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来藏学之主流
第一节 传说中的如来藏法门
有神我(ātman)色彩的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是从理想的如来常住、偏在信仰而来的,通俗而能适合一般人心,所以迅速的传布开来。对于初期大乘佛教界,多少会有些惊异的感觉。但这是一般所容易接受的,而大乘佛教界又一向以为:「所未闻经,闻便信受,如所说行;依止于法,不依言说」(文字)。对从来没有听说过,新近传出的经典,不可轻率的加以诽毁,要本著正确的法义,给以合理的解说。初期大乘经,就是这样流传起来的,对于新出现的如来藏经典,当然也不能不接受了!西元三世纪起,如来藏经典,次第流传出来。成立于三世纪的中观(Madhyamaka)论典,还没有提到如来藏说,但提婆(Āryadeva)弟子罗睺罗跋陀罗(Rāhulabhadra)传说已以常乐我净解释八不了。四世纪中,推宗为未来佛——弥勒(Maitreya)菩萨的教学,称为瑜伽(Yoga)派的,深受经部(Sūtravādin)思想的影响,但面对流行的如来藏说,也不能不给以解说会通。从四世纪以来,大乘佛教界的论书或经典,都不能不对如来藏有所说明。在这些解说中,《究竟一乘宝性论》,在中国是被看作代表如来藏学的。《宝性论》比较的接近初期的如来藏说,但受到瑜伽学派的影响,也可能从瑜伽派脱出而自成体系的,所以解说的方法,近于瑜伽派,而初期的神我色采,也大为淡化了。从如来常住、遍在,引出众生本有如来藏或佛性(buddha-dhātu),起初是真我论,又与真心论合流的。印度的大乘佛教界,也许觉得这过分与梵我论类似,所以论师们(及经典),都给以方便的会通。因为这样,西藏等传说,印度大乘佛法,唯有瑜伽与中观二大流;其实,真我与真心系的如来藏说,有独到的立场,在印度是真实存在的!
接近初期如来藏说的,如西藏所传的觉曩巴(Jo nan pa)派,克主所著《密宗道次第论》说:
「如来藏经,陀罗尼自在王请问经,大般涅槃经,利益指鬘经,胜鬘师子吼经,智光庄严经,无增减经,大法鼓经,入无分別陀罗尼经,解深密经。觉曩巴说此十经为如来藏十经,为后法轮,为了义经。许彼诸经所说如来藏,与佛自性身,同是谛实有,常恒坚固,无为相好而自庄严。一切有情,从无始生死(以来),于烦恼网(缠)壳(㲉)(中),本来具足,以九喻、九义而为宣说」。
《利益指鬘经》,即汉译的《央掘魔罗经》。觉曩巴以为:如来藏与佛的自性身(svabhāvakāya),是同样的相好庄严。自性身是转依(āśraya-parāvṛtti)所显的佛自体;众生本来如是,只是还在烦恼中,没有显出而已。这与初期的如来藏说,是符合的。然觉囊巴派以《解深密经》为如来藏经类,显然是不妥当的!凡如来藏部类,都是说一乘(eka-yāna)的,与《解深密经》的「普为發展一切乘者」不同。这是拘蔽于《解深密经》的三时教说,以为第三时教才是了义的,这才比附于《解深密经》的后转法轮。如取《陀罗尼自在王经》的次第(三时)说法,也许会更合适些!
中国的禅宗,是菩提达磨(Bodhidharma)从南印度传来的。「初达宋境」,可能西元四五〇年前后,已到达中国了。这一系禅法,本来是「如来(藏)禅」。在流传中,化导的方便不一,或浅或深,但早就有所谓「密传」,「密作用」。如福州大安说:「汝诸人各自有无价大宝,从眼门放光,照山河大地;耳门放光,领采一切善恶音响。六门昼夜常放光明,……汝自不识取。……如人负重担,从独木桥上过,亦不教失脚,且是什么物任持便得如是!汝若觅,毫发即不见」。临济每说「无位真人」,只是真我的別名。传说达磨的弟子波罗提,为王说法,即明说「性在作用」,如《景德传灯录》卷三(大正五一.二一八中)说:
「问曰:何者是佛?答曰:见性是佛。……王曰:性在何处?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罗提即说偈曰:在胎为身,处世名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
觉曩巴所传,禅宗的南方宗旨,对于初期的如来藏说,比论师及后出经典的解说,似乎要切近得多!
第二节 宝性论为主的如来藏论
论师们对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的条理、分別,都有淡化神我(ātman)色彩的倾向。传说为坚慧(Sāramati)所造的《究竟一乘宝性论》,《法界无差別论》,及《无上依经》,比较接近如来藏说的本义,代表了如来藏论学的主流。
一、《究竟一乘宝性论》:四卷(古代或作三卷,五卷),元魏勒那摩提(Ratnamati)译。依古代经录所传,或作勒那摩提译,或作菩提流支(Bodhiruci)译;或作二人分別的译出,如《开元释教录》说:「菩提留支传本,勒那、扇多參助,其后,……三处各翻,讫乃參校,其间隐没,互有不同,致有文旨时间异缀,后人合之,共成通部,见(梁)宝唱等录」。古代有不同的两种译本,在流传中,仅存一部,传说为勒那摩提所译。这部论——《究竟一乘宝性论》,或简称《宝性论》;依《内典录》说:「一(名)宝性分別七(大?)乘增上论」。这部论有藏文译本,也存有梵本。依中村瑞隆所作的《(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藏和对译)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说:梵本论名 Ratnagotravibhāgo mahāyānottaratantra-śāstra,译义为《宝性分別、大乘最上秘义论》,与《内典录》所传的《宝性分別大乘增上论》相合;西藏译本作《大乘最上秘论》,没有说到「宝性分別」。依汉文译本,分「本论」与「释论」二部分:「本论」是偈颂;「释论」有偈颂也有长行,「释论」中包含了「本论」颂。依中国所传,全论都是坚慧(Sāramati)菩萨造的;依梵、藏本,论本偈是弥勒(Maitreya)菩萨造的,释论是无著(Asaṅga)菩萨造的。真谛(Paramârtha)的《婆薮槃豆法师传》(大正五〇.一九一上)说:
「阿僧伽(即无著)法师殂殁后,天亲方造大乘论,解释诸大乘经。……释摄大乘、三宝性、甘露门等诸大乘论」。
天亲,是世亲(Vasubandhu)的异译,无著的亲弟。《宝性论》的「宝性」,是佛法僧的「三宝性」,所以传说天亲释《三宝性论》,就是释《宝性论》。这样,《宝性论》的释论,或说无著造,或说世亲造。到底是谁?是很难考定的!依《婆薮槃豆传》说:无著、世亲等兄弟三人,都名为婆薮槃豆——世亲,这也许就是传说不一的原因!不过《宝性论》的风格与内容,近于瑜伽系,而在如来藏的见解上,与瑜伽系有著根本不同处,所以传说为无著造,世亲造,似乎还不如传为坚慧造的好。至于弥勒造,到底不过表示这一法门的出于未来佛而已!
