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与西方
印度文明的开拓者,属于西方移入的阿利安人。印度的每一区域,都曾渗杂了阿利安人的血统;每一思想,都曾受过阿利安传统文化的熏陶。所以说到印度文化,即无异是广义的阿利安文化。西元前六世纪前后,阿利安文化在他的扩展过程中,曾遭遇到有力的反抗;东方的非婆罗门主义,如佛教、耆那教等,都脱离传统的婆罗门教,建立他独自的文化体系。此东方新宗教的勃兴,自有复杂的时地因缘;而非阿利安人(与不纯粹的阿利安人)承受西来的文化熏陶,唤醒自觉自尊的精神,要求宗教的种族的思想的平等与自由,实为此一时代的文化特征。印度文化而影响中国最深切的,即属于此。
「印度的东方」,本为一不确定的名词。依《正法念处经》(卷六七以下)的四分法,印度东方即指东经八十度以东,北回归线以北的地方。依一般的五分法,东印度仅有今阿萨密、孟加拉、奥里萨地方。本文,依释迦时代东方人的看法。印度文明的重心,在恒河流域。恒河發源于雪山的南麓,东南向流到钵逻耶伽,与阎浮那河合流。此二河的上流,即西方阿利安人创开的婆罗门教大成的地方。从此一直向东流,到瞻波以东,又斜向东南流,会合了从西藏来的布拉马普得拉河,构成世界上最大的三角洲,流入孟加拉湾。此二河合流,即今孟加拉地方。依佛教的传说,实为东方非阿利安文化的孕育地。恒河中流的波罗奈,即现在的贝捺勒斯,可作为东西的交界处。
二 婆罗门眼中的东方
「婆罗门乎!勿去东方!免与婆罗门之尊严有损!」拘罗地方的婆罗门,曾在他们的典籍中,有过这样的告诫。因为在西方婆罗门国(即拘罗)的婆罗门看来,东方虽有阿利安人,但已失去血统上的纯粹,即曾与东方的土著相混合。如摩竭陀人、毘提诃人、毘舍离人,都不能算是纯正的阿利安人。波罗奈以东的民族,含有大量非阿利安的血统。因此,宗教、社会、语言等,都显出非婆罗门文明的倾向。东方的民族,无论是阿利安、非阿利安,都没有能像西方阿利安人那样的尊敬婆罗门。如婆罗门进入东方,必不能维持他无上的尊严;最好还是不去。不过,东方情调的印度文明,正在继长增高,婆罗门也不得不起而追求了。
婆罗门教的三大教纲,即是「吠陀天启」、「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印度的东方人,对于吠陀,已缺乏坚强的信念。婆罗门教,以为吠陀是天(神)启的,由古代圣者传述下来。吠陀的语法,即是神的语法,即是阿利安人所用的语言。宗教与语言的密切结合,加强了宗教的信仰。然因阿利安人的散居各处,每与土著民族混合,语言上到处有很大的差別。当时,东方已不能说纯粹的梵语,如不能说R而代以L。摩竭陀及毘舍离一带的方言,近人考证的意见,以为近于拍拉喀利语;后来又分化为拍拉喀利语与巴利语等。巴利语是佛教所用的语言;拍拉喀利是耆那教所用的。因到处方言的不同,影响了婆罗门教「吠陀天启」的权威。约在释迦时代的前后,西方的婆罗门学者,已注意到此,开始语文的整理工作。如《式叉论》的声调学,《阐陀论》的音律学,《毘伽罗论》的文法学,《尼禄多论》的吠陀难句释:从西元前五世纪的耶斯卡开始,到前四世纪的波儞尼大成,种下了后来婆罗门教复兴的机运。这即是根据吠陀以来的语法而加以整理完成的雅语。当时,因语言的不同,摇动了吠陀的权威。如佛教,因到处流行,虽不禁止西方信徒的使用雅语,但对于各处的方言,一样的尊重——「听随国音读诵,但不得违失佛意」(《五分律》卷二六)。释尊与摩竭陀一带信徒所使用的语文,在西方系(如舍卫城阿腊脾)的信众看来,「我诸圣者不闲声韵,逐句随文,犹如泻枣置之异器」(《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四)。然而这并不是佛教的遗憾,反之,对于雅语成癖的人,要加以呵斥。像《阐陀论》音律的混入佛法,还要加以严格的禁止(《五分律》卷二六等)。语言为婆罗门教的武器之一,但一到东方,便不能受人的尊重。
关于社会的组织,印度西方,依婆罗门四姓的规定,婆罗门至上,为一最高的特殊阶级,他是从梵天口中生的,宗教的权威,支配一切,决定一切。但在东方,四姓的阶级,虽也已存在;宗教师婆罗门的地位,却已被降落,由刹帝利的士族,领导一切。这就是政治与权力第一,宗教与思想,受政治的指导。这一变迁,是社会發展的必然阶段;同时也因为东方的民族复杂,东方的阿利安人,呼吸到东方的空气,不大愿意接受婆罗门的支配。非阿利安人,也一族一村的在各自为政,且已走向王朝统一的路向。新宗教与新思想,都在东方王朝的爱护下兴起,射出反婆罗门教的光芒。就是早一期的《奥义书》,所有梵我不二论、轮回业感论的教义,也不是婆罗门教传统学者的产物,而与东方的王朝有关。如《布利哈德奥义书》(六.二)说:「此义(轮回),直至今日,婆罗门犹未知之,故世界政治之权,归于刹帝利。」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下,婆罗门阶级惟有屈服。为了保持尊严,只有不到东方去的一策。
婆罗门教主要的仪式,是祭祀。在《夜柔吠陀》中,已有祭祀万能的倾向;《梵书》的思想更极端。祭祀,主要是牺牲的血祭,这本是渔猎时代的遗制。但在东方,一方面是农业的發达;一方面,爱护生物的思想特別浓厚。所以传统的血祭,被看作不彻底,看作无意义,甚至看作不道德。「不杀生」已成为《奥义书》的德目之一。后来在东方兴起的佛教、耆那教、阿耆毘迦外道,都严格的禁止杀生。这重视宗教的实质,轻视仪式,与慈悲思想的發达,直接影响到婆罗门的宗教。离去宗教,负宗教专职的婆罗门,也自然受到冷落。东方摩竭陀一带的文明,有他的特色,无怪乎正统的婆罗门,把摩竭陀一带,看作异教的地方。
三 瞻波中心的古印度
恒河下流,东南向流入大海。在恒河西南岸,有瞻波大城,这是古代央伽国的首府。释尊时代的瞻波,约在现在的 Bhāgalpur 附近。然依《西域记》(卷一〇),佛世瞻波的亿耳因缘等,都被写在伊烂拏钵伐多国,瞻波还在东面三百里的地方。从此向东看,河流,气候,物产,都适宜于文明的孕育。东方最先出现的像样民族,传说在瞻波,这是早在西方阿利安文化未来以前独自开展的。印度从来就缺乏明确的历史,何况是古代?何况是向来被西方阿利安人忽略的东方?然依古代东方人的传说,还能了解东方的大概。如《长阿含经.世记经》(卷二二)说:「尔时,先造瞻婆城,次造伽尸婆罗奈城,其次造王舍城。……以此因缘,世间便有城郭、郡邑、王所治名。」(又见《大楼炭经》卷六、《起世经》卷一〇、《起世因本经》卷一〇。)这是佛教所传的社会發展故事,以为此世界的城郭,瞻婆城最早,后造伽尸的波罗奈城,到最近才造王舍城。在说明世间初有夫妇的结合时,插入这开始建筑房屋的传说。这当然是印度东方民族所知道的世界,是他们的传说。这一古代的传说,不但透示了印度东方文化的孕育地,还说明了古代国族兴起的前后。从瞻婆而开展的故事,《西域记》(卷一〇)的瞻波国中,也有说到:「在昔劫初,人物伊始,野居穴处,未知宫室。后有天女降迹人中,游殑伽河(即恒河),濯流自媚,感灵有娠。生四子焉,分赡部洲,各擅区宇,建都筑邑,封疆画界。此(瞻波)则一子之国都,赡部洲诸城之始也。」天女的传说,是民族起源故事的假托,以说明王族的尊贵。这一传说,也说明瞻波是城郭的最初建筑者。虽然瞻波是四国的一国,但他是城郭的初建者,又将这一故事叙述于瞻波国中,实可以看作:瞻波文化开启,引起附近城邦的分立。四国为同母的弟兄,表示四国间血统的同源。此一传说,直率的以瞻波为世界城郭的初建者,与西方的文化无关。传说者的意境中,东方国族,实从瞻波一带而开發自己的文化,这是东方的传说。《西域记》的著作虽迟,但这一传说,最迟在阿恕迦王时代(西元前三世纪)以前,已经存在,因为《长阿含经》(卷五)的《典尊经》已有此记载,而且还更为翔实明白。经中假托梵天王的传说:「过去久远时世有王名曰地主,第一太子名曰慈悲。」慈悲太子的登位为王,得六位大臣的助力不少,因此分封六大臣,总为七国。「分此阎浮提地使作七分,……王所治城村邑郡国,皆悉部分」的,是大典尊焰鬘。这一传说,与《西域记》大体相同。现在要注意的,是开始分王造城的传说,尤其是七国七城的偏于东方。虽慈悲王的治地,不知道是七国中的那一国,然依宋施护异译的《佛说大坚固婆罗门缘起经》所说——「中央境土多人聚处,黎努王(即慈悲 Reṇu 的音译)居」看来,七国的中央,无疑的是瞻波。现在把七国七城总叙出来,再分別考察他的所在地。七国,如经上说:「檀特伽陵城,阿婆(一作波)布和城,阿槃大天城,鸯伽瞻婆城,数(一作薮)弥萨罗城,西陀路楼城,婆罗伽尸城,尽汝典尊造。」
檀特(Dantapura)伽陵城(Kaliṅga),施护异译作「迦陵誐国㮈多布啰城」。伽陵即羯陵伽,确为古代东方的大国,约拥有今 Mahānadi 河流域,延长到南北。阿恕迦王灌顶九年(西元前二六〇),曾举兵讨伐此国。《西域记》(卷一〇)说羯陵伽在乌荼国(奥里萨地方)西南二千多里。玄奘所见当时的羯陵伽,偏在 Godāvarī 河以东,决非古代羯陵伽大国的全部。《正法念处经》(卷六八)叙述南方诸国的次第,迦陵伽与耽婆婆帝相接。《起世经》等说到古代的王统(參看下节),也总是在怛摩梨多以后,接著说迦陵伽的檀特富罗城。耽婆婆帝《西域记》(卷一〇)作耽摩栗底,即现在的 Tamluk,在 Selai 河与 Hughli 河的合口处。可见古代的迦陵伽,没有《西域记》所说的那样深入西南;他的北部,约兼有奥里萨一带。此国的衰落,《西域记》(卷一〇)说:「羯𩜁伽国,在昔之时,氓俗殷盛……。有五通仙,栖岩养素,人或凌触,退失神通。以恶呪术,残害国人,少长无遗,贤愚俱丧。人烟断绝,多历年所,颇渐迁居,犹未充实,故今此国人户尚少。」此仙人毁国的传说,《正法念处经》(卷六八)即作「复有一国,名檀荼迦,其土纵广二十由旬,空旷无人(昔仙人嗔故令国空也)」。檀荼迦即檀特,《正法念处经》虽把他看作另一国土,但他曾为古代迦陵伽的首都所在地。他的所以毁灭,大抵是遭受地震或火山爆發的厄运。然迦陵伽的没落,不仅是天灾,还有人祸,阿恕迦王的征伐迦陵伽,实造成惨绝人寰的痛事,如《摩崖训》(十三)说:「征服羯陵伽时,系虏十五万,杀者十万,死者倍之。……羯陵伽往有无数人民,杀伤、死亡、系虏,存者百一千一而已。」此古国虽已没落,然在摩竭陀王朝统一以前,曾有过一期的繁荣。依传说看来,迦陵伽实为东方民族南迁的一支。
