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禅师语录卷之四
答上廓居士陈懋德问(云怡文宗)
(问云)「博山要见上廓,上廓未来,上廓亲到博山,博山已去,博山上廓为甚无缘?」
(答云)「早个相见,不道无缘。」
(颂云)森罗万象描真相,对面玄谭不隔丝;果到无缘亲切处,法身露出两茎眉。」
(问云)「昨礼博山,塔前小像宛然如生,为甚默默无言?」
(答云)「炽然说法无耳人闻。」
(颂云)塔前瞻礼,亲见师来,虽然无说,其吼如雷。」
(问云)「博山、上廓若非纸上一场懡㦬,几乎觌面蹉过,毕竟蹉也不蹉?」
(答云)「看脚下。」
(颂云)大地从来无缝罅,渠侬相见镜交光!若知蹉过都成妙,遍界逢师不覆藏。」
(问云)「和尚答句杀尽安居,要问杀法如何?」
(答云)「气急作么?」复笑云:「掷下刀来。」
(颂云)欃枪不尽成劳攘,放出屠龙手段豪;八面冲开锋路险,太平治象显功高。」
(问云)「蒙示末后句最为紧要,敢先问取当头一句?」
(答云)「掉转身来著。」
(颂云)出身先践后,退步急当前;抖擞袈裟角,乾坤包里圆。」
(问云)「古人末后句,因甚德山师不会,岩头弟子却会?」
(答云)「猛虎喉中飞活雀。」
(颂云)鹞过新罗鹘未知,从来家富产骄儿;德山也是随颠倒,爱放岩头卖弄师。」
(问云)「劫火烧空,洪水㳽天,风石搏击,山河粉碎,此际向何处安立?」
(答云)「把住噤喉。」
(颂云)惊天动地,意句交驰,一回捉败,痛与针锥。」
(问云)「自己与千万人同饿,偶得半升脱粟,还食自己?还食千万人?若食自己,安能独餐?若食千万人,如何分饱?」
(答云)「偪塞虚空,何分饥饱?」(复云)「夺食也甘当。」
(颂云)饥同饥!饱同饱!鼻孔从来无两窍;下咽紧把箸头看,彼此调和单复妙。」
(问云)「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东坡杜撰改云『大家都没事』,俗眼观之,却是大士憯刻,东坡平等。且道如何领取?」
(答云)「笑倒普陀岩。」
(颂云)大士热肠不毒,东坡冷眼有心;解道大家没事,岂知还著本人?」
(问云)「跛鳖曳尾泥中,脚脚著地;神龙夭矫云际,首尾无踪。两者孰实孰虚?孰胜孰劣?」
(答云)「深含独占更加參。」
(颂云)傍观者胜,高步者虚;两头坐断,亲炙毘卢。」
(问云)「眼见分明不肯全身拶入,过在甚处?」
(答云)「夜鼠愈走,冻蝇不飞。」(又云)「过在不肯处。」
(颂云)秪为分明极,翻令拶入难;衣间开一线,迸破转重关。」
(问云)「家珍虽不被劫,偷儿时来零窃,如何勦除?」
(答云)「一齐飏下著。」
(颂云)撒却闲家宝,免教作贼媒;外甥虽不肖,恰好用将来。」
(问云)「以尘劳烦恼作道场,谁为法侣?」
(答云)「十缠九结。」复云:「不是冤家不聚头。」
(颂云)瞥喜瞥嗔,与法为亲;泥猪癞狗,妙极通神。咦!我不是这般人。」
(问云)「宗家建立问答,与面壁胡僧是否同一鼻孔?因甚儿孙多事?」
(答云)「也是祖宗殃及渠。」
(颂云)祖祢若不殃及,子孙焉得绳绳?莫怪千差万別,分明列燄一灯。」
(问云)「廓今无问,师作何答?」
(答云)「早知居士,有此一问。」复云:「居士何不忌口?」
(颂云)居士无问,山僧无答;好个入门,石头路滑。」
(问云)「曹洞回互当头,临济当机不让,师法眼家,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眼云:『是曹源一滴水。』且道三家落处是甚么所在?」
(答云)「且过者边立。」
(颂云)一个回互当头,一个临机不让;和他法眼出来,总与三十拄杖。」
(问云)「曹洞四禁:莫行心处路、不挂本来衣、何须正恁么、切忌未生时。且道禁此之外又作么生?」
(答云)「別行一路滑如苔。」
(颂云)四禁分明绝断桥,行人到此太无聊;他家自有通霄路,不混渔郎不混樵。」
石头余居士云:「答事若以言句凑泊,皆属情见;拟议如绘士花,画得逼真,一段春色却描写不出。雪关大师能于不萌枝上点缀天葩、无影树头灿敷灵蕊,自是空谷应声、洪钟赴扣,其问在答处、答在问处,如环夹钩锁开合无痕。然则打鼓弄琵琶,海内赏音,不少是机也。陈云怡居士發起,余谓无舌人语须无耳人听始得,若不如此,唤作问答,剑去久矣!徒劳刻舟。」
答集生余居士问
(问云)「永明寿禅师云:『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为当參学事毕旋取西方?为复直下单提潜续净念?就中不无抗互,请和尚特为现前大众放一线道。」