《宝性论》的组成要素,如《论》说:「佛性、佛菩提,佛法及佛业,诸出世净人,所不能思议」;「身及彼所转,功德及成(就)义(利),示此四种法,唯如来境界」。佛所依止的「性」(界 dhātu),经修行而证得的「菩提」(bodhi),圆满一切「法」(dharma)——「功德」(guṇa),及利益众生的事「业」(karman),这四法是本论开示的主题。《释论》说:「佛、法、僧宝、性、菩提、功德、业,略说此论体,七种金刚句」,那是分判全论为七大科了。汉译的《究竟一乘宝性论》,分为十一品;十一品与七金刚句、四法的关系,如下:
四法 │七句 │十一品 ─────┼─────┼────────── │ │1.教化品 │1.佛宝 │2.佛宝品 │2.法宝 │3.法宝品 │3.僧宝 │4.僧宝品 │ ┌ │5.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品 1.佛性 │4.性┤ │6.无量烦恼所缠品 │ └ │7.为何义说品 2.佛菩提 │5.菩提 │8.身转清净成菩提品 3.佛法 │6.功德 │9.如来功德品 4.佛业 │7.业 │10.自然不休息佛业品 │ │11.校量信功德品
梵本与藏译本,缺少〈教化品〉,全论分为五章:一、如来藏,包括了第二到第七的六品;二、菩提,三、功德,四、佛业,五、信胜益。〈教化品〉十八偈,说明造论的意义,呵责谤法与毁谤法师的罪恶,意义与末后品相同。这十八偈是梵、藏本所没有的,极可能是后人所增补。「七金刚句」中的佛宝、法宝、僧宝部分,赞叹三宝的功德,以「故我今敬礼」作结。印度造论,多数是以赞叹三宝,归敬三宝开始的,本论的赞礼三宝,也只是论前的归敬。所以梵本与藏本,分为五章,赞礼三宝是附属于初章以前的,没有独立的意义。我以为,这是「本论」的原意;由于《释论》重视「三宝性」,所以将全论科分为「七金刚句」;在《释论》中,引《陀罗尼自在王经》,以说明这七句次第的符合经说。其实,经说的并不明白。如以菩萨修行的六十种法,来比配佛性——如来藏,无论从「本论」颂,与本论有关的经论来看,都不免感到过分的勉强!「本论」颂,先赞礼三宝;次论述四法;末了说这一法门的功德,而劝人信修,具备了序、正、流通的一般形式。这部论,或作《大乘最上秘论》,或加「宝性分別」而成《大乘最上秘论(之)宝性分別》,可能表示了这一意义。《大乘最上秘论》,就是如来藏说,是「本论」的名字。由于別立「七金刚句」,重视「三宝性」,所以又加上「宝性分別」字样。在流传中,一般都依《释论》来解说「本论」,重视「宝性」,而在名称上,还有保持原名《大乘最上秘论》的。
二、《无上依经》,二卷,梁真谛译,是一部论典形式的经典。全经分七品:一、〈校量功德品〉,二、〈如来界品〉,三、〈菩提品〉,四、〈如来功德品〉,五、〈如来事品〉,六、〈赞叹品〉,七、〈嘱累品〉。从品的名称,就可以看出:从第二到第五——「如来界」,「菩提」,「如来功德」,「如来事」,与《宝性论》的主题——「佛性」,「佛菩提」,「佛功德」,「佛业」,是完全一致的。〈校量功德品〉第一,本为一部独立的经典,赞叹造如来舍利(śarīra)塔的不可思议功德,与唐玄奘所译的《甚希有经》等同本异译。如来的舍利,佛教界称之为如来驮都(tathāgata-dhātu),就是「如来界」,与如来藏別名的「如来界」,名字相同;也就这样,本为称叹如来舍利界功德的经典,连类而称叹如来(藏)界的不可思议了!《无上依经》的〈如来界品〉,与一般如来藏经典相同。〈菩提品〉十事分別,与《宝性论》的「佛性」、「佛菩提」的主要内容,大致相同。约转依(āśraya-parāvṛtti)说明菩提自性,说「转依法有四种相」;说如来无上的不可思议,都是出于《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的。《无上依经》没有说如来藏的九种譬喻,如来事业的九种譬喻,也没有说到「三宝性」。在如来藏学中,这是重于义理分別的。參考了《宝性论》,《瑜伽师地论》等,但不只是集录,而有独自组织的一部(论)经。《胜天王般若经》(与玄奘《大般若经.第六分》同本),在次第与内容方面,一部分与《无上依经》相合,如 5.〈法性品〉,从品初到「行般若波罗蜜,如实通达甚深法性」,与《无上依经》的〈如来界品〉相合。14〈二行品〉,与《无上依经》的〈菩提品〉十事的后六事——「五者作事,六者相摄,七者行处,八者常住,九者不共,十者不可思惟」;及〈如来功德品〉的大部分相合。15〈赞叹品〉的偈颂,一部分与《无上依经》的〈赞叹品〉相合;16〈付嘱品〉,「受持此修多罗有十种法」,与《无上依经》的〈嘱累品〉相合。《胜天王般若经》也与《宝云经》的全部内容相合,可以断定:《胜天王般若经》是纂集《宝云经》、《无上依经》等而成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将《无上依经》义,全部纂集进去!《无上依经》为《胜天王般若经》所集入,《佛性论》也引用了这部经,在如来藏学中,这应该是一部重要的(论)经。《无上依经》的成立,应该是參考了《宝性论》「释论」的。如来界等四品的组织,与《宝性论》一致,而内容却有些出入。如关于「如来功德」,《宝性论》依《宝女经》,说六十四种功德,而《无上依经》说百八十功德。《瑜伽师地论》说百四十功德,《显扬圣教论》说百九十六功德,《无上依经》的功德增多,有采用瑜伽学的倾向。关于「如来事业」,《宝性论》引用《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的九种譬喻,著重在佛体的不生不灭,而「自然不休息常教化众生事」。