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荷泽神会与南宗

第一节 神会的一生

曹溪慧能發展了东山法门还只是东山门下的一流自慧能去世(七一三)弟子们禀承曹溪法门而充分的發展起来中国禅宗进入了第三阶段这是以曹溪南宗为中心而为东山与牛头(或南宗北宗牛头宗)的混融而到达「凡言禅皆本曹溪」(元和十年——八一五柳宗元撰〈赐谥大鉴禅师碑〉所说)的时代到会昌灭法(八四五)禅宗进入了「越祖分灯」的时代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禅宗

慧能去世来一百零年(七一三一—八一五)曹溪禅的大發展在中国文化史中国佛教史上的成就真是一件大事在这期的禅宗史中首先见到了神会向中原传播南宗顿教形成了荷泽一流

生卒年龄考

神会的传记主要为《宋僧传》卷八〈神会传〉(大正五〇七五六下——七五七上)《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七(卍新续九五三二下))《传灯录》卷五(大正五一二四五上——中)神会的年龄与去世年月传有不同的异说

  • 《圆觉经大疏钞》 七十五岁 乾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 《景德传灯录》  七十五岁 上元元年五月十三日卒

  • 《宋高僧传》   九十三岁 上元元年建午月十三日卒

胡适据《传灯录》《圆觉经大疏钞》的「五月十三日」及《宋僧传》的「建午月十三日」而考订为神会应死于肃宗末年(七六二)的五月那年是没有年号的元年惟有这一年的五月才是「建午」的后人没有注意没有年号那回事所以写作「乾元元年」或「上元元年」(《神会集》三七〇——三七六)这一考证是精确可信的

神会的生年多少有九十三岁说七十五岁说近代学者大抵采取九十三岁说因为王维受神会所托作〈六祖能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三二七)曾这样说

「弟子曰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

慧能于先天二年(七一三)去世如神会生年七十五那时仅有二十六岁便不能说是「中年」如为九十三岁那时神会四十四岁三十多岁来见慧能便与「闻道于中年」相合然「生年七十五」是早期的传说神会门下的传说应该给予有利的考虑宗密《圆觉经大疏钞》所说「年七十五」是与「襄州神会姓高年十四来谒」慧能的传说相结合并非「中年」《曹溪別传》(七八一作)说神会来參慧能是十三岁的小沙弥这虽是一部年月极杂乱的书但足以说明神会少小来參慧能的传说在离神会去世不过二十年的时候已经存在石井光雄影印本《神会语录》末段有〈大乘顿教颂序〉说

「我荷泽和尚在幼稚科游山访道因诣岭南复遇曹溪尊者昔年九岁己發弘愿我若悟解誓当显说今来传授遂过先心」

这些早期记录神会门下所传的都不是「闻道于中年」还有神会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受到卢奕的诬奏过了四五年的流放迁徙生活当时的罪嫌是「奏会聚众疑萌不利」「被谮聚众」古代僧侣尤其是道士(元明以来的白莲教等都是)每有假借宗教瞽惑人心引起暴动甚至造反的「聚众」可能有不利于国家的企图是一项可轻又可以极重的罪嫌所以神会受到了流放的处分如依九十三岁说那年神会已八十四岁八十四岁的老和尚在国家承平时代政府会怀疑他有不利于国家的异图实在有点使人难以相信如依七十五岁说那时六十六岁这就比较说得过去了

神会年七十五十四岁那年(七〇一)来參谒慧能这虽不合于「闻道于中年」却合于「遇师于晚景」我以为在古代抄写中「中年」可能为「冲年」的別写中与冲是可以假借通用的如「冲而用之」就是「中用」「冲和」与「中和」「冲虚」与「中虚」都音义相通「冲人」「冲年」「冲龄」——冲是从婴孩到成年(二十岁)的中间神会十四岁来谒六祖正是「闻道于冲年」冲年或通假而写为「中年」或偏旁脱落而成为「中年」这才与神会门下的传说不合与神会被流放的实际年龄不合如读为「冲年」就一切都没有矛盾了而且「中年」一般解说为四十岁左右神会即使生年九十三在七〇一年顷来见慧能也只有三十二岁与「中年」也并不太切合如「中年」而是「冲年」的转写那么神会生年七十五岁应生于垂拱四年(六八八)慧能入灭时神会二十六岁受具足戒不久所以有「神会小僧」的传说

參学生涯

神会襄州(今湖北襄阳县)人姓高《坛经》炖煌本作「南阳」兴圣寺本作「当阳」都是传说的错误起初从当阳玉泉寺的神秀禅师修学神秀被征召入京(七〇一)神会才到岭南来參慧能那时年才十四岁神会来见慧能当时的问答传说不一可以分为二大类第一类的传说变化很多今略举五说

1.炖煌本《坛经》(大正四八三四三上)

「神会南阳人也至曹溪山礼拜问言和尚坐禅见亦不见大师起把杖打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言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常见自过患故云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所以亦不见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礼拜礼拜更不言」

「神会作礼便为门人不离曹溪山中常在左右」

这一段师资相见的问答对神会来说没有暗示神会的伟大也没有蓄意的讥贬只是禅师平常接人的一则范例神会是聪明人可是不知道「自知自见」却向外作弄聪明要问慧能的禅心见还是不见杖打三下正要他向自己身心去自知自觉这是禅师用棒的榜样一经慧能反诘神会就自觉错误——痛与不痛都落于过失所以慧能责备他「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慧能见否何不自修问吾见否」神会这才向慧能礼谢死心塌地的在曹溪修学

2.《別传》(续一四六四八五(卍新续八六五一中))

慧能开示「我有法无名无字无头无尾无内无外此是何物」

神会答「此之(疑「是」之讹)佛之本源本源者诸佛本性」

慧能打神会几下至夜间问神会「吾打汝时佛性受否答云佛性无受岂同木石虽痛而心性不受」

慧能许可他说「汝今被打心性不受汝受诸触如智证得真正受三昧」于是密授付嘱

《別传》的问答与《坛经》不同但有传说上的连络如《別传》也打了几下又问神会痛不痛这是与《坛经》类似的神会说「知痛而心性不受」慧能认可了所以就密授付嘱《別传》所说是重于佛性的如慧能未到黄梅以前就与无尽藏尼论涅槃佛性弘忍付慧能衣法时也是问答佛性与神会问答又是问「佛性受不」所以《別传》在神会门下代表特重佛性那一派的传说