(师云)「四料简乃永明大师宗教双通,融会禅宗净土,两无二种、一有多般,深救禅门偏枯之病也。盖狂禅掠虚,初无实地,高视祖庭,蔑裂净土,遂致念佛一门沉埋不显,非惟失释迦弥陀两教主普利三根之旨,抑且贻禅净两门永为矛盾之愆,故开〈料简〉极力融会,使禅徒无滞一隅通方知变,曲尽化仪之妙;杜教家人诬我宗乘,作担板汉之诮。六祖云:『东方人造罪愿生西方,西方人造罪求生何国?』此说乃曹溪单提惟心净土,政合禅宗,非毁往生、抹杀教意。若谓大鉴不韪西方,此人不独昧教,亦岂通宗?是谤南能之阐提,失却一只眼矣!又见赵州道:『佛之一字,吾不喜闻。』遂笑念佛人乃下根行径;或复引『念佛一声,漱口三日』之说为据,是皆邪见种草,陷弥戾车。永明大师深悯此辈,垂手拯拔,使知真禅宗即是真净土,唯心之外无別佛;真净土即是真禅宗,唯佛之外无別心。以心佛不可岐而二之、禅净不可离而异之,故拣云:『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当来作佛祖。』苟见真虎,似不必有角亦能噬人;苟悟真禅,似不必修净亦能成佛。然虎既狞而复有角,虎愈雄威;禅既通而兼有净,禅愈發明。以沉空守寂之枯禅,不若提醒念佛亦得三昧,故复拣云:『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以靠实踏稳之净土,远胜狂解失心,何关正悟?故复拣云:『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其无禅无净,原是毛道凡夫,既无开悟之机、复迷往生之路,自取轮回,佛亦难收。故佛辟净土一门圆收广摄,苟具信行愿三种,则虽不悟唯心,亦预同居化境,所谓才称宝号,即投种于莲胎;一發信心,便标名于金地。以戒善虽享天宫之乐,下品便胜其人;蜎蠕虽堕飞走之微,佛光遍触其类。临终十念,旃陀罗带业往生;舌吐莲花,鹦鹉鸟立亡奇特。是知念佛普被三根,圣凡齐、游四土,漫天布网,捞漉大地群灵;苦海架桥,度尽有情种类。永明往矣!谁作梯航?余谓云栖大师悲深智广,乘愿再来,禅净互融为一贯、宗教博综为圆乘。昔景濂宋学士,悟前身为半塘书经长老,即寿师脱胎应现。然则二百余年以来,永明老人安得久潜化迹,倦于津梁而径蔑闻其影响乎?今观《弥陀疏钞》博采广罗,抽《宗镜》之精华酿成美味;换禅门之格调振起莲宗。所谓滔天之际尚作慈舟;大夜方沉犹为宝炬,此永明而遯入云栖,藏真禅于净土、移少室于东林,非具眼者,曷能辨其来繇知其作略?独集生余居士蚤年熏持净业,得大师心髓之传;后来參究禅宗,运博山筹幄之筭。禅净双契,似戴角之虎,而坐云栖堂上弄爪张牙,欲余共作鼓簧,扬两家之丑,使各各知云栖脚下儿孙,转入博山社火,大似偷梁换柱,改门风而不改家传。然则唤博山禅宗,即云栖净土亦得;唤云栖净土,即博山禅宗亦得,又何移易丝毫?唯效颦不真、禅净两失,则不独云栖不许,即博山何取?毋怪乎集生居士料古简今、雪关道人饶唇鼓舌而揶揄不休也。秪如问禅净兼修者,为当先參禅而后修净土?为复先修净土而后參禅?故云旋取西方潜续净念。此问甚为泥于融会者必须甄別。若初心參学,宜求一门深入,不可脚踏两船。參禅则单提一句公案,彻悟本地风光;念佛则单提一句弥陀,究极唯心净土。然后融禅入净,似一毫致于太虚;融净入禅,譬一滴投于巨壑。可谓:埜色更无山间断,天光直与水相通。」
答雪航法主问(別号汝航)
(问云)「婆子烧庵,者僧如何?」
(答云)「任从风浪起,稳坐钓鱼舟。」
(问云)「上树落水同別?」
(答云)「一笼收取。」
(问云)「赵州救猫事若何?」
(答云)「父子心险。」
(问云)「那边不坐空王殿,是何旨趣?」
(答云)「为他不堕尊贵。」
(问云)「不问镜破光归,疑从何有?」
(答云)「扑得破,补得起。○」仍作此相呈,师改此相。
(复云)「且学雷公卦,逢人乞烂钱。」
僧(问云):「如何是宝镜三昧?」
师(答云):「不照闲光影,还他旧面皮。」
(问云)「如何是一老一不老?」
(师云)「痴翁卖俏。」
(问云)「云居打沙弥,意作么生?」
(师云)「非父不生其子。」
(问云)「如何是不呈底句?」
答闻子将居士问
(问云)「如何是真实信?」
(答云)「銕轮天子玺。」
(进云)「如何是真实疑?」
(答云)「一堵墙百堵调。」
(进云)「如何是真实见?」
(答云)「一点瞒不得。」
(进云)「如何是真实用?」
(答云)「钩锥都放下,呼遣自知时。」
(进云)「以上四则,在学人不妨一一问,和尚不妨一一答,于无入门指个入门,于无究竟说个究竟,幸甚!」
(师云)「学此道最先發心时要一味真实,则中间工夫所到如一气呵成。以發心真实,则所信无不真实;信既真实,则所疑无不真实;疑既真实,则所悟无不真实;悟既真实,则所用无不真实。其所以不得真实者,最初發心时多是掠虚,则入路不真;业惑深固,则所信不真;揣度浮想,则所疑不真;暗中摸索,则所见不真;卤莽施为,则所用不真。此宗门唤作孟八郎、担板汉,即先圣亦痛为此辈严设籓篱,不许混乱闯入,故付授之初,必先选择根品,譬有嘉谷宜莳良田,譬欲制琴贵选焦桐,譬贮狮乳须得宝缾。缾不真则器乳裂,桐不清则琴声亡,田不良则嘉苗瘁。所以古德道:『遇人则途中授与;不遇人则世谛流布。』所谓遇人者即真实發心人也。所以大梅问马祖:『即心是佛。』他便信得及,后来住山三十年脚跟稳当,马大师亦惑他不动。居士要问:『如何是真实信?』此可做样子。灵云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番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此便是棒打不回头底汉子,虽玄沙恶辣亦拦当不得。居士要问:『如何是真实疑?』此可做个样子。进山主道:『是柱不见柱,非柱不见柱;是非已去了,是非里荐取。』居士要问:『如何是真实见?』此偈可做个样子。真净老人颂《华严.