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大休珠禅师普说卷第十
南华寺安众普说，大海水波浪浩渺，何曾有意？禅和子机锋峻利，尽属无心大事，不由人计较做来，自然恰好小哉！只用小见识说法，难以投机，曹溪乃天下之法席儿孙遍满大地。即今祖庭摊损避懒者，袖手旁观，孰肯支撑？然而成与不成，听凭龙天拥护，但主法者具此心念，庶不上愧祖师，下接后昆。盖此道场，自六祖去后，冷落千余载；憨大师谢世，又经三十秋，法门衰相，祖道荒凉，慕道者无人接引，發心者无人提持，缅想心酸，痛哭流涕。山僧既入祖师门，当行祖师事，六祖和尚、憨山大师所立法则，不可违犯，所行规矩，依而行之，不可动著一丝毫许。何故？佛佛道同，岂有他哉？所有百房八百年来立定，亦为拥护山门守定故基，实非分外善知识难得接续甚亏，百房勤旧，众等镇守，而有今日相聚之期，大人宜用大见识，包罗万象，向道者皆入吾门。所以山僧以此管见，略窥大道，不贪浙中丛林之次第，一旦卸却曳杖南行者，正为此也。曹溪门下五千大众有志向道者甚多，若能一念回机，便同本得，何愁法道不布衍于天下？况此际世乱纷纷多事之秋，贵吾人深山穷谷修行，以善法障回百川，使国家安而天下平，万民乐业，正所谓最尊最贵法王孙，图名图利被人轻，但愿大众守分过时比世碌碌者，何啻万倍哉？若然，尔即是我，我即是尔，尔即是祖，祖即是尔。佛祖不是別人，便是不起众生。念众职事，既领其职，当知我心山门八字打开，要来者，任他来，要去者，任他去，莫分贫富贵贱，休別智慧愚痴。恁么就是法法平等，无有高下，则人人沾其利益，方合道人本怀。且道如何行履，会得吾言？良久，云：遇曲逢湾无彼此，凹凸高低一坦平。珍重！
结制普说。掣风掣颠老头陀，天下禅和没奈何。佛来祖来齐吃棒，大都年老变成魔。师良久云：三世诸佛如是说，历代祖师如是说，天下老和尚如是说。山僧今日如是说，要知所有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既无一切法，则三世诸佛不恁么说，历代祖师不恁么说，天下老和尚不恁么说，山僧亦不恁么说。嗟哉！末法之人，信根浅薄，智力衰微，不肯刻苦參究，焉能彻法源底？或一年半载，略用功夫，以聪明见领，略一知半解，认著个主人公，逢人便喝为师，不下钳锤，懡㦬放过，使野犴遍地瞒昧人家男女，正是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若有法与人，名野犴鸣，说法无可说，名曰狮子吼。正是义中无句，句中无义，如五台山上云蒸饭，如此说，不妨炽然说。若以文字，塞人天机；若以道理障人真智，非但不能为人天眼目，抱瓮之流，自了无暇。大众生死事大，各各扣己而參，一时一刻清净一时一刻是佛。然而清净俱不执，何劳更问祖师禅？
说戒普说，大众！今夜羯磨明日说戒，身三口四之愆，尤从头發露俱消雪。所以道：罪性本空犹心造，心若忘时罪亦忘，心忘罪灭两皆空，是则名为真忏悔。若忘心自忘物，忘物则忘人，人物俱忘，看是何物？这裡识得破，善入戒体，去来本自在，真心任遍知。其或未然，古人道：著相持戒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有等外道，闻恁么说，他也道无为无为，末法当代，去圣时遥，如粤地天边之所。无智人辨別，竟递相聋瞽，瞎人眼目，又扯无为，无所不为，便纵行婬怒痴，广肆杀害，亦曰无妨，罪过罪过。