《无上依经》却別立十八事,就是依佛的百八十功德,所起不同的种种佛事。〈如来界品〉与〈菩提品〉二品,不妨说是彼此大体相同的。不过《宝性论》的如来藏,包含了本性清净的如来藏,与烦恼所覆的九种譬喻,而在《无上依经》中,九种譬喻被删略了。《无上依经》的〈如来界品〉,虽然部分与《宝性论》相同,但没有分门解说,保持了契经的特性。「如来界」是众生位中,本有的有垢真如(samalā-tathatā);「菩提」是佛位中,修显的离垢真如(nirmalā-tathatā)。众生本具的「如来界」,《宝性论》却以:「信法及般若,三昧大悲等」为因,这四法能说是本有如来藏的因吗?《无上依经》解说为佛菩提的因,似乎更妥贴些!《宝性论》中,「如来界」立十门,「菩提」立八门;《无上依经》的〈如来界品〉,不立门(包含了《宝性论》的部分意义),〈菩提品〉立十门:《经》与《论》的对比如下:
三、《大乘法界无差別论》,坚慧菩萨造,唐提云般若所译。这部论现有两种本子:一本,分为十二段,每段先偈颂,再以长行解释。另一本,偈颂总列在前为「论体」,然后以长行解说。虽然二本的体裁不同,而内容一致,都作提云般若译。《法界无差別论》的内容,是「菩提心略说有十二种义,……所谓果故,因故,自性故,异名故,无差別故,分位故,无染故,常恒故,相应故,不作义利故,作义利故」,与传为坚慧所造的《宝性论》「本论」,非常接近。大体的说,上面所说的二论一经,是属于同一类的。《宝性论》与《无上依经》,说到了佛界、佛菩提、佛德、佛业——四大主题,最为完备。《法界无差別论》的十二义,以菩提心(bodhicitta)为主题,内容包含了《宝性论》的「如来藏章」,及「菩提章」的「果」与自利。《无上依经》在〈菩提品〉中,分別十义,内容包含了《宝性论》的「如来藏章」及「菩提章」的部分。由于各部的著重点不同,所以也不能完全吻合了!
第三节 宝性论所依的经论
《宝性论》的「本论」,传说是弥勒造(Maitreya),《释论》是无著(Asaṅga)造,或说世亲(Vasubandhu)造,而中国所传,本释都是坚慧(Sāramati)造的。北凉道泰所译的《入大乘论》,也是坚意(坚慧的异译)造的,《论》中引:「密藏经中说:如来法身住于一切众生身中,光影外现,犹如净䌽裹摩尼珠,无所障蔽」,也是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在传说中,《宝性论》是弥勒、无著或世亲造,表示了与瑜伽(Yoga)学派的关系,至少与《大乘庄严经论》有关。《大乘庄严经论》的作者,传说为弥勒,或说无著,或说本颂是弥勒造,世亲造释;与《宝性论》的作者,同样的传说纷纭。从《宝性论》的内容来观察,《宝性论》与《庄严论》,有些偈颂是一致的,如:
《宝性论》:「如清净真空,得第一无我;诸佛得净体,是名得大身」。
《宝性论》:「如空遍一切,而空无分別,自性无垢心,亦遍无分別」。
又如《宝性论》说:「大乘信为(种)子,般若以为母,禅胎大悲乳,诸佛如实子」。《庄严论》约第一义發心说:「生胜由四义者,一、种子胜,信大乘法为种子故;二、生母胜,般若波罗蜜为生母故;三、胎藏胜,大禅定乐为胎藏故;四、乳母胜,大悲长养为乳母故」。虽文句不同,意义是完全一致的。在文句的类似以外,还有论法的一致,如《宝性论》以十义分別如来界(tathāgata-dhātu),前六义是:「一者、体,二者、因,三者、果,四者、业,五者、相应,六者、行」。又说:「体等六句义,略明法性体……,次第三时中,说三种名字」。依《论》说:「时差別」等后四义,是依前六义所明的法性,再作「时差別」等分別的。这六义分別,正是《大乘庄严经论》所用的论法,如:
1.「佛相有六种:一、体,二、因,三、果,四、业,五、相应,六、差別」。
2.「归依差別有六种」:自性,因,果,业,相应,品类。
3.神通分別:自性,修习(就是因),果,业,相应,差別。
4.「诸佛法界清净」有六:法界性,法界因,法界果,法界业,法界相应,法界位。
《庄严论》的分別论法,与《宝性论》是大致相同的。所说的「法界清净」有六义,无著所造的《摄大乘论本》也说:「诸佛法身,……复与所余自性,因,果,业,相应,转功德相应」。再从法义来说:《宝性论》立有垢真如(samalā-tathatā)、无垢真如(nirmala-tathatā);转依(āśraya-parāvṛtti);三身——实体身(svabhāvikakāyā),受乐身(sāṃbhogikakāya),化身(nairmāṇikakāya),二障——烦恼、智(所知)障(kleśa-jñeya-āvaraṇa);二种(出世间)无分別智(dvividha-jñāna-lokôttara-avikalpa);无漏界(anāsrava-dhātu)等,都与瑜伽学相合。但瑜伽学特有的法义,如「五法」,「三自性」,「三无性」,「八识」,「四智」,《宝性论》都没有引用,这是有点难以理解的,也许《宝性论》重于如来藏说,重于佛德的说明,而瑜伽学的發展,著重于一切法相分別的缘故。然《宝性论》的最大不同,是不用瑜伽学的种子(bīja)说,所以也不立不般涅槃种性。可以说:《宝性论》造于瑜伽学风开展的时代,受到了瑜伽学的影响。但对如来藏的解说,不取北方大乘经部师说的种子说,而保持了南方分別部(Prajñaptivādin),以空(性)为佛性的立场。总之,这是与瑜伽学有关,而不是属于瑜伽派的。这样,关于《宝性论》的作者,不可能是弥勒、无著的。中国所传的《入大乘论》主坚慧,曾引用弥勒的《庄严经》(论)。据真谛(Paramârtha)说:坚慧出于龙树(Nāgārjuna)与世亲之间。依《入大乘论》,坚慧引用了如来藏说及《大乘庄严经论》,与《宝性论》相近,所以《宝性论》的作者,极可能就是坚慧!