四法界》云:『事事无碍,纵横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婬房,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居士要问:『如何是真实用?』此颂可做样子。若疑今人真实做处无可凭据,然则大梅常、灵云勤、龙济进、真净文,此数老皆是發心极真、信得极切、疑得极到、用得极熟,如生米造成熟饭、钝銕打成快斧,足可为千古标格也。大都真实两字,便是当人心体。达磨西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亦是直指各人实际风光。秀师亦云:『直心真实,菩提道场。』以世风下衰,情根嚣偽,器乏醇正,解多穿凿,既不能具斩钉截銕之手,未免多倚墻靠壁之见。如来问中切中流弊,亦自料简分明,则知居士信不泛常、疑必结案、见须审择、用不浪施,肯细将〈三祖信心铭〉、〈永嘉证道歌〉时置座右深绎久味,领略全旨一番胸次,更不存个元字脚,当自豁然洞如千日。」
僧(问云):「猛虎为何不食子?」师
(答云):「留个知恩底本源。」上座
(问云):「古人道:『鱼不识水、鸟不识风;迷不识性、悟不识空。』此意如何?」师
(答云):「所供诣实。」
答玄钖关主问
(问云)「东坡道:『作刽子手,得遇个肥汉剐。』假使尽大地皆是肥汉,向甚么处剐起?」
(师云)「游刃有余。」
(问云)「般若如大火聚,近之则燎却面门。蝍蟟虫因甚不通身红烂?」
(师云)「皮下没血。」
(问云)「佛法无多子,久长难得人。既谓无多子,更教人久长,是何心行?」
(师云)「若不久长,争知无多?」
答颖学禅人问
(问云)「倚天长剑,触之则丧身失命,因甚么命根不断?」
(问云)「一人破家荡产;一人兴家立业,二者孰优孰劣?」
(师云)「一齐趁出著。」
(问云)「夜半正明,天晓不露,秪如无晓夜时又作么生?」
(师云)「波斯屈膝捧盘珠。」
(问云)「大地无寸土,一破坐具向甚么处安著?」
(师云)「展开平地礼千花。」
(问云)「浮山道:『不得匹马单鎗,不得衣锦还乡;鹊不得喜,鸦不得殃。』直饶总不与么时,作么生通个消息?」
(师云)「推倒葡桃架子,糊起黑漆屏风。」
答文学祈季超问
(问云)「逼塞虚空如何转步?」
(师云)「请居士转一步看。」
士顿足一下。
(师云)「跳不出圈缋。」
(士云)「向別峰相见。」
(师云)「相见事如何?」
(士云)「昨日相见了也。」
(师云)「今日又作么生?」
士不顾。
(师云)「锥汝不破那?」
士亦不顾。
(师云)「背后有人推倒你也。」
士旁顾云:「问侍者。」
(师云)「龙头蛇尾。」
答文学严季玉居士问
(问云)「博山峰头相见了也,即今宾主相见,又明得甚么边事?」
(师云)「此一问,相见迟也。」
(进云)「日日接待,几个酬恩?」
(师云)「居士还酬得么?」
(进云)「争奈某甲耳聋眼瞎。」
(师云)「毕竟是酬得酬不得?」
严喝一喝。
(师云)「纵然好喝,未是酬恩。」
(进云)「恁么则法王行正令,宾主绝嫌疑。」
(师云)「多此一令。」
(进云)「截断葛藤。」
(师云)「何不早道?」严礼拜而退。
答太宰李梦白居士问
宰举〈圆悟颂〉金鸭香销锦绣帏(云云),〈演祖颂〉丫鬟女子画娥眉(云云)。
(问云)「圆通大师戒山谷,作艳词不止马腹。今二尊宿作此词,若云吞针公案,鹞子已过新罗矣!枯木寒岩,犹有人未肯在。」
(师云)「二尊宿颂,针挑不入,无容止可露;若唤作艳词,圆通入地狱,山谷出泥犁。」
(宰云)「出了也。是老夫罪过,不敢贻累和尚!」
(师云)「可惜许。」
答楚黄宋心白居士楞严四问
(问云)「十方如来于十八界一一修行,皆得圆满无上菩提,文殊选根独取耳根,何耶?且既曰『返闻则不取音声』,即千二百功德与八百功德皆非所论,何得以耳根独利于圆通耶?又所谓:逆流果收视返听耶?若曰返闻自性,则自性有何境界?抑于无可指示中有可指示耶?」
(师云)「独取耳根者,是就诸根中选胜,非尽弃根界概不取也,以音闻乃逗机之要,故独选耳胜。如文殊云:『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欲取三摩提,实以闻中入。』是也。譬宗师家教人看话头做工夫,此是禅门最捷径,较余门学道如蚁子登山,非谓话头独悟,余皆不可入也。返闻自性,非但不取音声、不论功德,自性境界著不得个元字脚,即返闻二字早是灸瘢,如云彼自无疮勿伤之也。选圆通者亦不限耳,诸根皆可第入圆通法门,即百丈所谓:『灵光独露,迥脱根尘;无耳能闻,无眼能见。』既云迥脱,又谁拘一根多根而论圆通不圆也?逆流即入流,其实即返闻意,与收视返闻不別,自性无性,何境界之可拟?盘山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若道有指示即传也;若道无指示,争奈又有向上事?居士如此彻去,便可与观音、文殊二大士把手同行矣!更要傍人指点堪作甚么?」
(问云)「观音云:『我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又云:『初于闻中入流亡所。』此二闻字同耶?否耶?窃谓思则不亡,亡则不思;妄则不宜于思,真则不宜于亡。今既曰思又曰亡,果何思何亡耶?且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则闻与不闻皆非所计,何必曰『从闻入,于闻中入流亡所』耶?」
