有「世尊灭度一何疾哉」的感伤——为什么不久住世间广度众生呢?对于这,佛作了「自利利人,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无所益」的开示。意思说:佛自身,自利利他的功德,一切究竟圆满了。对众生来说,应该受度的,已得度了;现生还不能得度的,也「已作得度因缘」,使之种善根,或渐渐成熟了。所以无论是现在将来,已没有任何遗憾。要知佛的出世化导,有关于众生的因缘;如所作的都作了,就应该涅槃。否则,一切佛「久住世间」,有什么利益呢!
解脱究竟:佛弟子觉得佛要无常了,要別离了,所以心怀忧恼。佛就这点来说:佛现有父母所生身,与大家一样的危脆,是生老病死——众苦的渊薮,所以要修行、要解脱。现在佛入涅槃,是究竟解脱。色身的无常,是必然的;对涅槃来说,那是「如除恶病」、「如杀怨贼」。大家应为佛的涅槃而欢喜;应该引为自己的榜样,「当勤精进,早求解脱」,怎么还如愚人一般,忧愁苦恼呢?上来是从弟子的不同心境,作不同的开解、安慰、策勉,使他们不为忧伤的情感所困惑。
末后,「汝等比丘,常当一心……是我最后之所教诲」一段,是结说。本经初开示依法好自勤修,次开解佛灭不用忧伤,而结归于策勉大众「一心勤求出(离的解脱)道」,显示了佛对弟子的无尽悲心。
二
声闻乘的《大般涅槃经》,以如来入灭为主题,敍述佛的沿路游化,最后到拘尸那,度须跋陀罗,作了最后的教诫。该经的不同传诵,现存有六部:一、巴利文《长部》(一六)《大般涅槃经》第六诵品(一一一七),以下简称《长部》。二、姚秦佛陀耶舍等译,《长阿含经》第二《游行经》(后),简称《游行经》。三、西晋白法祖译的《佛般泥洹经》(下),简称「法祖译本」。四、晋失译的《般泥洹经》(下),简称《泥洹经》。五、东晋法显所译的《大般涅槃经》(下),简称「法显译本」。六、唐义净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三八),简称《杂事》。这六部类似的经律,在教化须跋陀罗以后,入涅槃以前,都有对弟子的最后教诫,这就是现在所要论究的内容。这一部分,为《阿含经》与广律所记录,所以是声闻各派所共传的。他的结集流通,要比《遗教经》早些。《涅槃经》的最后教诫,有关开示依止、安慰学众部分,虽广略不同,而意趣与《遗教经》相近。有关论决僧事部分,是《涅槃经》所特有的。这都是佛灭前后,存在于僧团中的问题,编集者以如来的最后教诲而表达出来。
这些最后的教诫,由于传诵的学派不同,所以次第有先后,论题有增减,意义有出入;这不是传诵的错误,而是代表了所属学派的不同。现在先总列对照于下。
表中的╳,表示该经有这一论题,但早在教化须跋陀罗前说了。从表列看来,《长部》与「法显译本」相近;这又与《游行经》相近,仅是次第的先后不同;这都是分別说系的诵本。《泥洹经》与「法祖译本」,非常接近,应是同本异译;与有部律的《杂事》,是较为接近的。
三
今依《游行经》的次第,逐项来论说。
一、安慰阿难:佛度了须跋陀罗,阿难感到佛要入灭,而自己还「所业未成」,情爱未尽,不觉得悲从中来。佛特地安慰他,赞誉他侍佛的功德极大,有四种未曾有法,胜于过去诸佛的侍者。勉以「汝但精进,成道不久」!这一安慰、赞叹,是其他五本所共有的,但都记录在到了拘尸那、教化须跋陀罗以前。这一记录,见于汉译《中阿含经》的《侍者经》(《中阿含经》八.三三)。而四种未曾有法,也见于巴利文的《增支部》(《A》四.一二九)。
二、敬念四处:阿难想到佛灭以后,大家要见佛而不可能了;当然,阿难自己也在其内。思慕佛而无法再见,这是怎样的忧感?这正是情感上的极大困扰。佛告诉阿难:「不必忧也!」有四处——佛的诞生处、成道处、初转法轮处、入涅槃处,只要忆念佛在这四处所有的功德,到这四处去游行礼敬,也就等于见佛了。初期佛教,提倡四大圣迹(后来又扩展为八大圣地)的朝礼,满足了景仰思慕世尊的诚心。《遗教经》说「此(波罗提木叉)则是汝大师,若我住世,无异此也」;「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这是佛为比丘们所作深刻的、理智的开示,但对一般人来说,非从事相的、情感的著想不可。四大圣迹的朝拜,后来舍利的供养,佛像的塑造,都是为了安慰信众、启导信众的敬信。这一问题,《长部》与「法显译本」,记录于佛度须跋陀罗以前;《杂事》与《泥洹经》,与《游行经》相同;但「法祖译本」缺。