如山僧不涉世谛，远离尘嚣，心中亦无远离之念，信口道来，不假思议，自然恰好，从朝至暮，觅丝毫生相不可得，觅丝毫灭相不可得，将不可得又不可得，又不妨应用于千差，此名无为，无所不为。山僧为诸人说破，当舍妄归真。皈依佛。佛者，自性之觉体；皈依法法者，一念心清净。皈依僧僧者，即自性之真体也。如此自心受持，不涉外缘，即不皈依邪魔。外道、外道者，心外有法，名为外道。或见光见花、见佛、见菩萨、幢幡、宝盖、童子来迎，俱是外道、魔王眷属。在正教观来，趁出法海边外，永不闻佛法之名。何故？谤大般若，毕竟如何即是？我要你正不许邪要，你是不许非，要你上不许下前有僧问山僧：如何是向上事？山僧向他道：但莫向下。语既如然，事事如然。大众！粤地法道无闻，善知识难遇，当生庆幸，不可空过时光。努力今生须了却，莫教永劫受余殃。下座。
解制普说。师云：龙牙道：天下名山到因脚辛苦，多年与袜著。而今老大不能行，手裡把柄破木杓。又五祖演道脚也不能著草鞋手，也不能把木杓端坐受供养，施主常安乐。又千岩常云：尽大地是只破草鞋，尽大地是个破木杓。要把便把，要著便著，佛祖何曾摸得著？山僧则不然，到晚归单长伸脚爬下，眠床便著袜，日食三餐即便休，没有工夫去摸索。向摸索时摸到，无可摸开眼也著无可摸处，再摸索合眼也著。正谓时逢末运，山僧以不欺之心为诸人点破。今时參禅人认著昭昭灵灵为主人公，纵有省悟处，悟迹犹存，己见尚在，骑个驴儿不肯下，不道不是，怎奈矮子泥壁不肯虚心亲觐。明眼师家煆炼见地不辩青黄性理，一味儱侗自瞒，瞒人自欺欺人，正是一盲引众盲。不特今人如是，即古亦如然。石霜禅师有泰首座请益，霜云：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冷湫湫的去、一念万年去。古人素朴得师一语，便恁么。二十年后石霜圆寂，众拟请首座居方丈位。时九峰为侍者，乃曰：会得先师意，某亦执侍。遂问曰：余俱不问，秪如先师道：一条白练去，作么生会？泰云：此明一色边事。峰不肯。泰云：不肯某那？峰曰：是。泰云：装香来，香烟起处，泰便脱去。峰抚背曰：坐脱立亡即不无，先师意旨未梦见在。且道过在甚么处？只解恁么去，不解恁么来，可谓智眼不圆，见处遍枯。昔婆子烧庵也，为坐在者裡。若会得，九峰不肯，首座便会婆子烧庵，会得婆子烧庵便会。高峰睹五祖演真赞得省，因雪岩问著无梦，无想便去，不得复疑，又參数载，忽夜枕子堕地，方得瞥地。古人亦云：悟后若不遇人，必定杜撰，为人不得。山僧往往见僧入门，拟呈见解，大棒打出，正为不许坐在净白地上。不见马大师參见南岳，让得旨之后，直往江西，让遣僧探问：有语记将来。正值上堂云：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少盐酱。大众！你看他彻的人，出言吐语，你还知解得他么？便是彻底掀翻。和窠搂碎浑身，跳入法海，方可利生接物，放口说禅，各各摸索看。还相应也未？若未相应，莫道无事好。若真有悟入处，不存悟迹，十二时中洒洒落落，离对待绝是非，无丝毫隔碍，通身庆快，机辩纵横，名曰度人。师方登祖位，作众人之依止，亦名菩萨应世。更有一种參禅人，少有见地，见地不脱，遇逆顺境，便过不得，胸中逼逼塞塞，通身窒碍，此人决定不了生死。山僧在天童亲近密老和尚正拟此事，在方丈外，闻有人言无心方合道，即身心廓落，一轻得个入处，便进方丈问曰：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某即今觅心了不可得，又识个甚么心？密云：你即今在甚么处？遂顿足云：在者裡。密云：你且去，明日来复到。显圣參尔和尚，才拟问，尔大笑，推出山僧▆拟又參三年。一日，正疑此事，值穿衣时，似乎乾坤翻转，四大分散，方得目前无碍，受用自在，机辩纵横。大众！山僧将古今一齐拈出了也，还有末后一句说向诸人顾视，左右云：路远夜长休把火，直须当道与人看。掷拂子，下座。
