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入世与佛学

一 序起

《虚大师上生廿周年纪念专号》载有澹思所作的〈太虚大师在现代中国史上之地位及其价值〉是一篇极有意义的文字作者以为「在教义阐扬的成就上有逊于隋唐诸家而在利世度生应时化导的悲怀精神上则可说犹远胜于隋唐高僧」对大师出世而入世的大乘悲怀精神给予高度的评价而表示无限的崇敬大师继承中国佛教的大乘思想面对佛教衰败而發振兴佛教的悲愿作者以为大师的理论文字「见其架构之宏伟而不见其细工之饰密此当与其所负一时代之使命急急于佛教之倡兴有关设其稍稍偏于学思沈潜于自习则大师亦不能涵其菩萨精神」认为大师之博大而「缺乏谨严性之思考与缜密之推理」乃「无暇为此亦不许其为此」在大师悲怀深彻急于从救僧而实现救世的努力中确是不许其「偏于学思」的从前大醒法师每劝大师安定地在闽南教学培养一班僧才大师总是为了「整个佛教」游历诸方作者又从精神及教理来省察虚大师的佛教思想论精神断言「虚大师的的确确已深契入了佛陀的大悲精神菩萨的救世之怀」也就是上面说到的大乘精神论教理以为大师「秉承了中国传统的教义理论」「以其自家之所信纳于法界圆觉判其为一究竟了义之理地」「虚大师生命史上其所以發出最大之光辉者即因有此最基本而磅礡之原动力」作者肯认大师的思想信仰从信仰而来的生命史上无限光辉的一页但以为「就客观之学术立场言此亦正是虚大师生命史上一重要之缺点」客观的学术立场就是「近代日本的佛教学者纯从客观历史或理性立场对佛典加以分析考证或批判此即所谓科学主义者之方法」赞同日本佛学的卓越成就所以认为「学佛与佛学可以分开作两回事」简要的说作者崇仰大师为法为人的主观的悲愿精神而从客观的学术立场觉得美中不足作者是不会以此而生轻视心而只是表示其学佛与佛学各有其「不同的立场不同的领域」而已作者的意思如果没有误解的话就是这样

这是一篇好文章我读了这篇文章有许多感触许多意见一向积压于内心的竟源源不绝的涌上心来成为我想写作的因缘我想不妨以大师的精神大师的思想学问作一线索表达一些自己的意见泛现起来的感触与意见乱哄哄的一大堆大有无从说起之感还是谈谈关于大乘精神——出世与入世佛教思想——学佛与佛学吧

二 大乘精神——出世与入世

「大乘佛法一向重谈世出世入(大概就是出世而又入世的意思)世出者千余年来已有不少高僧履践表显而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尚未闻可(未)见」「唯太虚大师一人始真正表现出来」这是原作对大师的「大乘精神的悲怀理念」以僧伽參政为例而赞誉为中国佛教史上从来未有的入世精神依一般说小乘是出世的是自利自了的大乘是出世而入世入世而出世的是自利利他的说虚大师的大乘入世精神我毫无异议而对大师所信所尊的大乘佛教却引起一些感想民国二十九年虚大师访问南方佛教国家回来曾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中国佛教所说的是大乘理论但却不能把它实践起来我国的佛徒都是偏于自修自了说大乘教行小乘行的现象在中国是普遍地存在出家众的參禅念佛者固然为的自修自了即在家的信众也是偏重自修自了的

「锡兰缅甸暹罗同是传的小乘教理而他们都能化民成俗锡兰的佛教四众弟子对内则深研教理笃行戒律对外则广作社会慈善文化教育宣传等事业以利益国家社会乃至世界人群表现佛教慈悲博爱的精神所以他们所说虽是小乘教但所修的却是大乘行

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说小乘教修大乘行这种对比可说是虚大师的慈悲方便在融贯南北中勉励中国佛教徒多做些慈善文化等事业方便应机的话原是不用过分推敲的但中国佛教是大乘最上乘在思想上大师以为「唯中国佛学握得此佛学之核心故释迦以来真正之佛学现今唯在于中国」(〈佛学之源流及其新运动〉)澹思也誉为「中国佛教的传统就思想方面说犹有胜于印度佛教的教理体系」这不但是大师澹思中国佛教徒就是日本「纯客观的佛教学者」也许有人同意这种论断这样就不免使我惶惑了这样的圆满大乘怎么佛教徒都是自修自了要到大师才真正表现出大乘的悲怀精神呢如果是「纯客观的学术立场」把他作为「一堆历史资料」研究研究批判批判理论是大乘实行是自己那一套那也许会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然而中国传统佛教是作为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思想不仅是信受而且要奉行理论与实行可能有距离但在宗教领域中不可能矛盾对立到如此——说大乘教修小乘行少许人也许会这样但决不可能是多数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要到虚大师才表现出大乘入世的悲怀精神在宗教中这种现象论理是不应该的所以说大乘教修小乘行——这句话中国传统佛教者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

说到出世入世已成为佛教的熟习用语说惯了有时反而会意义不明所以略为分析

恋世一般人对于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家庭——财产眷属自己的民族国家自己面对的世界总是以自我爱染为中心而营为一切活动占有控制支配一切从属于自己主宰意欲(权力意志)所笼罩到的就是世间就是生死多数是向外争取被称为积极的入世的少数人为自己著想向后退一步清静无为葆我全真被称为消极的出世的然依佛法来说这些尽是恋世的(甚或是徇世的)人生既不是出世更不成入世生死众生的常态被融摄为人天乘法实不足以表彰佛法的特色

出世这是我们称之为小乘的表现为佛教的早期型态对于现实人生(无始以来生死相续)彻底反省思惟而肯定为在生死流转中的一切是无常是苦是无我也就是没有真正的永恒真正的安乐真正的自由窥见了人生的本质——自我中心的爱染特性于是乎从无常无我的正观中勘破自我得心解脱得大自在这是真正的出世现实世间是以「一切从缘起」的原理而可以论决的出世解脱可以从缘起的相对性而领会解脱的可能解脱的内容要从修持体验中去证实——自明的从体证了而见于身心的——无我的生活中而表现出来这种出世的佛法解脱的体验论理是无分于在家出家的但实际上以出家为理想生活舍亲属爱舍财物欲过著「少事少业少希望住」的生活一心一意为此生死大事出世解脱而精进(在家者为家属事业所累比较上是不易达成此一理想)成为时代的风尚大家钦慕这种超越的风格形成出家僧伽中心的佛教有出世倾向有解脱体验的僧侣一样的游行教化弘法利生为佛教的开展为众生的利益而随分努力

入世出世的佛法一样的弘法利生对佛教对人类有著重大的贡献但由于事实与理论促成出世而入世的(大乘)佛教的开展事实是僧伽中心的佛教对世间与出世间看成截然不同的对立物于是乎身心如怨贼家庭如桎梏三界如牢狱对世间的厌恶情绪非常强烈全心全力为了生死得解脱而精进对宗教的体验来说也许是有用的但对其余的一切显得异常淡漠甚至不想说法不愿乞食对信众来说养成对三宝(僧伽中心)的尊敬是有用的而僧俗的对立形态却因而日见增强对信众的教化布施偏重于供养三宝对现实人生——家庭社会国家以个人修养而消极适应他这在佛法普及民间对社会信众的要求来说是不够的不足以适应的尤其是印度传统的神教正在日渐抬头理论是出世法的修学重于私德(戒)宁一身心(定)以求彻证在出家而向解脱的修行来说布施不是道品慈悲救济对解脱并无重要意义就是为教而多闻说法也被看作旁骛而不重正事跋耆比丘对阿难的说偈讽谕正表示了这种倾向解脱以后要办的(了脱生死)大事已经办了慈悲济物弘法利生对解脱来说做也不曾增得什么不做也不曾减得什么从这种理论造成这种现实(一般风尚)出世的佛法如真正信愿充足那就一心一意为此理想而进行超脱的闲云野鹤式的圣者成为那种佛教的信仰中心然而面对这种不足以适应社会要求的佛教圣者而想起了佛教公认的释迦佛过去修行的菩萨风范以及释迦成佛以来为法为人的慈悲与精神不免要对出世佛法予以重新的估价在佛教青年大众在家佛教弟子间涌现了以佛菩萨为崇仰的出世而入世的佛教对旧有型态的佛教贬之为小乘自称为大乘佛教所以从本质来说大乘是入世的佛教

大乘理论的特点是「世间不异出世间」「生死即涅槃」「色(受想行识)不异空空不异色」从一切法本性空寂的深观来看一切于是乎世间与出世间的对立被销融了可以依世间而向出世出世(解脱)了也不离世间从理论而表显于修行以佛菩萨所行为轨范布施被看作首要的道品(六度之首)慈悲为菩萨道的必备内容没有慈悲就不成其为菩萨了如果我所理解的与实际不太远的话那么大乘入世佛教的开展「空」为最根本的原理悲是最根本的动机中观也好瑜伽也好印度论师所表彰的大乘解说虽多少不同而原则一致从「空」来说如《瑜伽真实义品》所说「空胜解」(对于空的正确而深刻的理解)是菩萨向佛道的要行生死性空涅槃性空在空性平等的基点上(无住涅槃)才能深知生死是无常是苦而不急急的厌离他涅槃是常是乐是最理想的却不急急的趣入他把生死涅槃看实在了不能不厌生死不能不急求涅槃急急的厌生死求涅槃那就不期而然的要落入小乘行径了在「空胜解」中法法平等法法缘起——身心自他依正都是相依相待的存在于是悲心内發不忍众生苦不忍圣教衰而行菩萨道在菩萨道中慈悲益物不是无用反而是完成佛道的心髓为众生而学为众生而证一切福慧功德回向法界回向众生一切不属于自己以众生的利益为利益没有慈悲就没有菩萨没有佛道而达于「佛心者大慈悲是」的结论本于这种理论而见之于实行主要的如《般若经》所说时时警策自己「今是学时非是证时因为从无我而来的空慧如没有悲愿功德急求修证侭管自以为菩萨自以为佛也不免如折翅(有空慧的证悟没有悲愿的助成)的鸟落地而死(对大乘说小乘是死了)所以菩萨發心以空胜解成大慧以福德成大悲一定要悲愿深彻骨髓然后证空而不会堕落小乘总之大乘的入世的佛法最初所表达的要点是不异世间而出世慈悲为成佛的主行不求急证由此而圆成的才是真解脱