(师云)「闻具能所,根是能闻、尘是所闻。从闻之闻具师资义,谓从师得闻音教,然后思修证入,则未入流前闻中兼所;入流之后独有根存,故云亡所也。以此拣闻,似有异同耳!又来问:『思则不亡,亡则不思。』此正不审思为何思?亡为何亡?教家有分三慧以疏经者,谓:闻慧、思慧、修慧,以诱人循循而入。所云亡者,亡其缘所之声,未亡能闻之根。及乎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此亦秪是打叠声尘乾净。如是渐增,闻所闻尽,才显能所双寂,到此境界则能闻所闻之根俱不生也。经本文亦自层次分开,如云『初于』;又云『渐增』;又云『尽闻不住,觉所觉空』。长水释云:『尽闻之处即思慧,亦名为觉至。』云『觉所觉空』者,非但遣却闻慧,即思慧亦不立矣!又云『空觉极圆』者,泐潭标此处修慧现前也。又云『空所空灭』者,此修慧亦遣也。前三慧未空,宛成生灭;此三慧俱遣,顿入圆明,故下文云『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又璇师分此段经文为四:一亡前尘、二尽内根、三空观智、四灭谛理。然则亡所之亡,亡前尘也;尽闻之尽,尽内根也;空觉之空,空观智也;空灭之灭,灭谛理也。寻绎斯旨,则曰思曰亡非漫无阶梯,其中有观照差別之异,如嚼蔗味渐入佳境。若必如居士所谓『亡则不思,思则不亡』,此又似今时拍盲禅人,蔑裂教网混同作解,不顾教家销文有次第、科经有节目,翻被渠笑为杜撰。又来谓:『妄则不宜于思,真则不宜于亡』,此亦正坐前惑。殊不知思则观智深入,善销能所之妄,何得不思?真乃寂灭现前顿亡生灭之见,何谓不亡?第思须防其邪思,防害乎观智也;亡须汰乎断空,恐伤于寂灭也。若思得无思之思,即禅那愈朗;亡至绝待之亡,即真理圆照,斯又何害也?又来问:『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则闻与不闻皆非所计,又何必曰:从闻入,于闻中入流亡所耶?』此说近是,若再详前意彻法源底,又深入一层也。据宗旨直捷为人,如吹毛在手尽截情见,向世尊未开口已前会得犹较些子。若要理会他教乘中事,又须向葛藤窠里研穷钞疏通诸解释,然后下笔如流惑滞自遣。公亦通人,或借此为探竿,则山僧媿未师安,实不中难也。然须如是,切忌错下注脚。」
(问云)「生灭去来本如来藏性;又曰:性真常中求于去来迷悟生死了无所得。不两相反乎?又如而如来藏本妙圆心,非心非空,以至非常乐我净;即如来藏元明心妙,即心即空,以至即常乐我净。皆两相反。何耶?岂所指性有二、心有二耶?抑五阴法尘所指有二耶?不然终于非、即本无二义不明也?」
(师云)「迷则起众生见,见有生灭去来,则如来藏性随为去来生灭矣!悟则本如来藏,求其生死去来了无所得,则生灭去来皆合如来藏性也。以迷悟相翻似反,若知真妄无別,则非反也。又如来藏有三:初显空如来藏离一切相,故俱非;次显不空如来藏,故俱即;三显空不空如来藏,故离即离非、是即非即,此合中道义。以阿难首请妙奢摩他最初方便,世尊至此圆答三谛始酬前案。居士详此,则来问非即本无二义,无不洞然明了,更不疑性有二、心有二,及五蕴法尘有二也。居士初疑其两反者,盖不闻双即双离之妙,故惑非即差岐、依违介念。佛告富楼那云:『汝以色空相倾相夺于如来藏,而如来藏随为色空周遍法界;我以妙明不灭不生合如来藏,而如来藏惟妙觉明圆照法界。』泐潭谓:『此妙用如水投水,不分能所,繁兴大用,起必全真。』要以不思议心得不思议用,则三谛妙义皆日用中事,拈来无不是用处。莫生疑!一涉思惟,徒劳卜度。」
(问云)「以是因缘,世界相续,两仪未生之先,妄想因缘何人何自而有生耶?又云:诸佛如来妙觉明空,何当更出山河大地?则此世界诸佛所不容,不亦留碍乎?且山河大地不生则同混沌矣!又何以成世界耶?」
(师云)「居士问:『两仪未生之先,妄想因缘何人何自而有生耶?』此问大似演若迷头,狂性未歇耳!岂不见经中道『宝觉真心,各各圆满。』若必推求他人之所自生,则居士宝觉真心全亏无分矣!佛不云乎『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温陵云:『世界、业果、众生皆妙心影,明如镜中头,分別则妄,不随分別则狂心自歇也。』所以本经亦自断案,明白道:『汝但不随分別世间、业果、众生三种相续,三缘断故,三因不生。』又云:『妙净明心,本周法界。』审如是,则众生界全是佛界,以迷妄故,虚空世界生起纷然;妄尽归源,则山河大地纯是一真法界。《中论》亦云:『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说无生。』然则两仪未生已前,早个依正互严、生佛齐现,唤作无生犹不可,唤作妄想因缘又可乎?况疑其他生自生,抑又可乎?又岂可落在顽空作断灭想?将谓佛界成,则不容有众生界,矧又疑山河大地不生,则混混沌沌不成世界耶?此问正似满慈腾疑,细研佛答则所惑自袪。昔长水璇师问琅琊:『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琊凭凌答云:『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璇公于此悟入。居士兼參此旨,则即时豁然便得本心,不俟予叨叨饶舌也。」