阿波(Assaka)布和城(Potana),与阿槃(Avantī)大天城(Mahīssatī),施护异译作「摩湿摩迦国褒怛那城,晚帝那国摩呬沙摩城」。阿波,在佛典中并不是生疏的。十六大国中也有:如《长阿含经.阇尼沙经》(卷五)作「阿湿波」,宋法贤异译的《佛说人仙经》作「阿说迦」,又《中阿含经.持斋经》(卷五五)作「阿摄贝」,宋代异译的《优陂夷堕舍迦经》作「阿波耶」。十大王族中也有:如《长阿含经.世记经》(卷二二)作「阿叶摩」,晋法立等异译的《大楼炭经》(卷六)作「阿波」,《四分律》(卷三一)作「阿湿卑」。在这些音译中,惟《人仙经》的阿说迦,合于巴利语的 Assaka。其他,原文即显然不同,应是 Assapu 或 Assapuka。P转为M音,所以作「摩」。阿槃,即阿槃提,十六国中也有,尤为佛教界熟悉的地方。阿湿波与阿槃提,本为两国,十六国中也如此。他虽是同源异流,但确已分为两国,分头發展到彼此不通了。上座系的律师们,把阿湿波与阿槃提看作一处,于是古代阿湿波的地位,被遗忘了,这是不可不辨的。《杂阿含经》(卷九)二五五经与(卷二〇)五四九经,说到摩诃迦旃延,游化到阿槃提。上座系的广律,有摩诃迦旃延教化亿耳的故事,地点即在阿槃提。巴利《大品》的阿槃提,汉译的《五分律》(卷二一)作「阿湿波阿云头」;《四分律》(卷三九)初作「阿槃提」,下文又作「阿湿婆阿槃提」;《十诵律》(卷二五)作「阿湿摩迦阿槃提」;《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皮革事》(上)作「阿湿婆兰德迦」。上座系律典把「阿湿波」与「阿槃提」看作一地,已明白可见。所以律典所说的「阿湿婆阿槃提」等,实在是指摩诃迦旃延所住的阿槃提,与布和城所在地的「阿湿波」国无关。《善见律毘婆沙》(卷二)说:阿恕迦王时,派遣传教师昙无德到阿波兰多迦去布教。此阿波兰多迦,即是律家所传的阿湿婆兰德迦(即阿槃提)。羽溪了谛的《西域之佛教》,以为「阿婆兰多迦,盖指旁遮普以西,印度西陲之地」。他大概依《大唐西域记》(卷一一)所说,把阿𫐊荼国看为佛世的阿槃提了。邓永龄的〈阿输迦王传略〉,以为「阿波兰多迦在孟买北岸」。然详考律家的本意,阿槃提即阿波兰多迦,不但不在旁遮普以西,而且还应该远在孟买的东北。如《僧祇律》(卷一)说:「有城名波罗奈,国名迦尸;时南方阿槃提国。」波罗奈即现在的贝拿勒斯,阿槃提却在此地以南。《佛本行集经》(卷三七)说摩诃迦旃延的故乡时,也说:「阎浮南天竺地,有一国土,名阿槃提。」《佛本行集经》属于昙无德部,也就是出于派往阿波兰多迦布教的昙无德之后。昙无德部与大众部,都说阿槃提在南方,这实在是值得尊重的。阿槃提在南方的那裡?《佛本行集经》(卷六)曾说:「彼摩波槃提国(十六国之一),有优阇耶那城。」此摩波槃提,即是阿槃提,因为《佛本行集经》(卷三七)起初说摩诃迦旃延是阿槃提人。又说:「时(迦旃延家乡的)南方有一城,名优禅耶尼。去城不远,有频陀山。」综合这两节文,知道阿槃提就是摩波槃提,是国名。优阇耶那即优禅耶尼,是阿槃提的王都,地点在频陀山以北。优阇耶那,或译作优禅尼,优善那。莲华色比丘尼的故乡,也是在那边。他与迦旃延同样的从那边先到波罗奈,再到王舍城。《增一阿含经.五王品》(卷二五),说五王共论五欲的胜劣,其中有优陀延王。〈听法品〉(卷二八)也说到五王,有「南海之主名优陀延」,优陀延王,就是南方优禅尼城的王。《大唐西域记》(卷一一)中,南印度有邬阇衍那国,这是以都城为国名,即是阿槃提邬阇衍那城,即现在的 Ujjenī。这就是释迦时代的阿槃提与优阇耶尼城了。从方位看,他在频陀山北麓,在南印度,在波罗奈的西南。从地理看,邬阇延那的「土宜风俗同苏剌侘国」(即现在的苏拉特),而苏剌侘国的「地土咸卤」,与律典中阿槃提的「多有沙石棘刺」,也完全相合。律家所说的阿波兰多迦,即阿槃提,起初确是指此地而说的。等到佛法盛行到西北方,才误以西印边陲的阿𫐊荼为阿槃提,以为就是迦旃延教化亿耳的地方。然这还是释尊时代的阿槃提;七国七城的阿槃提,应该以大天城为首府。《西域记》(卷一一)说:邬阇衍那国东北千余里,有摩醯湿伐罗补罗。摩醯湿伐,义译大自在(天),恰好是大天的对译。古代阿槃提的重心,应即是此地(古代的大国,《西域记》每分为数国,如央伽即是一例),约在今中央印度的东部。阿槃提族,是沿恒河南岸,频陀耶山北麓而西进的一支。
上座系的律者,虽把阿湿波看作阿槃提,但阿湿波的所在地,应在阿槃提以外,另行求索。道宣《释迦谱》说:阿湿波的意义是「马」,马国与马邑,确也是经中所说过的。《中阿含经.马邑经》(卷四八)说:「佛游鸯骑国,与大比丘众俱,往至马邑。」马邑,巴利语作 Assapura 即 assa(马)与 pura(城)的结合语,也即是阿湿波。鸯骑,即鸯伽或央伽,为恒河下流的大国,瞻波城是他的首府,所以《典尊经》说「鸯伽瞻婆城」。如《西域记》(卷一〇)的伊烂拏钵伐罗,瞻波,羯朱嗢祇罗等国,释尊的时代,都泛称「央伽人间」。阿湿波(马邑)在释尊的时代,也是属于央伽的。但在古代东方七国的时代,与央伽分立。据此,可推知阿湿波在恒河下流的地方了。阿湿波在东方,经中还有可以引证的。《正法念处经》(卷六七)说到东方的诸国中,除鸯伽等以外,有「安输摩」,安输摩即阿湿波(阿叶摩)的异译。此外,《长阿含经.大会经》(卷一二)中说:「毘波蜜神,住在马国,将五百鬼,皆有神足。」这住在马国的毘波蜜神,巴利语作 Vessamitta,对音应作毘沙密多。《增一阿含经.高幢品(二)》(卷一四),有释尊降伏「毘沙」恶鬼的故事。佛把毘沙恶鬼降伏了,反成为佛教的护法神。此毘沙,应即是马国的毘波(沙)蜜神。《增一阿含经》说毘沙鬼在拔祇国中,似乎与马国不同。然拔祇族为恒河以北,雪山以南的主要民族(下详),他向东伸展,确与央伽相接。此古代独立的阿湿波国,佛世属于央伽,或也曾属于拔祇。他在恒河下流的东北(在河南,即不能与拔祇相关),是可以断言的。向恒河下流的北方看,今有阿萨密(Assam),与阿湿波(阿叶摩)的原音全合,东方的古国,这是其中重要的一国。
鸯伽瞻婆城,上面已有说到。施护译作「摩伽陀国瞻波大城」。释尊的时代,鸯伽属于摩竭陀,所以说摩伽瞻波城。但此东方古代的七国,远在摩竭陀兴起以前;宋施护的译本,是后人妄改的,不可信。
「数弥萨罗城,西陀路楼城」,施护译作「苏尾啰国劳噜迦城,弥体罗国尾提呬城」,彼此略有出入。依经中常见的国名地名来说,宋译较为妥当。苏尾啰即数弥;十六大国中也有,异译作「苏摩」、「速摩」。此苏尾啰,即梵语须弥山(Sumeru)的音译,古人也有译为苏弥罗的,即现在的喜马拉耶山(此山,理想化为须弥山,为世界的中心;实际的即译为雪山)。然此中所说的数弥,不指山而指山国的部族。阿恕迦王派遣的传教师中,有末示摩等到雪山边地(苏弥罗是梵语,巴利语作 Himavanta),即是此国。此国即今尼泊尔(应在尼泊尔东南境),已成学界的定论。又如《长阿含经》(卷一五)的《种德经》、《究罗檀头经》,所说六族信佛的记述中,也有此族。六族是:「释种、拘利、冥宁、跋祇、末罗、酥摩」。此信佛的六族,并在恒河以北,沿雪山一带。而且六族的叙述,也还是从西而东的。酥摩族即苏弥国族,在十六国等叙述中,总是叙在末罗以后。末罗,即拘尸那城的民族,地近雪山,维逊(Wilson)以为在现在 Gorakhpur 河东三十五英里处。苏摩国族更在其东,这很可以明白他的地位了。此雪山边地国族的大城劳噜迦,未详。但此外另有一修摩,《药叉名录舆地考》说:「考十童子赞卷六,恒河口著名的海港耽摩栗底,即在修摩境内。」这修摩是三摩呾咤的简称,与雪山国族的苏摩,决不可相混。《杂阿含经》(卷三〇)八六〇经也曾说到:「从殃伽至修摩,从修摩至分陀罗。」分陀罗在今孟加拉与奥里萨的边界。分陀罗与殃伽之间的修摩,应该也是三摩呾咤。至于弥体罗国(即萨罗),十六国中译作密𡁠沙,实即有名的弥𫄨罗,异译作寐洟罗、弥尸罗、弥尸利、弥悉利、寐须罗等。依《中阿含经.梵摩经》(卷四一)所说,弥𫄨罗是城名,属于毘提诃国。他的地点,依《西域记》(卷七)所说的大天捺林,可知他在毘舍离西北不到二百里,即今 Tirhut 地方。此一国族,即摩竭陀国的前身,他的领域,可能伸展到恒河以南。宋译的弥体罗国尾提呬城,似为尾提呬国弥体罗城的误译。尾提呬,实即毘提诃(或作韦提希)国,此为古代文化灿烂的古国。经律中常传说古代大天王的故事,即是毘提诃国,弥𫄨罗是他的政治中心。八万四千王的古国,是东方国族中富有政治传统的国家。解体以后,政治力量缩小到弥𫄨罗城(印度的政治,每每大王国解体以后,仍能保持他固有的小国,不过转而属于另一大王国。限度内的政治自由,仍然存在),所以在十六国中,就称为弥𫄨罗国。七国七城为更古的国际局面,我以为这必是毘提诃国的弥𫄨罗城。
伽尸(Kāsī)婆罗城(Bārāṇasī),宋译作「波罗奈国迦尸大城」,在恒河中心,即东西的交流点。此七国七城,作一综合的观察,即看出他为纯东方的。所谓七国分王世界的传说,实只是早期东方人所知的世界。这一幅国际形势图,还在摩竭陀、释迦、跋耆诸国族兴起以前,根本没有理会阿利安人的西方。自然,在此传说中,还是带有西方文明的痕迹,如刹帝利、婆罗门等名词,但此可能是传说中间所羼入的。从这瞻婆中心而分王造城的传说,去理解此东方民族分布的情况。即可以看出古代东方国际的清晰面目。恒河下流为中心的是鸯伽;东北是阿湿波(向东)、苏摩(北而西向),西南是迦陵伽(沿海岸南下)、阿槃提(沿频陀耶山北麓西进),沿恒河西进的是迦尸(南)与毘提诃(北)。古代的迦陵伽与阿槃提,上来已证明他没有后来那样的深入西方与南方。阿湿波,直到释尊的时代,还离鸯伽不远,属于鸯伽,似也还没有深入到现在的阿萨密。自西方的威力东来以后,沿恒河的东方国家,受阿利安文化最深;而南系与北系,被逼得更南更北,居住于山林或沙卤地带。这一传说,系东方人所传说的古代东方,是毫无疑问的。
四 东方王族的兴衰
七国七城的传说,以瞻波为中心,为东方开始城郭时代同时存在的国族。如竖的说明国族的兴起,佛典中有十大王统的传说。这十大族的传说,要比七国七城迟一点,传说中已有西方的王族了。此项传说,本为说明释迦族的源流,直从古代的东方,说到与西方王族的关涉,至近古释迦族的西迁而止。他所包含的时代,约始于西元前十八、九世纪,到西元前八、九世纪止。此十大族,在后出的《起世经》、《起世因本经》、《佛本行集经》、《众许摩诃帝经》,把他敷衍为异常繁长的王统,不但埋没了十大族的古义,反而使人疑信參半。这东方人古代史的早期传说,实有值得注意的价值。十大王统的名称,是:
先略说此十大王族的位置。一、伽㝹遮,二、多罗婆,这都是不大常见的国名族名。《起世经》等与此相当的,有迦那鸠阇、葛那鸠遮,与多摩梨奢、多摩婆颇梨多、怛摩梨多。因此可以知道,多罗婆就是《西域记》与《法显传》所说耽摩栗底,在瞻波东南,为古代出海的海口。伽㝹遮,古译义为「箭」。虽不能确定他的位置,然《起世经》等都在瞻波(《佛本行集经》作波波,误)以后说到他;本文又说在多罗婆以前,所以推断他也在恒河出海处的附近。现在的加尔各答(Calcutta),与迦那鸠遮的音相近,或即是此地的古代民族。三、阿叶摩,即七国中的阿湿波,上面已有详细的考察。四、持地,依《四分律》等,知道是犍陀罗的义译。犍陀罗,或译作乾陀越。在古代,一直到阿恕迦王时代,乾陀罗都包括怛叉翅罗城在内。从开伯尔山隘而进入印度的,即先到此地。区域虽时有差异,大抵沿迦毕尔河东达印度河东岸,即是古代的犍陀罗了。此一王族,即是阿利安人的初来印度,从此而东入五河地方的全境。依一般的意见,约为西元前十五世纪时。五、伽楞伽;六、瞻婆,上面都已说过。七、拘罗婆,指西方阿利安人的拘罗族。拘罗族所住的地方,即经中的拘楼瘦。《中阿含经.教昙弥经》(卷三〇),说到拘楼瘦的高罗婆王(卷三一);《赖咤和罗经》,有拘楼瘦的拘牢婆王。此高罗婆与拘牢婆,都就是拘罗婆。阿利安人的进入印度,其初就有种种支族。其中,Śakuntulā 的儿子 Bhārata(意为持供献者)以后,名婆罗达族,负起全阿利安人扩展的领导责任。渐渐南下,移住于恒河与阎浮那河的上游,即今德里一带,自称为婆罗达国。《西域记》(卷四)说:萨他泥湿伐罗国的大城四周,称为「福地」;此福地,即拘罗。古代婆罗达族中的拘罗族与般荼族,曾在此福地大战。记载此大战史的,有《摩诃婆罗达诗篇》。此两族的战争,约在西元前千年。十大王统中的拘罗婆,即指阿利安人到达了拘罗地方。八、般耆罗,十六国中也有,异译作般荼,般拏等。赤松佑之以此为与拘罗族相争的般荼。的确,拘罗与般耆罗,在十大族与十六国中,总是连说的。拘罗族的王,称拘罗婆;般荼罗的王,称般荼婆。如《方广大庄严经》(卷一)说:「般荼婆王,都在象城。」象城在今德里东北约五十七英里。此与拘罗族,其初是同出于婆罗达族的,经过十八日的大战,胜利属于般耆罗。拘罗地方,为婆罗门教的中国,即是拘罗族领导东进的时代;但不久,又被他的同族般耆罗,取而代之。九、弥私罗,即弥𫄨罗。在西方的传说中,弥尸罗与迦尸,一样的从雅利安族分出而进入恒河中流的。但东方的传说,却以此为由东方分流而西进的,这大抵都是事实。西方阿利安人进入恒河中部,东方人也在那裡滋长了。东西文化结合,种族互婚,造成西方式的国家;然非阿利安人的成分,依然存在。所以在西方婆罗门学者看来,弥𫄨罗人,不能算是纯粹的阿利安人。末了,声摩,异译作懿师摩、一摩弥、懿摩、欝摩;即释迦族的祖族。佛典一致的传说,释迦族出于褒怛那城的懿摩王族。褒怛那,即七国七城中「阿波布和城」的布和;异译作逋多罗、补多落迦等。依七国七城的解说,阿波即阿叶摩。但在此十大王族中,阿叶摩(即阿波)以外別有懿师摩族,实是非常可疑的。依我看,懿师摩即阿叶摩一音之转:从a而变作i,即成懿师摩、一摩(声摩的「声」,即懿师的师);从a而转作u,即成欝摩。至于巴利语(懿师摩)的原音 Okkāka,当然是「阿说迦」(Assaka)的变音了。后来移入西部的释迦族,似乎还就是 Assaka 的略去前音。释迦族的祖族懿师摩,实即古代阿湿波族的复兴,音声微有古今的不同罢了!释迦族,后面还要说到。
此十大王统的代兴,我们不能过受文字的拘束。凡古史的传说,是应该这样去理解的。印度王族,就是东方,自然也不止十族。如依文解义,看定为前后相接而代兴,把此十族看作古代王族的分化(从东方分出),即不能合于实际。此前后的代兴,不过说明某一时代,何处有王族强盛;以前既不妨已有,以后也不妨存在。这如中国夏、商、周、秦的代兴一样。虽然如此,仍不失此王统的前后性。此一传说,没有谈到南方印度,仍是以东方王族为重的;西方王族的插入,可看作东西各自發展中的异地而同时的存在。如伽㝹遮、多罗婆、阿叶摩,传说自远古的王统传来。到此,东方的部落国家,才有彼此代兴的现象。这三族,都在恒河下流的三角洲地带,从种种方面看,都适宜于初民文化的启育。这一带民族,从何而来?还是土著?这可以姑且不管。东方阿叶摩王族兴起时,西方的阿利安人,到达乾陀罗。传说者的意境,东方的王统,实比西方的早。这约在西元前十五世纪时。东方的王族,接著有伽楞伽,瞻波;这民族的渐向西南移,也即是到了有城邑建筑的国家了。瞻波中心的七国七城,比较此十大王统,也还是看出一种共同性。接著,西方的阿利安人,已进入拘罗地方,即拘罗婆与般耆罗王统,约西元前千年左右。东方民族更西进到恒河中部,有弥私罗兴起,绵延的持续他悠久的王统。留于东方的,恒河东北,有懿师摩王统兴起;后来沿雪山西进,即是释迦族,这约是西元前八世纪以后的事了。东方的西进,西方的东进,發生接触;古代十大王统的传说,即止于此。
阿利安人的势力,伸展到东方,直达恒河的下流;其时代,约在婆罗门教扩张大成的时代,即(从《夜柔吠陀》到《梵书》)西元前千年到八百年左右。东方独自开展的古文化,接触西来的势力而衰落,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经过的史实,不大明瞭。然依佛典透示的消息,大体是以战争开始,结束以和平的合作。东方固有的宗族政治,并没有全部被取消。这可以举三点来说:一、化敌为友:如拘娑罗的长寿王,为迦尸的梵摩达王(即婆罗达)所败,被俘而死。长寿王的儿子长生,以无限的容忍,饶恕他的敌人;梵摩达王被感动,长生恢复了祖国(《中阿含经》卷一七〈长寿王品〉等)。梵摩达王,为西方系的国王。这一传说,应该有古代史实作底本的。二、种族互婚:如罗摩本是阿利安族崇拜的圣人。《梨俱吠陀》已有他的名字,出于阿瑜陀的日族甘蔗王统。但传说:央伽国大旱,国王引诱白足羚角仙人进城,才解救了旱灾。国王于是乎以王女悉他嫁给他,这便是罗摩的父母。所以,《罗摩衍那》的文学,富有东方的情调。白足羚角的故事,在佛教中传说得各式各样的,总与仙人、女人、鹿三者有关,这是东方的故事。阿利安人的传说(《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以为此西方王族的王子,出于仙人与东方王女的血统;这是阿利安人到达东方以后,因种族互婚与思想结合而产生的传说(罗摩的妻子悉他,传说是东方毘舍离的王女)。又如《西域记》(卷七)毘舍离国中,说到鹿足女的故事(这也是女人、仙人、鹿)。鹿女生千子,千子被弃而为恒河上流乌耆延王的养子。后来,乌耆延王与千子来攻伐毘舍离,由鹿女出来说明亲属的关系而和解了。这也是西方王子,出于东方血统的故事。三、接受西方法制的指导:传说轮王威服四洲的故事,诸方小王,接受他的法制。这一国际关系的传说,本与阿利安文明的扩展有关。以佛教的传说来看,东方民族,以和平坚忍的精神与西方同化。阿利安人的血统与文化,遍及东方,实为阿利安人的大成功。但东方非阿利安的血统与文化,承受西方的启發以后,要展开更高的文化,起来与西方一争上下了。
五 奥义书与东方王朝
约在西元前七〇〇到五〇〇年,印度传统(阿利安)的宗教,进入《奥义书》时代。《奥义书》的深奥哲理,形式是传统宗教的發挥;然而寻绎他的思想根柢,实在是凌驾传统宗教的产物,使印度宗教进入一更高的阶段,促成一种新的机运。从区域的文化特性说,这是阿利安文明,在东方环境中洗炼出来的成果,不能忽略他的东方性。为了说明传统宗教的变质,关于传统的宗教,应有简略的叙述。起初,阿利安人到达五河地方,创开吠陀的宗教文明。古典的宗教赞歌,即使用于祭祀,颂赞天神的伟大与给予人类的恩惠,申说自己的愿求。这些,经后代编集而流传下来的,有《梨俱吠陀》十卷,《娑摩吠陀》二卷。《娑摩吠陀》系苏摩祭的赞歌,为了实行祭仪的需要,从《梨俱吠陀》中编集出来。新作的赞歌,仅七十五颂而已。《梨俱吠陀》第十卷的创造赞歌,即有关于宇宙人生的哲学的思考。等到进入拘罗地方,阿利安人的势力大大扩展,传统的宗教也达于非常的隆盛。祭师阶级——婆罗门,成为时代的骄子。当时的宗教,为繁琐的祭祀仪式、神秘的咒术所笼罩。保守的、神秘的、形式的、功利的宗教抬头,或者也可说是宗教精神的堕落。《夜柔吠陀》约产生于西元前千年到八〇〇年间。他偏重祭祀仪式,渐有祭祀万能的倾向,天神几乎是可以祭祀去操纵的。祭祀时,神秘的咒法也开始引用。继承此一作风而發展的,祭祀中心的宗教,产生前三吠陀的《梵书》,规定祭祀的仪式,解释祭仪及祭词的意义,兼有关于哲学的说明。给予宗教行为以神学的解说,以祭祀为宗教唯一的目的。婆罗门教三大纲(吠陀天启,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种族的(四姓)严格㓰分,都确立于此时。咒术为中心的宗教,产生《阿闼婆吠陀》。咒术,为阿利安的事火僧族——阿闼婆央耆罗传述下来,本为阿利安人流俗的信仰。信赖咒术有非常的能力,可以利用低级的精魅,达到利己或损人的目的。《夜柔吠陀》已开始引用,现在更因宗教精神的堕落(也是文化普及到民间)而特別發达起来。《阿闼婆吠陀》是「关于本尊与行者间的感应」。从他流出的续吠陀——本续(tantra),也是「记述对于本尊诸神咒的六用法,使诸神咒所生的神验无效等法,以及其他种种仪轨及修法等」(并见莎柯罗《人伦学》第四章第三节)。古代巫术师所掌握的医卜星相,也属于此。《阿闼婆吠陀》编集的年代,约与《梵书》的时代相当,在西元前八世纪顷。因此,前三吠陀的《梵书》中,《阿闼婆吠陀》还没有显著重要的地位。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使恒河上流的婆罗门教,走向没落。另一方面,阿利安文明到达恒河下流,开化东方。东方民族在接受西方式的文物制度下,孕育新机运;恒河中流的温和的宗教革新,發达起来——《奥义书》。