大乘法的开展本富于适应性而多采多姿的大乘而为更高度()的發展主要的理由是出世的解脱佛法(小乘)在印度已有强固的传统五百年来为多数信众所宗仰现在大乘兴起理论虽掩盖小乘而印度出世的佛教依僧团的组织力而维持其延续大乘新起没有僧团在家众也没有组织不免相形见拙为了大乘法的开展有迁就固有尊重固有(不再痛骂了)融贯固有的倾向同时除了少数卓绝的智者一般的宗教要求是需要兑现的菩萨的不求急证(不修禅定不得解脱)要三大阿僧祇劫无量无边阿僧祇劫在生死中打滚利益众生这叫一般人如何忍受得了超越自利自了的大乘法面对这些问题(采取偏重信仰的办法此处不谈)于是在「入世出世」「悲智无碍」「自利利他」「成佛度生」——大乘姿态下展开了更适应的或称为更高的大乘佛教这一佛法的最大特色是「自利急证精神的复活」不过从前是求证阿罗汉现在是急求成佛传统的中国佛教是属于这一型的是在中国高僧的阐扬下达到更完善的地步这一大乘的体系虽也是多采多姿就同一性来说理论的特色是「至圆」我可以举三个字来说「一」什么是一「一即一切」「举一全收」简单的说一切佛道一切众生一切烦恼一切法门一切因果一切事理——一切一切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而不离于一这样「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重重无尽」就是「事事无碍」「心」什么是心如果说救众生布施庄严佛土真的要向事上去做那怎么做得了呀做不了怎么可说「圆满」「波罗蜜多」(事究竟的意思)原来一切唯是一心中物度众生也好布施也好庄严佛土也好一切从自心中求菩萨无边行愿如来无边功德庄严不出于一心一心具足无欠无余「性」什么是性法性平等如佛法以缘起为宗那就因果差別熏修所成现在以法性而为宗元如禅宗说「性生」(「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天台宗说「性具」贤首宗说「性起」从无二无別法性而生而起所以圆通无碍不同事法界的隔別方法的特色是「至简」理论既圆融无碍修行的方法当然一以摄万不用多修以最简易的方法达成最圆满的佛果根据这种理论最能表显这种意境的莫过于參禅念佛了修证的特色是「至顿」基于最圆融的理论修最简易的方法一通一切通当然至顿了例如「一生取办」「三生圆证」「即心即佛」「即身成佛」成佛并非难事只要能直下承当(如禅者信得自心即佛密宗信得自身是佛名为天慢)向前猛进在这一思想下真正的信佛学佛者一定是全心全力为此大事而力求这一思想体系大师说是大乘教理其实是大乘中的最大乘上乘中的最上乘胜于权大乘通大乘多多

这一至圆至顿的法门在中国佛学中国文化史上真是万丈光芒虽说「至顿」其实还得痛下功夫如禅宗一闻顿悟的也许是有而多数是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才能有个入处清末民初的几位禅匠隐居终南见人来就呵斥说「这不是你来的」原来悟道以后还得向深山裡养道绵密用功念佛是最简易了要得一心不乱也非念兹在专心持名不可什么事有此重要还有什么不应该放下凡是于圆顿大乘肯信肯行那一定是「己事未明如丧考妣」全心全力为成佛得大解脱而精进这一思想發展起来成为佛教界公认的准则那么真心修行的当然是一意专修决不在事相上费力入佛门而敷衍日子的也得装个门面赞扬赞扬总不能让人看作甘居下流骛世事而不务道业信众自然也钦慕这个老年来学佛修行桑榆晚景更非急起直追不可中国佛教的重于自修自了出家在家一体同风就是这种最大乘思想的实践所以中国的教理是大乘应该说最大乘中国佛教的修行虚大师说是小乘行其实这正是最大乘的修行

从理论说至圆至妙从修行说圣者的心境非凡夫俗子所知你觉得大乘应该入世吗不知道入世出世无二无別而且十字街头好參禅搬柴挑水无不是功夫那裡离了世间你觉得大乘应慈悲救济众生吗从前释迦未下王宫度生已毕度佛心中之众生成众生心中之佛你来请坐你渴请喝茶那裡不在度你救你如觉得大乘应广修布施吗不知道一念圆悟六度万行法法现成还有什么可著而没有施舍的吗你说不会那是杲日当空盲者自蔽怪不得老僧总之不是一一销归自性就是一一会归不二总叫听者无话可说然而侭管无话可说心裡却老是有问题入什么世呀慈悲利济在那裡呀俗知俗见奈何奈何

大师深入于中国的传统佛教——圆顿大乘所以「上不征五天下不征各地」(民国十六年后也多少修正了)崇仰中国佛教教理为最高准量为中国佛教教理而尽最大的维护责任对中国圆顿大乘的无比忠诚为真正信仰者树立典型在近代大德中没有比大师更值得可敬了大师自己(民国廿四年《优婆塞戒经讲录》)说「本人系以凡夫愿以凡夫之身学菩萨發心修行生在混乱的时代佛教衰落的时代面对事实就难免以初心凡夫的心境来弘法救僧他竟然说「无求即时成佛之贪心是的全心全力去即时成佛那还有什么时间与精神来为法为人呢大师「行在瑜伽菩萨戒本志在整顿僧伽制度」护国护教联络佛教国际忧时议政都著力于事相的修为(十七年)讲《人生佛学》时说「大乘法有圆渐圆顿之別今以适应重征验重秩序重证据之现代科学化故当以圆渐的大乘法为中心(十七年)讲《佛陀学纲》说学佛的「办法」是「进化主义——由人生而成佛」大师的思想孕育于中国传统——圆顿大教而借现实环境的启發知道神学式的玄学式的理论与办法已不大能适应了凭其卓越的领悟力直探大乘的真意义宣扬由人生而成佛的菩萨行在实行的意义上实与大乘的本义相近为了诱导中国佛教尊重事实由人生正行以向佛道不惜说中国佛教的修行是小乘大师那有不知參禅念佛是至圆至顿至简至易的究竟大乘呢问题在入世利他无所不施——这些问题在凡夫面前即使理上通得过事上总是过不去由于圆顿大乘是小乘急证精神的复活所以方便的称之为小乘行策励大家这真可说眉毛拖地悲心彻髓了

从初五百年出世为重的声闻佛教中有大乘佛教的应机而兴主要原因是佛法不仅出世而是入世的不仅自利而应利他的但问题可来了怎样入世呢还是先出世还是先入世呢先入世这可以说是根本不通的因为众生一向生于世间死于世间以自我为中心而营为一切就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也还不过是世间常事世间的常道是恋世人人都会还要佛法来提倡吗是众生的老路子如果称之为入世那人人都是入世也不需要大乘来凑热闹了这所以纯俗化的佛教活动侭他说是入世是大乘不能引起我们的赞扬有的人以为「未能自度焉能度人」「未能出世焉能入世」所以先应「真修实悟」一番等生死已了解脱自在再来垂手入尘广作入世利生的大业这就是上乘最上乘的修行路子如有出格的根机也能光芒万丈普利人天但一般人呢如先应出世一番而一旦成为佛教的思想准则老少僧俗一体同风那一定会形成虚大师所说的「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病态了这是事实如此而不是口舌所能辩解的从前有人向我提出问题我曾因此而写过一篇〈自利与利他〉质疑的大意是说「佛教的慈悲利他确是极伟大的然而谁能利他呢怎样利他呢这非先要自己大彻大悟不可这样中国佛教界究有多少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如仅是极少数那么其他的多数都不够利他的资格唯有急求自利了这似乎就是佛教口口声声说慈悲利他而少有慈悲事行的原因吧大彻大悟而解脱自在的才能神通变化才能识別根机才能为人解粘去缚那么佛教慈悲利生的实行可说太难了太非一般的人间事了」总之如觉得先要出世——真修实悟一番那也只好承认「说大乘教修小乘行」接受现实人间的评价了

随俗而向世间算不得入世出世解脱了再说又是类同小乘空谈入世不成事实那怎样才是入世为本的大乘呢这就是發菩提心了最上乘者要你从發胜义菩提心下手那是先要真修实悟的老路子秘密乘者有更高妙的大菩提心什么赤菩提心白菩提心其实發菩提心的真实意趣是愿菩提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果一心上求佛道但知我要成佛我要证大涅槃我要我要一切为了自己那即使天天想成佛要成佛读大乘经说大乘法也根本不是佛乘种子一丝丝菩提心的内容也没有(充其量自证自了而已)真正的菩萨愿是从慈悲中来的所以说「菩萨但从大悲生」「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萨于此初發心」见众生苦而發心见正教衰(众生失去了光明的引导)而發心见世间衰乱而發心见众生生死流转而發心于是以大觉的佛陀为师范为众生而学为众生而修一切功德回向法界众生令一切众生得利益安乐从悲心出發而为众生不为自己——不为人天功德不为名闻不为自己成佛就是无我的实践大乘重布施布施只是自我牺牲如空胜解渐明那无我的慧力渐增慈悲利济的心也就越真切了

声闻法中先归依三宝归依就是信愿在大乘中大乘归依就是發菩提心也就是大乘信愿这是大乘的先决条件所以说「信为道源功德母归依不仅是形式不只是信佛教而是从世间心行中以三宝威德为增上缘从自己身心中引發一种回邪向正回迷向悟回系缚向解脱回自我而向法界众生——超越世间常行的力量这是虔诚的恳切的热烈的归向于无限光明而心安理得的由此而成潜在的善根名大乘菩提种子有了菩提心种那就怎么也终于要成佛的暂时忘却而菩提心不失的即使堕落也是受苦轻微而迅即出离的这就是大乘法中极力赞扬菩提心的理由了有了这世间一切正行从来都不障出世这样的世法是顺向佛道的有超越出世的倾向而不离世间的这就是大乘的入世当然如执一切为实有在进行中会困难重重可能会暂时忘失而退堕小乘也可能堕落这所以大乘的悲愿一定要与大乘的空胜解相结合才能更稳当的向前迈进不过即使是堕落了菩提心种的内熏力一定要归向佛道的即使是退入小乘也还是要回心向大的