3.圭峰宗密的《师资承袭图》引《祖宗传记》(续一一〇四三三(卍新续六三三一中))

「和尚问知识远来大艰辛将本来否(神会)答将来若有本即合识主神会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大师云遮沙弥争敢取次语便以杖乱打神会杖下思惟大善知识历劫难逢今既得遇岂惜身命」

宗密的《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也说「因答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原作「性」)杖试诸难夜唤审问两心既契师资道合」宗密所传的问答「无住为本见即是主」为神会所传的荷泽禅的特色这是将神会传禅的要义作为初见六祖的问答了在杖打以后夜间又唤去审问两心契合与《別传》所说相同但宗密所传要等神会外游再来曹溪才「默授密语」这是神会门下的传说与《別传》一样在神会初来曹溪的问答中就显露头角意味著神会的利根顿契为南宗顿教的传承者

4.《传灯录》是此较迟出的禅宗史书深受《宝林传》的影响《传灯录》(卷五)有关神会来參慧能的问答可分二节起初与宗密《禅门师资承袭图》所说相同其次又这样(大正五一二四五上)

「他日祖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师乃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祖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本源佛性师礼拜而退」

这一问答分明是引用《別传》的但删去了《別传》的夜唤审问默授付嘱

5.《坛经》宗宝本——一般通行的《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编定于元至元年间(一二九一顷)宗宝本将上来的各种不同传说结合为一「无住为本见即是主」问答全同《禅门师资承袭图》所说六祖杖打三下「打汝痛不痛」的问答与炖煌本相合六祖告众「吾有一物无头无尾」问答与《传灯录》相同但又加上了两句(大正四八三五九中——下)

「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

宗宝本比《传灯录》更多一层诃责这两部书引用神会学系的传说却删去了原有的「师资道合」「默授付嘱」加上了诃斥的词句由于这两部书的编集者属于曹溪门下的另一系统反荷泽的洪州石头门下的关系神会的确是一位「知解宗徒」但这裡是不满神会的禅者假托慧能所说以贬抑神会而已

上来五项的不同传说有一项事实那就是神会来參见时受到慧能的杖试神会受到杖责因而有「痛不痛」的问答侭管传说不同称誉与贬抑不同而这一事实始终如一4 与 5只是援引古说加以结合删去对神会的称誉而加上主观的评语2 与 3是神会门下的传说所以有称誉神会的话1 炖煌本的传说是不属于神会系的对于神会没有贬抑语也没有称扬赞叹的话只是慧能平实的接引学人诱导神会自己去体悟这一事实这一问答平易而近情没有宗派的意味神会初见慧能的问答这应该是近于当时实况的

第二类传说出于《宋僧传》如(大正五〇七五六下)

「及见能问会曰从何所来答曰无所从来能曰汝不归去答曰一无所归能曰汝太茫茫答曰身缘在路能曰由自未到答曰今已得到且无滞留」

这是另一传说从来不曾受到禅者的重视《宋僧传》的编成(九八八进上)离神会已二百多年不知有关神会的问答依据什么传说不能以「宋僧传多采碑传」而轻率的认为可信从问答的语意来说大有作家相见的气概可能为神会门下的又一传说比之原始的传说——炖煌本所传不及多了

神会就这样的住在曹溪修学据宗密所传神会曾一度外出游学如《圆觉经大疏钞》说

「神会北游广其见闻于西京受戒景龙年中却归曹溪大师知其纯熟遂默授密语」

景龙年中(七〇七——七〇九)神会受戒(二十岁七〇七)回来才受慧能的付嘱神会在曹溪门下年轻的一位他的精勤苦行大有慧能在黄梅时破柴踏碓的模样《圆觉经大疏钞》曾这样说「会和上行门增上苦行供养密添众瓶斫冰济众负薪担水神转巨石等」古代禅者都从为法忘身勤苦琢磨而成为大器神会从受戒回来常在慧能左右为慧能晚年的得意弟子至于受慧能的付嘱那是密付密授非局外人所知如怀让行思都说得慧能的付嘱大抵由门下传述出来因门下的發扬而被公认为事实依《坛经》神会为十弟子之一「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这是分头普化与神会及门下所传一代一人说不同慧能将入灭时大家涕泪悲泣唯有神会没有悲泣慧能赞叹为「神会小僧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神会经多年的精进应该大有进益但这似乎是「坛经传宗」者添附的《坛经》炖煌本曾这样(大正四八三四四上)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缭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

这一问答与「十弟子」说相矛盾这是影射慧能灭后二十年(七三二)神会于滑台大云寺开无遮大会定佛教是非竖立南宗顿教的事实这显然是神会的「习徒迷真橘枳变体竟成坛经传宗」所增入

南宗顿教的传布

慧能入灭后神会的行踪及其为南宗顿教的努力略如《宋僧传》所说

「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开元八年勅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發挥会之敷演显發能祖之宗风使(神)秀之门寂寞矣」

慧能去世后神会曾过了数年的游历生活开元八年(七二〇)敕配住南阳的龙兴寺神会在南阳住了一段较长时期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南阳和上」从刘澄所集的《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近人称之为「神会语录」)见到神会与南阳太守王弼内乡县令张万顷的问答王赵公——王琚问三车义应侍御史王维的请求在临湍驿与同寺的慧澄禅师共话禅理神会發扬南宗顿教的运动从此逐渐的展开到了开元二十年(七三二)神会四十五岁在滑台(今河南滑县)大云寺开无遮大会现存《南宗定是非论》叙录当时论议的情形神会当时向大众宣告(《神会集》二六七)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兼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这是公开的僧尼道俗都来參加的大会神会召开大会的目的是针对当时以嵩洛为中心的推神秀为六祖的得王家崇奉的北宗而發神秀的弟子——义福普寂降魔藏等继承神秀的禅门盛极一时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