《奥义书》的思想,远承《梨俱吠陀》的创造赞歌,经《夜柔吠陀》及《梵书》而开展的。这或者与印度的气候有关,阿利安人自到了恒河流域,苦行与隐遁者,即渐渐的多起来。但还是属于阿利安人的老年,摆脱人间事(他已尽了人事)去专营宗教的生活。苦行本为身心的锻炼,充满精进、忍耐、严肃的精神。隐遁者,不再作形式的祭祀,也不为衣食住而分心;从第一义的立场,直探自我的本真。这种看来消极的宗教,不但哲理的深入,实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即对于固有的迷信仪式,能除旧更新。然而此种机运,不能在宗教传统深固的恒河上流發展;在传统不深的东方,开始活跃起来。《奥义书》的开展,与东方(恒河中部),及与东方王朝有关。如迦尸的阿阇世王,以「梵」教授吠陀学者跋尼迦(《布利哈德奥义书》二.一)。尤其是韦提诃的耆尼迦王庭的学者,以耶耆尼伐尔克为中心,召开哲理的讨论会(《布利哈德奥义书》三.六)。东方《奥义书》的勃兴,获得王家的赞助,王族领导思想界,与婆罗门阶级相抗,这是真的。但这不完全是王族与祭师间的政教相争,是东方与西方的思想纷歧。东方由王族领导思想,使「婆罗门至上」,不能不退处第二,处于受教者的地位。《奥义书》重视真我的智识,祭祀已不成万能,所以「行祭祀苦行者入天界,于其中轮回;惟住于梵者能得不死」(《圣德格耶奥义书》二.二三、一)。「吠陀天启」的教权,也不被尊重,吠陀不过是名目的学问,与真我无关。此等东方国家,在佛典(东方)的传说中,并渊源于东方。如韦提诃王族,壮年致力政治,衰老即专心宗教,有他悠久的传统(《中阿含经》卷一四《大天㮈林经》)。这些国家的王族,即使不是非阿利安,至少也杂有非阿利安的血统。如韦提诃,婆罗门看来,算不得纯正的阿利安人。像东方《奥义书》的大学者耶耆尼伐尔克,即为西方的婆罗门学者不满(见〈古代印度文明耆那教〉一文)。东方兴起的《奥义书》,虽没有揭起反婆罗门教的旗帜;然对于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阶级制度等,确乎透露对立的姿态,给以相当的威胁。
《奥义书》的重要建树,有二:一、真心的梵我论;二、业感的轮回论。如从思想的渊源上说,这不外吠陀以来思想的發挥。然而他的结论,可能达到传统宗教的否定。创造赞歌以来,一元倾向的创造神话,经理性化而成为宇宙的本原,为一神秘的大实在。在《奥义书》中,称之为梵。如显现为人格的神,即梵天。有情的生命本质,即人们的真体,称之为我(ātman)。在生死的历程中,人类虽似乎是迷妄的、虚幻的;然探索到自我的当体,到底与真常本净的梵是同一的。所以直探宇宙的本体于自我中,见我即见梵,高揭「我即梵也」(《布利哈德奥义书》一.四、一〇)的梵我一体论。直探自我的本真,在以直觉的理智,照破虚妄,冥悟人生的奥秘;所以探索自我的结果,超过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现象,到达真净常乐的唯心论。即自我的本体,为超经验的纯粹主观,所以是「不可认识的认识者」。此认识者,一旦脱离世间的一切束缚,即完全的实现自我。此「唯一不二的主观,即是梵界,即是最高的归宿,最上的妙乐」(《布利哈德奥义书》四.三、三二)。论到业感轮回论,生命在无限的相续中,依自己的行为,创造自己未来的身分。从此,人类的运命,不操纵于神而属于自己。这本是神权的否定,因人类的自觉与自信而创说的人力论。业即人类的行为,所以说「人依欲而成;因欲而有意向,因意向而有业,因业而有果」(《布利哈德奥义书》四.四、五)。不过《奥义书》的业力说,与真我论相结合,即「我」为自身的行为所限制、拘缚,从此生到他生,不断的流转于生死中。此业感说,对照于自我的真净妙乐,特別的显出迷妄与悲惨的姿态。这样,业感论的悲观,促进了自我解脱宗教的隆盛。此中的真我论,虽到达万化同体的理境;神秘唯心的基调,不失为阿利安文化正常的發展完成(《梵书》已大体确立)。而业感轮回说,确是时代的新声。吠陀以来的婆罗门教,以为阿利安族,有诵习吠陀与祭祀的权利,可依宗教而得新生命,到达列祖的天国,所以称为再生族。非阿利安的首陀族,仅此一生即归于消灭,与宗教无关,所以称为一生族。善人(某一阶级)永生于天国,恶人(被征服者)永灭于地狱,实为(狭隘的种族的)婆罗门教的根本思想。自业感说發扬,一切有情都在随业受报的轮回中;首陀罗如此,阿利安人的诵习吠陀,也不过如此。反之,诵习吠陀,不能获得永乐;如依智而悟真我,才能入于不死的梵界。即在生死的轮回中,阿利安人可以堕落,非阿利安人可以上升;也决不是婆罗门教所说的那样,有再生族一生族的差別。业力思想的完成者,即《奥义书》大家耶耆尼伐尔克等。《布利哈德奥义书》(三.二、一三)说:有人请问死后的归宿,耶氏说「此不可于众人中说,惟两人间可传耳」。他所说的即是业。业在当时,还是新颖而不大公开教授的,所以嘉伐利王对阿尔尼说「此(轮回的)教义,直至今日,婆罗门未曾知之」(《布利哈德奥义书》六.二)。此业感轮回的思想,由耶耆尼伐尔克等弘扬而确立,这也难怪西方的婆罗门,要对他不满了。业力轮回说,是人力而非神力的;机会均等而非种族独占的;自由而非命定的;道德而非祭祀的;实为融冶东方精神而起的温和的宗教革新。一般学者,忽略东方民族的要求平等,否认阿利安民族宗教(婆罗门教是阿利安人的宗教)的特质,所以对业力轮回,不能给以正确的评价。有人以为是印度的气候关系;有人以为是印度土人的信仰,是低级的野蛮的(这是欧洲神学的遗毒)。以我们的理解:善人永生天国,恶人永灭于地狱,是一般的宗教信仰。他根源于人类向善向上的要求;人类无限生存的意欲,实为永生思想的根源。求生存,求进步,为人生不可否认的现实。无限生存与至善的欲求,也是人同此感的现实。天国永生论,即是此种意欲的原始形式。古代的宗教,都是种族的宗教,宗教与一切生活,是融合不分的。此等宗教下的被压迫民族,没有宗教的权利,他们是被咒诅的,结果是永死的毁灭。这以进步的宗教看来,是如何的残酷不仁?「一失足成千古恨」,在人生的历程中是很平常的。或者环境恶劣,或者意志薄弱,不能自己振作。创伤的内心,正需要宗教温暖的安慰,引向不断向上的道路,谁能忍受永死的宣判?所以从适合人类共欲的宗教感说,业感轮回论,以宽容的同情,予一切人以新生的机运,实为进步宗教的合理發展。确立必能到达至善的信念;在现实的行为中,创造进步的自己。他可以与东方的土著有关,可以是被压迫民族的不甘永久沈沦,相信从自己的行为中创造自己;决不能看作低级的信仰。
《奥义书》时代的东方,开始复兴,以温和的宗教革新为前导。接著,将是反婆罗门的宗教,统一西方的东方王朝的来临。
六 释迦族来自东方
阿夷罗婆提河,即现在的哥格拉河;發源于雪山的北麓,经尼泊尔,东南流入于恒河。在此阿夷罗婆提河以北,雪山以南,有释迦族。佛教的大师释迦牟尼,即出于此族的迦毘罗城。释尊时代的释迦族,城邑很多,如天邑、黄枕邑、弥留利邑、石主邑等;迦毘罗是其中的首府。当时的释迦族,是城邦制的国家,一城一聚;都有高度的自治权,总名之为舍夷国。舍夷,或作释罽搜,释翅或释翅提,与释迦同一语原 Sak,是以族名为国名而多少变化他的尾音(舍夷是女声)。自佛教發扬以后,迦毘罗城的光荣,代表了舍夷国。晋法显与唐玄奘们,也就总称之为迦毘罗国了。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法人 W. C. Peppa 在尼泊尔南境的 Piprava(北纬二十七度三十七分,东经八十三度八分),掘得释迦族所供养的释尊舍利瓶;古代释迦族居住的区域,因此得到了更确切的决定。
经律一致的传说,释迦族是从別处迁来的。据说:有一位生长在甘蔗园中的懿师摩(异译作懿摩、欝摩、一摩、声摩、鼓摩),是瞿昙仙的子孙,所以姓瞿昙。等到作了国王,就称为甘蔗王。甘蔗王有四位庶子,为王大夫人的谗言嫉妒,逼得与母亲姊妹们离开祖国,到处流离。渡过了傍耆罗河,到雪山下,就住下了。造了迦毘罗城,渐渐的繁荣起来,这就是释迦族起源的故事。他的所以称为释迦族,传有两种解说:一、如《阿摩昼经》(《长阿含经》卷一三)说:「声摩王闻其四子诸母与女共为夫妇,生子端正,王即欢喜而發此言:此真释子!真释童子!能自存立,因此名释。」这是称赞四子的能力,能自己独立的生存。释迦的意义是「能」,父王赞他们能干,他们就自称为释迦族。二、也如《阿摩昼经》说:「到雪山南,住直树林中(注:释,秦言立,言直)。」直树,巴利语作 Sākasaṇḍa,与释迦的音相同。此外,如《五分律.受戒法》(卷一五)说:「在雪山北(?),近舍夷林,筑城营邑。」《佛本行集经》(卷五)说:「以释迦住大树蓊蔚枝条之下,是故名为奢夷耆耶。」舍夷,即奢夷耆耶,系一种树名。释迦族住居在舍夷林边,因此得名。此两说中,第二说应该是更妥当的。如《五分律.衣法》(卷二一)中说:瑠璃王「严四种兵,往伐诸释。世尊闻之,即于路侧坐无荫舍夷树下。王遥见佛,下车步进,头面礼足,白佛言:世尊!好树甚多,何故乃坐此无荫树下?世尊答言:亲族荫乐」。释尊以枝叶零落的没有荫蔽的舍夷树,象征被压迫的释迦族,这是释迦族从住处有舍夷林得名的确证。本来因住处有舍夷林而称为释迦族,等到释迦族一天天繁荣起来,这才「因文思义」,称赞释迦族的不愧为释迦(能),产生了「能自存立」的第一说。然从释迦的语原来说,这实即是阿说迦(Assaka 阿湿波的巴利语)的略去前音,这已在前面说过的了。
叙述释迦族的源流与迁徙的事迹,要算《长阿含经.阿摩昼经》(卷一三),《五分律.受戒法》(卷一五),最简要而近于事实。其次,如《长阿含经》(卷二二)的《世记经》(异译有西晋法立等译的《楼炭经》;巴利语的《长部》缺此),《四分律》(卷三一)的〈受戒犍度〉,更进一步的追溯到劫初的王族。等到《佛本行集经》、《众许摩诃帝经》,及《起世经》、《起世因本经》(此二经,也是《世记经》的异译),所说的更远。这些典籍,如《五分律》是属于弥沙塞部的;《四分律》与《佛本行集经》,是属于昙无德部的。弥沙塞与昙无德部,都出于分別说系,而《长阿含经》也是分別说系所特別重视的。其他,属于萨婆多部的《十诵律》,属于大众部的《摩诃僧祇律》,都没有说到。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的假定:关于释迦族的源流,起初是分別说系的学者所传说的。分別说系,阿恕迦王时代已经成立;四阿含经的编集,此时也已完成。所以此项传说,应该在迦王的时代(西元前三世纪)已有了,这真是可珍贵的古说!