急证精神复活了的最上乘当然是根源于印度的但专心一意于自求解脱甚至将在佛法中所有种种福德慧解看成与本分无关可说是中国佛教的特色晚唐以来佛教渐向衰落阶段这种情形就越来越显著学佛的人如这一生而没有了脱生死似乎死了就前功尽弃死了非堕落不可例如说「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这不但将业果看作还债而对于出家持戒闻法弘化庄严道场等一切功德看成毫无用处这是中国佛教的特色如泰缅等国也有「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的信仰会有人人出家一番的习俗吗又如说「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这等于说没有究竟悟证往生极乐那死了非堕地狱不可这是中国佛教的特色在中国佛教中很少能听到此生幸得闻法幸得出家死而无憾更没有听说临命终时念施念戒念天而心无恐怖一般信佛的布施诵经念佛礼忏求现生福乐的多而为消罪业死了减少(鬼)地狱的痛苦著想是大多数(这是经忏特別發达的原因)少有人说以此礼佛因缘闻法因缘听法供僧因缘布施因缘持戒因缘将来一定解脱一定成佛充满信心与理想而生活于三宝光明的摄护之中不知(归依三宝)發菩提心的所有一切功德与一般不同都倾向于出世为成佛作因缘反而将归依布施持戒一切为法为人的善行看作与本分事一无用处死了就前功尽弃中国佛教向高处發展但从浅处看在业果相续中倾向三宝而福慧展转增长直到成佛的理论——从世间而渐向出世的因果信仰太差劲了死了变鬼一死而前功尽弃的习俗信仰深深的影响中国佛教与至圆至简至顿的大乘佛教相结合也就难怪「说大乘教修小乘行」了

中国佛教的理论与修行说起来应称之为最大乘的但从实际上衡量起来虚大师是称之为「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普遍地行小乘行当然也就少有入世的了然澹思原作说「而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尚未闻未见」「唯太虚大师一人始真正表现出来」这样的推重虚大师我听了当然是很舒服的但对中国佛教来说觉得话似乎说得过分了些特別是以虚大师的僧伽參政为例僧伽參政可以表现大师的入世精神假使大师没有提倡僧伽參政以大师数十年为法为人而奉献身心来说难道就不足以表现入世的悲怀理念如別的不足以表现入世要提倡僧伽參政才真正表现出来那就不敢苟同了

大乘入世源于悲心而發为菩提的愿欲从菩提愿欲中涌出真诚勇健的入世悲怀由此而表现于事行是人间的一切正行如虚大师〈行为主义之佛乘〉

「敢为之告曰吾人学佛须从吾人能实行之佛的因行上去普遍修习尽吾人的能力专从事于利益人群便是修习佛的因行要之凡吾人群中一切正当之事皆佛之因行皆当勇猛精进积极去修去为弃废不干便是断绝佛种

菩萨入世的大乘行或以十善为代表称十善菩萨而实是人间的一切正行本生谈也好大乘经也好简要或深广多少不同而表现入世的意义是一样的大乘经中或从宣扬佛法以表达大乘如维摩长者那样到处方便摄导利益众生论究学问也好经营实业也好从事政治也好办理教育也好那一样不表达大乘的入世从參学佛法以表达大乘如善财童子所參访的善知识——法官也有语言学家也有比丘比丘尼也有航海家也有工程师也有严刑善政的政治家也有那一样不表达大乘的入世以善财參访的善知识来说利益众生的大乘是遍及人间一切正行的大乘行者站定自己岗位各守本分不但自己从事的事业是正行而有益于人生而又借此事业摄受同愿同行从自己当前的事情融入佛法而导归大乘所以制香师说香法航海家说海法船法语言学家说语言法自己所行的就是自己所摄导众生的自己所教化的就是自己所行的所以大家都说「我但知此一法门」一切正行的总和表现了法界庄严无尽的大乘法门大乘遍及人间的一切正行那一样不是入世但有一前提就是發菩提心没有这些都不是佛法有了菩提心这些都融归大乘成为成佛的因行所以善财童子总是说我已發菩提心不知云何修菩萨行

依佛法而论以悲心为主而营为一切正行都是入世这在中国佛教似乎不能说从来未闻未见吧举例来说为了追求正法不惜冒险犯法偷渡玉门的唐玄奘西行十九年深通大小论学而归孜孜于翻译工作尽其最大的努力这都不算大乘入世精神的表现吗太宗曾劝他罢道參与政治玄奘婉谢了难道放弃十九年的学绩參与政治才能称为入世吗当然不是的凡真从悲心激發为法为人而学而修而教站在比丘比丘尼立场尽比丘比丘尼本分整理僧制统摄大众阐扬法化为什么不能称为入世中国佛教入世精神的衰落问题在轻视一切事行自称圆融而于圆融中横生障碍以为这是世间这是生灭都是分外事非要放下这一切专心于玄悟自修这才橘逾淮而变枳普遍地形同小乘问题在在家学佛不知本分一味模仿僧尼这才不但出家众不成入世在家学佛也不成入世这真是中国佛教的悲哀如从根本上失却了大乘特质怕人人參政也未必入世呢

中国文化一向是政治第一孔子以小人称樊迟只因他心在农圃而大人之学就是治国平天下这所以学问无他「优则仕」而已以佛教为出世以儒家为入世在中国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了其实以现代的思想来说佛法比儒家高明得多因为职业无贵贱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人间一切正行(种田种菜也不例外)都可以利益众生都是菩萨事业都是摄化道场都是成佛因行菩萨利济众生可以从政而不一定要从政从这一观点来说就不能说「世入者真以实践著称则于大师前未闻未见」了

菩萨遍及各阶层不一定是烜赫的领导者随自己的能力随自己的智慧随自己的兴趣随自己的事业随自己的环境真能从悲心出發但求有利于众生有利于佛教那就无往而不是入世无往而不是大乘这所以菩萨人人可学如不论在家出家男众女众大家体佛陀的悲心从悲愿而引發力量真诚恳切但求有利于人我相信涓滴洪流微波巨浪终将汇成汪洋法海而庄严法界实现大乘的究极理想于人间否则根本既丧什么入世出世都只是戏论而已

三 佛教思想——佛学与学佛

虚大师的佛学传统

再来谈佛学当然还是从虚大师的佛学说起虚大师说「日本于今日所以真正佛学者无一人也这句话虽有其论断的标准但一般听来总觉得不免言之过甚澹思说「日本佛学者谈佛学」是「纯学之立场」「客观学术之立场」所以结论说「只能说日本于今日所以真正学佛者无一人也而不能说日本于今日所以佛学者无一人也」澹思也许是根据日本现代佛学者的观点说「思想信仰学术虚大师常常不把其㓰清」「就客观之学术立场言」是「虚大师生命史上一重要之缺点」以为「学佛与佛学可分开作两回事」依据这一标准大师可以是真正学佛者却不是佛学者

日本的佛学对我来说可说是一无所知我不知现代的日本佛学是否如此或者这只是日本佛学的部分如此没有信仰没有思想的才能说是佛学否则只能说是学佛我对此不免怀疑佛学就是这样的吗不这样就不能称为佛学吗「学」是什么意义谁将佛学的界说局限于这样的有限天地我为什么怀疑因为如真的这样那么从佛陀开教以来印度大小学派的思想开展中国台贤等诸大师的阐扬日本古德的研求都不足以称为佛学也可说从来没有佛学要到近代日本才出现「佛学」那一门堂皇学问我没有研究过学与非学的区別但总觉得这一标准太不近情理佛学只是佛法之学佛教之学古代可以没有这一名称但决不能没有这一事实学不是佛学的特別术语而是一切学术的通称世间的「学」多著呢天文学气象学物理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军事学心理学哲学考古学那一样不可以称为学在中国儒学道学理学称学的著实不少佛法而称为佛学也不过儒学理学一样这么多的学问都可以称为学那裡一定要「纯客观之学术立场」为什么有信仰有思想的就不足以称为佛学呢

大师说「日本于今日所以真正佛学者无一人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日本没有「真正佛学者」不是说日本没有「佛学者」(澹思的话显然是多余的了)日本佛教界人才济济大师那有不知道呢梁启超作〈大乘起信论考证〉是引用日本人的治学方法及其结论这才引起了大师对于日本佛学的评论并不只是为了《起信论》的信仰问题大师在那篇文章中说

「以毒迷于西洋人思想学术發达进化之偏说即所谓进化之史论及科学之方法

「吾以之哀日本人与西洋人治佛学者丧本逐末背内合外愈趋愈迷愈说愈枝愈走愈歧愈钻愈晦不图吾国人乃竞投入此迷网耶

虚大师所批评的正是日本佛学界所奉为准绳的「纯从客观历史或理性立场对佛典加以分析考证或批评此即所谓科学主义者之方法」大师所批评的在某种情形下甚至是厌恶的所以有「真正佛学者无一人也」的慨叹「进化之史论及科学之方法」大师为什么反对大师以为「一切佛法皆發源从释尊菩提场朗然大觉之心海所流出后来顺适何时何机所起波澜变化终不能逾越此觉海心源之范围佛法只是「觉海心源」那个事实这是圆满的没有进化的發展的如遗忘这个而专在名相陈迹中以为佛法如何如何谈發展谈进化这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佛法那还有什么佛学呢这一「史的科学之方法」在大师的佛学传承上缺少这一著(这是近代發展形成的方法过去仅有与之态度相近的但不为中国所重)所以也不为大师所重然在大师开明而博大的心境中并没有否定这一方法(只是要将「进化」除去)在(民十六年讲)〈佛之修学法〉中说到「修学之适当态度」提出了「考据与仰信參阅史实之考证尊重果觉之仰信」考据也还是修学的适当态度之一在(民十八年讲)〈甚么是佛学〉中分教理行证教法有「佛教法物之搜集佛教史材之编考理法在印度佛学中华佛学以外有「欧美新研究派」一项欧美新研究派就是日本「纯客观学术之立场」「科学主义之方法」日本现代佛学是渊源于此而有更好的成就大师本人依然是中国传统(不是宗派不是理论是对佛法的根本立场与态度)的佛学所以在(民二十四年)《优婆塞戒经讲录》中自称「非研究佛书之学者」以为「稽考佛学书籍而研究其义理以达成一专门之学者亦非易易(足见并不轻视)将佛书当学问来研究者并世虽不乏其人而本人则读书每观大略不事记诵不求甚解但资为自修化他之具」大师自称非佛书研究之学者但并不反对这一类学者大师(民三十三年)为《唯识学探源》作序说「唯识固源本佛言而阅此则知转辗于部派思想起非一缘流长而源远矣洵堪为学者探究之一异门方便云异门方便也就是异方便虽不是正统的固有的方便但也不失为特殊的新的方便这就是大师对这一类学问的真正态度

佛学只是佛法之学佛教之学谈佛学最好先了解一般的学世出世间的一切大而宇宙小而微尘外而世界内而身心具体的事物抽象的理性凡对于某一部门(或总论全体)从学习中去理解有了深刻的(或多少有点)理解把他有条理的(或简要的)表达出来在古代是口头传授文字發达了主要就以文字表达传播提供所知所见于人类的面前学(问)就是这样来的这裡面有正确的也有谬误的有深刻的有浅薄的但都不失其为学问谬误的浅薄的会迅速在人类的学问中消失