《宝性论》立四章:佛界(buddha-dhātu),佛菩提(buddha-bodhi),佛德(buddha-guṇa),佛业(buddhakarman),可见是以佛果为主题的。佛菩提是佛的体性,从如来常住大般涅槃(mahā-parinirvāṇa)而来的如来藏说,重在般涅槃,《宝性论》依「菩提」来说,与瑜伽学相同。菩提是佛的体性,佛德是佛的德相,佛业是佛的业用;所以这是从佛的体、相、用,或实、德、业——三方面来阐明佛果。这部分,是依大乘经,如《华严》、《大集经》等而说的。众生所以能成佛,由于「一切众生有如来藏」。如来藏与佛的关系,如《大宝积经.胜鬘夫人会》说:「如来成就过于恒沙具解脱智不思议法,说名法身。世尊!如是法身不离烦恼,名如来藏」。《大法鼓经》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无量相好庄严照明。……诸烦恼藏覆如来性,性不明净,若离一切烦恼云覆,如来之性净如满月。……若离一切诸烦恼藏,彼如来性烦恼永尽,相好照明,施作佛事」。如来藏的种种譬喻,说明如来(tathāgata)或法身(dharma-kāya),在烦恼中就是众生如来藏;众生的如来藏,如离却烦恼,就名为如来或法身。从如来常住,说到众生本来如此,说一切众生有佛性——佛界,佛藏(buddha-garbha),一切众生有如来藏或如来界(如来性 tathāgata-dhātu)。肯定的说:佛与众生的体性,是无二无別的,只是在缠与出缠而已。说明这一论题的,就是佛界。《宝性论》四章,应这样的去了解:
┌众生因位(如来在缠名如来藏)──佛界 生佛不二─┤ ┌实体(菩提) └如来果位(众生出缠名为法身)─┤德相 └业用
《宝性论》是依经而造的。「本论」所依据的,「佛界」的主题,是依《如来藏经》的(九种譬喻在内)。此外,「佛界」十义中的「因」义,见于《大乘庄严经论》;「果」义,出于《大般涅槃经》;「业」义,出于《胜鬘经》;「无差別」义,出于《不增不减经》:这都是明显而可见的。「佛德」的六十四种功德,依于《大集经》的〈宝女品〉。「佛业」的九种譬喻,出于《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佛菩提」立八义:实体、因、果、业、相应、行、常、不思议。《释论》说:「行、常、不思议者,谓三种佛法身,无始世来作众生利益,常不休息,不可思议」。行、常、不思议,同明佛的三身,所以与《大乘庄严经论.菩提品》,以性,因,果,业,相应,位(三身)——六义,说明「诸佛法界(最)清净」,是完全一致的。「佛菩提」八义,与《大乘庄严经论》相同;而《大乘庄严经论》的「生胜由四义」(信、般若、禅定、大悲),及「一切无別故,……名为如来藏」偈,都被编入「佛界」:《宝性论》确定是參考了《大乘庄严经论》的。《释论》的引经更广,可以考见的,有:
《不增不减经》
《胜鬘经》
《如来藏经》
《大般涅槃经》
《大般若经》,《金刚般若经》
《华严经.如来出现品》
《佛华严入如来智德不思议境界经》
《如来庄严智慧光明入一切佛境界经》
《法华经》
《六根聚经》
《阿毘达磨大乘经》
《大方等大集经》——〈陀罗尼自在王品〉(〈璎珞品〉在内)、〈海慧菩萨品〉、〈宝女品〉、〈虚空藏品〉、〈宝髻品〉
从所引契经,可以了解:《宝性论》不是狭义的如来藏论,不但以如来藏说为主,阐明「生佛不二」的不可思议的如来境界,更广引大乘经,使之与其他大乘经说相贯通;当然,所引的经典,极大多数是属于后期大乘的。《宝性论》的注释者,引《陀罗尼自在王经》,成立七种金刚句义,并引《大集经》其他各品,在一般大乘经中,对于《大集经》,似乎是特別重视的!
第四节 宝性论义的分別
以《宝性论》为主的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曾受到瑜伽(Yoga)学派的影响,但不是属于瑜伽学的。论中所表达的义理,这裡略说重要的几点。
一、如来藏:如来藏,是这一学系的主题。《宝性论》说:「是故说众生,常有如来藏」;「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说」,是值得注意的字样!西元三世纪以来,佛教界不断的传出了如来藏说的经典。由于如来藏说,与印度外道的神我说类似,在(初期)大乘佛教界,多少会發生疑问:到底依佛法的什么意义,而说众生有如来藏呢?《宝性论》的佛界——如来藏章,可说就是为了解答这一问题,如《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八上——中)说:
「法身遍、无差,皆实有佛性,是故说众生,常有如来藏」。
「一切众生界,不离诸佛智;以彼净无垢,性体不二故;依一切诸佛,平等法性身:知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
上引二偈,依梵文本,「一切众生界」偈在前,是「本论」偈;「法身遍无差」在后,是注释偈,也就是解说「本论」偈的。《论》长行解说(大正三一.八二八中)为:
「有三种义,是故如来说一切时、一切众生有如来藏。何等为三?一者,如来法身遍在一切诸众生身(或本作「众生心识」),偈言法身遍故。二者,真如之体,一切众生无差別,偈言无差故。三者,一切众生皆悉实有真如佛性,偈言皆实有佛性故。此三句义,自下论依如来藏修多罗,我后时说应知」!