释迦族出于懿师摩王族,从別处迁来,这是一致的传说。依《佛本行集经》(卷五)等说:懿师摩王住于褒怛那城。懿师摩即阿湿摩的音转,褒怛那即「阿波(的)布和城」,这都已说过。释迦族的故乡,在阿湿摩的褒怛那。他属于东方系,还可以提出种种的证据。
一、《杂阿含经》一〇二经(卷四)说:「尔时,世尊……入王舍城乞食。次第乞食,至婆罗豆婆遮婆罗门舍。时,婆罗门手执木杓,盛诸饮食供养火具,住于门边。遥见佛来,……作是言:住!住!领群特!慎勿近我门!……佛即就座为说偈言:……不以所生故,名为领群特;不以所生故,名为婆罗门。业为领群特,业为婆罗门。」婆罗豆婆遮婆罗门,呼释尊为领群特,并且拒绝他进门;他以释尊为卑劣不洁的民族,是明白可见的。释尊为他说「领群特及领群特法」,凡思想行为的不道德,即是领群特(经中所说很多)。婆罗门(净行者)与领群特,应以思想及行为(业)去判別,不能从种族去分別。婆罗门从种族(血统、职业)的立场,自以为高贵而呵斥释尊为领群特,释尊却从道德的立场去答覆他,这是经文的大意。在《別译杂阿含经》二六八经(卷一三)中,也有此文,但「领群特」一词,却译作「旃陀罗」。依包达耶那派《法经》的意见,旃陀罗族是首陀罗男与婆罗门女的混合种,多从事皮革、屠宰等职业,为一卑贱不洁的阶级。所以领群特与旃陀罗,译名虽然不同,但被视为卑贱不洁的阶级,却是完全一致的。此经,在巴利语系的圣典中,被收在《经集》一之七。关于领群特一词,又別作 Vasalaka。考毘舍离城(异译毘耶离),巴利语常作 Vesālī;但也有作 Vasalaka 的,如律文七百结集中「毘舍离诸跋耆比丘」的毘舍离。所以巴利语的 Vasalaka,即是毘舍离。婆罗门称释尊为 Vasalaka,意思是毘舍离人。依后代的解说,毘舍离的意义是「广严」,并无卑贱的意味。这与婆罗门口中的毘舍离,带有卑劣不净的意义不合。毘舍离,即今 Besarh 村,在北贝哈尔的 Muzaffarpur 区。正统的婆罗门学者,对这一带的民族,无论在血统上、文化上,素来是轻视的。所以「毘舍离人」本意很好,但在婆罗门口中说起来,就有点轻视诬辱的意味。这如东夷的本为仁人,在从前中国人的口中说起来就有点鄙视一样。释尊是舍夷国的释迦族人,这是没有问题的。他与毘舍离一带民族,有血统与文化上的共同性;婆罗门这才称释尊为毘舍离人,释尊也不否认。汉译的旃陀罗,是毘舍离通俗的意译,一望而知的知道是贱族。至于领群特一名,大抵是指领群的特牛。牝牛(vasā)与毘舍离的声音相近;释尊的教化众生,如领群的大牛一样。译者的译作领群特,或许如此。总之,领群特一名,在婆罗门口中,是意味著种族的卑劣。
二、《长阿含经.阿摩昼经》(卷一三)说:婆罗门子阿摩昼,在佛面前说「彼释(族)厮细,卑陋下劣」。释尊反指他「是释迦奴种」,等他理解血统的已有混合,然后又为他解说,「灭其奴名」,恢复他的尊严。婆罗门的轻视释迦族,确为当时的事实。又像《中阿含经.婆罗婆堂经》(卷三九)说有两位婆罗门族而从佛出家的比丘,被他的同族痛责:「汝等舍胜从不如,舍白从黑。……汝等所作大恶!极犯大过」!这也是种族贵贱论的谬见在作怪。
三、佛灭百年,毘舍离举行「七百结集」,这是佛教史上有名的事件。有耶舍比丘,游行到毘舍离,对「毘舍离诸跋耆比丘」的作为,大大的不满,引起了争执。结果,被跋耆族的比丘摈了出来。耶舍得到了波利邑比丘一百二十人的赞助(《五分律》卷三〇),往西方去召集西方的比丘到毘舍离来集会,公决是非。当时跋耆系比丘,也四出活动,争取同情。跋耆比丘的说辞中,有值得注意的话——「大德!彼波夷那、波梨二国比丘共诤;世尊出在波夷那,愿大德助波夷那比丘」(《四分律》卷五四)。《十诵律》(卷六〇)说:「毘耶离比丘是有法语;阿槃提、达嚫那、婆多国诸比丘不是法语。一切诸佛皆出东方,长老上座莫与毘耶离中国比丘鬪诤。」「佛出东方」,「佛出波夷那」,这是毘舍离诸跋耆比丘(即波夷那比丘)的所以自信为更能窥见释尊真谛的地方。当时东方系比丘,《五分律》(卷三〇)作「毘舍离诸跋耆比丘」;《四分律》(卷五四)作「毘舍离跋阇子比丘……波夷那比丘」;《十诵律》(卷六〇)与《僧祇律》(卷三三)作「毘舍离诸比丘」。波夷那比丘,是毘舍离一带的跋耆族比丘,确实无疑。《五分律》说耶舍「往波旬国」(Pāvā),此波旬即是《四分律》波夷那的异译。《长阿含经.游行经》(卷三)说:释尊在临入涅槃那一天,曾在波波城受纯陀最后的供养。此波波城,在西晋白法祖异译的《佛般泥洹经》(卷上),东晋失译的《般泥洹经》(卷上),即作波旬国。波旬的地点,在从毘舍离到拘尸那城的中间,离拘尸那不远。经中说释尊为了拘舍弥比丘相争,离开他们,去看阿那律等三比丘。阿那律们所住的地方,《中阿含经》(卷一七)的《长寿王本起经》,说是般那的蔓阇寺林,般那也即是波夷那的异译。同样的事实,《增一阿含经.高幢品》(卷一六)的第八经,说在跋耆国的师子园。这可见波夷那即波波,是跋耆族的一城。波夷那比丘们,当时领导跋耆族系的比丘,以毘舍离为中心,發扬佛教东方系的特色,与西方比丘对立。释尊为舍夷国的释迦族人,为无可怀疑的事实。而毘舍离的跋耆族比丘,偏要说释尊出于波夷那。上面说到的婆罗豆婆遮婆罗门,要称释尊为毘舍离人。如不是释迦族与东邻的毘舍离一带民族,有血统与文化上的共通性,是决不会有此事迹的。考毘舍离的贵族为离车,而释迦族中也有离车,如《五分律》卷一一说「时释种黑离车女丧夫」,可知释迦族与毘舍离,实有血统上的关系。至于西方的波利邑比丘(异译作婆多国、波罗利邑),有人以为是波咤厘城,这是不对的。西方系比丘,波利国比丘以外,都从西方来。《五分律》(卷三〇)提到摩偷罗的阿哹山,阿腊脾(在舍卫与拘舍弥之间,属于憍萨罗国),拘睒弥;《四分律》(卷五四)说到僧伽赊(即《西域记》的劫比他),阿吁恒河山(即阿哹山);《十诵律》(卷六一)有摩偷罗,阿槃提,达嚫那(即德干高原);《僧祇律》(卷三三)说到摩偷罗,僧伽舍(即僧伽赊),羯闹耆(即《法显传》的罽饶夷,《西域记》的羯若鞠阇),舍卫,沙祗。这些,都在恒河上游与阎牟那河流域及西南一带。波利邑,论理是不应该在东方的。《五分律》说:佛在毘兰若邑吃了三个月的马麦,贩马者是从波利国来的(卷一)。又说波利国比丘,要到舍卫城安居,赶不上,就在娑鞞陀(即沙祗)安居(卷四)。又说:波利比丘到舍卫城来,半路上被盗(卷四)。有估客从波利国到拘舍罗(卷二〇)。波利国在西方,也明白可见。在此东西二系的对立中,释迦族是属于东方的。
七 释尊时代的印度国族
释迦族为东方的,这不但考察他的故乡,从他在东西国族中的地位,也可以明白的看出来。释尊的时代(西元前五世纪),恒河流域诸国族的分布,最好把他分为三区:甲、阿夷罗婆提河东南流,入于恒河而东流,在此两河的北岸,雪山以南,一直向东分布的民族。乙、此二河下流的南岸,波罗奈以东的国族。丙、波罗奈以西的恒河上流的国族。此三区中,甲与乙是东方的;甲区与释迦族的关系最深。乙区也有大量的非阿利安人,所受阿利安的传统文化,要深一点(沿恒河东下,交通便利些)。丙区是阿利安人东进的大本营。
甲区中,舍夷国的释迦族,最在西北,与丙区的憍萨罗国接壤。舍夷国以东,有罗摩伽(《西域记》作蓝摩国)的拘利族。拘利,异译作俱利。《杂阿含经》(卷二一)五六五经所说的桥池人间,《中阿含经.波罗牢经》(卷四)的拘丽瘦,也就是拘利的异译。拘利族的童子来听法,佛称他们为「苦种」。罗摩国以东,有拘尸那国的末罗族,异译作满罗,所以也称满罗国。经中常见的「力士人间」,就是末罗的意译。拘尸那向东南行,有波旬国,即波波,也是末罗族。再向东南走,到毘舍离城。城中的豪族,叫离车,异译作「利昌」等,奘译作栗呫婆。毘舍离一带,大半是跋耆族,经中常称为「跋耆人间」。如毘舍离城,或即称之为跋耆国毘舍离(《僧祇律》卷一)。跋耆,或译作金刚。如向阿难说偈的跋耆子比丘,《中阿含经.侍者经》(卷八),即作金刚子。比丘厌苦自杀,律中作毘舍离的跋求摩河边;《杂阿含经》(卷二九)八〇九经,即作「金刚聚落跋求摩河侧」。「金刚」,Vajji 或 vajra,都就是跋耆的对译。在毘舍离与波旬的中间,有负弥城,释尊曾在此说四大教法。巴利《大般涅槃经》中与此相当的,为 Bhoganagara。此负弥城,乃梵文 Bhūmi 之义译。《中阿含经.地动经》(卷九),作「金刚国城名曰地」;《杂阿含经》一三三一经的「金刚地」,也是 Vajji-bhūmi 的对译。这可见负弥城也是跋耆族了。波旬国,经中说他是末罗族,但在七百结集的事件中,说波夷那比丘也就是跋耆比丘。阿那律等三人,在这裡修行,被赞叹为「跋耆大国快得大利」(《增一阿含经》卷一六)。依《西域记》卷七说:毘舍离的东北,有「弗栗恃」国,「东西长南北狭」,即在恒河北岸与尼泊尔东南的地方。此弗栗恃,即是跋耆梵文(Vṛji)的对音,古来也有译为佛栗氏(《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三五)的。这可见跋耆族分布的广阔了。跋耆族的区域,在恒河以北,雪山以南,离车,末罗,拘利,释迦族,都不过是他的一支。如舍夷国的释迦族,素有不与异族通婚的习惯(《五分律》卷二一),但与东邻拘利族的天臂城,却是通婚的。此天臂城,《杂阿含经》(卷五)一〇八经,即作「释氏天现聚落」。释尊的夫人,是拘利城主善觉的女儿;释尊的母亲摩耶与姨母波阇波提,是拘利城主阿㝹释迦的女儿;而释尊的外祖母岚毘尼,又是释族的女儿。依《众许摩诃帝经》说:天臂城也是释迦族造的。释迦族与罗摩伽国的拘利族,显然为同族的別支。释迦族与拘利族有如此的亲密关系;释迦族又被跋耆系的波夷那比丘(末罗)认为同族,释尊又被婆罗门唤作毘舍离人。这一区民族的自成一系,实在明白可见。这一区的民族,在释尊的时代,自然已有阿利安人杂居,且已经受阿利安文化的教育。但毘舍离(一带)的人,还被婆罗门鄙视。当时虽已文化大启,但还是「质胜于文」,充满勇悍朴质的风格。如释族,传说为非常勇武的;拘萨罗王子毘琉璃,曾到释族受学射法(《五分律》卷二一等)。末罗族,即有名的力士族。跋耆族曾侵害摩竭陀,阿阇世王不能取得胜利,所以筑波咤利城来防御他(《长阿含经》卷二《游行经》)。毘舍离的离车童子,阿难曾夸赞他射法的「奇特」(《杂阿含经》卷一五.四〇五经)。释尊曾赞叹他们的勤劳——「常枕木枕,手足龟坼」(《杂阿含经》卷四七.一二五二经)。这一带后进的民族,所受阿利安的传统文化不深,所以能兴起朴实无华的新宗教;向抽象的思辨、繁琐的祭仪、神秘的咒术作战。东方新宗教的勃兴,都以这一带地方为策源地。所以开创佛教的释尊,也特別受这一区民族的信奉。《长阿含经》(卷一五)的《种德经》,《究罗檀头经》,都有六族奉佛的传说,六族即「释种、俱利、冥宁、跋祇、末罗、稣摩」。此六族,都是属于这一区的。除冥宁族而外,都已在上面说到过。《长阿含经.阿㝹夷经》(卷一一)中,曾说到「冥宁国阿㝹夷土」、「冥宁国白土之邑」。此冥宁,在巴利圣典中,即作末罗 Malla。六族中,冥宁与末罗并列;再从汉文异译的「弥尼搜国阿奴夷界」(《四分律》卷四),「弥那邑阿㝹林」(《五分律》卷三)看来,冥宁的原语似乎是 Minasu;可能是末罗族的別支,即从末罗的音转而来。冥宁族的居住地,即在释尊出家时打發车匿回宫的地方。在拘尸那与罗摩伽之间。依《西域记》(卷六)说,属于蓝摩国的东南境。此六族,即释尊时代甲区的主要民族;六族奉佛,实有推尊本族圣者的意味,与种族文化的共同性有关。