答优昙庵主三问
(问云)「『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意旨如何?」
(师云)「好消息。」
(进云)「文殊菩萨是七佛之师,如何不能出女子定?」
(师云)「倒卷帘儿別有人。」
(进云)「达磨至震旦,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何又有面壁之说?」
(师云)「待壁倒向汝道。」
(进云)「庞公自取涅槃,如何灵照先登一步?」
(师云)「俊鹰生儿成快鹞。」
答毛奇生居士问
(问云)「猛虎喉中飞活雀,怎能得入、怎能得出?」
(答云)「唤作雀儿即不可。」
(问云)「三十年来富贵过眼成空,直将一刀斩断,何处著力?」
(答云)「易开终始口,难保岁寒心。」
答天旋禅人问
(问云)「外缘不入,内缘不出,一念不生,万境空寂,正恁么时,还许学人受用也未?」
(答云)「秪恐你缝罅太多。」
(问云)「有人不在地上走、不涉水中行,有时动身撞倒须弥、有时举步蹋破长安,这汉子未审脚跟点地也未?」
(答云)「且道藕丝孔里藏得几个阿修罗王?」
(问云)「单刀直入万人阵,八面箭锋匝地围,翻身跳出时如何?」
(答云)「险阱更难过。」
(问云)「一人在高峰绝顶立,一人在东洋海底坐,两人拟欲相见,作何商量?」
(答云)「待辘轳先生来作通事始得。」
答径山语风禅师问
师赴司理黄海岸居士招西湖泛舟,时径山语风老宿在坐,(问云)「师何不上径山?」
(师曰)「脚头未便。」
(风云)「有何不便?」
(师曰)「有些病痛。」
(风云)「我一生不病。」
(师曰)「病过一番亦好。」
黄问风曰:「秪如古人道:『吾有大病,非世所医。』未审是何病?」
风摩胸云:「阿㖿!阿㖿!」
(师曰)「老老大大,话作两截;先说一生没病,而今又叫苦痛?」
风指黄云:「他是个贼。」
(师曰)「还是捉住他好?纵容他好?」
风含笑不答。
(师曰)「著贼了也。」
少顷同登小舠,蓬忽碍
师顶,风笑曰:「打头不遇作家。」
师指蓬架曰:「这蓬头果不作家。」众大笑。
方子凡居士问:「灵隐有石佛七尊埋在地下,今已掘出,秪得六尊;大师若住灵隐可补一尊?」
风摇手云:「我不在数内。」
(师曰)「补数也好。」
(风云)「何为?」
(师曰)「业在其中。」
师请语风老宿斋次,(风曰)「先大师专持净土一门诱摄群机,道有西方可生。秪如古佛道:『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像;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既无所住,要往西方作么?」
(师云)「无住即西方。」
(风曰)「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又分甚么东西?」
(师云)「恁么道,徒称云栖脚下儿孙。」
(风曰)「我不吃他茶饭。」
(师云)「也要拈他一片香。」
(师云)「若论向上人,说个东方,好与三十棒;说个西方,好与三十棒。」
风呵呵大笑。
(师云)「地狱未为苦,此一笑最苦。」
风连叫曰:「苦苦!」
风又问:「教中道『十方虚空悉皆消殒』,此意如何?」
(师曰)「要费许多气力消殒作么?」
(风云)「径山不在其中?」
(师曰)「蚤消殒了也。」
风又问:「赵州道:『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意作么生?」
师指案云:「此食品新鲜,不作馊气。」
风以箸挟菜云:「且吃菜好。」
(师曰)「还有果子请你吃。」
(风曰)「古人道:『我有个休粮方子。』如何是休粮方子?」
(师曰)「吃到饱方休。」
师复谓风云:「长老骨气稜层,必然高寿。」
(风曰)「多蒙授记。」
(师云)「争得恁么甘心?」
斋罢,(风曰)「灵隐住得成,还可时时相见,有得葛藤打在。」
(师曰)「有心开饭店,不怕大肚汉。」
临行,风问曰:「一口汲尽西江水时若何?」
(师曰)「何不更吃一杯茶?」
室中勘验
师问道裕余集生居士云:「闭门作活为何事?」
(士云)「出卖𨍏轹钻。」
(问云)「补网张风成何用?」
(士云)「添个黑捞波。」
(问云)「八卦正位如何排?」
(士云)「切忌当头。」
(问云)「路逢猛虎如何避?」
(士云)「一任𨁝跳。」
(问云)「一条直路如何入?」
(士云)「巍巍堂堂。」
(问云)「斜街曲巷如何通?」
(士云)「婆婆和和。」
(问云)「中心树子如何斫?」
(士云)「亚父空劳樽俎计。」
(问云)「关津把断如何过?」
(士云)「苏卿元是汉朝臣。」
(问云)「如何是透顶人?」
(士云)「脚跟点地。」
(问云)「如何是透底人?」
(士云)「鼻孔撩天。」
师因在犙禅人侍次,乃曰:「先师有垂语三则,汝还委悉么?」犙曰:「请师举示?」师曰:「不萌之艸为甚能藏香象?」犙曰:「好者畜生,欲隐弥露。」师曰:「古涧寒泉水作何色?」犙曰:「五眼觑不得。」师曰:「彻底无依,向甚么处安身立命?」犙曰:「锄却虚空带活埋。」师曰:「放汝三十棒。」犙便珍重。