可以分为三大类型知识的学问简要说这是书本(或实物)上的学问以书本(学问的记录)为对象而进行研究以种种知识种种方法比较考证分析以了解书本中各方面的知识有了较多的理解或有新的發见独到的认识于是有条理的把他表达出来成为一部一部的专著在佛学中这就是大师所说「将佛书当学问来研究者」的佛学也就是「三藏经论皆可认作一堆历史资料以待检验简择以及进行分析批判」所得来的佛学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学问知识是空虚的书本的知识不一定是正确的书本得来的知识必须结合于实际经验在经验中充实了知识修正了知识發展了知识通过经验的知识才是真的知识知识与经验的相助相成知识与经验的结合而得到更真实的知识把他表达出来公于社会这就是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学问经验的学问这在古代极其普遍现在也还是有如人受完国民教育进入工厂去学习一边看一边听一边做在实习的经验中把这些机器甚至每个螺钉都弄清楚了资质聪明的也会有所發明大学工科毕业而进入工厂一肚子的知识却得向老工人请教他的经验诀窍有的是如能传达给別人说的也好写的也好不是学问是什么呢

佛学古代也是有不同类型的佛陀菩提树下的正觉也就是虚大师所说的「觉海心源」是佛学的根源依此而流出教授教诫这是「学无师保」的纯经验的学问出家众修学著重于经验的传授从学习中去获得同样的经验——同一解脱出家众除了实习修持将佛陀的开示教授也照样的传诵传播大弟子加以宣扬解说所以佛世就有知识与经验二部门佛告弟子比丘应「圣说法圣默然」在后来称之为「教法」「证法」也就是对佛教说的理解对佛法行的修持但在古代由教法的理解而从事道的实践由道的修证而为佛说的阐述是相依而成的佛学就是这种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学问

虽然如此由于重知识重经验的关系佛学分为两大类型这是有足够资料来证明的现在只能直说我的理解不同类型的佛学问题是这样引起的佛法的展转传来时间渐久区域更广结集成的教法——契经不但法门众多同一法门同样开示文句有广略增减不同内容也不一致依文解义会陷于自相矛盾修行也有种种法门传承授受间也有多少出入处理这佛陀的教法证法由于观点不同方法不同「逐渐形成」(注意)不同类型的佛学重知识的是甲型以为佛说是应机的在所说的契经中有了义的有不了义的有尽理的有不尽理的有因中说果的有果中说因的在这不同的契经中可以从比较分析综合贯通甚至删略或补充(应该有而佛没有说或说了而已经佚失)表显出佛法的完整面目也就是说佛是将正觉正知的一切确实的开示我们虽应机而这么说那么说但无论世间因果出世行果在佛心中都有一确实而必然的——符合事理实相的内容所以可从佛说的探求中将佛陀所要开示的真实事理充分的完整的表达出来这是预想佛说的内容是照著世出世间的因果实相而宣说所以这一类型的佛学自以为「如法相说」「如实相说」因此无论是法的自性定义种种关系都是论证为确实如此不圆满的错误的可以修正破斥但不能模稜两可的过去这就是上座系统阿毘达磨类型的重知识(知解)的佛学近于客观立场的研究但这也并非纯为佛书研究与整理与修证是不可分离的阿毘达磨的意思是「对法」就是谛理的现观阿毘达磨论究的问题主要也就是修证上的问题这还是从理解以引导修证从修证中去理解佛法还是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末流专作名相事理的研究者当然也是有的)

重经验的是乙型这一类以为佛说都是适应众生也就是利益众生的从所适应的众生来说都是恰到好处的随分得益的重视佛法的适应性实效性所以说「世尊所说无不如义」「佛所说经皆是了义」佛法不应预想为与众生(贤圣)无关的存在而是存在于应机得益中的(这一见地如贯彻起来那就是「一切法正一切法邪」应病则一切都是药不对病什么都不是药)大众系的说假部说例如苦谛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等这种世间事实是苦并不是苦谛要认识这些苦厌离这些苦断除这些苦这些生才是苦谛这最明确的表达了这一根本的观点佛法惟有在信受奉行的实践中才能表显出来这一类型就是大众系的佛学没有阿毘达磨式的作品也没有整理出一切法的单元表(如七十五法百法等)经说的传诵只是诱导众生利益众生的方便而不是研究佛理经的解说也以解通佛意为主这是实用的适应性极大变化性也特別大但众生的根性有类同的众生的病也是有共同的身心修持中的经验圣者的体证依然有普遍性必然性所以仍可以建立因果行位只是著重经验所以略于事相的分別而重于行果的發扬(初期大乘经都是以「般若」「三昧」「解脱门」「陀罗尼」「菩提心」等作中心而表达从發趣修行证入的历程)这不同类型的佛学相互对立又相互融摄一直影响于印度佛学始终现出这不同的类型大概的说乙型与甲型是上座系与大众系的重论的与重经的重理的与重行的發展到尖锐对立时就是小乘与大乘的又成为大乘经与大乘论的印度佛学的發展真是波澜壮阔而从这佛学的特性去看时始终存有重知识的重经验的不同类型然而这只是侧重都是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没有客观的纯知识的佛学不过甲型的精神比较接近罢了

古代的中国佛学原则的说继承了印度佛学的传统由于国情的特殊适应也不免多少差別起初大家忙著翻译佛学从印度来当然印度一切都是对的大乘小乘不分部类越多越好直到三论(僧朗)天台(慧思)到南方来栖霞衡岳天台渐形成中国佛学的传统智者大师的「有教有观」明显的标示了经验与知识综合的佛学三论与天台都是重适应重效果的尤其是天台如「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可以约四教作不同解说也可以四句配四教如四悉檀不是说这部经这段道理是什么悉檀而是说听众听了以后或生欢喜心或治恶或生善或悟第一义——也就是以听者的适应与效果而决定是什么悉檀智者大师从教法与证法的综合中窥见佛学体系也就是教法的浅深修证悟入的浅深历程虽然将自以为纯圆独妙的佛法表示为佛陀自证化他的绝对真实而对一切教法始终是活泼的应用以导人修行为准则(解释经文也有「观心释」如以客观研究的眼光智者大师的教学并不理想如《中论》明说「诸佛依二谛」他却依《中论》而谈三谛《智度论》明说二智一心中得他却说三智一心中得而且口口声声这是从《中论》《智论》得来的也就是远承龙树的学统引用经论或是截取一节一句或是删略几字而且引用偽经著实不少然而智者大师是无比的伟大正是中国佛学完满的典型这是上承印度重修证的大乘经师的传统——乙型凭修证的经验贯通经论所以「纵令文字之师千群万众寻汝之辩不可穷矣」文字之师正是专在文字表面作工夫举比喻说客观研究者是工笔画费尽工夫未必画好说不定「画匠」而已而乙型的佛学重修证而教观结合的佛学是写意的有时是漫画式的你说不对吗却是越看越像神气活现被称为「画家」客观研究者是科学化的有条有理使人了解而乙型的佛学是艺术化的使人启發使人感动使人忘我

北朝盛行的是毘昙《摄大乘论》《十地经论》唯识论北朝的佛学可说是重于印度所传的甲型的佛学但中唐以后经五代的衰乱北方衰落而渐为异族所统治北统的佛学也衰落了明以来这一系统的佛学可说早已中断(明末蕅益大师涉猎论书但也不是论师的立场)如无人不知的唐僧玄奘所传的瑜伽唯识没落到无人知道而仅知有《西游记》了(要到支那内学院再把他提起来)有北方传统而受天台影响的是贤首宗大体来说天台贤首被称为教下的都是「从禅出教」知识与经验结合了的佛学

北方的实行派——禅师经长江而到南方深受南中国精神陶冶的是禅宗起初是重修持「不依他教」而以经印心后来是「不依文教」「不立文字」成为专重经验的佛学中国禅者自称教外別传独得佛法的心髓说来也有点道理佛陀在世就是以自己的经验教人也去经验——纯经验的佛学然而佛学在印度不可能永久如此而终于有教法有证法而形成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在教法盛而证法衰的中国禅宗反朴归真不受文字的拘缚而直趣修证简易清新从强毅的禅风中曾發生难以估计的力量然而佛学在中国可能永久如此吗于是而有公案语录谜一样的禅偈图画(圆相)生怕人落入知解痛呵知解结果呢正如虚大师所说的「越到后来越简单了仅看一句话头这样的门庭愈狭小愈孤陋寡闻便成一种空腹高心一无所知的人不但不达禅宗而且也完全荒废了教律以致成为现在这样的荒废现象」(见〈天台四教仪与中国佛学〉)

有客观倾向的甲型佛学中国中断已久了有的是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专重经验的佛学所以中国佛学重修行不重教理不重研究尤其不重论书

所以说明过去佛学传统的特性正是为了说明虚大师的佛学根源中国佛学传统——知识与经验结合的(台贤)佛学专重经验的(禅宗)佛学使大师成为真正的中国佛学者但他受天台的影响并非天台儿孙那样背诵注解照本宣扬而是得其精意得其妙用对于禅也不是醉心于公案禅谜欣赏赞仰而莫能自拔

大师对一切经论都是通过自己的经验而有所见而不是知识的研究与传授所以(民廿四年《优婆塞戒经讲录》)说「非研究佛书之学者读书每观大略不事记诵不求甚解但资为自修化他之具所有著作亦皆为振兴佛教弘济人群之方便耳」例如法相唯识大师是有一番研究的但与支那内学院不合支那内学院正是印度甲型的论师的佛学宗派的佛学自以为「如法相说」「应理圆实」绝不容有(根本与重要的)异义于是乎反对《起信论》攻讦《楞严经》只因为不合法相唯识宗的教理这是论师传统的一般情形(好处就在这裡严密明确绝不含糊模稜两可)但大师却不然如(民廿年〈相宗新旧两译不同论书后〉)说「遂知整僧在律而摄化「学者世间」需于法相奉以为久住正法饶益有情之圭臬大师重唯识多谈唯识甚至被人误会为唯识宗其实大师并不与唯识宗学者一样以唯识学为最高准量大师以为大乘佛法是各有特胜的唯识学确有长处对适应现代来说唯识学条理分明立破精严有心理学认识论更富于哲理可以适应现代学者——「学者世间」而且又足以针对中国人的通病(如「对治中国人通病的佛法」所以说「立言善巧建义显了以唯识为最大师提倡唯识是「但资为自修化他之具弘济人群之方便」而从佛学的实践来说对唯识法相的看法不但不会偏重唯识而且相反的不以为要如(民九年〈读梁漱溟君唯识学与佛学〉)说