再说乙区:从毘舍离南行,渡过恒河,就是摩竭陀国,首府是王舍城。恒河下流,有央伽国,首府是瞻波城。但在释尊的时代,央伽已附属摩竭陀了。这一区域,经中没有说到他的种种民族,但泛称为「摩竭人间」、「央伽人间」。摩竭与央伽,似乎都是种族名而化为国名的。此区所受阿利安的文化与血统的渗杂,比甲区要深一点。然据包达耶那派《法经》的意见,摩竭陀人不是纯净的阿利安人,是首陀罗男与吠奢女的混合种。阿阇世王,经中常称他为鞞陀提子,即是鞞陀提夫人的儿子,鞞陀提本是古国,即鞞提诃,但当时也是附属摩竭陀的。经律中常传说古代大天王的故事;大天王的国都,即在弥萨罗的大天㮈林中。正统《奥义书》的开展,韦提诃是大有功绩的。阿阇世王的母亲,即是韦提诃族人。此韦提诃人,包达耶那派《法经》,也不承认他是纯正的阿利安人。东方民族西进到恒河中部,起初是韦提诃与迦尸,不久即受西方的统治,很快的西方化。自韦提诃衰落以后,摩竭陀才新兴起来,他可说是继承韦提诃的政教传统而复活的。摩竭陀王族不但与韦提诃通婚,依《普曜经》(卷一)的「此维提种摩竭国土」,与异译《大方广庄严经》(卷一)的「摩伽陀国毘提诃王」看来,即明白摩竭陀人与韦提诃族的关系。传说摩竭陀的建国很早,甚至说西元前二千年即已经存在,然而这是难以证实的。摩竭陀大抵是韦提诃的支族,部族的早已存在,是可能的。不过在韦提诃国没有衰落以前,他在印度古代的国际中,被视为化外(《印度哲学宗教史》),毫无地位。摩竭陀的兴起,约在西元前七世纪,即尸修那伽王朝的初创,释尊同时的瓶沙王,才是第五世。起初,摩竭陀是服属于央伽大国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一)说:频婆沙罗(即瓶沙)王子时代,起来拒绝央伽人的收税,反抗央伽的统治。举兵攻破瞻波城,央伽这才反属于摩竭陀了。这新兴的东方王朝,在释尊的时代,欢迎恒河北岸(甲区)的新宗教,竖起反阿利安文化传统的旗帜;且常与西方的憍萨罗作战。释尊的出家修学,即在摩竭陀。传说当时的瓶沙王,曾劝释尊罢道,愿与释尊共治国政。释尊成佛后,瓶沙王即首先作了释尊的信徒。后代佛教的开展,也在摩竭陀王朝的护持之下。恒河南岸的政治,北岸的宗教,两者提携而结合起来,促进印度东方的勃兴,走上印度大一统的新世界。
说到丙区,这是纯粹的阿利安人或准阿利安人。释尊的时代,憍萨罗最强大。此时似已开始衰退,但迦尸还作他的臣属。他领地相当大,如僧迦舍,沙祇,都在他的领土以内。他在东北,与释迦族毘连;东南与摩竭陀接壤,他站在对抗东方的前线。憍萨罗东南,有婆蹉国,首府即拘舍弥。西南有阿槃提,这是系出东方而完全西化的,释尊时已满布阿利安族了。憍萨罗的西北,有拘罗国,拘罗以南有摩偷罗国,这都是阿利安人。恒河上流的大国,即是这些。《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一),说有四国;《增一阿含经》的〈五王品〉与〈听法品〉,说有五国;《瑞应本起经》说有八国:除摩竭陀的王舍城以外,都是这一区的国家。其中与东方关涉最多的,要算憍萨罗。憍萨罗的首都,佛世在舍卫城,国王名波斯匿。释尊晚年,憍萨罗王毘琉璃死了以后,即缺乏有力的王统。后来,希腊人与钵颠阇利,都说憍萨罗的都城在沙祇,这是佛后的事了。
恒河流域的三大区,已作一简略的叙述。当时的释迦族与憍萨罗的关系,再略为说明。东方民族的西进,向西南的阿槃提,向西的迦尸,已为阿利安人所同化,不可辨认。沿雪山边而西进的,最接近西方阿利安族的释迦族,也已深受阿利安的文化。他的来自东方,虽没有忘记,然在同化的过程中,甚至也自称为憍萨罗的同族了。如憍萨罗出于日族的甘蔗王,释迦族也自称甘蔗王的子孙。然而并不是同族,这不过释族或佛弟子的托辞,仰攀阿利安贵族的传统而已。这裡有一点要附带说明:婆罗门教的四姓制,起初确是从阿利安人的职业不同(古代职业多世袭),分为宗教的,军政的,农工的三类;加上征服的奴隶——首陀罗,即成为四姓。然以后,阿利安人东进,称一切非阿利安人为首陀罗(又创为种姓分化说)。然首陀罗并不都成为奴隶,他们也有政权,也有田地(现在南印度的非阿利安人中,还有此现象)。不过在接受阿利安文化熏陶以后,加以种族间的互婚,有政权的,或不免自称刹帝利;有田地的,自称吠奢。这如鲜卑族的高欢,自称出于渤海的高氏一样。释迦族从东方来,又自称刹帝利甘蔗王以后,这是不可通的,释族久受阿利安文化的熏陶,政治上附属于憍萨罗,然决非同族。这可以从释迦族与憍萨罗族的关系去说明:憍萨罗王波斯匿登位,凭借武力,强迫的向释迦族索婚。释迦族有不与异族通婚的习惯,却又不敢得罪他,只得「简一好婢有姿色者,极世庄严,号曰释种而以与之」(《五分律》卷二一)。末利夫人冒充释女去下嫁,完全看出了憍萨罗与释迦族的血统不同。当时的释迦族,处在憍萨罗的威胁之下,也是明白可见的。
在佛教的传说中,释尊曾自认为憍萨罗人,所以释尊的长在舍卫城,为了「报生身恩」(见《大智度论》)。「诸释下意爱敬至重供养奉事于波斯匿拘娑罗王」(《中阿含经》卷三九《婆罗婆堂经》),这是当时的事实。所以在政治的关系上,释迦族是依属憍萨罗的。等到波斯匿王的儿子毘琉璃王,举兵向释族进攻,如真的以为是为了报复幼年被骂为「奴种」的侮辱,自不免错误。然种族斗争的事实,也可以得一明白的暗示。当时的释族,内部没有能做到团结为一。在此东方崛兴而西方势力未衰的时代,释族内部有了西倾与东向的两派。传说琉璃王兵临城下时,主和派与主战派的议论不决。结果开门迎敌,但仍不免憍萨罗军队的残杀。释族中有执杖释,曾与释尊抗论(见《中阿含经》卷二八《蜜丸喻经》)。婆罗门中有执杖梵志。此执杖释,大抵是被婆罗门教所同化的。当琉璃王纵兵大杀的时候,有很多的「释(种)闻皆捉芦(而)出言:我是提芦释。屯门者信,放令得去」(《五分律》卷二一)。憍萨罗所厚待的提芦释,大概就是执杖释,是释族中倾向阿利安人的一系。琉璃王利用了亲憍萨罗的释族,予释迦族以重大的打击。释迦族与憍萨罗族的种族不同,很可以从此等事实中得到结论。
从释尊游化的情形说,也看出佛教的接近东方。憍萨罗国的舍卫城,虽是释尊久住的地方,但常受婆罗门的逼害。佛在王舍城与毘舍离,主要的是与极端的苦行者、纵欲者的新宗教抗辩(提婆达多的逼害佛教,也还是出于释族的)。而在舍卫城,如旃阇婆罗门女的带盂谤佛;孙陀利女的自杀诬陷;健骂婆罗门的骂佛:受婆罗门的逼害,圣典中是随处可见的。即佛在鞞兰若邑的三月食马麦,也还是受了婆罗门的欺骗(鞞兰若属憍萨罗)。根本圣典中,虽也有波斯匿王信佛的传说,其实是信心微薄,常常怀疑佛教:他怀疑释尊的年轻(《杂阿含经》卷四六.一二二六经);怀疑「有爱则苦生」的教说(《中阿含经》卷六〇《爱生经》);见十七群比丘的嬉戏,因而讽刺末利夫人的信佛(《五分律》卷八);尤其是把佛弟子谶比丘尼留在深宫十二年,犯了佛教所认为不可容恕的罪行——「污比丘尼」(《增一阿含经》卷四三〈善恶品〉)。这与瓶沙王信佛的事实对照起来,完全是另一气象。然而在释尊长期的教化下,舍卫城到底成了佛教的重镇。释尊教化的情形,虽不一定与释迦族有必然的关系,但也可窥见释沙门文化的接近于东方。
八 东方新宗教的勃兴
西元前五、六世纪,东方印度新宗教的勃兴,实为世界文化史上重要的一页。如从阿利安的文化传统说,从此时起,即进入修多罗时代。新宗教勃兴以前,传统宗教的动态,先略为叙述。
拘罗地方的正统婆罗门教,在东方的《奥义书》与新宗教的勃兴中,没落了。说他没落,意思是说他不能成为印度文化的时代主流,他的保持固有壁垒与强韧的反抗,其实还是有力的进行。不过,他在东方,确乎是失败了。拘罗地方的《梵书》,通常分为三部门,即仪规、释义、吠檀多。吠檀多的意义,即吠陀之终极。《梵书》中的《森林书》,阐述吠陀的精义,即理智与理性的;《奥义书》从此流出,大大的在东方發展。关于仪规与释义,即行为的与事相的,为婆罗门教祭典的重心。努力弘扬,引出吠陀支、如是所说、《往世书》、诗篇。吠陀中的祭仪、祭词,需要解说、规定,因此直接促进吠陀六支论的产生。六论中,第一《劫波经》,有三类:即《法经》、《天启经》、《家庭经》。继承三吠陀的《梵书》系统,以祭司主持的祭典为对象的,是《天启经》。根据民族的宗教习俗,以家庭祭仪为中心而规定说明的,是《家庭经》。以社会法制为中心而说明规定的,是《法经》(法论又从此产生)。这三者,包括个人、家族、社会、国家的一切生活,把他安放在宗教的基础上,完成坚强传统的礼教。六论中的《式叉论》、《毘伽罗论》、《阐陀论》,是發声学、文法学(雅语即从此确立)、音律学。《尼鹿多论》是关于吠陀难词难句的解说。《树提论》是天文学。这虽为了研究宗教古典而产生,然对于婆罗门教的未来复兴,影响极大。这一点,中国学术界,也有此现象。如汉代经学的昌明,就有许氏《说文》等出现。清朝汉学复活,也附带的促进了《说文》及音韵的研究。此六论,渊源都很早;他的成为专科研究,约与东方新宗教同时發生,而完成得迟一点。文法音律等学科的發达,促成雅语文学的通俗化。根据吠陀、《梵书》等古代史的传说,作成宗教化的史诗,即「如是所说」的《摩诃婆罗多诗》。作成宗教化的史话,即《往世书》的《五相书》(宇宙的创造,宇宙的破坏与再建,神统与王统的世系,古代诸王治世的情形,月族的历史)。作成宗教的言情诗,如《罗摩衍那》。这些,都有部分的古代传说作底本,因古典研究,文学發展而發达起来。这宗教的语文与文学,唤起了古代的宗教与民族的热情,普遍的深入民间,成为传统宗教的有力支持者。不过,这是情感的,通俗的,他自然与人格神的宗教合流,与低级的迷信合流;他不能成为古风的婆罗门教,转化到印度教的阶段。这雅语文学的兴起,与新宗教的时代相近;但他的大开展,一直要等到孔雀王朝衰退,佛教被摧残以后(中印法难,在西元前一八〇年顷)。