普说。付法一事，付无所付，于无所付中，接引人人归正路耳。况此事人人本具，个个不无，在善知识淘汰成就，使大者大成，小者小就。既将佛祖慧命委付共人，自然拳拳服膺，守持勿失，久则道力自充，不觉为出世人矣。山僧既蒙宝寿雨，师翁将象田一枝，两手分付，我不忍断，故接之。若据本怀，举世无可我意者，若一味单提格外一著子，令一切人攀揽不著，虽使宗风振于当世后，绝无人得，不辜负先人一片苦心乎？况世乱纷纷，光景不长，危如垒卵，恐一不测，将象田一脉断却，得不愧于心乎？丙戌，余主越城天华寺，只得放倒头来，付嘱几人，正使宗风不致寂寥，后学还有依栖或天下善知识，乃至一省一府、一县一山，成就他为人，启迪后昆，纵是佛来与祖来，一一收归法海裡，益之也广，利之也深，如博山亦是大善知识。开堂二十余年，未曾付嘱一人，使江西法道寂寥会下，纵有英灵之士，不过为粥饭主人耳。天奇付三百七十人，唯无闻聪一枝，天童接起宗风大振，海内洞山亦付四十余人，唯云居膺一枝，云门湛然，祖翁接起，儿孙遍满天下。若非上人高明远见，焉有今日事出世弘道，与独觉自了，实天地悬殊，诸人胡不看大人之用心乎？若守定一隅，浅见薄识，名小家子，祖庭倾颓，无人恢复，衲子挑包，无有投奔。故大圣兴慈建丛林立法，则兴教化者，正为此也。子问付法之益，故将本意酬之。千个參学者不如一省，發者千个省發者不如一，付法者千个，付法者不如一，出世者以此较之。付法出世者，必有长不付法而流落者必有短长。短岐分子，当自辨珍重！
普说。乃云：大凡善知识向古人说不到处说。学人向闻所未闻处，闻说不到处说，只贵悟彻源头七通八达目前无碍，自然谈说亦无碍。不见岩头示雪峰语，直须一一向自己胸中流出，方乃盖天盖地，法性汪洋，波澜阔大，滔滔不竭，名辩才无碍三昧。若能全身跳入法海中，信口说禅，如壮士伸臂，自然省力，有义路话，易说易闻，无义路话，难说难闻。不见古德云：五台山上云蒸饭，佛殿阶前狗尿天，刹竿头上煎鎚子，三个猢狲夜簸钱。如朝宗和尚颂，三界惟心，万法惟识。曰：唐家滨裡沈秀才，头上顶个木棺材。手裡拏片车戽板，白眼洋洋叫死来。又颂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话三十夜裡月亮，堂堂我去看稻。贼来偷秧翻身跳板，头上夹头毛一把，揪来端端是个和尚。你看他岂不是信口说么？学者若漆桶不破，实是难闻。欲为人天师范，须效朝宗和尚法则。迩来轻意为人师者，问著口裡水漉漉地，勉强支吾，倘有施主请上堂，小參：昼夜不安，叉手寻思，似斗袈裟，纵然斗来，是片锦绣，有甚么交涉？粗看则有文理细看，无有益处。后学初机，无可开豁，致使学文字语言、看诗韵，学平仄做诗偈，空过时光，失正修行路，日用施为，一味庄点，无明满肚，此皆今时人之习气。嗟哉！生死命根不断，临终之际，要死不能死，要活不能活，懡㦬而去，到眼光落地之时，悔亦晚也。若真正达道之人，由他骂由他誉，礼三拜，不喜打，三拳不嗔，一味平等，如须弥山相似，八风撼而不动，管保出世无疑矣。珍重！珍重！參头问：香烟缭乱，灯烛煌煌，正与么时，请师拈出。师举杖云：一条拄杖两人扶。进云：口说𫍢讹无渊底，推门落臼总归源。师云：你这些葛藤从那裡来？參头便喝，师便打。进云：恁么则夜半泥牛吼，日午打三更。师云：不是时节。进云：须弥山上红波滚，大洋海底火烧天。师云：照顾眉毛。进云：一脚踏翻流水路，南山下雨北山晴。师云：露。下座。