「在理论上的说明自然在唯识学但到真个契会又自然进为般若(三论)宗及达摩的禅宗佛教的需求与哲学的需求异趣要在真个契合真如以發生般若而圆满菩提耳此即佛教不重视唯识的原故了

从这种经验(与知识结合)的立场所以说「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也必不在于真言密咒或法相唯识而仍在乎禅

大师于民国二年曾揭举「组织革命财产革命学理革命」惊动了教界在大师三十余年的弘法生活中到底有否进行佛学的学理革命大师的佛学是承受了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重经验的佛学在(民十八年)〈佛学源流及其新运动〉中曾这样的宣告

「直溯释迦牟尼大觉心海的源头我以为只是圆明了无始终无边中的法界诸法实相体现为以法界诸法为自身以自身为法界诸法的法身又完全的开显表示出来这是我们考之中国文的《华严》《法华》等大乘经马鸣龙树无著天亲的大乘论尤其是直证佛心传佛心印的中国禅宗诸大师之语录皆可为坚强之证据而且太虚本人也曾于此有确切之经验的

这表示了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从自己确切之经验中贯通一切大乘经论而深信佛法的根源唯是佛陀大觉心海圆明了的实相经验的实际如何是不用说的而不是但从佛书研究中得来是一不疑的事实从知识与经验相结合更重于经验的佛学中向两方面展开其教化融古阐新

「现今所流行的佛学实源于二千数百年前印度的释迦牟尼佛在其大觉心海中流出来的虽这么说在中国佛学传统中「独尊大乘」大师也不能例外对古传的一切大乘经论大乘宗派一律尊重在复兴中国佛教的努力中發为初期的「大乘八宗平等」的主张以《大乘宗地图释》而圆满地结束其主张当时大师的思想一则扩展为(中国本位的)世界佛学二则有感于大乘八宗实际上不可能一齐举扬三则大师是厌恶宗派主义的四则循流返源深知中国佛学不及印度佛学如(十八年冬讲〈研究佛学之目的及方法〉)说「现在研究佛法亦当要依翻译来的经论为标准因为经是佛言西域各大师造论皆根据佛说之经而造的中国诸师往往多臆说故不可依为正量佛法传到中国几千年大德代出分镳扬化各树门庭然所造论不似印度诸师根据坚确条例精严每本自意取喻一时故我们不要在宗派上著手而直接从印度所译来之经律与论去著手研究于是乎演变为大乘三宗(大乘的三大体系)平等的主张这一方面的佛学特色是「融贯」八宗也好三宗也好原则是一样的以八宗来说确认各宗的平等地位如说「此之八宗皆实非权皆圆非偏皆妙非麤皆究竟菩提故皆同一佛乘故大师以种种方便说明这点——各各殊胜各各平等主要还是一切皆方便一切无非为了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与三论蕅益的融贯说相近)以推陈出新的种种方便融贯一切佛法(二十六年讲)〈新与融贯〉一文正表示了这一意义晚年定论之「教之三期三系理之三级三宗行之三依三趣」是融贯一切是一种新的判教但与台贤等判教不同贤的判摄如古代的封建制周天子高高在上(如圆教)公侯伯子男次第而下秩然有序而大师的判摄如近代的联邦制首先确认各各平等不失去各各的特色而合成一大共和国这也可说是适应时代的学理革命如将许多独立邦合成联邦共和国一样然而尊重过去的一切不抹煞过去的一切过去的一切也有适于古不适于今的吗也有适于彼而不适于此的吗也有「融摄魔外渐丧佛真」的吗也有随情臆说不足为训的吗当然是有的那么过去的一切一切平等到底是暂时的妥协的还不能说真正的学理革命这一融古的大思想在大师的佛学中虽占去全书的大部分篇幅其实还只是维持协调的局面

真正的「学理革命」就是即人成佛的人生佛学人生佛学不是世俗化不是人天乘不是办办文化慈善搞搞政治(并非不可办不能搞)而是有最深彻之意义的这就是根源于知识经验相结合更重于实践的中国佛学大师曾说

「以佛学言得十百人能从遗言索隐阐幽不如有一人向内心熏修印证一朝证彻心源则剖一微尘出大千经卷一切佛法皆湛心海应机施设流衍无尽

这几句话可作为大师佛学的写照大师从一番经验(浅深是另一回事)而来的卓见对一切佛经如(十三年冬)〈人生观的科学〉说

「释迦出世本怀其始原欲为世人——凡夫显示一一人生等事实三真相无如仅有少数大心凡夫若善财童子等及积行大士若文殊普贤等能领受其意其余大多数科学幼稚人情寡薄若须达多等居士习于印度外道心行若舍利弗目犍连等沙门皆如聋如盲不能同喻为适应此印度的群众心理乃不得已而示说人天乘福业不动业之报及声闻乘独觉乘解脱之道向来在亚洲各地所流行及今日欧洲人所知之佛教多属此为适应印度的群众心理所宣说

这是大师影略《华严》本其大乘的信行而对初期佛教的一项根本认识大乘呢印度大乘是在天及声闻佛教的基础而开發的所以在(民二十九年)〈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中说「一依声闻行果趣發大乘心的正法时期依天乘行果趣得大乘果的像法时期(从佛灭到千年)在印度进入第二千年的佛法正是传于西藏的密法中国则是净土宗」大师开权显实而说「依声闻行果(而向大乘)是要被诟为消极逃世的依天乘行果是要被谤为迷信神权的不惟不是方便而反成障碍了所以在今日的情形确定是在人乘行果以实行我所说的人生佛教

从这看来佛陀适应印度群众心理的人天乘法声闻乘法辟支佛乘法以及由此而趣入的声闻菩萨法天菩萨法都离不了适应印度民族文化的特殊性而不是圆满的直示佛陀的觉海心源不但是印度传于中国传于日本传于西藏南方古代所有一切型态的佛法都是一样所以在(民国十七年)〈余之佛学新运动〉中说

「吾以二十余年的修学体验得佛陀妙觉的心境照彻了大小乘各派的佛学从人类的思想界为普遍的深远的观察了知佛学的全体大用向来犹蔽于各民族(印度亦不例外)的偏见陋习未能实现为人类的普遍文化应将此超脱一切方土时代人种民族等拘蔽而又能融会贯通东西各民族文化的佛学明白的宣扬出来

这就是「世界佛学」「世界新文化」也就是最圆满深彻的以佛陀圆证心境为根源的人生佛学在上面说到这「惟有少数大心凡夫若善财童子等能领受其意」大师赞仰中国禅者正因中国禅者曾从一切语言思想制度等拘缚中透出然而一般禅者仍不免为传统所拘蔽而形同小乘独善的出世行惟有「少数禅师若百丈永明等及少数居士若庞蕴等——颇得其真然居极少数人而即为我(大师)今所要极力提倡的大师所赞仰的百丈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永明是「万善同归」者庞蕴是妻儿聚会共语无生者这都是深入如来觉海不为传统所拘能活泼的适应现实

从脱落一切方土一切时代一切民族的种种拘蔽直探佛陀的妙觉心境不著固有的适应现代的这是大师直窥大乘根本精神如善财维摩所以不同一般禅者的专谈向上一著从这一根本来说革新的精神充分的表现出来如宣统二年大师二十二岁作天台的《教观诠要》说

「善学佛者依心不依古依义不依语随时变通巧逗人意依天然界进化界种种学问种种艺术發明真理裨益有情是谓行菩萨道布施佛法终不以佛所未说而自画佛所已说而自泥埋没己灵人云亦云

大师的学理革命在适应环境中不是条理严密立破精严以除旧更新是融摄一切固有平等尊重而从这中间透出自己所要极力提倡的方便引导以希望潜移默化的但融旧的成分太多掩盖了创新——大师所说的「真正佛学」反而变得模糊了多数人不见他的佛学根源以为适应潮流而已世俗化而已我觉得大师过于融贯了以致「真正佛学」的真意义不能明确的呈现于学者之前我又觉得大师的佛学是真正的中国佛学

在印度在中国凡卓然而有所创建或开一代之风气的都属于知识经验相结合而特重经验的佛学大师也是属于这一类型的所以大师不是偏宗的专家而可说是通家但不是「两脚书橱」式的通家而是从其经验及修学中凭其卓越的天分而有惊天动地的思想革新者如上所述的学理革命在印度在中国在佛教世界的每一角落曾有这样「不世出的思想家」吗为了从事实际的整僧护教为了维持与调和而多多融贯使他在佛教中的真正价值被人误解人生佛教难道只是顺应潮流吗

也就因此从大师传受的佛学特质来说从他的个性思想来说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做日本近代那种纯学术性的学问他固然为了悲愿为了革新实际上以他的佛学传统个性天分即使不需要忙著改革也是不会在一本书一个问题一部分的材料上费尽一切力气的

历史考证的佛学与学佛

以上有关「佛学」的叙说只是说明了一点虚大师的佛学是中国甚至是远承印度传统的真正佛学不能说不是学问我不是为了维护中国传统的佛学或者为了自己的立场而提出异议事实上如虚大师那样作为中国传统佛学的现在也许是很难找到的了至于我自己一向是重于甲型的更倾向于客观研究的只是学力不足而又处于不重研究的佛教环境所以垂老无成但是正因为我有客观研究的倾向所以不能同情于这样的结论——虚大师所说是思想而不是学问

从佛法流传于人间的事实看来佛法早就演化为教与证也就是说明的与修持的这二者是不必分离的实在是不许分离的不过多少著重于说明的是甲型著重于修持的是乙型这只是著重而已所以传统的佛法侭管有不同的两大类型而都是「学佛而又佛学佛学而又学佛」的对主观倾向的修持客观倾向的理论相待互成始终保持著中道的立场