师住妙行在,犙禅入回觐,师曰:「子会见什么人来?」曰:「某甲不见一人。」师曰:「子眼何太高?」曰:「和尚莫污人好。」师曰:「还见老僧么?」曰:「若见和尚,何异诸方?」师曰:「老僧今日欺汝不得也。」曰:「争敢冤屈和尚?」师曰:「三十棒自领出去!」曰:「和尚莫全靠学人。」师便休。
答舍逸居士參禅要语
夫禅门之学,非世间语言文字,乃心法妙悟,超乎情见之局量者也。然非独方袍圆顶而后可以从事斯道,即在家尘劳中,色声对待之际、宾主酬酢之时,乃至咳唾掉臂、折旋俯仰,六根门头皆有自己真佛放光,妙在处处參寻、心心提醒,忽然开口咬著舌、洗面抹著鼻,便知本来成佛不假外求矣!然乎生佛无殊,秪在迷悟两字遂隔霄壤,故龙女七岁献珠,顿然成道;善财一生取证,不历僧祗,如一向无臂之人,忽获两臂,便解扼揽屈伸耳!昔庞公沉巨赀于湘水,及见马大师便悟得一口吸尽西江之句,繇是机锋迅捷。即庞婆子女,皆宗门正箭。庞公一日云:「难!难!十石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边祖师意。」女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奇哉!何法窟爪牙尽在此老一门?今人徒来世间扰攘一场,终日开口动舌,不曾半句说著自家屋里事,可谓醉梦中人不可与语醒时景况,岂知贪嗔毒海正是宝筏玄津,烦恼稠林皆为诸佛华座?所以《维摩》云:「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汙泥乃生此华。」然则人品有优劣,佛性无贵贱。丹霞一书生也,如选官不如选佛,机缘果在;石头玄沙乃渔父也,抛钩入雪峰之室;南能乃卖柴汉也,负舂领黄梅之衣。裴相国以黄檗圭峰为师友;苏学士以东林佛印为导标。陆大夫之金鹅养熟,被南泉老唤出缾来;黄太史之丹桂飘香,因晦堂师搊住鼻孔,斯皆宗门中具眼者,亦浊恶世界光明幢耳!非特此诸君子为然。
自佛法入震旦,历汉、魏、六朝、唐、宋迨明,其间贤君宰辅居士辈,或精探奥义,博综龙藏之文;或深慕禅宗,妙彻拈花之旨,皆能游戏尘中而作佛事,其臻彼岸者不翅恒河沙数。然慈航普度,辄有焚舟之人;法席宏收,时遇操戈之士。自宋儒树异端之论,莫不以空寂为禅门病,故封疆画界,甘里足不入其门。
于戏!禅何病于人乎?而人自病于不知禅,遂指空寂异端妄生异议。佛不云乎「即心是佛」,然则排斥者无乃排自心之佛乎?佛亦何尝受其一毛之损徒自损云尔?或曰:「吾教亦有禅,何必參尔家之禅以糅吾道耶?」予曰:「噫!争尔我者乃禅家膈上病,但从克念工夫褫剥将去,直得人我双亡、纤尘不立,便知孔子担起底便是释迦放下底,秪要放下底担得起;担起底放得下,才可与语禅宗极致。」
居士问曰:「担起放下即不问,且道孔子与释迦是同是別?」余曰:「同別且置,秪如天地未分、父母未生已前,孔子与释迦在何处安身立命?」士不答。余曰:「居士向这里看得破,便晓得释迦与孔子安身立命处,亦晓得自家安身立命处。到此光景,可谓野色更无山间断,天光直与水相通。」
禅净發隐
余驻锡虎跑,一日瓶匋闻尊宿招同武林众宰官居士湖上放生,偶舟过净慈,而泉宪钱从卓居士亦至,乃握余手曰:「云栖先师虽两经大手为塔上之铭,然己躬下一段光明终未揭露,海内但知为莲灯绍燄,而不知先师确是宗门郢匠禅净双通者也,其专主净土者,唯恐九人错路,故苦心开导,宁受斋公之诮、不逗角虎之机,讵可以寻常臆见测其权巧弘愿哉?今博山以宗证净、先师以净含宗,真为显密互融、后先交彻,是敢请为先师另撰一塔铭,庶几有所表章,惟不吝慈悲随所恳!」余谢曰:「太师翁如随色摩尼,何人不睹圆照?其序《高峰语录》亦自禅净双扫,云『千丈岩!七宝池!有智主人,二俱不受。』则知舌藏霹雳、足迹如空,焉易描邈彼之真哉?」
时闻尊宿亦以传略授余,且谓曰:「钱居士乃先师赏音弟子也。先师少治举子业,与其先公卓庵宪副素相莫逆,今居士又预先师筹室,法乳渊源诚有所自,此请殆为法门关系,倘得如椽一挥,抉出先师末句真髓,则云栖念佛一门如日中天矣!」余曰:「赵州道:『诸方难见而易识,老僧易见而难识。』然则识得赵州者须再来古佛,窃谓识得云栖者亦须通身是眼。今观师所述传略,与憨大师、吴太史两塔铭,其平生行宝,如虎头写照,颊毛风采俱一笔画出,讵可谓不识云栖者耶?独太师翁于禅宗一事,如手中影草,本是隐身之术,原使人不之见为妙也。兹承嘉命,敢罔恤忌讳?太师翁乃圆乘人也,具一证一切证手眼,理无不彻、机靡不贯,虽单示一门,而无量乘门总持互摄,參之不见其杂、析之不见其分,识之者必曰:『云栖门庭渊广,如君统万邦为一家。』惑之者必曰:『此不过一净土偏安之主也。』迹其未出家时,阅《坛经》即以生死贴额楼,及礼性天理和尚薙颅,从无尽行律师禀具,北游五台感文殊放金光照触。初參遍融老宿,后谒笑岩和尚求开示,岩曰:『阿你三千里外来开示我,我有甚么开示?』师恍若有省,辞过东昌,道中闻谯楼鼓声忽悟其旨,作偈曰:『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焚香掷戟浑闲事,魔佛空争是与非。』此可见最初行脚单以參究为主,而净土惟心原从悟门所得。