面对这样盛极一时的北宗神会出来指证在菩提达摩法系中神秀是旁支真正受五祖付法传衣的是韶州曹溪的慧能慧能才是六祖论到法门神秀是渐门不是祖祖相承的顿教这一切如《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八一二八五——二八八)

「从上已来具有相传付嘱唐朝忍禅师在东山将袈裟付嘱于能禅师经今六代内传法契以印证心外传袈裟以定宗旨从上相传一一皆与达摩袈裟为信其袈裟今见在韶州更不与人」

「今言不同者为秀禅师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从上六代以来无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是以不同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夫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

滑台在洛阳的东北神会到这裡来召开无遮大会论定佛法宗旨一定是由于多年来在南阳的宣扬顿教得到(曾来南阳的)滑台大云寺僧的同情邀到那边去召开大会的如不得当地僧众的有力支持任何有名的大德都不可能在別处別寺召开这样的大会在这次大会的进行中不是没有阻碍的如《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六四——二六五)

「即时()人侣╳卷屏风称有官客拟将著侍和上言此屏风非常住家者何乃拆破场将用祇承官客」

庄严会场的屏风并非常住公物而是私人的(可能向信徒借来)到了临时有人以招待官客的名义将屏风带去这是故意的「拆破场」(拆台)可见当时大云寺内也有反对的力量存在但神会终于完成了这一次庄严的盛会从此南顿北渐显著的对立起来慧能为六祖「是的的相传付嘱人」更普遍的传扬开来

神会在滑台召开的大会不止一次二十年是最成功的一次此后神会大概以南阳(洛阳之南)为根本而往来于滑台(洛阳东北)一带神会也到过邢州(今河北巨鹿县)开元寺天宝七年神会请宋鼎作〈唐曹溪能大师碑〉(《金石录》卷七就立在邢州直到天宝四年(七四五)神会五十八岁应兵部侍郎宋鼎的礼请到洛阳住荷泽寺这才进入北宗的教化中心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

「天宝四载兵部侍郎宋鼎请入东都然正道易申谬理难固于是曹溪了义大播于洛阳荷泽顿门派流于天下」

神会到了洛阳也曾召开定两宗是非的大会据宗密的传说是天宝四年(《历代法宝记》作「天宝八年」)神会不断的评论两宗的傍正当北宗普寂在世时(七三九去世)曾「在嵩山竖碑铭立七祖堂修法宝纪排七代数」(《神会集》二八九)神会也就立祖堂立碑记如《宋僧传》卷八〈慧能传〉(大正五〇七五五中)

「会于洛阳荷泽寺崇树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为碑焉会序宗脉从如来下西域诸祖外震旦凡六祖尽图缋其影太尉房琯作六叶图序」

宋鼎作碑是天宝十一年立六代祖师的影堂作六叶图当时的北宗南宗都是重祖师(甚至比佛更重要)也就是重传承的宗派在神会这样的弘传下南宗顿教——曹溪禅在洛阳大大的传开了《宋僧传》说「普寂之门盈而后虚」胡适说神会是「北宗禅的毁灭者」不免夸大失实大历七年(七七二)独孤及等上表为三祖僧璨乞谥并塔额肃宗赐谥为镜智禅师塔名觉寂独孤及为北宗信徒撰〈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镜智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三九〇)说到弘忍传法于神秀慧能「能公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而秀公法嗣普寂门下万人升堂者六十三人得自在慧者宏正宏正门下的龙象比普寂更多独孤及撰碑时神会普寂都已去世了独孤及漠视神会学系的存在夸张普寂及其弟子宏正门下的兴盛至少当时的北宗并没有衰落毁灭不过神会来洛阳后由于神会政治上的成功(如下说)跃居禅门主流而普寂门下失去了领导的地位倒是事实至于北宗的衰落从史传所见是与神会禅系——荷泽宗的命运相同那就是经历武宗的灭法(八四五)晚唐及五代的军政混乱民生凋敝引起中原文化的全面(不但是佛教)衰落北宗与荷泽宗也就渐归于泯灭独让南方的禅者盛行中国

神会努力于慧能为六祖正统的鼓吹不只是为了争法门正统神会代表了一代一人的付嘱制反对分灯普化的付法制在禅宗史中有深远的意义而不是捏造的从代表曹溪禅风的《坛经》来看与《大乘无生方便门》等北宗禅显有重大的区別神会立顿教(如来禅)而斥渐教(清净禅)不能说没有自己的见地而只是争一法统神会在《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八三二九一)

「(和)上答从秀禅(师)说禅教人以下有数百余人说禅教人并无大小无师资情共争名利元无禀承乱于正法惑诸学道者此灭佛法相也」

「和上告远法师及诸人等莫怪作如此说见世间教禅者多于学禅者极其缭乱恐天魔波旬及诸外道入在其中惑诸学道者灭于正法故如此说」

从这段文看出禅门大启以来人人自称得法处处开法立宗从来一系相承的禅法显然陷于分化分化为形形色色尤其是神秀一系受到国家尊重自不免有依傍禅门「共争名利」的现象这对于服膺曹溪禅风坚信一代一人付法制的充满了护法真诚的神会实有不能不大声疾呼的苦心神会是慧能门下的「狂」者「狂者有所进取」《证道歌》说「圆顿教勿人情有疑不决直须争不是山僧争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神会的「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正是那种为佛法为众生的真诚如以世俗眼光看作形式的法统之争那是与事实相去远了

为法的挫折与成功

从神秀入京(七〇一)以来经普寂等继踵弘扬到天宝初年(七四二)在当时的政教中心——洛阳长安以及大河南北已有深广的基础神会北上發表震动当时批评北宗的宏论当然是不能没有阻碍的在滑台大云寺召开大会就有人临时「拆破场」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