三、出家:这一问题,依《长部》及「法显译本」,不能说是问题。须跋陀罗外道来出家,所以说到佛教的制度——外道来求出家,要经四月的考验合格,然后受比丘戒。《阿含经》与广律,都说到这一制度,所以应为佛陀早就制定了的。但其他四本,却別有所指,而意见也不同:
1.《长含游行经》说:「我般涅槃后,诸释种来求为道者,当听出家授具足戒,勿使留难!诸异学梵志来求为道,亦听出家授具足戒,勿试四月!」对于这,《杂事》別有解说:「(释种)此是我亲,有机缘故。其事火人,说有业用,有因有缘有策励果故。」《杂事》解说为:外道不必四月试,那不是一切,而是:一、事火婆罗门外道出家(如三迦叶等),他们信业果,也承认现生的功力;二、是释种的出家外道,他们是佛的亲属。这二类外道出家,可以不经四月的考验。《杂事》的解说,理由并不充分。以亲属关系而予释种外道以特別方便,是违反佛教精神的。如依《游行经》说,释种并非指外道而说,但这是更难理解了。在佛法中,除了外道出家,不论是释种、非释种,一律平等。只要不犯遮难,有师长,有衣钵,谁也有出家受具足戒的资格;为什么要特別说到释种呢?《游行经》说:如释种来求出家,「勿使留难」。这反证了当时的教界,对释种出家,存有故意留难的情况。这到底为了什么?原来,在释尊晚年,释种比丘展开了释种中心的运动,企图获得僧团的领导权。在这一机运中,提婆达多被拥戴而起来「索众」。提婆达多是释种;他的四位伴党,也是释种;支持他的六群比丘、十二群比丘尼,也都是释种及与释种有特別关系的(參阅〈论提婆达多之破僧〉四)。提婆达多的「索众」,变质而發展为破僧,结果是失败了。释种比丘中心的僧团运动,也归于失败,释种比丘受到十方比丘僧的抑制与歧视。如阿难,有侍佛二十五年的光荣史、结集法藏的大功德,在五百结集大会,还不免受到大迦叶等的苛责,何况別人?律部所说的制戒因缘,百分之九十以上,由于释种比丘。而六群比丘,更被描写为为非作恶的典型人物。释种比丘,普遍地受到了过分的抑制与歧视。理解这佛教界的实际情形,对释种而要求出家的给以故意留难的情形,就会充分的体会出来。佛灭百年,释种比丘为中心的意向完全消失,但对释种而请求出家的,还存有习惯性的故意留难。这种不合理的情形,当然需要纠正,反应在学派的经律中,就是「释种来求出家,勿使留难」的正义之音。
2.《泥洹经》与「法祖译本」,对出家有不同的意见。因为出家者的动机不一(分四类),所以先要试三月,如觉得「志高行洁」,才为他授(沙弥)十戒。如奉戒三年,清净不犯,再为他授(比丘)二百五十戒。这是规定为:出家三月,受沙弥戒;作沙弥三年,再受比丘戒。这样的规定,在经中、印度学派的律中,是没有的。可以说,这是面对出家者贫穷、负债、逃役的太多,会影响僧团的清净,而提出非常严格的办法。该经与有部律部分相同,如解说为北印度及西域佛教界鉴于僧品秽杂而作出这样的特殊制度,也许不会离事实太远。不过,依印度经律的本意来说,这种制度是过于严格了一点。
四、制罚恶口:恶口比丘车匿(或译阐陀),是释迦太子的侍从。出家后,多住拘睒弥,受到优填王的护持。他是释种比丘中心运动的健者,宣称「佛是我家佛,法亦是我家法,是故我应教诸长老,长老不应反教我」(《善见律》一三);坚决主张释种比丘在僧团中应有优越的地位。这位不容易讲话的,十方僧众所感到最难应付的,被称为「恶性」、「恶口」。怎样对付他?应该「梵坛罚」,是「诸比丘不得与语,亦勿往返、教授、从事」(《游行经》)。这是最严厉的惩罚,等于与他断绝关系,使他寂寞的漂流于僧伽边缘;这就是默摈(并非勒令还俗)。依经律研究起来,这是值得注意的,这真的是释尊涅槃前的遗嘱吗?