戒子请普说，师竖如意云：四生六道皆为此事不明，所以争名夺利。此乃一念未觉，唤作无明。不觉生三细，忽然一起，转为境界，见于六根，名为境界，为缘长六麤，此教家极则之谈。宗门參究扫尽根本无明，要你当人彻去。若见得彻透，撮土成金，直指三细六麤，了不可得，庶几免地狱三途之苦。所以道：得人身如大地之土，为僧如爪上之土；为僧如大地之土，參禅如爪上之土；參禅者，如大地之土；于中悟道；出世者，如爪上之土。况生逢中国，六根具足，难得中之难得耳。诸人不可放过，乃佛乃祖，不得已而为之。建丛林，立规矩，说个參禅，说个律仪，不过陶汰，当人习气，乃至传衣付法，传者传此事，付者付此事，悟道成圣者成此事。此事既明，方免流浪六道。若一念嗔心起，递相攻兢，即受虎狼蛇毒之报。不见波斯匿王请佛斋时，佛指蝼蚁云：此蚁从七佛时曾为蚁身，至今尚在，可见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岂虚语哉？佛祖出世，具大慈大悲，奈业报使然，岂能替之乎？即此时人心迁变，喜怒不常，奸心巧计，业满贯盈，遂感时世大变，杀戮可止之乎？然一日万死万生者，只为业心不尽耳。若能一身清净，则多身清净，度一众生，即能度大地众生；领一人造业，则能令大地人造业，古人训导，防于未萌。千崖禅师云：要做出家人，须行四种事，參禅为第一，持戒为第二，作福为第三，礼诵为第四。而今只好口说时当末法僧行衰微，欲真參实，究者鲜矣。參不真诚，去道转远；出家人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是道人之本怀。若苟图安逸虚消白日柴不搬一束，菜不择，一茎不思，农夫劳役之苦不去，回光返照，可不叹耶？不见大慧和尚云：近来有三种僧，上者坐禅习定，中者点笔作诗，下者围炉说食，岂为道乎？若然，父母空生，汝身朋友，枉增汝志。师长虚为剃度天地，虚为盖载，得不负四恩乎？所以山僧细细，说者要汝戒，慎恐惧，使不落三途。况此事人人本具，个个不无，岂可唐丧光阴？若一念精进，道眼圆明，即上报四重之恩，下济三途之苦，可受人供养，可使在家人邀福忏罪，始得不愧。若不勉力行持，他生改头换面，虽有大慈大悲心，无可替得。近来主法人多，如我密印说，老婆禅者极少为知识，出言吐语，莫不皆亲履实践正，以斯道觉斯民安贵口耳之学也。而今为人师者，不可为法式，为徒者，不可为教诲，皆由人我不除，妄争优劣，岂可作人天眼目乎？不见汾阳三召不赴，讵同今时土地庙裡出世沿街，寻院开堂，法道下衰，诚为痛心奈何！时当末法，山僧未尝有意，致身人前初住象田时，把衣单文书散尽，仍欲陆沉众中，愿不能果，遂住静于滃洲深山。若将终身无奈越中三请之诚，只得混入此恶套中，免使法门寥落。近为师者，不以菩萨心而为事，虽有三百五百，举目皆是；后生晚辈，或有老迈不堪者，便不容纳，岂佛祖心行乎？佛法至此扫地矣？今日戒子请普说，不觉葛藤至此，为汝初机晚学，当別邪正识，是非不可因南面而认为知识也。良以一人错之于前，多人效之于后，递相聋俗，诚不可返。山僧为汝点破，生死事大，不是儿戏，努力殷勤，莫空过日。上来所说，行持也在裡许，警戒也在裡，许具眼也在裡，许了生死，办道业也在裡许。复召众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生？下座。
卷第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