「侠客沙滩五台之事县官白马卫南卢郑二令文事三度几死商旅缞服曾易服执秤负归百种艰难具如祖传磨悬丝之记验于此矣因淮上祈瑞感炭生芝草士庶咸睹遂尽今(命)建立无退屈心」

所说的这些艰难是在到洛阳以前的文字过于简略不能完全明瞭当时的情形「县官白马」是为白马的官府所拘系(县与悬同)白马在滑台东当时滑台是属于白马县的起因是「侠客沙滩五台之事」「三度几死」是为了「卫南卢郑二令文事」是二位县令「卫南」应是卫河(又名南运河)以南不知是那二县的县令上是武侠的牵累裡是文字引起了麻烦「商旅缞服」以下似乎是受到处分脱去僧衣而服劳役神会在滑台邢州一带已遭遇种种的打击但并不气馁进一步的到了洛阳——北宗的中心地带敢说敢为终于遭遇了更大的挫折如《宋僧传神会传》说

「天宝中御史卢奕阿比于寂诬奏会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时驾幸昭应汤池得对言理允惬敕移住均部二年敕徙荆州开元寺般若院住焉」

关于神会的被徙移《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说得更为分明

「天宝十二年被谮聚众敕黜弋阳郡又移武当郡十三载恩命量移襄州至七月又敕移荆州开元寺皆北宗门下之所致也」

这一次的问题极为严重天宝十二年(七五三)神会六十六岁御史卢奕奏神会聚众怕有不利于国家的企图卢奕是北宗的护持者对神会运用了政治的力量神会的门下多了分子就可能复杂当时曾在汤池面见玄宗接受询问但结果被贬放到弋阳郡(今江西弋阳县)又移到武当郡(今湖北均县)第二年(十三年)又移住襄州(今湖北襄阳)到七月又移住荆州开元寺不到二年就迁徙了四次艰困是可以想像的在神会再回洛阳以前就住在荆州

时局的突然变乱神会得到了再起的机会天宝十四年(七五五)十一月安禄山反了第二年(七五六)洛阳长安沦陷玄宗去了四川太子在灵武即位(即肃宗)到至德二年(七五七)郭子仪等恢复了东西两京这时候神会出来了被公推来主持开坛度僧的事如《宋僧传》说

「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然于飞挽索然用右仆射裴冕权计大府各置戒坛度僧僧税(百)缗谓之香水钱聚是以助军须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于时寺宇宫观鞠为灰烬乃权创一院悉资苫盖而中筑方坛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

当时的度僧是纳税得度的纳税得度的情形如《佛祖历代通载》卷一三(大正四九五九八中——下)

「听白衣能诵经五百纸者度为僧或纳钱百缗请牒剃落亦赐明经出身及两京平又于关辅诸州纳钱度僧道万余人进纳自此而始」

《唐书食货志》也说到「度道士僧尼不可胜计纳钱百千赐明经出身」当时的立坛度僧对民众来说免了兵役劳役对政府来说得到了军需的支应在政府军费的迫切下神会出来主持号召获得大量金钱上的供应当然对神会特別重视起来神会受到了皇帝的供养如《宋僧传》说

「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勅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

神会在那时念念不忘南宗顿教为南宗做了两件大事由郭子仪出面申请请为菩提达摩——初祖立谥如陈宽〈再建圆觉塔志〉(《唐文拾遗》三一)

「司徒中书令汾阳王郭子仪复东京之明年(七五八)抗表乞大师谥代宗皇帝谥曰圆觉名其塔曰空观」

由广州节度使韦利见启奏请六祖袈裟入内供养如《別传》(续一四六四八七(卍新续八六五三上))

「上元二年广州节度韦利见奏僧行滔及传袈裟入内孝感皇帝依奏敕书曰敕曹溪山六祖传袈裟及僧行滔并俗弟子韦利见令水陆给公乘随中使刘楚江赴上都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上元」应是「乾元」的误写)

从韶州请得传法袈裟到宫内去供养这是付法传衣慧能为六祖的最好证明在兵荒马乱中郭子仪与韦利见为禅宗奏请可断论为与当时主持坛度受到政府崇敬的神会有关神会是「狂」者是富有英雄气概的禅僧支持他的如兵部侍郎宋鼎太尉房琯(作〈六叶图序〉)郭子仪韦利见都是与军队有关的人也许是气分相投的关系

神会为曹溪顿教而献身不避任何艰险坦然直进终于达成了韶州慧能为禅宗六祖永为后代的定论神会也该为了圆满所愿而熙怡微笑了以后的事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所说

「乾元(应是无元)元年(七六二)五月十三日示灭年七十五」

「二年(七六三)迁厝于东京龙门置塔宝应二年敕于塔所置宝应寺」

「大历五年(七七〇)敕赐祖堂额号真宗般若传法之堂」

「七年(七七二)敕赐塔额号般若大师之塔」

「贞元十二年(七九六)敕皇太子集诸禅师楷定禅门宗旨遂立神会禅师为第七祖」

第二节 有关神会的著作

有关神会的作品过去仅从《传灯录》(卷三〇)知道《显宗记》短篇直到炖煌所藏的有关神会作品唐写本的發现经胡适等校跋而發表出来神会的禅学及那个时代的禅宗史才有较正确的理解从事神会禅学的研究者虽不一定能恰当地叙述或不免偏颇的论断然从资料的整理公布来说是不能不表示钦佩的

现存有关神会的作品有《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菩提达磨南宗定是非论》《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顿悟无生般若颂》在这几部中虽胡适说《显宗记》为「禅八股」却可能为神会所作其余都是门下的记录或编集早期的禅宗大德很少有自己著述的

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

胡适依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伯希和二〇四五号第二件为底本对勘日本铃木大拙(铃木贞太郎)校刊的国立北平图书馆所藏的炖煌写本發表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二十九本现又附入《神会和尚遗集》文中说到「登此坛场学修般若波罗蜜」这是在「坛场」中开法传禅(般若)的一项记录对神会的禅学来说最为体系完整《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说到

「东京荷泽寺神会和上每月作檀场为人说法破清净禅立如来禅立知见立言说为戒定慧不破言说正说之时即是戒正说之时即是定正说之时即是慧说无念法立见性」

这是神会在坛场所说的主要内容《坛语》虽没有具备而重要的也都在了特別是「立知见」如《坛语》(《神会集》二三七二三八)