阐陀(车匿)比丘的事迹,经裡有不同的传记。A、佛在世时,阐陀在王舍城入灭。他「有供养家,极为亲厚」,所以舍利弗怀疑他没有究竟,但佛肯定地说阐陀已证阿罗汉。这一记录,见于巴利文的《相应部》(《S》三五.八七)、《中部》(《M》一四四),及汉译的《杂阿含经》(四七.一二六六)。B、如来涅槃后,阐陀在波罗奈住。向上座们请益,都不合机宜。后来,到拘睒弥,阿难为他说《教迦旃延经》,因而悟入。这也是《相应部》(《S》二二.九〇)、《杂阿含经》(一〇.二六二)所共说的。A说阐陀死于佛世,B说佛涅槃后才证果,这显然是不相合的。
依《涅槃经》说,佛入涅槃时,阐陀还在人间,佛为他制立了梵坛罚法。《铜鍱律.小品.(一一)五百犍度》也说:结集后,阿难奉了僧命,率众去拘睒弥,处罚阐陀。阐陀起了惭愧心,精进修行,证了阿罗汉果,这才解除梵坛罚的处分。《五分律》(三〇)〈五百集法〉所说,也大致相同,并明说受阿难的教诲,「得法眼净」(初果)。这都是与B说相合的。但检读广律,發见了矛盾的敍述。阐陀的「恶性违谏」,早就制立了学处(僧伽婆尸沙)。阐陀比丘不见(不承认)罪,僧伽为他作不见举(發过失),不共住(摈),如《十诵律》(三一)、《四分律》(四五)、《僧祇律》(二四)、《五分律》(一一)、《铜鍱律.小品.羯磨犍度》,都明白说到。《十诵律》说阐陀被举还是不服罪,说:「我何豫汝等事?我不数汝等!」他藐视僧伽,不接受处分,到处去游行。可是,「诸国土比丘闻车匿被摈,不共作羯磨,……布萨,自恣;不入十四人数;不得共事,猒恶如旃陀罗」。僧伽到处默摈他,阐陀这才心服了,回到拘睒弥,愿意接受处分。这就是梵坛罚,是佛早就制立了的。阐陀应早已心服;如恶性难改,老是那样,僧伽侭可依据佛制而予以制裁。到底有什么必要的理由,要再度提出,成为如来最后的遗教呢!