「一切众生有如来藏」,是约三种意义说的,三种是:一、法身(dharma-kāya),是遍在一切众生身(心)中的。二、真如(tathatā),是一切无差別的。三、佛性——佛种性(buddha-gotra),是众生确实有的。依据这三种意义,所以可说「一切众生有如来藏」。这三种意义,是依《如来藏经》的,所以说:「依如来藏修多罗,我后时说应知」。在论到如来藏的九种譬喻时,《论》卷四(大正三一.八三八中)说:
「法身及真如,如来性实体,三种及一种,五种喻示现」。
「法身」、「真如」、「如来性」(tathāgata-gotra),用九种譬喻来表示。譬喻法身的有三喻:佛;蜂蜜;(糩内的)坚实。譬喻真如的有一喻:(粪内的)真金。譬喻佛种性的有五喻:地(中宝)藏;(果)树(芽);(弊衣内的)金像;(贫女怀妊)轮王;(泥模内的)宝像。依据《如来藏经》的九种譬喻,解说为法身遍满,真如无別,佛性实有。依这三种意义,说「一切众生有如来藏」,这是《宝性论》的如来藏说。
1.法身遍满义:法身是究竟圆满的佛果。大乘经中,主要是《华严经》,充分表达了佛身的遍满,没有一处没有法身的。法身无所不在,那么众生的身心中,也不能说没有佛身。「本论」颂说:「一切众生界,不离诸佛智」,所以法身遍众生,就是佛智遍众生,如《论》卷四(大正三一.八三八下)说:
「于众生界中,无有一众生离如来法身,在法身外;离于如来智,在如来智外。如种种色像,不离虚空中,是故偈言:譬如诸色像,不离于虚空,如是众生身,不离诸佛智。以如是义故,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
这一意义,是从如来法身(或佛智)的遍满,无处不至,而说众生身心中有佛智的。《华严经.宝王如来性起品》所说:「如来智慧,无处不至。……如来智慧、无相智慧、无碍智慧,具足在于众生身中。……如来智慧在其身内,与佛无异」,正是这个意义。众生身中有如来法身(智慧),与佛无异,所以可说众生有如来藏了!从佛而说到众生,在说明上,有佛的智慧,(从外而)入于众生身中的意义,如《楞伽经》说:「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观无量寿经》说:「诸佛如来是法界身,入一切众生心想中」。如《华严经.如来出现品》,梵文也有「随入」(anupraviṣṭa)的意义。这与修持观想中,观佛从外而入于自己身心中,进而观自己身中有佛,自身是佛,也有一定的关系。
2.真如无差別义:《论本》偈说:「以彼净无垢,性体不二故」。本性或译自性(prakṛti),清净,不二,《释论》解说为约无差別的真如说。在九种譬喻处,以真金来比喻,如《论》卷四(大正三一.八三八下)说:
「以性不改变,体本来清净,如真金不变,故说真如喻」。
「一切诸众生,平等如来藏。真如清净法,名为如来体。依如是义故,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
清净不二,就是清净而没有改变,本性是没有垢秽与清净的改变,而只是如此如此的清净,所以用金性的不变作比喻。后一偈,汉译有点重复、不明显。这一偈的梵文,是与《大乘庄严经论》所说:「一切无別故,得如清净故,故说诸众生,名为如来藏」,完全相同。本性无差別,指心的本性清净说。本性清净,为什么可称为如来藏?tathāgata(如来)的 gata 或 āgata,有来去(行)、到达、入的意义,如来是(真)如的契入、体得者,也就是真如离杂染而达最清净(法界)阶段。如来之所以为如来的清净真如,是一切无差別的,与众生如没有任何差別,只是众生(如)为烦恼所覆障而已。这样,众生本性清净而为烦恼所覆,当然可以称为如来藏了。
3.佛种性义:种性(gotra)是如来藏三义中重要的一义。《论本》偈说:「依一切诸佛,平等法性身」,依梵本,是「佛种性」。种性是印度的阶级名词,如婆罗门种性,刹帝利种性。生在某一种性中,在社会上,就属于这一种性。所以种性有血统的意味,如血统不同,就不属于这一种性了。应用在佛法中,佛是最高上的,众生可以成佛,那众生应有佛性;佛种性是对佛果而说的。在如来藏九种譬喻中,后五喻是比喻佛种性的。先说:「佛(种)性有二种:一者如地藏,二者如果树」,这是通说。然后约金像,轮王,镜像——三喻,分別的说明,如依种性而生起佛的三身。「以依自体性如来之性(界)诸众生藏,是故说言一切众生有如来藏」。这意思是:依如来界,说一切众生之(如来)藏。所以《论》上说:「以是义故,说如来性(界)因。此明何义?此中明性义以为因义」。如来性——如来界(tathāgata-dhātu)的界,是「因」的意义。依如来界为因而有如来果,所以种性约因说,依如来界说。《论》中并引《阿毘达磨大乘经》,「无始时来性」(界),以说明种性;引《胜鬘经》说:「依如来藏故证涅槃;世尊!若无如来藏者,不得厌苦乐求涅槃」。这都是为了说明:「如来藏:究竟如来法身,不差別真如体相,毕竟定佛(种)性体,于一切时、一切众生身中皆无余尽」。这样,虽说三义,其实只是一事。「如来法身」,「不差別真如」,「毕竟定佛(种)性」,不就是如来藏的三义吗?所以三义只是一事,不过说明不同:从佛说到遍众生中,是法身遍满义;从众生说到有佛性,是佛种性义;约众生与佛平等说,是真如无差別义。虽有三义,都是为了说明「一切众生有如来藏」。
《宝性论》是以三义来说明如来藏的,如说明如来藏「自体」,《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八中)说:
「自性常不染,如宝、空、净水」。
三种譬喻,汉译本所说缺略。依梵本及藏文本,显然也是约三义说的。如来法身的威神力,能成就众生,如摩尼宝珠,能随众生的意乐而成就。真如不变异,如虚空一样。如来种性对众生而起慈悲柔和心,与净水的润泽一样。虽有三种譬喻,同样的比喻了「自性常不染」,本性清净,这就是如来藏自体。不同的说明,其实是相通的。如四大章中,说明如来藏的,是「界」。如来藏的九种譬喻,汉译本说:「诸佛者,喻如来藏」;一直到「摸像喻者,如来藏相似」,梵文本都是如来界。又如「真如有杂垢,及远离诸垢」,就是佛界(buddha-dhātu)与佛菩提(buddha-bodhi)二章,那么佛界与如来藏,都就是有垢真如(samalā-tathatā)了。总之,依《宝性论》所说,法身(遍入众生),真如(清净不二),(众生有)如来界——种性,是一体三义,如来藏是依此而立名的。如来藏本性清净(prakṛti-pariśuddha),在烦恼所藏(kleśa-kośa)中,还是本净的。本性净而还在烦恼藏中,所以说「一切众生有如来藏」,约众生位说。点出众生位中的本清净性,最重要的是:如来藏是成佛的因性。