「心有是非不心有来去处不心有青黄赤白不心有住处不心无住处和上言心既无住知心无住不知不知知」

「今推到无住处立知作没无住心不离知知不离无住知心无住更无余知无所住者今推知识无住心是而生其心者知心无住是」

神会以启發式的问答层层推诘推到「知心无住」这就是「自本空寂心」「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的知「唯指佛心即心是佛」的心

《坛语》是神会在洛阳开法传禅的记录开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滑台召开无遮大会责神秀门下人人开法然后(《神会集》二八三)

「能禅师是的的相传付嘱人已下门徒道俗近有数(应缺一字)余人无有一人敢滥开禅门纵有一人得付嘱者至今未说」

「纵有一人得付嘱者」当然指神会自己但那时神会还没有立宗旨开禅门后来在洛阳「每月作坛场」开法《圆觉经大疏钞》说「便有难起开法不得」可见洛阳「开法」主要是天宝乱后的事胡适见标题为「南阳和上」而推论为「这是滑台定宗旨以前的讲义」是不对的这是开法传禅不可能是南阳时代的记录神会僧籍在南阳龙兴寺所以被称为「南阳和尚」

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这部论的炖煌写本已發见的有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伯希和本三〇四七号第一件又三四八八号又二〇四五号第一件——三本胡适校定收为《神会和尚遗集》卷二卷三及〈新校定的炖煌写本神会和尚遗著两种〉的一种散在三处的论文经胡适的校定配合恰为《南宗定是非论》的全部论题「独孤沛撰」独孤沛的经历不明依论文自称「弟子」「叨陪学侣滥预门徒」这是一位神会的在家弟子这部论起初是记录当时滑台召开大会的情形但后来显然利用了这一出名的会议造成一部论作为荷泽宗的宣传资料如论末赞偈(《神会集》三一七)

「大乘大论流行四方法幢再建慧日重光爱河舟楫苦海津梁闻者见者咸悟真常」

这部论可分为「序说」「本论」「结赞」——三部分现存的论本不是当时大会的忠实记录分析全论的内容可见曾一再的附加所以有头上安头脚下添身内有身的现象

什么是「头上安头」佛法的一般常例论文以归敬(三宝)及叙述造论意趣开端本论(《神会集》二六〇——二六四)

「归命三宝法法性真如藏出世破邪宗」

「问曰有何因缘而造此论所以修论」

这是「归敬叙造论意」部分但在「归命三宝」以前又附上一段说

「弟子于会和尚法席下见与崇远法师论义便修从开元十八十九廿年其论本并不定为修未成言论不同今取廿载一本为定后有师资血脉传亦在世流行」

这不是论文是后来附加的造论经过等于一般书籍的〈自序〉说到「后有师资血脉传」显见这一段是后来附加的

什么是「脚下添脚」呢论的末后部分(《神会集》三一二——三一四)

「(崇远)法师既得此语结舌无对非论一己屈词抑亦诸徒失志胜负既分道俗嗟散焉」

「和上慧池春水故得入讲论处邪幢必摧定是非端胜幡恒建谨录所闻藏之箧笥」

「發心毕竟二不別如是二心先心难」八句

「胜负既分道俗嗟散」大会的论议到此结束了也就是「本论」的结束「和上慧池春水」以下是结赞到「谨录所闻藏之箧笥」「结赞」部分也完毕了「發心毕竟二不別」八句出于《大般涅槃经迦叶菩萨品》对这部论来说是不必要的附录(《坛语》也附有这八句)论文应该就此完结但此下又接著「言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者」一段序赞这部论末了又有十五赞偈这不是论文正如一部书的后跋后叙一样在末后的长行偈颂中有这样的话(《神会集》三一六——三一八)

「去开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共远法师论议」

「论之兴也开元二十比日陵迟今年法立」

「德超河洛芳流京邑」

「去开元二十」是从前开元二十年的意思「比日陵迟今年法立」显然是由于神会的被贬逐大法一时衰落到今年才重行建立起来这是至德二年(七五七)神会出来主持「坛度」以后的事「芳流京邑」是受到京中皇家的尊重这一部分是后来追加的附于「结赞」以下约与「归敬三宝」前一段同时

什么是「身内有身」呢这部论以神会与崇远法师共论——滑台大云寺召开的大会为主体的「先陈激扬问答之事后叙师资传授之言」——这二大段就是「本论」《论》(《神会集》二九六——三一二)

「远法师问曰禅师修何法行何行和上答修般若波罗蜜法行般若波罗蜜行修学般若波罗蜜(法)能摄一切法行般若波罗蜜行是一切行根本(如说)金刚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生无灭无去来一切诸佛从中出」

「和上言告诸知识获无所得一时成佛」

「和上问远法师言胜负既分道俗嗟散焉」

崇远法师问神会「修何法行何行」神会告诉他修般若法行般若行并引《坛经》的四句以说明般若能摄一切法门为一切行根本后来神会反问崇远讲什么经而结束了这次大会在这问答中间插入了「和上言告善知识」有近四千字的长篇这是长篇开示与全论的问答体例不合这一大段广引《胜天王般若》《小品般若》《金刚般若》赞说持诵《金刚经》的功德中间曾这样(《神会集》三一〇)

「敬白十方诸佛诸大菩萨摩诃萨一切贤圣今舍身命修《顿悟最上乘论》愿一切众生闻赞叹《金刚般若波罗蜜》决定深信堪任不退故」

赞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部分原名《顿悟最上乘论》「修《顿悟最上乘论》」是造论而不是大会的论议与《南宗定是非论》根本不同这是另一部论文而被编进去的

除了前序后序《顿悟最上乘论》其余部分以滑台的无遮大会为底本也不完全是当时的问答如《论》(《神会集》二九三——二九四)

「远法师问曰普寂禅师名字盖国天下知闻众口共传为不可思议何故如此苦相非斥岂不与身命有仇和尚答曰读此论者不识论意谓言非斥普寂禅师与南宗有別我自料简是非定其宗旨我今为弘扬大乘建立正法令一切众生知闻岂惜身命」