另一方面,东方《奥义书》的玄理冥悟,本已露出革新的倾向,当然还是婆罗门教的。循此作风而开展的,不免分化:有近于古典的;有注重冥悟的;有倾向有人格神的(与史诗合流),产生了多少新《奥义书》。其中,僧佉耶瑜伽的兴起,更与东方的思想界有关。僧佉耶与瑜伽,本为理性的思辨与直观的体悟,是《奥义书》一流的宗教哲学的思想方式。依此开展,才成为特殊的学派。僧佉耶(即数论)派自理性的思辨,观察宇宙人生的开展,指出开展中的必然序列,依此说明生起与灭无。接受此思辨的成果,专从直觉体验的方法以说明的,即是瑜伽派。此后代兴起的学派,传说数论的第三祖般遮尸诃,到弥𫄨罗城见耆尼迦王,为王说数论的教理(《解脱法品》)。《解脱法品》所说,虽不必是事实,然暗示了数论与韦提诃国王庭的关系。数论仰推的初祖是迦毘罗。无论迦毘罗是金胎神话的人格化,或者确有其人,他与释迦族的迦毘罗城,应有一种关系。佛教的传说,迦毘罗城即是因迦毘罗仙人旧住此地得名(《佛本行集经》卷五等)。《中阿含经.优陀罗经》(卷二八)与《罗摩经》(卷五六)等说:释迦最初所參访的阿罗逻迦蓝与欝陀迦罗摩子,都是专心瑜伽的教徒(也有说为释迦说数论教义的)。从后代传述的数论教义看来,他轻视祭祀仪式;重视个灵(否认一元的大梵,但也有承认的);否认阶级,甚至说首陀罗、女人、鬼神,都可以学数论得解脱。他虽被摄为婆罗门教的统系,实有接近佛教的地方。韦提诃王庭学者,与《奥义书》的关系很深,而《奥义书》大家耶耆尼伐尔克,也是瑜伽派的大师(他不重传统,连祭牛也要吃)。恒河北岸的《奥义书》思潮,实透露东方的特色。此种学风,可以很早,而分化出的新《奥义书》、瑜伽、数论,完成学派的形式,组织经典,那还比东方新宗教的兴起要迟得多。佛教与此学风有深厚的因缘,但他却成为更东方的新宗教。佛教与数论等,同样的孕育于此一学风中。如以为佛教渊源于数论,那是根本错误的。
上述婆罗门教两大系统的新开展,虽然完成在后,但已在进行中。新宗教的勃兴,自然有与他或正或反的关系。论到东方新宗教的兴起,从时间说:在古《奥义书》中期,东方的新宗教已开始發展。如释迦參访欝陀迦罗摩子,已是代领他父亲的门人。六师(新宗教)之一的散惹耶毘罗胝子,释迦弟子舍梨弗与目犍连,曾从他修学,而且也已是代领徒众了。六师之一的尼犍子若提子,即耆那教的教主摩诃毘卢,也要比释尊大几岁。所以在释尊以前的数十年中,东方新宗教已风行一时,释尊是后起之秀。古《奥义书》比新宗教要早,但新宗教的开展,并不在古《奥义书》结束以后,这是应该知道的。从地点说,新宗教以恒河南岸的摩竭陀,北岸的跋耆国为中心,比《奥义书》的东方更为东方。这些地方,素来被看作化外的边地,半野蛮的土人,但现在是被称为中国了。他比《奥义书》更东方,所以与西方传统宗教的对立也更尖锐。此新宗教的勃兴,原因当然复杂,与政治、文化、经济等有关;然而主要的,在于后进的非阿利安民族的勃兴。在后进民族的开化过程中,常是先有宗教的革新;以后与政治、经济等相互推进,达于文化灿烂的阶段。这在世界宗教的革新运动中,侭多实例。中国的唐代,禅宗深入南方山地,开始宗教的革新(南禅)。宋代的新政新学,都直接间接承受他的精神,即是很好的例子。传统的婆罗门教,规定再生族(阿利安人)的四期修行法:即少年修学的梵行期,壮年主持家务的家住期,老年专心宗教生活的林栖期与遁世期。也可以终身从事宗教生活,称为终身行者。但这是阿利安人的特权,与非阿利安人无关。然此种风气,到达东方,东方人不愿意接受婆罗门的规定,没有四姓的差別,谁都可以从事宗教的生活。于是乎游行乞食,专心宗教的沙门团,在东方出现。沙门,专心于宗教的思辨与体验;因之,当时的思想界,除传统的婆罗门而外,別有沙门。种族平等的沙门文化,必然的成为反婆罗门教的。当时的东方社会,政治倾向统一集中,王力增强;所以刹帝利至上,婆罗门退居第二。至于思想,属于国王护持下的沙门团。释尊与耆那教主,都出身王族。在耆那教的传说中,摩诃毘卢起初托胎于婆罗门家。为了保持未来创教时的尊严(婆罗门低贱),所以又另外托生王家,这可见当时的尊重王族了。当时东方贵族的出家,是很多的,也受人的赞叹。然而沙门团中,仍以非阿利安人为多数。《中阿含经.婆罗婆堂经》(卷三九),以沙门为第四种姓,没有说到首陀罗。此中意义的深长,不能草草略过。依《中阿含经》说,即等于否认首陀罗(奴隶)族的存在。一切在家者,不外祭师的婆罗门,武士的刹帝利,平民的吠奢族。同时,此出于刹利种姓(因传说释尊为刹帝利族)而成立的沙门种姓,即代替此非阿利安(被压迫)民族的地位。沙门团的非阿利安的特质,何等明白!基于后进的非阿利安特质,沙门文化必然是自由的,平实的。不受传统宗教的束缚,充满思想上的自由精神,不同的沙门团,都直率的表白他自己的智见,无须乎经典的证据。后进民族文化开展中的宗教革新,对传统宗教文化的素养,或不免不足。所以理论多平淡近情,倾向于唯物论与二元论,带有机械论的气味。他不能有传统宗教高度發展下的唯心与抽象的理性论。然而新宗教的长处,也就在此。不过,新宗教的后起之秀,即释沙门的佛教文化,又当別论。
佛教以外的沙门团,即佛教所称为外道的,学派非常多(传说有九十五种),著名的有六师。除说到过的散惹耶毘罗胝子与尼犍子若提子以外,还有富兰那迦叶、末伽黎拘舍罗、阿夷多翅舍钦婆罗、浮陀迦旃延。舍卫城方面,还有一舍罗、阇祇罗。新宗教当时的论辨中心,不是祭祀,是《奥义书》中的旧问题——自我的轮回与解脱。大家踢开传统的教典,以自由的思考,否定它或修正它。像《奥义书》那样的梵我一体论,一致采取否定的立场。自我,即一切众生的当体。从自我而看到外界,即有「我与世间常或无常」;「有边或无边」的问题。这是考虑时空中的活动者(我与世间),常住或变化,有限与无限。从自我而看自己,即有「身命(命即自我)一异」的问题。从现在的自我,论到轮回后世,即有「死后去不去」的问题。这些(凡十四计),即当时论辨的中心,而急急要求解决的。现在以「身命一异」为根本(依佛教说),略叙他们的答案。依《杂阿含经》(卷一一)二七二经,凡有三家:(第三家是《奥义书》的思想,现在不谈)。一、有主张「命即是身」的。即离身体以外,没有灵魂式的生命。在六师中,近于阿夷多翅舍钦婆罗派。他说「受(地水火风)四大人取命终者,地大还归地,水还归水,火还归火,风还归风:皆悉坏败,诸根归空。……若愚若智取命终者,皆悉坏败」(《长阿含经》卷一七《沙门果经》)。这彻底唯物论的见地,否定自我的轮回与解脱,佛教称之为断见论。他蔑视道德,度欲乐的世俗生活,近于后起的顺世论。它是一时的师宗,沙门团之一;应该是「现在五欲自恣」或进求禅定乐的现法涅槃论者。二、主张「命异身异」,这是当时流行的思想(数论派也如是)。凡否认大我而承认个灵的,十九会得此结论。如浮陀迦旃延,以为人生为「地、水、火、风、苦、乐、生命七要素而成」(《原始佛教思想论》一.二、三)。尼犍子也以命与非命二元为本,立六句,即「命、法、非法、时、空、四大」。这种二元的结合,大抵是机械的(后起的胜论师,也有此倾向)。他们的轮回与解脱观,简直缺乏宗教的特色。如富兰那迦叶,为一无因论者。他说「无因无缘众生有垢,无因无缘众生清净」(《杂阿含经》卷三.八一经)。依他,生死的杂染与解脱清净,非人类意欲的产物,实为偶然的。因此,善恶不过是依习惯而定,无所谓善恶业果。如末伽黎拘舍罗,为一极端的必然论者。他以为一切为命数所决定的;人在命定的轮回解脱中,像从山上滚下石丸,必须经历一定的长度,到山下自会停止。在此命定的过程中,人类没有丝毫可以改变的力量,所以说「无力、无精进,人无力、无方便,……定在数中」(《长阿含经》卷一七《沙门果经》)。因此,在他看来,「淫乐无害,精进无功」,这都与轮回解脱无关。佛教称之为邪命外道,即生命派。耆那教说他从耆那教中反叛而脱离出来;指责他为妇女的奴隶,作希奇的言行以谋取衣食。他的行为,大抵是随缘受苦,享乐,一切任其自然。浮陀迦旃延的七要素结合说,以为杀人者,生命自体并不被损害,所以也可以引申出杀人无罪的结论。阿夷多翅舍钦婆罗的唯物论,与此无因论,命定论,不灭论,在善恶业果的否定上,都可以达到类同的结论。所以在汉译的《沙门果经》,也就给予近似的批评。这四家在行为上,都有东方的浪漫情绪。与这些相反的,是尼犍子,他以为命——自我——是本来清净的,为前生的业缘所缚,与非命的四大结合,构成苦痛的现实界。虽说以正智、正行得解脱,却特別的重视苦行,作「以苦断苦」的修持,大有侭先偿还宿罪,不再造业,即能早得自我解放的智见安乐的意味。《奥义书》所强化的悲观与苦行,在当时的思想界,普遍的泛滥;新宗教的教区,也不能例外。后来佛教中提婆达多的叛佛,也即是倾向苦行。「此摩竭、鸯伽二国人,皆信乐苦行」(《五分律》卷二五),确是当时的事实。尼犍子不注重反对婆罗门教,专修婆罗门教所重视的苦行;所以他不像佛教那样的受婆罗门教的攻击,一直维持到现在。他与前四家的行持,恰好是两极端。