如《涅槃经》等(B说)可信,那广律所说,佛世制罚阐陀的记录,就有问题。如信任广律,佛世已制罚阐陀,那就佛涅槃时,不应再提出来请示。这就使我联想到经中对阐陀的不同传说了。从当时教界的实情去理解,事实应该是这样的:释种比丘中心运动失败了,「佛是我家佛,法亦是我家法」的主张者——阐陀,也就接受处罚。阐陀的作风,虽为十方比丘所不满,批评他「有供养家、极亲厚家」,但佛却肯定地说他已证阿罗汉果;而且阐陀早已在王舍城去世了。这是广律及《杂阿含经》(还有《中部》)A说的实情。然而释种比丘的力量还在,释种中心的意向也并未消失,僧伽需要一再提起阐陀比丘,作为宣传与说服「恶性」的典型实例。这所以传说为佛临入涅槃,曾指示坚决的处罚。既传说为佛的遗命,因而阐陀的忏悔、受教而悟入的事,也联想为佛灭以后,成为B说。不同的传说,同样的被编入了经与律。事实上,阐陀早已在王舍城去世了。如来遗命的制罚恶口比丘,只是如来灭后,僧伽以阐陀为实例,用作说服抑制释种的方法而已。
五、教诲女人:经上说如女众——优婆夷来求教诲,比丘们最好不要见他。见了,最好不要与女众说话。如不得已而说法,那就得检点自己,摄护三业。这表示了比丘对于女众,应看作危险物。在波罗提木叉的波逸提中,就有为女人说法,不得过五、六语的限制。五、六语,《铜鍱律》与《僧祇律》,解说为说法不得过五、六句。也许实际上行不通,所以《五分律》、《四分律》、《十诵律》,別解为不得说五蕴、六处以外的话。初期佛教,如王舍结集法会,对于请求容许女众出家,也被认为罪过,可想见佛灭以后,僧伽的领导者是怎样的看待女性了!这一问题,《泥洹经》、「法祖译本」、《杂事》是没有说到的;《长部》及「法显译本」虽有,而敍述在前。惟有《游行经》,作为如来最后的教诲,这代表了过度重视这一问题的学派。
六、依止经戒:如来入灭了,学众有无所依止、无师可禀承的怅惘,所以佛说经戒为所依止;这与遗教的意趣,大致是一样的。不过佛说极为简要,没有《遗教经》那样的具体。《游行经》说:「阿难!汝谓佛灭度后,无复覆护失所恃耶?勿造斯观!我成佛来所说经戒,即是汝护,是汝所恃。」经中明白举出了经与戒,为比丘的覆护依恃。「法显译本」作:「制戒波罗提木叉,及余所说种种妙法,此即便是汝等大师。」《长部》作:「我所说之法律,为汝等师。」经戒,即法与律,同样是比丘所依止、比丘们的大师。《泥洹经》先说法——十二部经,次说:「常用半月望晦讲戒,六斋之日高座诵经;归心于经,令如佛在。」「法祖译本」的「当怙经戒」、「玩经奉戒」,都是举法与律(经与戒)为比丘所依止的。但传诵于北方的有部新律(《杂事》),先说到法(十二分教),次说:「我令汝等,每于半月说波罗提木叉,当知此则是汝大师,是汝依处。」虽说到法与戒律,而对比丘的依处、大师,局限于波罗提木叉,与其余五本不合。本来,法是一切佛法的总称,所以不妨说法为依止,如说「自依止,法依止,不异依止」(《S》四七.九);是佛涅槃那年,佛为阿难说的(《游行经》等)。但佛法分为二,即法与律(法与戒),所以法与律都是比丘们所依止,为比丘所师。如但说戒为依止、戒为大师,所说即不圆满(戒不能代表一切)。流行于西北印度的有部律师,强调戒律的重要,这才但说以戒为师。《遗教经》的「波罗提木叉是汝大师」,也正是这一系传诵的教典。在中国,《遗教经》流行得很普遍,所以常听到「以戒为师」。而圆正的、根本的遗教——「法律是汝大师」,或「以法为师」,反而非常生疏了!
七、舍小小戒:阿难禀承佛命,向五百结集大会提出这一问题,受到了大迦叶的严厉责难。这是史实,虽被大迦叶否定了,但到底是佛的遗命,如〈阿难过在何处〉中说。检考各本,《泥洹经》、「法祖译本」、《杂事》都略去这一论题。也许觉得这一遗命早经否决,如保存记录下来,显见僧伽有违反释尊遗命的过失。而主张小小戒可舍的,也许会据此而振振有词,倒不如把它删去,免得留著多事吧!