「远法师问修此论者不为求名利乎和上答曰修此论者生命尚不惜岂以名利关心」

这那裡是崇远所问神会所说神会与崇远在大会共论怎么会说「读此论者」「修此论者」这分明是造论者所增附的「岂惜身命」「生命尚不惜」可推定为神会被贬逐回来受到朝野的尊敬改写这部论用作宣传资料不了解这部论的改编难怪胡适会说「这种气概这种搏狮子的手段都可以震动一时人的心魄了」

了解这部论的增附改写才可以解说一个事实论前说「从开元十八十九廿年论本并不定」宗密在《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

「因洛阳诘北宗传衣之由及滑台演两宗真偽与崇远等诗论一会具在《南宗定是非论》中」

《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中)也说

「开元中滑台寺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天宝八载中洛州荷泽寺亦定宗旨被崇远法师问」

滑台召开的大会似乎不止一次而洛阳也曾举行定宗旨的大会现存本是作为「开元二十年正月十五日在滑台大云寺」大会的论议那一次大会与崇远法师问答是较成功的出名的一次独孤沛是以这一次论议为底本的每次论议的要点后来都编集进去也就都作为与崇远的问答贬逐回来又有所改写再增加前序后序这是历次论议的综集经过增附与改写的胡适怀疑「何以两次皆有崇远的质问」晚年更參照西方神教而想像为「很可能的崇远法师是神会和上请来的一位有训练的配角」(《神会集》三六九)这未免太信赖文章的表面记录而没有注意到这部论的不断修正与补充

崇远是一位讲经法师不是禅师并没有代表北宗即使崇远的论辩失败也并不等于北宗的失败这部《南宗定是非论》为什么由崇远来与神会进行论辩呢中国佛教从两晋以来凡讲经法会必先有人出来与主讲问难一番有名的「支许」问答就是这种问答讲经以外也有论辩法义的法会如三国论师僧粲(《续高僧传》卷九与嘉祥吉藏(《续高僧传》卷十一在齐王府的问难任何法会(除传戒)都有主持的大德通例有人出来问难原意是为了究明法义所作的友谊的论辩「无遮大会」本为布施大会任何人都可以来參加的大会神会的召开无遮大会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辩是非」崇远是当地有名的讲经法师也就自负的出来问难一番在崇远与神会的问难中禅师胜过了法师神会并因崇远的發问而發表达摩宗旨的正统是慧能的顿教而盛极一时的神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这一大会对于禅的南宗北宗不同傍正顿渐引起了当时的重视而崇远与神会的问答也就被传说开来如以崇远的论难失败作为北宗的失败那就误解了

南阳和上问答杂征义

日本入矢义高在一九五七年發见大英博物馆所藏的炖煌写本斯坦因本六五五七号题作《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附有残「序」「前唐山主簿刘澄集」除序共十四章这部神会的问答集除序及第一章多一段外与日本石井光雄所藏的炖煌写本前十四章相合石井本前面没有题目影印本题作《炖煌出土神会录》共分五十六章早在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胡适将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炖煌写本伯希和本三〇四七号第一件原本也是没有题目的题作《神会语录》而刊出分为五十章这三本虽增减多少不同次第还大致相合胡适本的前五章后一章是石井本所没有的而石井本与胡适本相同部分除增入九三四三九四〇——几章外更增四五——五六共十一章于后五〇——五五是六代祖师的传记末章是〈大乘顿教颂〉附序也就是神会传这三本的出入不同胡适曾有所解说(《神会集》四〇三——四二〇)

这一部是神会与人问答为主的集子如刘澄序(《神会集》四二六——四二七)

「南阳和尚斯其盛焉禀六代为先师居七数为今教贵贱虽问记录多忘若不集成恐无遗简更访得者遂缀于后勒成一卷名曰问答杂征义」

刘澄集本与石井本相合只是现存本残缺了禀六代为先师居七数为今教」从序意看来编集的时代是并不太早的「六代」与「七数」正是石井本末七章的内容神会被许为「七数」至少是贬逐回来的事称为「南阳和上」只是习惯上的称呼并不就是南阳时代所集成的这部集子除问答外将《南宗定是非论》(《顿悟最上乘论》已编集在内更可见这部集子的并不太早)部分编入如胡适本的一二〇石井本的九一四四七四八四九都是以问答为主而将別部论的部分编入所以胡适推论石井本的五〇——五五(应为五六)章是将〈师资血脉传〉编入(《神会集》四一八)极为可能胡适本不取祖师传记将《南宗定是非论》的一部分删去更增加部分的问答从文字的更通顺来说是比较迟一些集成的

日本圆仁(八三八)入唐求法留学十年取回的经籍中有「南阳和尚问答杂征义一卷刘澄集」与入矢义高所见本的题目相合迟一些圆珍(八五三——八五八)来中国请得《南宗荷泽禅师问答杂征》一卷都是这部问答集近人称之为《神会语录》也很好

顿悟无生般若颂

伦敦英国博物院所藏的炖煌写本斯坦因二九六号又四六八号题名《顿悟无生般若颂》是一篇而被分散在两处的与《传灯录》(卷三〇)的《显宗记》同本这一短篇先标「宗本」说

「无念是实相真如知见是无生般若般若照真达俗真空理事皆如此为宗本也」

然后敷畅这一宗本义而成一短篇先标「宗本」是模倣《肇论》的在阐明宗义后次明传授

「三世诸佛教旨如斯菩萨大悲转相传授至于达摩届此为初递代相传于今不绝衣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传更无別付」

体裁不是偈颂不知为什么称为「颂」不如称为《显宗记》的好这正代表了神会对于禅及禅门传授的立场《传灯录》本——《显宗记》有「西天二十八祖共传无住之心同说如来知见」的话《南宗定是非论》仅说西土八祖是神会晚年的定本所以《显宗记》的二十八祖说应该是神会门下所增入的

第三节 南顿北渐

神会为了慧能「南宗顿教」的正统性与神秀门下对抗是当时禅宗的重要事实关于「南宗」第三章已经说过了唐的大统一政治是北方胜过了南方而南方文化在南北统一中却非常活跃有南方特色的绘画道教都在那个时代發展出南宗佛教的南宗也在这个时代隆盛起来虽然达摩传来的「南天竺一乘宗」一向就称为南宗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扩展下神会自然会觉得岭南慧能才是名符其实的南宗慧能门下有的自称「南方宗旨」也就是这种意义所以在本来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又演化为南宗与北宗的对立