「但入明以来,宗门寥落,律居不振,讲席多隳,禅净两门漠然无主。太师翁观时节因缘,欲竖法幢无如念佛,善诱三根专以持名一心不乱为宗。盖持名乃一种紧峭简捷工夫,妙在提头知尾就路还家,一念相应即见自性弥陀,所谓径中之径者,意不在兹乎?太师翁以杂华为堂观、以净土作门径、以禅宗为壸奥、以教相为羽仪,不以一味而尚王之膳、不以单方而穷医之技。今之居曲盝称知识者,如千蹊万径中示人直路到家,然到家后贫从自窭、富从自奢,苟无制驭折衷之法,则无明习气陶汰不净、情根识蒂黏带不清,殊乏精扃严键、远到深蟠,自家儱侗不拘,种草皆收;骨气生狞冀怙,门风有党,此乃禅家近癖,毋怪乎燃犀照水者骇为怪事也。太师翁虽不开堂说法,然有扣及宗乘中事无不唱酬,如《竹窗随笔》云:『忆在家时,一儿晚索汤饼,时市门已掩,家人无以应,丸米粉与之,啼不顾,其母恚甚,予曰:「易事耳!」取米丸匾之,儿入手,哑然而笑。时谓:「儿易诳若此。」』固知今人轻净土重禅宗者似焉!语以丸汤饼之净土则啼,易以匾米丸之禅宗则笑,此真与儿童何异?此等譬喻则知太师翁之所唱导,政观时施设,原非按牛吃草也。又王敬所侍郎问:『夜来老鼠唧唧,说尽一部《华严》。』师云:『猫儿突出时如何?』王无语,师自代云:『走却法师,留下讲案。』且颂曰:『老鼠唧唧,《华严》历历,奇哉王侍郎,却被畜生惑。猫儿突出画堂前,床头说法无消息;无消息!大方广佛华严经,世主妙严品第一。』如此答颂,假续之于灯版,谁不曰此古尊宿作略也?世多以念佛斋公行径疑之,遂抹杀不传,惜哉!贵耳贱目,伯牙宁不绝弦?或问:『《华严五教》禅居顿位,顿之去圆,未达一间,何得并举?』师答云:『清凉赞天台四教,理致圆傋,而五教加顿,补台之傋而未傋也。以达磨一宗无可安著,聊判归顿,而实顿有二义:一但顿、二圆顿,此禅宗正圆顿之顿。然可以不名为圆,良繇专重直指见性以破渐宗,于法界缘起之义,虽具在中而非所重,救时为急,无暇论故。又此宗本曰教外別传,则小乘、大乘、一切乘所不能收;四教、五教、一切教所不能摄。不惟出彼渐阶,亦复不居顿格;非但超乎顿位,亦复不受圆名。贤首判教亦不得已而姑为寄位,岂可真以位分拘耶?』予谓:扶竖宗风,具正法眼,见彻少林骨髓,此老非独好手,抑亦少林功臣也。今有钝置禅宗位居別教,使不得预台教之圆位,太师翁岂不弘教乎?于台宗贤首无不逗肯中綮,其推重禅宗又何等平心快论?然则此抬彼搦,如点灯吃饭两家分明,不然达磨一宗几遭义虎崖柴。其种种提持發挥向上,不但于宗乘中而直指曲喻,即笺一疏、释一钞咸以称理为极则,令人帖帖地服膺。即《禅关策进》,甚为启蒙金錍;禅海二珍,甚为道眼证据。苟不究其深旨,则诸所著述曲尽一片婆心,为谁对症發药也?然生平厚自韬晦,不以悟门居称、不以拈颂衒人、不以标帜自高,此等迈轴殆为学地中人出一身媿汗、解几重颜甲,孰易知其恩德哉?然则禅净教律,师能缚为一束、劈作四架;六度妙行,师能融为一心、發为万善;慧辩道德,师能傋于一身、辉映千古。譬圆伊三点,纵横不得拟其势;毘卢称性,顿渐不敢配其乘,所谓通身手眼者非师其谁欤?若夫愿广悲深,真古佛再来。
「于时祖庭秋晚门门萧索,太师翁特以普字三昧圆应广唱综禅之致,如永明闲律之学、如宣祐弘教之义、如台贤而主鬯莲宗,则兼擅七祖之长,遂使震旦佛法真如揭日月而重光,其储材得人,如豢律虎、义虎、角虎于一圈,俟其牙爪距狞驯攫俱用,然后出而哮吼如狮王惊人。此太师翁生平践真履实之效,不独深望于来哲,使千古下有能窥其机用如此缜密、如此博赡、如此扩大,是则与师把手同行大寂光中矣!又何更疑之为抑禅宗扬净土,独骂之为丰干老贼乎?正所谓:『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真酷似其人也。」
归云夜话
心耽静境者,投足散乱之场,畏态不胜嫌避;形參闹迹者,冥心真寂之境,躁性不耐幽闲,故担版汉所见各滞一边。祖师道:「出息不涉众缘,入息不居阴界。」此等妙语,不可不參。
天性寡淡,入道最得便宜;欲爱乾枯,对境自然亡所。道人甘得清苦,受用更大。雪峰呼玄沙为再来人,以其衣取蔽形、食取接气,真冰霜衲子也。每想古人拾橡栗、衣荷芰、吃璎珞饭、点橘皮汤,不觉嗜好之念竟惭沮矣!
闹篮里钻头,打失了静定光景;坐境中昏闷,提不起本參话头。正所谓静沈死水、动落今时。要得工夫成片,大须仔细用心,久久操存,自然归一。
抱负心胜者,未免傲习成癖;经干多能者,终见识情揽事;利害眼明者,打入是非窠臼;伎俩心多者,断然机械不忘。其痛病非一,未易枚举,须是自家觉察,损至于无损,其习气豁尔消融也。不恃为美,恃则为障,学佛法须是将自己平日胸中学解知见尽情芟去,然后可以參悟,不然则心境驳杂,未免镜上添痕。昔康昆仑从段师学琵琶,段先令不近乐器三年,忘其本领,然后穷段之艺,妙绝一时。况学无上妙道,若不换骨洗肠,通身整顿別是一番境象,则欲望造祖佛堂奥,其可得乎?
道人之心,不可著一物,好经论则被文字缚杀、好谈唾则被语言缚杀、好思惟则被情识缚杀。翻得转、摆得脱虽是好手,要不被境风所转而能转于物者,还他有力大人。所以道:「肚无偏癖病,何怕冷油虀?」
工夫做到情忘理极处,自然与法身理相应,如脱鹘臭布衫、拈却炙脂帽相似。若终日识心纷飞,触境不能忘情,虽坐禅床上,如猢孙系露柱,敢保血肉团包里无位真人、妄想坑埋没自家宝藏,纵得透脱,犹是枯桩边事,况未得透脱耶?