二、自性清净心:与如来藏有关的大乘经,说到了自性清净心(prakṛti-pariśuddha-citta)。如来藏说的特征,是在众生烦恼覆藏中,有本性清净的如来。本性清净而为烦恼所覆,与《增壹阿含》「心本清净,为客尘所染」说,有共同意义,所以如来藏说的经典,也就说到了自性清净心。自性清净心是如来藏的別名,但与如来藏不同,在佛教的法义中,有著悠久的渊源。《胜鬘经》在说如来藏时,这样说:「(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染,亦难了知」。所说的自性清净心,就是「自性清净如来藏」。《不增不减经》说:「我依此清净真如法界,为众生故,说为不可思议法自性清净心」。所说的清净真如法界,就是法身,众生,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別名。《宝性论》中,在说如来界时,自性清净心是如来藏別名;在说如来菩提时,也就是佛的自体,如《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中)说:
「向说佛法身,自性清净体」。
「清净者,略有二种,何等为二?一者、自性清净;二者、离垢清净。自性清净者,谓(自)性解脱,无所舍离,以彼自性清净心体,不舍一切客尘烦恼,以彼本来不相应故。离垢清净者,谓得解脱。又彼解脱不离一切法,如水不离诸尘垢等而言清净;以自性清净心远离客尘诸烦恼垢,更无余故」。
自性清净,是如来藏——众生位;离垢清净,是佛位。其实,佛也还是自性清净,因为心从来不与烦恼相应。离烦恼,得解脱,也只是本来清净。所以自性清净心,在众生位没有减少,成佛也没有增多,如说:「不减一法者,不减烦恼;不增一法者,真如性中不增一法,以不舍离清净体故」。
自性清净心,是心、自性、清净的结合词。心(citta)是心意识的心。自性(prakṛti),也译为本性,如《般若经》中的本性空(prakṛti-śūnyatā),或简称「性空」,就是 prakṛti。prakṛti 有事物本原的意思,如数论(Sāṃkhya)所立二十五谛,与我(ātman)相对的自性,就是 prakṛti,是展开万化的本原。佛法中別有 svabhāva,意义为自有自成的,一般也译为自性。般若法门所说的一切法无自性,就是没有 svabhāva。《般若经》所立的自性空(svabhāva-śūnyatā)、无性自性空(abhāva-svabhāva-śūnyatā),鸠摩罗什(Kumārajīva)译为有法空与无法有法空;自性与有法,也就是 svabhāva。说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析假见实,依相立法,而说一切法有「自性」(svabhāva)。《大毘婆沙论》说:「如说自性,我、物、自体、相、分、本性,应知亦尔」。依说一切有部,自性(svabhāva)与本性(prakṛti),是看作同一意义的。《般若经》与龙树(Nāgārjuna)论,依本性空而说无自性空,是有对治「自性」意义的。受说一切有部影响的大乘有宗,无论是经与论,都应用自性(svabhāva)一词,也偶尔说 svabhāva-śuddha——自性清净。prakṛti 与 svabhāva,虽被认为有共通的意义,而说心本性清净,大都是用 prakṛti 的。自(本)性清净心的清净,梵文主要是 prabhāsvara,光明清净的意思,如《阿含经》(巴利本作 pabhassara)与《般若经》所说的心清净。《宝性论》中,与烦恼相对的本性清净心,也应用这一术语。如对不清净而说清净,或说一切法清净,常用 śuddha 或 viśuddha;《般若经》说一切法清净,也是用 viśuddha 的。还有 pariśuddha,是纯净、极净的意思,大都用于体见清净,证得清净,离烦恼所显的清净。
本性清净心,心本性清净,是渊源于《增壹阿含经》的,为大众部(Mahāsāṃghika)、分別论者(Vibhajyavādin)所宗。说如来常住不变的如来藏说,融合了心性本净说,而说「自(本)性清净心」。从《阿含经》以来,心性清净,就与客尘烦恼(āgantuka-kleśa)对说,含有主体——本性(prakṛti)与客性(āgantukatva)的关系。烦恼是附属的,虽现起染污相,却不能改变心本性的清净。烦恼怎么不能影响心,而能保持心的清净本性呢?《宝性论》卷二,引《胜鬘经》(大正三一.八二四下)说:
「世尊!刹尼迦善心,非烦恼所染;刹尼迦不善心,亦非烦恼所染。烦恼不触心,心不触烦恼,云何不触法而能得染心?世尊!然有烦恼,有烦恼染心,自性清净心而有染者,难可了知」!
客尘烦恼与本性清净的关系,依《胜鬘经》所说,多少可以了解一些。在常识上,我们的心,或与烦恼相应,似乎心也成为染污的。大众部说:一切法唯有善性与不善性,没有第三性——无记性。《宝性论》也说:「法界中,善心不善心俱,更无第三心」。依世俗谛说:心是刹那——刹尼迦不住的。生灭不住的善心,与烦恼不相应,当然不能使心成为染污的。刹那不善心,也不是烦恼所能染污的,因为心不能触烦恼,烦恼也不能触心。为什么不能触(合)?心与烦恼同时,即生即灭,不可能使同时俱起的有生有灭,成染成净。《增壹阿含经》说:「法法自生,法法自灭,法法相动,法法自息(定)」,就是「法法不相到,法法不相知」的道理。这是在刹那生灭不住中,体会出当下不动,法法各住于自性,这怎么能染污心呢!然而,世俗谛中,有烦恼,有烦恼染心而成为不善(有部称为「相应不善」);称为不善心,而心却还是本性清净的,这实在难以了解!上座部(Sthavira)立无记心,所以无所谓善恶的(本性)心,与不善相应而成为不善心。大众部不立无记心,所以虽有染污心的现象,而心不失清净的本性。从不立无记,本性与客性去理解,才能正确理解如来藏说中的本性清净心。早期的如来藏说,本性清净心还不是所传的第八净识,或第九识,只是六识——平常心识的本性,不过习惯的称迷妄的为六识而已。《胜鬘经》以刹那心来表示本性清净心。如来藏禅(tathāgatagarbha-dhyāna)传来中国,成为禅宗,如六祖《坛经》说:「但能离相,性体清净」。「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以无住为本」:也是念念不住中见本性。在妄心外別立真心,怕不是如来藏学的正义!