神会称慧能的法门为南宗神秀所传的是北宗「师承是傍法门是渐」而南北从此对立起来南北对立不只是师承傍正的争执「南顿北渐」才是法门对立的实质说到顿与渐至少要明白两点一是理的顿悟渐悟一是行的顿入渐入谛理小乘有渐入四谛顿悟灭谛的二派大乘以「一切法本不生」为究极中国虽有过渐悟顿悟的辩论(如刘虬〈无量义经序〉所说)而大乘经义从来都是「悟理必顿」的如《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

这就是理的顿悟不过在顿悟中古说七地悟无生忍(小顿悟)或说初地顿悟或说初住就证悟初信就证悟(后二者比道生的时代略迟)这就是证悟以后还有一层层的深入古人的解说或多少不同但依大乘所证法是没有层次可说的依智慧就可说这所以「三乘皆依无为法而有差別」道生是针对这悟入又悟入的见解所以立大顿悟说道生的顿悟说保存于谢灵运的《辩宗论》如《广弘明集》卷二〇(大正五二二二五上)

「有新论道士(指道生)以为鉴寂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

嘉祥在《二谛义》中也曾有所引述「大顿悟义此是竺道生所辩彼云果报是变谢之宅生死是大梦之境从生死至金刚心皆是梦金刚后心豁然大悟无复所见」(大正四五一一一中)道生以为「积学无限」不悟则已「一悟则纷累都尽耳」究竟成佛所以道生是积学无限的渐修顿悟说与后代禅宗的见地恰好相反近代人欢喜将道生的顿悟与禅宗的顿悟说相混合(其实禅者早已不自觉的混而为一了)所以略为分別扼要的说一切大乘法门都认为真如法性是顿悟的

说到行的顿入渐入主要是从初發心到证悟成佛如一定要历位进修经三大阿僧祇劫就是渐如直捷的证入成佛「不历僧祇获法身」就是顿弥勒系的唯识学马鸣的《大乘起信论》(论文分明说)决定要三祇成佛是没有顿的龙树论依《必定不定印经》约根机利钝说有渐入的也有一發心就顿入无生广度众生的在中国佛教界天台宗立四十二位初發心住就分证实相(以上是圆修)与(三论宗)嘉祥同门的均正在《四论玄义》中立初信位悟入义后来贤首宗也如此说大乘经中《法华经》的龙女發心就成佛道《涅槃经》说「發心毕竟二不別」《楞伽经》说「无所有何次」(有什么次第可说)中国佛教到了隋唐之间發心顿入佛道已是多数学者的共信了

北方禅师以《楞伽》《思益经》为无相教是不立次第的顿禅是说發心能现生顿入佛慧与佛不二东山宗的「即心是佛」「心外无佛佛外无心」都可说是顿禅如代表神秀所传的《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八五一二七三下)

「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

从神秀弟子义福修学的大乘和尚曾到西藏去教授禅学大乘和尚与印度来的莲华戒辩论失败了被禁止传授这就是宗喀巴书中所说的「支那堪布」现存炖煌本(斯坦因本二六七二号)《顿悟大乘正理诀》就是大乘和尚的宗义前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锡为该书作序说

「我大师忽奉明诏曰婆罗门僧等奏言汉僧所教授顿悟禅宗并非金口亲说请即停废」

依上引二文可见北宗也是自称「顿悟」的那么曹溪门下为什么自称为顿以神秀所传的为渐呢「顿」的意义神会曾一再的说到(引文并见《神会和尚遗集》)

「出世间不思议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应便成正觉于理相应有何可怪此明顿悟不思议」(一〇〇)

「發心有顿渐迷悟有迟疾迷即累劫悟乃须臾若遇真正善知识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豁然晓悟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一二一)

「众生见性成佛道又龙女须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觉又欲令众生入佛知见唯存一念相应实更非由阶渐相应义者谓见无念者谓了自性者谓无所得以无所得即如来禅」(一三一)

「见诸教禅者不许顿悟要须随方便始悟此是大下品之见」(二五二)

「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譬如母顿生子与乳渐渐养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智慧自然渐渐增长」(二八七)

宣说「南顿北渐」的神会当时是有根据的初發心「一念相应」「唯存一念相应非由阶渐」「一念相应」就是「无念」只此「无念」「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是顿如以为「须随方便始悟」也就是要经种种方便——摄心方便观察次第方便才能悟入的就是渐传说神秀的禅法「专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趣定之前万缘尽闭發慧之后一切皆如」普寂他们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这都显然有进修的层次就是渐「迷悟有迟疾」渐悟当然是有的但如以为「须随方便始悟」——非渐不可即就是「大下品之见」了神会所说约根机的利钝说更著重于法门的直捷神会说「直了见性」南方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直了」「直指」南宗学者自觉得比起北宗来更有资格称为「顿教」

《坛经》有关顿渐的意见与神会所说大致相合如说

「法无顿渐人有利钝迷(原作「明」)即渐契(原作「劝」)悟人顿修」(大正四八三三八中——下)

「迷来经累劫悟则须臾间」(大正四八三四二上)

「何以渐顿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渐顿人有利钝故名渐顿」(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神秀师常见人说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师遂唤门人僧志诚曰汝聪明多智汝与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礼拜但听莫言我使汝来所听意旨起却来与吾说看慧能见解与吾谁迟疾」(大正四八三四二中)

《坛经》的顿渐说与神会大意相合顿与渐是根机的利钝问题不是「法」的不同钝根累劫渐修等到悟入还是一样的「自性般若」从应机的利钝说直捷的开示悟入是顿须种种方便渐次修学而悟入的是渐如「定慧等学」「三学等」是顿慧的分別次第进修是渐所以南宗的称为「顿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净心」的北宗本渊源于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无念是念佛契入心地明净东山门下不一定是非渐不可的如《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