学道须以高远为期,苟不至于大悟,不可随情生灭放纵身心,及离了真正明眼师匠,別图去就、建立生涯,作半路抽身汉,如渡海人牢把风柁到岸方休。古人吃折脚铛中饭,向水边林下保养圣胎,是谛当后事,直须打彻一回顶天立地,可以与祖佛夺权衡、可以与人天作眼目,斯乃大乘菩萨發心,真不负出家之志矣!
心地未明,开口即错,纵有高论,非是定见。居学地者不可轻易持论古今得失,但当存疑,俟他日道眼明白,方可决定是非邪正。
眼前有一毫顺境来迎我,不可过生欢喜,当观如梦幻空花,快意后一场懡㦬;眼前有一毫逆境来加我,不可便生烦恼,当观如疾风暴雨,天晴后一场懡㦬。古人多体究言句,不专在一句话头上用心,一语投机千疑顿發,故圆悟说大慧:「汝不疑言句,是为大病。」今时惟喜单提一句公案,如百万军中拖刀直入,虽得斩截便宜,若要筑著磕著通身是眼,须向杂毒海里一一验过始得。
凡机锋问答全主全宾,须是作家相见,自然节拍相应。若是学地中人道眼未明,凡见宗师家须虚心请益以求决择,不可贪求印证。大丈夫儿掀翻彻底,尚不自肯住脚,况挟复上门求人打东瓜印子耶?多见一等瞎汉乱统,如醉汉發风、如痫病發狂,古今有智识者决不如是。虽呈偈呈解问答,要且自知时节,不同他人弄鬼戏也。
道人胸次居常磊落超旷,固是格外人物,然于生死祸患,不先有以明决处断,则临事未免周章惶悚丧其所守,此平日心境放闲未尝远虑,故不经磨炼也。看祖佛言教,须洞晓深旨,不可打印板在胸中著意摹拟,如看《径山语录》便椿定个大慧模样出来;看《高峰语录》便占在高峰面前,行走说话都是他家口气,及乎举措施为,恰又不相似,此是识见浅陋融化不得。彼高峰、大慧二老何等手眼?千古下有几人俦匹?便如此容易躐等耶?善学者无所不得,妙在抽筋不动皮、换骨不见血,虽吃他家饭、不屙他家屎,此才是潜行须与古人同处。非圆机活眼,则胶柱调弦、按图索骏,此愚者之通病,药石难医奈何?
要作宗门正眼,必须学悟兼优;要振祖佛门庭,尤贵机辨无碍。古今明彻理性者,能兼诸用而傋全体,方为第一流人物、然尤在道德礼义四字辅翼成功,才可建经久远大事业;苟恃尺寸所长,外鹜虚声,学无通方之识、悟非超师之见,此流俗阿师,直饶动地惊天,终见一场败缺,复何益于教门哉?
好人品不在立意,要做个标格出来,但当一心究理、性地明白,其人品不扶自正;苟有一念好奇特之心、强分同异,故与流辈相违,此等不堕轻忽、便落侥幸。狂慧少定、枯禅乏智,二病相倾今古不齐。故知圣智入作,必善用其机,所以大有为者先有守,譬夫庭禽养勇,一奋惊群;雾豹泽毛,七日不食,苟无定力以持心,则自己走作尚不奈,况能为济世舟楫哉?
古今悟道,善能游戏尘劳广作佛事者,要先得三昧王三昧,则一切三昧无不总持,如人教一棚肉傀儡相似,脚底线头都已晓,牵抽全借里头,人到此田地,佛法世法是甚么?唤作热碗鸣声也是强说道理。
学道之士见善必迁、知过必改,积功树德惟日不足,苟不慎护三业,忽被境风触动便斗争到底,如矢在弦上迎机连發,此盖平日无制心工夫,不能居逆受顺、处顺如逆。古德云:「衲子虽有见道之资,若不深蓄厚养,非惟无补于教门,将恐有招祸辱。」可不慎欤?
憎爱两字最为入道障门,极难打破。禅人知此病痛,直得法爱兼忘,管此进道如鸟飞空无有阻碍,所以三祖云:「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此是如透万重关锁,一击俱开。
学道人当虚怀无我不见彼过,莫因私愤遂塞公道,如世谛中人暗箭伤人,不顾损德自丧心术。予少时尝有偈警世云:「朝看东邻花,莫赏西园蘜;不妒他人时,终还自家福。」此言虽鄙,读之可以令人荡不平之气。
示心鉴禅人
吾辈忝称释种堕三宝数,当时自反照克责,既辞违二亲趣此非家,必欲何所图乎?方其袍、圆其顶,可谓僧相严特矣!若不愤發精彩,令志气日新,以求悟明己分中一生死大事、荷担大法,则所谓好一座佛堂,空然无佛矣!若更纵恣情欲放荡身心,或嗜膏腴,受用骄态;或依轩冕,从游声利;或三业四仪,不拘戒捡,荒唐偷玩虚掷光阴,如此为僧与流俗何殊?古德云:「地狱未为苦,袈裟下失却人身为最苦也。」如今要跳出三界业网、不受阎老拘束,须是打翻无明窠臼,參教透顶透底,与佛祖把手同行始得。所以药山道:「此事直须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闺合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且道作么生得个不渗漏去?禅者向这里会取,药山不曾入灭。
示心启禅人
入此宗者,宜先截断葛藤最为捷径。学解塞于胸襟、语脉障于咽喉、缘念坌于识田,无往而非熟境。欲以希望心、聪明灵利心,虚浮不真而入此门,譬剪彩作花,其如大地阳春何?必须忘缘泯念专心一路,将无义味话头极力參研,如猫捕鼠追到牛角表,自有倒断时节也。
雪关禅师语录卷之四终
校注
【经文资讯】《嘉兴藏》第 27 册 No. B198 雪关禅师语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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