但在流传中不容讳言的已發展出偏颇的学风这就是离义理而谈信行离信行而论学问了古代的大乘学者文字学(声明在中国当然是中国文学)论理学(因明)都列为修学的主要项目这因为佛学的信仰修持不可能离开语言文字的理解思惟论证的方法否则重于修持一定会「依人不依法」陷于武断的主观的仰信久而久之一定会演变成是非不分佛魔不辨的盲修瞎炼中国的禅宗自称为直传如来心印在印度这是重行的大乘「如来藏禅」并没有离教(达摩以《楞伽经》印心就是真凭实据)但在中国受到了南中国文化的陶冶(早期如支道林竺道生都有类似的意境)受到老庄「绝圣(例如呵佛骂祖)弃智」(如说「知之一字众祸之门」)以经书为「古人之糟粕」的影响在中国南方發展为「不立文字」「教外別传」纯经验的佛学纯经验的中国佛学当然是主观的——重于主体的体认自己身心的解脱针对当时义解有余修持不足的教风不能不说是好的在禅者的努力下形成一窝风的中国禅宗引导中国佛教到达什么地步呢中国佛教形成虚大师所说那样(如前文所引)那就不能不略加思索了另一偏颇的發展由于近代(近代文明是著重外在的含有非宗教无宗教精神的特质)欧美新研究派的滥觞引起现代日本的部分学风也就是「纯学术性」的「纯客观的研究」这是重于客观的精神近于甲型而通过历史的考证或从人类文化史上的理性立场而说明其内容或论证其价值从了解客观的事实及适应人类普遍要求来说这不能说是没有用处的日本学者的不断研究已有了重要的贡献但标榜其「纯学术性」的「客观立场」的「科学主义者之方法」甚至想将信仰与思想排斥于「佛学」——学问以外以学佛与佛学为不同的两回事俨然以除此以外无佛学的姿态傲视法界在我所了解来说这与专重修持不要教理的学风一样只是恰好相反而已

「纯从客观历史对佛典加以分析考证或批判此即所谓科学主义者之方法」部分我想略加讨论上面说到我有客观研究的倾向所以对历史考证虽不是自己所长也不完全同意日本学者的看法但确乎对之怀有良好的感想在这点上我与虚大师不同自然也不能为中国传统佛学的长老所赞同虚大师提倡唯识法相认为可以接引现代学者而且可以治「懒」中国佛学千百年来在专重修持的风气中习以成性不但三藏圣典束于高阁就是「学教」的也是我宗我祖照本宣扬望文生义不求甚解懒得对圣典痛下闻思功夫于是法义不明思想凝固陈陈相因佛教越来越空疏越来越简陋了唯识学极为严密非精思密察不能深入唯识学应该是可以治懒的然而唯识学可以治懒但治不了懒于思惟的痼疾对唯识学的研究还留下多少功绩的如支那内学院近于甲型佛学有客观研究的倾向也就多少接触到历史与考证我觉得中国佛教的衰落不仅是空疏简陋懒于思惟而且是高谈玄理漠视事实(宋代以来中国佛教界就没有像样的高僧传直到现在)轻视知识厌恶论理(因明在中国早已被人遗忘)陷于笼统混沌的境界历史考证不是绝对完善的方法也不是唯一的治学方法但在历史考证中以佛学来说无论是经典思想制度修行方法佛教活动情况都是出现于一定的时空中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实这是不能以含混融通的方法来处理的这不但可以治「懒」也可以治「混」一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充满于真正从事历史考证者的心中当然这是从治懒病而联想起来的并不是我同情于历史考证的根本意趣

佛教的经书思想制度在历史考证中只是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对存在于历史中的客观事实应用分析比较考证批判推定等方法去更清楚的了解而已历史考证是多方面的而真正的根本意义不仅是了解存在于一定时空中某一事象而更是从现存的文证物证中去偽存真探索其前后延续彼此关联的因果性以更清楚地认识佛法的本质及其因时因地的适应从过去史实中理解佛教的演变起伏与兴衰对现代佛教来说接受历史考证的研究成果以为适应现实开拓未来的指导方针了解过去佛教的真相从了解过去中承受根本而主要的佛法特质(如中国文化的道统一样)作为我们信行的基础这有什么不好吗习惯于「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也许会为了个人的修持著想而有所顾虑然在大乘佛教中为众生而学以众生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如确是有利佛教的研究那为什么要专为自己的有限利益著想呢

中国传统佛教似乎都不满历史考证的研究法虚大师早年对此也不能例外几年前圣严法师想成立史学会我曾在通信中说真正历史的研究是否能为现代中国长老所容忍还有问题总之近代开展的历史考证的方法论与中国佛教界格格不相入澹思君说「以纯学之立场言我国佛教界对现代日本研究佛教的学者实在无话可言」为什么呢这不是「皆因国家之动荡不安忧患深挠所致」专讲修行轻视文教厌恶研究而外最重要的还是为传统的某些观念所束缚深闭固拒不能与现代的研究相啣接虽现今我国的寺院僧众生活方式大大改观弘法教学也略有改进然而思想方面却是依然故我与一百多年前没有显著的差別少壮一代虽不乏思想明晰的但或重于事业或研究而滞留于改写(译文言为语体故事新编之类)编纂翻译(也不多)阶段研究的人太少而深一层从事思想工作的更少对于史的考证不能深求其故为传统的观念所囿而只是忧虑甚至厌恶在这方面我国佛教徒可说保持零分的长久纪录这不是中国佛教徒不能而是为某种权威的观念所压伏而不愿或不敢去研究而已

通过历史的考证法为什么为我国佛教界所嫉视呢中国佛教界是重信仰重修持重传统的而应用考证法的一分学者或不免粗率或方法与观念不够圆满因而引起忧虑与厌恶但因噎废食并不就是好方法

佛是无师自悟的究竟圆满的这是每一佛弟子的信仰通过史的考证的学者总是从时代社会文化背景来说明佛教的發生有的竟说释尊只是「时代的圣者」这句话有的认为足以动摇根本但依我的看法「如来出世无非时节因缘」当然与印度的时代文明有关但这与无师自悟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宗奉佛说的「缘起论者」从缘起论的观点说实现于特定时空的存在是依因待缘而有的离却因缘是不存在的但依因待缘而有的并不等于因与缘的总和而有缘起的存在可说世间学者承受前人或当代的启發还有卓越的独到的自己的见地难道释尊就不能无师自悟吗从所受的文化影响(因缘)说与时代文明是息息相关从释尊自觉的中道圣法说却独拔于人天魔梵以上而非印度文明所固有这不是无师自悟吗

梁启超的〈大乘起信论考证〉以进化的观点来论佛法有的以为从小乘进化为大乘从空宗进化到有宗从显教进化到密教这种进化论的观点是虚大师所不能容忍的焦点如说小乘不圆满那我国佛教界可说无不赞同但说小乘进化为大乘那就释尊时代没有大乘了这种言论对于以大乘佛教国自居的中国佛教界简直比核子弹还可怕从此深恶痛绝不问不闻(如真的是核子弹迟早要丢下来的还是预作反飞弹设置的好不问不闻并非良策)这裡面有无数问题还是依缘起的观点来说吧释尊正觉的缘起法性(也称为如实际等)是不落时空超脱能(主)所(客)的现觉这是「法性法住法界常住」说不上进化也说不上变化然而佛的正觉适应人类的根性知能一经方便的表现为人类的思想传达为人类的语文建立为僧伽的制度就成为人间现实的佛法这是「法假施设」是缘起就契合于缘起的法则而不能不是「诸行无常」而前后流变不能不是「诸法无我」而自他依存契合于根本大法(法印)的圣教流传是完全契合于史的發展而可以考证论究的在史的论证中过去佛教的真实情形充分的表现出来佛法(思想制度等)是有变化的但未必进化说进化已是一只眼在佛法的流传中还有退化腐化佛法为什么会衰落呢说从小乘进化到大乘等那种直线的进化观原是粗率的片面的与实际不完全相合的看法

「大乘非佛说论」的有力利器是从文字典籍考察起来大乘经的成立流通要迟一些于是我国大乘信徒对考证与历史是更加深恶痛绝了其实如事实确乎如此重真理而不是迷信的佛弟子就应该勇敢的接受历史的事实而不应痛恶如认为不对那就应本著护法的精神去批驳他纠正他《海潮音》载有日本伊藤义贤氏的〈大乘非佛说论之批驳〉我是非常欣赏的这部洋洋大著是否能达成其预期的理想再建「大乘是佛说论」的权威那是另一问题但他这一决心与倾向是对的因为惟有以考证对考证以历史对历史才是一条光明的路痛恶而不能批驳他甚至不敢提到他那只是「混」而已矣其实集出与流行较迟(这是事实大乘经自身就是这样说的)并不就等于新起的偽造的如向高山族采访将他们的民族传说民间故事集录印行时间是民国╳十年文体是语体文就是这样你能说这是新起的偽造的民族故事吗对于这我想写一本「经(阿含)律集成之研究」我想如理解从佛说到流行从流行到结集从结集到记录不断的流传也就不断的将所信所行的结集而记录出来真能理解经律集成的史实初期佛教者也就不会说大乘非佛说了真正的大乘学者也不必为「佛说」与「非佛说」而浪费口舌了我的理想当然并不等于事实但这种问题不是深恶痛绝将自己的思想封锁于与外界断绝的洞窟中所能解决的惟有在历史的考证过程中明白古代佛法流传的真实情形才能摆脱无意义的思想纠缠进入更正确更光明的领域

史的考证对于固有的一切有某些不同意见提出来那是一定的史的考证不是唯一的治学方法也不是绝对完善的方法方法是死的运用之妙在乎其人不得其人不善运用谬论会横冲直撞起来而且一字一句的考订一事一物的论证总之问题越小越单纯越容易得到明确的定论反之问题越大时间越久情形越复杂虽然依据同一资料采用同一的方法由于立场不同观点不同(纯客观也许是并不存在的)往往作出不同的论断甚至完全相反异说纷纭莫衷一是这在思想早经凝固静如止水的中国佛教界一时是不能适应的当然不会有好感了例如佛灭纪元问题(虚大师也写过〈佛教纪元论〉)胜利还都很多人讨论这个问题那时(不是现在)的《海潮音》编者曾有「要定不要考」的高论照他的意思二千五百年也好六百年七百年二千九百年也好只要决定统一就好不要再考了这代表了懒于思惟厌闻异议的固陋精神到台湾来也有居士说不要考了再考要完了这也代表那同样的意境其实如一考再考而就会完了的那一定是凭空捏造正所谓「一犬吠影众犬吠声」否则真金不怕火来烧真理愈辩而愈明经上说外道所说的如染成金黄色的猴子鲜艳动人可是一捣就完了佛法如染成金黄色的㲲越捣就越發光采真实原是经得起考验的何必怕呢