「今唯以一法能令圣凡同入决定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如禅)师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世界不现则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现应度者心」

法如的开法方便「以一印之法密印于众意」不能说不是顿教「法如乃祖范师资發大方便令心直至无所委曲」「众皆屈申臂顷便得本心」不能说不是顿悟然从神秀以来「以方便显」门下都在方便渐修中用力所以《传法宝纪》的作者杜胐对神秀门下有说不出的慨叹如说

「今之学者将(念佛名令净心)为委巷之谈悲夫岂悟念性本空焉有念处净性已寂夫何净心念净都忘自然满照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信矣今大通(神秀)门人法栋无挠伏膺何远裹足宜行勉哉学流光阴不弃也」

从当时(法如开法以来慧能还在世比神会北上早得多)的情形看来「净心」方便的次第化已失去了东山法门——即心是佛的顿入气息神秀所传是有顿悟入道成分的而「以方便显」逐渐落入了渐修的情况这难怪杜胐要慨叹神会要专提「直了见性」以「南宗顿教」宣告于天下了


校注

[A1] 禀【CB】禀【印顺】
[A2] (卍新续九五三二下)【CB】[-]【印顺】
[A3] 那么【CB】那末【印顺】
[A4] 天地【CB】他【印顺】
[A5] 患【CB】罪【印顺】
[A6] [-]【CB】神会【印顺】
[A7] (卍新续八六五一中)【CB】[-]【印顺】
[A8] (卍新续六三三一中)【CB】[-]【印顺】
[A9] 裡【CB】里【印顺】
[A10] 年轻【CB】年青【印顺】
[A11] [-]【CB】[-]【印顺】
[A12] [-]【CB】[-]【印顺】
[A13] 迹【CB】迹【印顺】(cf. 《宋高僧传》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6, c19-p. 757, a11))
[A14] 勅【CB】𠡠【印顺】
[A15] 《宋高僧传》卷8「居曹溪数载后遍寻名迹开元八年勅配住南阳龙兴寺续于洛阳大行禅法声彩發挥先是两京之间皆宗神秀若不淰之鱼鲔附沼龙也从见会明心六祖之风荡其渐修之道矣南北二宗时始判焉致普寂之门盈而后虚天宝中御史卢弈阿比于寂诬奏会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时驾幸昭应汤池得对言理允惬勅移往均部二年勅徙荆州开元寺般若院住焉十四年范阳安禄山举兵内向两京版荡驾幸巴蜀副元帅郭子仪率兵平殄然于飞挽索然用右仆射裴冕权计大府各置戒坛度僧僧税缗谓之香水钱聚是以助军须初洛都先陷会越在草莽时卢弈为贼所戮群议乃请会主其坛度于时寺宇宫观鞠为灰烬乃权创一院悉资苦盖而中筑方坛所获财帛顿支军费代宗郭子仪收复两京会之济用颇有力焉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勅将作大匠并功齐力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是也会之敷演显發能祖之宗风使秀之门寂寞矣」(CBETA, T50, no. 2061, p. 756, c19-p. 757, a11)道=过【宋】苦=苫【宋】【元】
[A16] 敕【CB】𠡠【印顺】
[A17] 沉【CB】沈【印顺】(cf. 《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2-3 // Z 1:14, p. 277, b9-10 // R14, p. 553, b9-10))
[A18] 敕【CB】𠡠【印顺】
[A19] 《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2-3 // Z 1:14, p. 277, b9-10 // R14, p. 553, b9-10)
[A20] 裡【CB】里【印顺】
[A21] 捏【CB】揑【印顺】
[A22] 禀【CB】禀【印顺】
[A23] 启【CB】启【印顺】
[A24] 磨【CB】摩【印顺】(cf. 《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5-7 // Z 1:14, p. 277, b12-14 // R14, p. 553, b12-14))
[A25] 遂【CB】乃【印顺】
[A26] 《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5-7 // Z 1:14, p. 277, b12-14 // R14, p. 553, b12-14)
[A27] 裡【CB】里【印顺】
[A28] 裡【CB】里【印顺】
[A29] 勅【CB】𠡠【印顺】(cf. 《宋高僧传》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7, a8-9))
[A30] 《宋高僧传》卷8(CBETA, T50, no. 2061, p. 757, a8-9)
[A31] 启【CB】启【印顺】
[A32] (卍新续八六五三上)【CB】[-]【印顺】
[A33] 敕【CB】勅【印顺】(cf. 《曹溪大师別传》卷1(CBETA, X86, no. 1598, p. 53, a13-17 // Z 2B:19, p. 487, a7-11 // R146, p. 973, a7-11))
[A34] 敕【CB】勅【印顺】
[A35] 并【CB】并【印顺】
[A36] 《曹溪大师別传》卷1(CBETA, X86, no. 1598, p. 53, a13-17 // Z 2B:19, p. 487, a7-11 // R146, p. 973, a7-11)
[A37] 铃木大拙(铃木贞太郎)【CB】贞木铃太郎【印顺】
[A38] 启【CB】启【印顺】
[A39] 脚【CB】脚【印顺】
[A40] 脚【CB】脚【印顺】
[A41] 脚【CB】脚【印顺】
[A42] 脚【CB】脚【印顺】
[A43] 裡【CB】里【印顺】
[A44] [-]【CB】且【印顺】
[A45] 诗【CB】持【印顺】
[A46] 《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3(CBETA, X09, no. 245, p. 532, c1 // Z 1:14, p. 277, b8 // R14, p. 553, b8)
[A47] 禀【CB】禀【印顺】
[A48] 禀【CB】禀【印顺】
[A49] 那么【CB】那末【印顺】
[A50] 更【CB】非【印顺】
[A51] 非由【CB】更有【印顺】
[A52] 大正四八【CB】[-]【印顺】
[A53] 三【CB】二【印顺】
[A54] 大正四八【CB】[-]【印顺】
[A55] 大正四八【CB】[-]【印顺】
[A56] 我【CB】吾【印顺】
[A57] 起【CB】取【印顺】
[A58] 大正四八【CB】[-]【印顺】
[A59] 戏【CB】戯【印顺】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中国禅宗史(卷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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