八、敬顺和乐:《游行经》说:「自今日始……上下相和,当顺礼度,斯则出家敬顺之法。」这一遗命的意义何在?《杂事》这样说:「从今日,小下苾刍于长宿(耆年)处,不应唤其氏族姓字,应唤大德(或译尊者),或云具寿(或译长老);老大苾刍应唤小者为具寿。」《长部》与《杂事》大同,也说不能互称为「友」,应称大德或长老。「法显译本」的「各依次第,大小相敬,不得呼姓,皆唤名字」。这是佛世与佛后的一大区別。佛在世时,佛弟子们,除了不得称佛为「友」及「瞿昙」外,彼此是称「友」(称女众为姊妹)的,互相称姓(如迦叶)道名(如阿难)的。比丘们依受戒的先后(大小)为次第,不依学德(智慧、修证)、职务(知僧事,如丛林执事)、年龄(世俗年龄)、种姓为次第。所以虽有先后次第,而没有尊卑的意义,大家是同參道友(事实上,智慧与修证,可能后出家的胜于上座们)。但在佛后,僧伽间的上下距离,逐渐形成,「上座」有了优越的地位,连称呼也得尊称为大德(尊者)了。这一情形的發展——上座们地位的提高,上座中心的佛教,也就这样的逐渐完成。
九、审决无疑:这与《遗教经》相同。佛一再问弟子们「有疑者当速咨决」,但弟子于四谛都已信解无疑。这不但表示了信解究竟,也表示了释尊的教化已经圆成。经说阿难向佛表示大众净信无疑,与《遗教经》的阿㝹楼陀说不同。《遗教经》所含摄的八大人念,与阿㝹楼陀有关。阿㝹楼陀(与金毘罗等)有少欲、知足、远离、精进修行的事迹。《遗教经》取阿㝹楼陀而非阿难;取波罗提木叉为大师而非法与律;取八大人念;这可解说为:这是阿㝹楼陀学系传诵的佛陀最后之遗教。
十、念无常:《长部》说得极简要,只是对比丘们说:「诸行是坏法(无常),精进莫放逸!此是如来最后之说。」这是诸本所同的。《游行经》、《杂事》、《泥洹经》、「法祖译本」,佛更向比丘们显示佛身(示手臂),意思说:如来身也不免无常,大家应该精进!佛将涅槃了,显得佛是优昙钵华那样,难逢难见(《泥洹经》更说到当来弥勒佛)。这与《遗教经》中解脱究竟及结说一段相合,但《涅槃经》系特著重于开示无常,策勉比丘的修行。
十一、善知识:阿难说善知识是半梵行,佛说是全梵行,这是《杂事》特有的记录。查考起来,《杂阿含经》(二七.七二六等)、《相应部》(《S》三.一八)都有此说,但这是佛在王舍城山谷精舍为阿难说的,并非娑罗双树间。
十二、乞僧自恣:这是「法显译本」所特有的。佛说:「汝等若见我身、口、意脱相犯触,汝当语我!」这是说:如三业中那些不清净,那些对大家不住,请告诉我,以便忏谢。释尊大慈悲,虽然三业清净,而为弟子们作出良好的榜样——出家应请求別人慈悲举發他,以免无意中有所违犯。但是释尊的僧中乞求自恣,实在是在舍卫城,向舍利弗作如此说(《S》八.七、《杂阿含经》四五.一二一二)。
四
将上面十二事总结来说,末二项——善知识与乞僧自恣,是传诵者将別处的经文安放在这裡的;其他十项,即使不是最后的遗教,也是佛入涅槃前不久的教说。其中,安慰阿难、敬念四处、依止经戒、审决无疑、念无常——五项,意义与《遗教经》相通。尤其是依止经戒、审决无疑、念无常——三项,为二大遗教的共通内容,也正是佛为比丘们所作的最后教诫。出家、治罚恶口、教诲女人、舍小小戒、敬顺和乐——五项,为《涅槃经》系所特有的,都是佛灭前后有关僧团的问题。将这些问题分析研究,更了解当时佛教界的实情——(十方比丘中心而)抑制释种的,(比丘中心而)严男女之別的,重律的,尊上座的。上座系的佛教,在这一情势下發展而完成。
与《大般涅槃经》相近者,更有《增壹阿含经》(四二.三),惟仅「安慰阿难」、「教诲女人」、「治罚车那」、「上下敬顺」四事。印顺附记。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27 册 No. 27 华雨集(三)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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