异说纷纭存有破坏紊乱骚动的因素对于静如止水的中国佛教一时有点不能适应而且也是值得忧虑的但异说纷纭也有他好的方面不但有正确的具有建设性的成分而思想也会开展起来百家争鸣常是隆盛光大的前奏以佛教来说北宋大乘各宗的分头發展难免引起严重的纷争但这正是中国佛教的黄金时代中国佛教的现况如一直非常隆盛那就这么下去吧如情况并不理想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如清末的中国一样那就开放未必有益而深闭固拒却惟有灭亡静若止水美景是不会太久的久了止水一定是臭水藏垢纳污蚊蚋丛生这是缘起世界的必然规律所以史的客观研究我不认为是唯一的方法也不以为是绝对完善的方法随之而来的也不一定都是好的但在适应现代促成现代佛学的复兴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条光明之道

以下我想对排斥信仰与思想的客观研究而表示我自己为学佛而佛学依佛学而助成学佛的看法

从个人学佛的立场说纯经验的佛学鞭辟入裡不能说不是好的如从佛教的延续于人间有关僧团与社会而有多方面的关系来说客观主义的佛学研究也不能说没有用处佛学应以「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为中心但纯经验的纯知识的佛学在分头發展中虽有或多或少的矛盾而未始不可以「相破相成」使佛教达到更充实的更有力的阶段如中国的儒学一向有义理考据经济词章各表达儒学的一面宋明以来专重义理之学(如佛教的专重禅宗一样)看来是陶贤铸圣良玉精金但偏重的發展也不免削弱了儒家对国家人类更有力的贡献所以从佛教在人间来说我不反对纯经验的佛学纯客观的知识的佛学但不同意除此以外无佛学的那种偏激的态度

通过历史的重考证的佛学虚大师称之为「欧美新研究派」倒是很合适的考证本是一向就有的方法但到了近代从西方开始应用实地的物证及文字等种种工具而研究得成就更为辉煌西方势力东来神父牧师外交官学者纷纷向东方进军当他们發现东方的佛教(及印度教等)感觉新奇那怕是一幅壁画一颗佛头断简残篇都看作异教文物博物馆与图书馆中的历史资料而广为搜罗起初著重于地理艺术语文教仪的研究渐进入圣典的翻译思想与理论的探求他们是不属于佛教的当然是没有信仰与思想的在研究的过程中也会發出赞叹的声音也会有很好的研究成果然而这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作品也只是图书馆中的參考资料而已老实说佛教虽还是活在人间的宗教但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历史的残余而等他们来慢慢洗刷清净不过人性到底是有受容性的就是在神教及非宗教者(近代西方充满这一类的学者)正如佛所说的「异见异忍异欲异解」的锢蔽下也会引起真正的好感而發生对佛法的信仰虽还是「寥若晨星」但佛法到底逐渐的进入西方而将多少影响偏激的西方人心就西方说西方没有佛教的地方这样的研究我是非常赞同的日本学者承受这种学风由于生长有佛教的国家容易理解佛学所以在研究方面有更多更好的成就然而一个有佛教的国家纯学术性的科学主义的佛学研究者几乎百分之百是佛教各宗的教徒作为一个佛教徒不是神教徒不是非宗教者而作离信仰与思想的纯学术性客观主义的佛学研究这真是最正确的研究方针吗日本佛学界人才辈出对于日本佛教的前途是不劳(自顾不暇的)中国佛教界关心的但同为佛教一分子总不免泛起异样的感觉而一再怀疑这是佛教徒对佛学研究的最正确方针吗我也不知道现代西方的天主教及基督教神父与牧师们的神学研究是否也标榜纯学术性的科学主义的研究呢怕未必如此假使西方的神教徒也标榜信仰思想与神学分离而从事客观主义的神学研究那么西方神教的末日也就近了

以信仰者的立场来作通过历史考据的佛学研究我有三点不成熟的意见

研究的对象——佛法要重视其宗教性思想学术固有共同性但在每一学问领域都有他的特性佛法为宗教之一从佛陀时代独拔于婆罗门与沙门之间流传于印度锡兰中国日本等无不表现为宗教形态所以如忽略佛法为宗教的特性以非宗教者的心境去研究看作一般的哲学文化那纵有良好的成就也很难是正确的极可能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的研究佛学最好当然是深入佛法身心有所契会至少也要信解佛法的宗教性而予以理解研究也就是要顺著佛法是宗教的性格去研究这才是客观的尊重事实从前一位作家想写一部描写帮会的作品特地去与帮会厮混了一个时期以便能写出更真实更生动的作品这一事实足以比况反证说明如以非宗教者的心境去研究佛学是并不理想的

这一时代有浓厚的唯物主义倾向非宗教的倾向佛学的研究者也许为这种思想所感染也许为了适应时代故意淡化或抹去佛学固有的宗教性假使是这样那可能愈研究而离题愈远的有一位近代学者在根本佛教的研究中认为经中所说十力四无所畏等超人智能佛是不会这样说的佛的及门弟子也不会这样说的这总是佛的孙及曾孙辈想像传说所成这一见解使佛陀平常化合于部分佛教徒的心情(对佛教有习惯上的情感但受了近代文明的影响内心不能信受超人的智能而造成思想上的矛盾)所以受到学者们的支持其实这是违反了佛法的固有特性释尊的成佛说法是以一切智者的身分而出现的佛的言论举止映入信徒的心目是与宗教的情绪相融和的佛弟子心目中的佛陀传述于僧团民间佛有十力四无所畏等特德那裡要等佛灭百年才有呢举事例来说在抗战期间一次日机来袭大家就慌了虚云和尚说「不要慌听其自然好了」结果日机發生故障在空中爆炸烧毁了「听其自然」信徒们想起了这句话认为这是说让他自己焚烧好了虚云和尚的真意如何谁也不知道但在信徒们认为虚云和尚预知日机自焚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一传说不是多少年后想像所成而是立刻传遍了各地这就是宗教领域内的事实又如耶稣死了尸体發现不见了死是真的不见也是真的而在耶稣门徒中立刻形成复活生天的信念不是百年千年以后想像所成而是立即传开在耶稣门徒心目中很快成为公认的事实宗教界的事实是一般所难以想像的所以研究佛学一定要理会那个时代的佛教实态承认宗教领域内的宗教事实而不能以现代人的想法以无信仰的态度去研究的这位学者的那种主张归根结底是主观意识支配了他的研究方向论断标准

又如「生死流转」与「涅槃解脱」一向是佛教界的根本论题从无异论佛陀的出家成佛佛弟子的随佛出家都无非为了生死(流转)的解脱说到生死解脱如后代的部分佛教著重在「后世」「他方」当然是不尽然的佛法是著重现生体证的(不能证入当然留待以后了)修证是以无限流转的生死苦迫为前提的面对这一事实(苦)而求其彻底解脱所以修行求证现生的体证在自觉自证中「不受后有」「作苦边际」也就是生死流转的事实自觉的已告解决这原是佛教界共明的事理但深受唯物思想侵袭的现代人心对生死流转(以及流转)的解脱不易引發真切的信仰也就更说不上修证于是有人解说「不受后有」为「有」是现实生命(迷)态「不受后有」是不再如以往的迷惑态了这一下可又合了部分的现代人心于是这种解说被看作根本佛教的真意义可以说修说悟说不动心说解脱自在却不用肯信不用解说——使人困惑难明的生死流转张澄基教授告诉我受美国学界注意的铃木大拙博士大弘禅学却不承认生死流转这正是现代学者同一意向与同一手法把佛法解脱观局限在现实身心去解说而抛弃无限生死的究竟解脱论无怪乎看到《长阿含经》中批评外道的「现法涅槃论」论断为后起之说这正因为自己已堕入现代化的「断见论」现代化的「现法涅槃论」了佛法的根本意义最上一乘真的就是这样吗当然不是的从释尊以来出家的圣者们都是不惜一切牺牲难忍能忍难行能行坚苦卓绝的死生以之的不悟不休的修行下去这样的精进修行为了什么是为了现生几十年几年间的有限苦迫而求得余生的有限自在吗牺牲一切而求取余生的有限自在未免太愚痴了吧佛教古圣的修证是不同「现法涅槃论」者所见的

上面所举的二例都是淡化或抹去了佛教固有的宗教性假如说这是为了迎合现代人心姑妄言之的方便说法那我也会报之以同情的微笑假如说这是经历史考证客观研究所得的佛法真意义那就不敢苟同了因为这是为了满足主观意识的欲求而得出的好主意与历史上的佛教事实并不相合如以此为真实佛法而被公认那无信仰的佛学更将广泛地堕落下去即使对佛教有传统习惯上的情感也不过作为文化遗产照著自己的意欲去研究使自己成为佛学家与博士而已

以佛学为宗教的从事史的研究考证应重于「求真实」而真实的探求是要在佛学發展过程中去把握的历史是一项延续的演变过程从前后看是前后相关延续过程中的某一阶段某一环节从同时看又是种种问题种种关系中的某一事项孤立的事理是并不存在的从史的考证中去求真实为了研究的便利总是截取某一阶段例如原始佛教部派佛教等或是择取某一问题例如某一思想某一制度某一经论某一寺院某一术语但研究者不能不预想为这是前后延续彼此相关中的某一阶段某一事项部分的片段的研究是不可忘记了延续与复杂的全体否则片段的孤立的研究容易形成思想上的支离破碎很难阐明那表现于前后延续彼此相关中的某一实态的也许有人以为部分的片段的研究累积起来才能完成更精确的全体的研究部分部分的孤立起来研究重差別而不重统一原是近代研究的一般趋势而有了重大的成就但问题就在这裡每每由此而忘却全体机械的累积结合而缺乏一以贯之(这是东方文化的特色)的精神造成现代思想上的破碎与混乱

我们在思想上的承受以及个性兴趣总是有多少不同的对于研究方法立场观点——人的主观性是很难说没有的而现在要研究的又不是物质不只是单纯的而是融和了人类的思想情感具有复杂内容的佛学从史的延续中去研究考证除了一些片段的点滴的事相纯客观的研究在我看来真是谈何容易从前嘉祥大师说「将此等戏论洗净自见经论本意在研究中确乎唯有尽量放下自己以往的定见想法而让研究对象的真实态能充分的显發涌现于研究者的心中

求真实不只希望了解各时代各区域各宗派种种事理的真相而是说研究者要有探求佛法真实意趣的信念将这种信念贯入研究之中适应不同时地的佛法已表现为形形式式的派別史的研究考证足以明了各各的真实事理而同时更探求佛法的真实——不同于世间学术的特性以及其适应的原则研究佛学本不是满足知识欲也不是为了宣扬本国固有的佛教或作宗派的传人佛法就是佛法佛学与学佛最后当然应归宗于佛陀求得佛法的真实意趣应为佛教徒研究佛学的应有精神在佛法真实及适应原则的阐明中不仅确切地把握佛法的核心明了种种法门种种宗派的适应性而各种法门在佛法的真实意趣中也得到了统贯与应有的衡量在这种研究中探求佛法的本质以及新适应的正确方针对现代佛学来说这才不致为了适应倾向于趋世附俗引起佛学堕落的危机