三、不空与种性:《胜鬘经》立空如来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不空如来藏(aśūnya-tathāgata-garbha),如《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引经(大正三一.八四〇上)说:
「胜鬘经言:世尊!有二种如来藏空智。世尊!空如来藏,若离、若脱、若异一切烦恼藏。世尊!不空如来藏,过于恒沙不离、不脱、不异不思议佛法」。
《宝性论》继承《胜鬘经》说。依如来藏说,《般若》等大乘经说「空」,是正确的,但还是不了义的。如来藏是本性清净心,著重于客尘烦恼空。对本性清净心来说,烦恼是客性——外铄的,附属的,与心性清净,是本来別异而相离的。生死中的众生,有烦恼、有业与苦阴,也就是有为法(saṃskṛta-dharma)。《大法鼓经》说:「空彼一切有为自性」。《央掘魔罗经》说:「离一切烦恼,及诸天人阴,是故说名空」。《大般涅槃经》说:「空者,谓无二十五有,及诸烦恼,一切苦,一切相,一切有为行」。这都是说有为诸行是空。《不增不减经》与《胜鬘经》,以如来藏为自性清净心,所以只说烦恼空,烦恼是造业受苦的根源。依空如来藏说,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真如,法界,也可以说是空,而其实是说离烦恼诸行,烦恼诸行空而已;诸行空,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体是不空的。如来藏有无量数的不思议佛(功德)法,与如来藏相应,不异而不可分离的。如《论》说:「不空如来藏,谓无上佛法,不相舍离相」。不相离的无上佛法,就是称性功德,这不但是有的,而且是有作用的,如《论》说:「若无佛性(界)者,不得厌诸苦,不求涅槃乐,亦不欲不愿」。「见苦果乐果,依此(种)性而有;若无佛性者,不起如是心」。见世间苦而想离苦,见涅槃乐而想得涅槃,厌苦求乐而發的希愿欲求心,是众生离苦得乐,舍凡成圣成佛的根本动力。这种向光明喜乐自在的倾向,就是如来藏称性功德的业用。如来藏三义中的种性(gotra)义,是如来藏的要义,指如来藏相应的无数不思议佛功德法,也就依此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然如来藏在众生身中,不一定能發菩提心,求成佛道,问题在虽有厌苦求乐的动机,但没有遇到、亲近善知识,不曾修习大乘信心,所以或学二乘法,或但求世间乐,不过总是要依如来藏而成佛的。《宝性论》引《华严经》,「乃至邪见聚等众生身中,皆有如来日轮光照」,就是说明这一意义。这样,世间、出世间、出世间上上善法的根源,都是如来藏不思议功德的业用。是成佛的种性,所以名为如来界(tathāgata-dhātu),界就是「因义」。
如来藏可以说是空,但空是与烦恼等不相应,而如来藏自体,与如来藏相应的不思议功德法,是决定不空的。如来藏有空、不空二义,正是虚妄法空,真实法不空的立场。或者从缘起有与性空,妙有与真空去解说,显然是不符合经论的本意。如来藏有空与不空义,而《胜鬘经》又说:「二种如来藏空智」。空与不空,都称为空智(śūnyatā-jñāna),《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解说(大正三一.八四〇上)为:
「如是以何等烦恼,以何等处无,如是如实见知,名为空智。又何等诸佛法,何处具足有,如是如实见知,名不空智。如是明离有无二边,如实知空相。……以离第一义空智门,无分別境界,不可得证,不可得见,是故圣者胜鬘经言:世尊!如来藏智名为空智」。
空的知道是空的,离增益的有边;不空的知道是不空的,离损减的无边。也可以说:「客尘虚妄染,本来自性空」,知道是本来空的,所以「不减一法」。「不空如来藏,谓无上佛法,不相舍离相」,本来具足,所以「真如性中,不增一法」。这样,空与不空的见知,不增不减,能远离有无二边。离二边的中道,能如实知空相(śūnyatā),如来藏智也就名为空(性)智,空性是无分別智境。以空为无,因空而显的如来藏自体清净,名为空性,与瑜伽者所说的相同。依无分別智证第一义空性(paramârtha-śūnyatā),所以引《摩诃般若经》,《金刚般若经》义。根本智证第一义空性,名为空性智,会通了初期大乘的空相应经。
《大般涅槃经》一再说:「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真我名曰佛性」;「我性及佛性,无二无差別」。我(ātman),佛性(buddha-dhātu, buddha-garbha),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是同一内容。《涅槃经》「初分」所说的我,除佛果常乐我净的我以外,著重在众生位中的真我。《央掘魔罗经》也一再说「如来藏我」。这二部经,与《如来藏经》所说的如来藏、佛性,富有神我的色采。《胜鬘经》以如来藏为本性清净心,所以说佛果的常乐我净,不再说众生位的(如来藏)我。《宝性论》也是这样,只说果位的常乐我净。《释论》引偈说:「如清净真空,得第一无我,诸佛得净体,是名得大身」;解说大身(mahākāya)「是诸佛如来实我」。这一偈,与《大乘庄严经论》偈相同,也约佛果说。虽然众生位中,仍有可以说我的意义,但在文字表面上,经中如来藏的自我色采,大大的淡化了!这是《宝性论》主与瑜伽学者的共同倾向。
四、转依:从众生生死到如来涅槃,当时的佛教界,提出了转依(āśraya-parāvṛtti)一词。在汉译《宝性论》中,转依是被译为「转身」,「转」或「转得」的。生死是杂染的,涅槃是清净的,如两不相干,那不能说某人成佛得涅槃了。本来,从前生到后生,从生死到解脱,前后间有什么关联,部派间早已考虑到,有的提出不可说我(anabhilāpya-pudgala),胜义我(paramārtha-pudgala)的说明。《大般涅槃经》说:「何者是我?若法是实、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变易,是名为我」。外道立我的意义,也大致是这样。在《宝性论》等论中,提出了转依说。依(āśraya)是依止,是生死与涅槃的所依体;依此,从生死而转化为涅槃,就是转依。《大宝积经》卷一一九〈胜鬘夫人会〉(大正一一.六七七下)说:
「生死者,依如来藏;以如来藏故,说前际不可了知。世尊!有如来藏故得有生死,是名善说。……如来藏者,常恒不坏。是故世尊!如来藏者,与不离解脱智藏,是依、是持、是为建立;亦与外离不解脱智诸有为法,依、持、建立」。
依如来藏,才能善说众生有生死涅槃,如来藏是生死与涅槃的依止。从生死而转为涅槃,就是如来藏转依——转生死依为涅槃依。《不增不减经》说:如来藏「是一切诸法根本」;「住持一切法,摄一切法」,也就是为依止的意思。
生死依如来藏,如《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二下)说:
「地依于水住,水复依于风,风依于虚空,空不依地等。……阴入界如地,烦恼业如水,不正念如风,净心界如空。依性(界)起邪念,念起烦恼业,依因烦恼业,能起阴入界。依止于五阴,界入等诸法,有诸根生灭,如世界成坏。净心如虚空,无因复无缘,及无和合义,亦无生住灭。如虚空净心,常明无转变,为虚妄分別,客尘烦恼染」。
生死,是诸根的生起与败坏。净心,是如来藏异名。邪念、不正念、不善思惟,都是不如理作意(ayoniśo-manasikāra)的异译。推求生死的根源,到达不如理作意,不如理作意是依于净心的。这就是生死依如来藏而有,但如来藏净心,却是虚空那样的无所依止,也不受生死虚妄的影响。《维摩诘所说经》说:身以欲贪为本,欲贪以虚妄为本,虚妄分別以颠倒想为本,颠倒想以无住为本;「无住则无本」,「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与依如来藏而有生死的意思相近。一切不离于真如(tathatā),一切不出法界(dharma-dhātu),正如一切色不离虚空那样。但在如来藏学中,如来藏不生不灭,常住不变,本来清净,与无边佛法不相离,更具有充实的内容。「为虚妄分別,客尘烦恼染」,所以有生死,如远离虚妄分別,出烦恼藏,如虚空回复本来的明净,那就是菩提与涅槃——转依了。《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上)说:
「无垢如者,……于无漏(法)界中,远离一切种种诸垢,转(杂秽身,得净妙)身」。
「如来藏不离烦恼藏所缠,以远离诸烦恼,转身得清净,是名为(转依的)实体」。