佛法在印度大乘佛教以及中国的天台贤首等宗派有一项传统的精神那就是探發佛法的真实意趣以究竟真实为准绳而统贯衡量一切法门表现于古代的研究形式这就是「判教」虽然方法不同观点不同结论不完全一致而这种求真实的信念推动鼓舞了佛教的前进为了求法传法梯山航海不计一身的安危而写下佛教史上灿烂光辉的篇章或解行精勤终于从自心的契会中通过经论而發为不同的教理体系一种「信智一如」「悲智浑融」的佛教生命力表现于古代的佛学(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使佛法成为活著的宗教不息的延续下来古代的研究法可供參考现在当然不能拘囿于古老的形式但那种求真实的精神将永远是佛学者所应遵循的如没有这种信念与精神任何研究或成就如何辉煌都不外乎古董的鉴赏历史陈述的整理虽足以充实庄严图书馆而不能成为活的佛学

史的研究考证以探求真实为标的在进行真实的研究中(从学佛说应引为个人信解的准绳)对现代佛学来说应有以古为鉴的实际意义历史的考证研究切勿矜眩于古物的鉴赏我们要知道过去究竟怎样要知道过去究竟怎样正是为了要指导现在应该怎样这是承先启后的历史意义研究历史的真正意义传说过去某某佛没有制戒摄僧所以佛涅槃了佛法就随之消失某某佛制戒摄僧所以佛法住世不因佛的涅槃而消失释尊审思过去于是决定了制戒摄僧的方针来达成正法久住的理想这一传说表现了一项意义就是从过去史实中接受经验的教训而决定现在应该如何史的研究要对固有的有所衡量有所取舍而关联于现在将来固有佛学的研究随之而来的应就是现代佛学的调整与复兴

现代各地的佛教呈现了多少不同的风格从根源来说只是印度佛教中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不同传弘从流演来说又受到当地民族文化的影响与时代的推移在这个时代应从印度一千五六百年的佛学研究以观察其因时因地的开展演化而达成世界不同佛学的关联与统一印度的佛教(释尊也不能例外)都有因时因地的方便适应性方便适应是世界悉檀便于佛法的传弘(有的适应民间习俗意境不免平凡)方便适应有利必有弊释尊适应当时厌世的风尚以「不净观」为方便结果有些人厌世自杀于是释尊別以「出入息念」为方便方便佛世就不免引起副作用所以融入佛教的多少方便由于时地推移失去其方便适应性而转化为障碍是不能说没有的这所以古圣有「正直舍方便」的伟大作略过去佛学的某些理论行持制度习俗如已从方便而转化为障碍这在史的研究考证中佛法真实的探求中是会渐渐明白呈现于我们眼前的问题在史的研究考证者有没有信仰与思想是否能展开有信仰的慧眼让这些涌现心头

本来佛教是有传统性的无论那一国家那一宗派珍惜传统佛教的固有光荣是佛教延续安定的一大力量而且对我们也有情感如民族感情一样但现代佛学者应有更广大的心胸树立超地区超宗派的崇高信仰——「惟佛法的真实是求惟现代的适应(不违佛法而适应时代不是随俗浮沈)是尚」对固有的佛法应作善意的探讨而不应以指责呵骂为目的但真实还是真实绝不能因固有的宗派习见而故意附会曲为解说真正的佛学研究者要有深彻的反省的勇气探求佛法的真实而求所以适应使佛法有利于人类永为众生作依怙

上来的三点意见尤其是从事史的研究考证应有以古为鉴的意义似乎对此而有同感的并不太多也许囿于传统而「习焉不察」也许依附宗派涉及了某些实际利益也许以佛学为哲学而被抽象的思惟所眩惑即使是「索隐行怪」横竖是研究而已也觉得不无道理了也许是时风如此排比对校也就觉得大有见地了但是研究考证而缺乏一项崇高的信念从事史的研究而缺乏以古为鉴的意趣那研究的成就即使是非常辉煌而对真正的佛学可能没有太多的关系从前两汉的儒学博士们也是偏重考据的一位博士解说「曰若稽古」四字就洋洋十万言这当然援引考证博洽周详了然在中国文化史中专考据而无视于「经济」的实用者意义是远不如宋明义理之学的我想专考证而忽视实际意义的佛学结果也不会好多少的

总之具有客观倾向的佛学如重视其为宗教的从史的求真实的研究中而留意于有关佛法兴衰的历史意义我相信这样的佛学是无碍于学佛学佛是不妨于佛学的佛学研究的学风而有正确的崇高的信念集多人长时的研究那么佛学的昌明必与佛教的兴隆为正比这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否则佛学佛学也只有「摆在学院的书架台上」而已


校注

[A1] 民国五六年撰
[A2] (ref taixu::vol:18;page:p27)
[A3] (ref taixu::vol:18;page:p28-29)
[A4] (ref taixu::vol:2;page:p930)
[A5] 《大宝积经》卷23(CBETA, T11, no. 310, p. 131, b2)
[A6] 《菩萨戒本》卷1(CBETA, T24, no. 1501, p. 1111, c13-14)
[A7] 《瑜伽师地论》卷36〈4真实义品〉(CBETA, T30, no. 1579, p. 487, a16)
[A8] 《佛说观无量寿佛经》卷1(CBETA, T12, no. 365, p. 343, c1-2)
[A9]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18〈60 不证品〉(CBETA, T08, no. 223, p. 350, a26)
[A10] 《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卷1(CBETA, T48, no. 2008, p. 349, a20-21)
[A11] 兹【CB】玆【印顺】
[A12] 兹【CB】玆【印顺】
[A13] (ref taixu::vol:17;page:p26)
[A14] (ref taixu::vol:16;page:p23)
[A15] (ref taixu::vol:16;page:p22)
[A16] (ref taixu::vol:29;page:p89)
[A17] (ref taixu::vol:3;page:p208-209)
[A18] (ref taixu::vol:1;page:p245)
[A19] 《大集譬喻王经》卷1「正法欲灭于时有人闻如来阿罗诃三藐三佛陀或时出世彼人闻已于众生所而生大悲生大悲已發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CBETA, T13, no. 422, p. 952, a16-19)
[A20] 《大般涅槃经》卷38〈12 迦叶菩萨品〉「自未得度先度他是故我礼初發心」(CBETA, T12, no. 374, p. 590, a22)
[A21]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6〈8 贤首菩萨品〉「信为道元功德母」(CBETA, T09, no. 278, p. 433, a26)
[A22] 《毗尼日用切要香乳记》卷2(CBETA, X60, no. 1116, p. 191, b18 // Z 2:11, p. 98, c18 // R106, p. 196, a18)
[A23] 《净土指归集》卷1(CBETA, X61, no. 1154, p. 379, c6-7 // Z 2:13, p. 68, a12-13 // R108, p. 135, a12-13)
[A24] (ref taixu::vol:5;page:p772)
[A25] (ref taixu::vol:5;page:p774)
[A26] (ref taixu::vol:25;page:p37)
[A27] (ref taixu::vol:25;page:p27)
[A28] (ref taixu::vol:25;page:p29)
[A29] (ref taixu::vol:25;page:p29)
[A30] (ref taixu::vol:18;page:p33)
[A31] (ref taixu::vol:23;page:p130)
[A32] (ref taixu::vol:1;page:p267)
[A33] (ref taixu::vol:1;page:p69)
[A34] (ref taixu::vol:16;page:p20)
[A35] (ref yinshun::vol:10;page:pa1)
[A36] 《异部宗轮论》卷1(CBETA, T49, no. 2031, p. 15, b28-29)
[A37] 《异部宗轮论》卷1(CBETA, T49, no. 2031, p. 15, c24)
[A38] 《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论》卷2(CBETA, T26, no. 1532, p. 344, c28)
[A39] 《中论》卷4〈24 观四谛品〉(CBETA, T30, no. 1564, p. 33, b11-12)
[A40] 《妙法莲华经玄义》卷2(CBETA, T33, no. 1716, p. 692, c25)
[A41] 《中论》卷4〈24 观四谛品〉(CBETA, T30, no. 1564, p. 32, c16)
[A42] 《隋天台智者大师別传》卷1(CBETA, T50, no. 2050, p. 192, a7-8)
[A43] 十地经论【CB】十地论【印顺】
[A44] (ref taixu::vol:15;page:p2780)
[A45] (ref taixu::vol:25;page:p110)
[A46] (ref taixu::vol:27;page:p47)
[A47] (ref taixu::vol:19;page:p570)
[A48] (ref taixu::vol:25;page:p19)
[A49] (ref taixu::vol:25;page:p103)
[A50] (ref taixu::vol:29;page:p204)
[A51] 我们考之【CB】考之我们【印顺】
[A52] (ref taixu::vol:2;page:p927)
[A53] (ref taixu::vol:2;page:p926)
[A54] (ref taixu::vol:18;page:p49-50)
[A55] (ref taixu::vol:17;page:p35)
[A56] (ref taixu::vol:1;page:p509)
[A57] (ref taixu::vol:26;page:p38)
[A58] (ref taixu::vol:25;page:p37)
[A59] (ref taixu::vol:23;page:p39-41)
[A60] (ref taixu::vol:1;page:p528)
[A61] (ref taixu::vol:2;page:p933-934)
[A62] (ref taixu::vol:23;page:p41)
[A63] (ref taixu::vol:31;page:p1083)
[A64] (ref taixu::vol:15;page:p2778)
[A65] (1)《杂阿含经》卷12「法界常住」(CBETA, T02, no. 99, p. 85, b25-26)(2)《佛说十地经》卷6〈8 菩萨不动地〉「一切诸法法性如是若佛出世或不出世法界常住终无变易」(CBETA, T10, no. 287, p. 559, c16-18)
[A66] 《杂阿含经》卷14「异信异欲异闻异行觉想异见审谛忍」(CBETA, T02, no. 99, p. 98, c4)
[A67] 《法华玄论》卷4「此病若销自见经意也」(CBETA, T34, no. 1720, p. 393, c15)
[A68] 《妙法莲华经》卷1〈2 方便品〉(CBETA, T09, no. 262, p. 10, a19)
[A69] (ref yinshun::vol:29;page:p78)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无诤之辩(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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