《宝性论》所说「离垢真如」部分,名〈菩提品〉,汉译作〈身转清净成菩提品〉。全论分八义,与《大乘庄严经论.菩提品》的「诸佛法界清净」六义,是一致的。转依清净的实体(自性 svabhāva),就是离垢清净的如来藏,如《论》说:「佛功德无垢,常恒及不变」。「佛身不舍离,清净真妙法,如虚空日月,智离染不二。过恒沙佛法,明净诸功德,非作法相应,不离彼实体」。转依的实体,是不离一切明净功德,常恒不变,非作法的。说到「转身实体清净」,有二清净,其中「离垢清净者,谓得解脱。又彼解脱不离一切法,如水不离诸尘垢等而言清净,以自性清净心,远离客尘诸烦恼垢,更无余故」。离垢清净,只是本来那样的清净。约智能证得说,说二种无分別智为「因」;约离烦恼而得说,说远离二障为「果」。其实,只是「智离染不二」的实体。《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中——下)说:
「依彼果离垢清净故,说四偈:……无垢功德具,显现即彼体。蜂王美味蜜,坚实、净真金,宝藏、大果树,无垢真金像,转轮圣王身,妙宝如来像:如是等诸法,即是如来身」。
转依所得的如来身,举《如来藏经》的九种譬喻,这正说明了,具一切功德的如来藏,出烦恼藏,就是如来法身(dharma-kāya)。《宝性论》所说的转依,菩提,一切功德是本具的,与瑜伽学者,显然采取了不同的观点。
校注
《大宝积经》卷一一二〈普明菩萨会〉(大正一一.六三二中)。 《中观论疏》卷三(大正四二.四〇下)。 《密宗道次第(略)论》(《现代佛教学术丛刊.密宗思想论集》二四八)。 《景德传灯录》卷九(大正五一.二六七下)。 《佛性论》是《宝性论.如来藏章》的解说,但内容更接近瑜伽学,所以留在下一章说。 《开元释教录》卷六(大正五五.五四〇中)。 《大唐内典录》卷四(大正五五.二六九中)。 中村瑞隆《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序说》(一——二)。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六下、八四七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一(大正三一.八二〇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一(大正三一.八二一中——八二二中)。 《无上依经》卷上(大正一六.四七〇下——四七一上、四七三中——下)。 《瑜伽师地论》卷七四(大正三〇.七〇七上、七〇七上——中)。《显扬圣教论》卷八(大正三一.五一七上、五一七上——下)。 《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三(大正八.七〇〇下——七〇二上)。 《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七(大正八.七二二中——七二三下)。 《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七(大正八.七二五上)。 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六一〇——六一二)。 《大乘法界无差別论》(大正三一.八九二上)。 中村瑞隆《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序说》(三六——四二)。 《入大乘论》卷下(大正三二.四九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下)。《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二中)。《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中)。《大乘庄严经论》卷二(大正三一.五九六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八中)。又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二上)。 《大乘庄严经论》:1.卷一三(大正三一.六六一下)。2.卷一(大正三一.五九四上)。3.卷二(大正三一.五九九中——六〇〇上)。4.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中)。 《摄大乘论本》卷下(大正三一.一五〇中)。 《佛性论》卷一(大正三一.七八七下)。 《入大乘论》卷下(大正三二.四九中)。 如《大乘庄严经论》,依《瑜伽师地论》而立〈菩提品〉(大正三一.六〇二上——六〇八中);《摄大乘论本》略说〈果断分〉而广明〈果智分〉(大正三一.一四九上——一五二上)。 《大宝积经》卷一一九〈胜鬘夫人会〉(大正一一.六七七上)。 《大法鼓经》卷下(大正九.二九七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下)。 《大乘庄严经论》卷二(大正三一.五九六中)。又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四下)。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三五(大正九.六二三下——六二四上)。 《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二(大正一六.四八九上)。 《观无量寿佛经》(大正一二.三四三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四下)。 引文均见《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三九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三九中)。 中村瑞隆《梵汉对照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五一——五二)。《藏和对译究竟一乘宝性论研究》(七三——七四)。 《大宝积经》卷一一九〈胜鬘夫人会〉(大正一一.六七八上)。《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大正一二.二二二下)。 《不增不减经》(大正一六.四六七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〇上)。 《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卷七六(大正二七.三九三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二(大正三一.八二四下)。 《增壹阿含经》卷六(大正二.五七五下)。 《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大正四八.三三八下)。 《大法鼓经》卷上(大正九.二九一中)。 《央掘魔罗经》卷二(大正二.五二七下)。 《大般涅槃经》卷五(大正一二.三九五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〇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一上)。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三一中)。 《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大正一二.二二一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二(大正三一.八二四中)。又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二中)。 《大般涅槃经》卷七(大正一二.四〇七中)。又卷八(大正一二.四一二下、四〇九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下)。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大般涅槃经》卷二(大正一二.六一八下)。 《不增不减经》(大正一六.四六七下)。 《维摩诘所说经》卷中(大正一四.五四七下)。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四(大正三一.八四一中)。【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39 册 No. 37 如来藏之研究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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