东方的新宗教,还在矛盾动摇的發展中。传统的西方宗教被否定,新的还不能建立,所以活跃而缺乏坚定性。与婆罗门思想关涉较深的尼犍子,却更极端走向苦行。富兰那迦叶等,到达伦理善恶的怀疑论。正面看,不免有世道人心的忧虑;反面看,这是婆罗门传统道德破坏的过程。革新的功绩,也不能忽略。革新的过程中,照理是庞杂的,多少有点极端。在理论的探索中,缘起法的相待性,也被重视起来。《杂阿含经》(卷三四)九六九经,传说当时的人,有「我一切忍(肯定的),我一切不忍(否定的),我于一切一忍一不忍」(总合的)的三见。佛弟子摩诃拘𫄨罗,起初即是「我一切不忍」的怀疑论者。散惹耶毘罗胝子,为一诡辩论者。他对于当时的问题,作这样的答覆:「如汝问有他世否,如我知定有,我当作如是说;但我不作是说。我亦不以为如是;亦不以为不如是;我亦不非之;亦不言非有非无他世。」(巴利《沙门果经》)这是不以为甲,不以为乙,不反对是甲是乙,也不说是非甲非乙的。依汉译,他的答覆是:如此的,不如此的,非如此不如此的。总之,他对于是、非、是非三句,跟著他人的意见而说;自己不反对別人这么说,自己却不这么说。他的真意,无法明了。传说舍利弗目犍连起初跟他修学时,问他是否得道,他说「吾亦不自知得与不得」(《大智度论》)。他见到缘起法的相待不定性,所以说不知,不说;耆那教称他为不知主义。拘舍黎以为都可说,可以从三方面去说:可以是,可以非是,可以亦是亦非是;与散惹耶恰好对立。尼犍子立或然主义:以为同一事物,可以从七方面说:如一、瓶是实,二、瓶非实,三、瓶亦实亦非实,四、瓶不可说,五、瓶实不可说,六、瓶非实亦不可说,七、瓶亦实亦非实亦不可说。他的七分说,即此三者的亦可说亦不可说。不像散惹耶的不可说,拘舍黎的可说。新宗教的思辨,都能多少了解事事物物的相对性,变动性,不能不说他是新宗教的特色。依佛教的归纳起来,还是三见而已(这种相待动变的论式,在佛教的东方系中还保存确当的理解。西方系的因明学,却全然不同)。
九 释迦的真谛
释迦牟尼的创设佛教,为东方新宗教的大成功,给予人类非常的影响,尤其是亚洲。释尊的佛教,自有独到的深见。然而他也曾熏陶于印度的文明(释迦族邻接西方,所以释尊的了解西方,不是六师们可及的),也需要适应印度的文明。他于时代的一切,摄取精英,吐弃糟粕;在这些上,特別的容易看出释迦的真谛。
对于西方传统的婆罗门教,释尊的说教,虽是温和的,而实在几乎全部的否定他。婆罗门学者,以为古圣传述梵天的吠陀。依释尊的批判,「若三明(三吠陀)婆罗门先无有见梵天者,又诸旧大仙三明婆罗门阿咤摩等亦不见梵天者,当知三明婆罗门所说非实」(《长阿含经》卷一六《三明经》)。否认传说吠陀的梵天,即是从根本上否定一切。关于创造的神话,释尊称之为「尊祐论」,以为此种思想,不免影响人类的努力与责任心(《中阿含经》卷三《度经》)。重天轻人的思想,在当时非常流行。释尊的见解,天上不过是长寿富乐,他的前途只是没落(传说帝释天见佛听法,后在天宫的声色欲乐中,什么都忘了)。不能进求真理与自由的享欲,实在值不得羡慕。这样,「人身难得」的名句,被提出了。人间才是更好的,连天神也在羡慕,所以说「人间,于天(神看来)则是善处」(《增一阿含经》卷二六〈等见品〉)。这因为真理与自由,惟有在人间才能实现。「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等见品〉)。明确的赞叹人间的优越,引导人类从求生天国的思想中解放出来。这个倾向,必然的到达反他力的结论;祈祷天神的价值,彻底掀翻。《中阿含经.伽弥尼经》(卷三)以为:「梵志(即婆罗门)自高,事若干天,若众生命终者,彼能令自在往来善处,生于天上。」这等于投石水中,站在岸上祈求,妄想大石的浮起来。我们的前途,决于自己的行为(业),决不因天帝与祭师的祈祷而有所改变,所以说「奉事日月水火,唱言扶接我去生梵天者,无有是处」(《长阿含经》卷一六《三明经》)。婆罗门教的祭祀万能,特別是血祭,释尊是反对的。「若邪盛大会,系群少特牛、水特、水牸,及诸羊犊小小众生,悉皆伤杀;逼迫苦切仆使作人,鞭笞恐怛,悲泣号呼。……如是等邪盛大会,我不称叹。……作是布施供养,实生于罪」。这种残杀牺牲,凌虐奴仆的大祭祀,简直是作恶,那裡值得赞叹?这所以当时的人,都以为「沙门瞿昙(即释迦)呵责一切诸祭祀法」。至于《阿闼婆吠陀》以来的咒法,占卜星相等一切迷信,「沙门瞿昙无如是事」(《长阿含经》卷一四《梵动经》)。以释尊的见解,这纯是无知的迷信。所以,如「见(真)谛人信卜问吉凶者,终无是处。……(就是)生极苦……乃至断命……从外(道)求……一句呪,二句、三句、四句、多句、百千句呪令脱我苦……终无是处」(《中阿含经》卷四七《多界经》)。这种迷信,凡能见真理的人,决不接受,甚至说「幻法,若学者,令人堕地狱」(《杂阿含经》卷四〇.一一一八经)。总之,因神权而引起的祭祀、咒术,给予彻底的廓清。假借神权而确立的四姓阶级,《中阿含经》(卷三七)《欝瘦歌逻经》、《阿摄惒经》等,以种种理由,發挥种族平等的思想。《阿摩昼经》(《长阿含经》卷一三)等,以为印度的种姓,只是社会的分工,无所谓优劣。假托神权的阶级制,「如有人强与他肉,而作是说:士夫可食!当与我直」(《中阿含经》卷三七《欝瘦歌逻经》)。这种人为的阶级制,没有接受的义务。这样,西方系正统的婆罗门教,不是一切抹煞了吗?不!相反的,婆罗门教的积极成分,即有关人生道德的,释尊尽量的融摄他,不过使他从神秘的宗教与不平等的阶级中解放出来。修多罗时代的西方,如《家庭经》、《法经》、《摩诃婆罗多》等,都重视国民的道德,想使人类有一种坚定而合理的生活。他们称之为「法」,即「达磨」。法,是人生正常的生活;社会习惯,善良风俗,凡合于正确的轨律,都是法。后来,前弥曼萨派,即宣称他祭祀的宗教为「法」。释尊的宗教,也称为法(内容不止于此)。正法中心的佛教,虽不是祭祀的;然他的重视人生道德,破除神权与人为的阶级,再度确定人生行为的正轨,引导人类进入合理的生活中,实与西方系有共同的倾向。如五戒(佛教特別禁酒)、十善等,是「世间常道」,释尊继承这道德的传统,使他深化,不能说与西方系无关。释尊的说教,不但继承阿利安人的宝贵传统,还巧妙的净化他。婆罗门教的祭祀,要用三火,佛也教他们供养三火。然佛说的三火,是供养父母名根本火,供养妻儿眷属名居家火,供养沙门婆罗门名福田火(《杂阿含经》卷四.九三经)。他们礼拜六方,佛也教他们拜六方。然佛所说的六方,是亲子、师生、夫妇、朋友、主从、宗教师与信徒间的合理的义务。这些,肃清神教的祭祀仪式,把人类合理的生活,确立于社会的正常关系上,实为根本佛教的特色。
《奥义书》的思潮,释尊所受的影响最深。理性的思辨与直觉悟证,为佛教解脱论的重心。佛教解脱道的重智倾向,即由于此。然而,深刻的了解他,所以能彻底的批判他。释尊把理性的思辨与直觉证悟,出發于现实经验的分析上。《奥义书》以为自我是真常的,妙乐的;释尊却处处在说「无常故苦,苦故无我」。古人说「无量劫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很可以作为释尊根本佛教的注脚。他们以为是常住的,妙乐的,唯心的,是自我的本体。释尊看来,简直是幻想。反之,自我的错觉,正是生死的根本。因为从现实的经验出發,人不过是五蕴、六处、六界的和合相续,一切在无常变动的过程中,那裡有真常妙乐的自我?完整的佛教体系,出發于经验的分析,在此上作理性的思辨,再进而作直觉的体悟;所以说「要先得法住智,后得涅槃智」(《杂阿含经》卷一四.三四七经)。重视经验的事实,佛教这才与《奥义书》分流。至于轮回说,原则上是接受的。不过初期的业,侧重于善恶的行为;关于业的体性,还少有去考虑他。《奥义书》时代流行的苦行与瑜伽,传说释尊修学的时代,曾从阿罗逻伽蓝摩、欝陀迦罗摩子专修瑜伽,继而舍弃它;又专修苦行六年,又舍弃它;然后到佛陀伽耶自觉成佛。这明显的表示不满。瑜伽或禅定(二者大抵相近),为摄持身心,以达于内心澄静的直观,为证悟的重要方法,佛教中当然有此。修习禅定,每能引發身心的超常经验,佛教也不否认。然而修习禅定,容易走上神秘的迷信,夸张神通,他的流弊也是不可说的。释尊把他安放在正确的见解、纯洁的行为上,认为专修瑜伽,不能证悟真理与实现解脱。反之,解脱不一定要深入禅定;照《杂阿含经》(卷一四)三四七经所说:慧解脱阿罗汉,是不得深禅的;当然也没有神通。即使修得超常的经验——六通,也不许「向未受戒人说」。如虚偽宣传自己有神通,那就犯波罗夷罪,要把他逐出佛教的僧团。总之,释尊深入《奥义书》与瑜伽,认识他的长处,更能了解他的危险,所以能采取他的精意,又能防范他。佛教的解脱道,属于理智证悟的宗教,实继承此种学风而来。
释尊到东方修学,接触东方的时代精神;佛教的真精神,是属于东方的。如注重现实经验;重视变化;尊重自由思考;主张种族平等;反对吠陀权威,这些,都与东方的新宗教,采取同样的立场。然也有不同:一、抨击极端的纵欲与苦行,如《中阿含经.拘楼瘦无诤经》(卷四三)说:「莫求欲乐极下贱业,……莫求自身苦行,……离此二边,则有中道。」倡导不苦不乐的中道,为释尊彻始彻终的教说。二、「命则是身」的唯物论,「命异身异」的二元论,加上「色(心)是我,无二无异,长存不变」的梵我论,一一加以破斥,代以不落两边,无常无我的缘起论。三、新思想的缺点,在破坏旧的而不能确立新的;见到变动而不能见到变动杂多中的条理,不能确立崇高的理境,倾向于庸俗的功利的世界。这一点,释尊起来纠正他,指出真实的事理,中道的实践,究竟的归宿,给以「法性法住法界常住」的性质,也就是真理与道德的建设。释尊从自觉独到的境界裡,综合东西印度的文明,加以洗炼,完成折中东西的新宗教。以我们看,道德的,理智的,平等自由的特质,为印度各系所偏到的,惟有在佛法中,才完整的统一起来。
要理解释迦的真谛,更应该从佛教确立的体系去认识。释尊所倡导的新宗教,称为达磨,意译为「法」。法的本义,是「持」,有确定不变的意味,引申为秩序、条理、轨律。佛教中,凡事理的真相,行为的正轨,究竟的归宿,都叫做法。这些法,是本来如此的,一定如此的,普遍如此的,所以赞叹为「法性、法住、法界(界是类性)」。释尊在现实经验的基础上,以思辨与直觉,洞见此本然的,必定的,普遍的正法,这才大转法轮,化导有情(泛称一切有情识的生物,但主要的是人类)。依佛法,维持人类的现状,或进步的净化世间,到达解脱,都不可不依事理的真相而了解,依行为的正轨而进修,以究竟的归宿为目标:「法」是人生向上的指针。事理的真相,是理智的真;行为的正轨,是道德的善;究竟的归宿,是理智与道德的最高实现,称为正觉。
释尊的开示正法,通常归纳为四谛。鹿野苑初转法轮,即是依四谛而说的。四谛是苦、集、灭、道。这四者,「如如,不离如,不异如,真实审谛不颠倒,是圣所谛」(《杂阿含经》卷一六.四一七经)。是真实正确的,所以称为谛。一、苦谛:佛法出發于有情的现实经验;现实人生有不可否认的缺陷、苦迫,考察它而要求超脱它,即是佛教的中心论题。现实人生的苦迫,因为身心常在变动的过程中,所以引起「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人在社会中,不能没有自他的交接,所以引起「爱別离苦,怨憎会苦」。人的衣食住行,依赖于外界的物资,所以引起「求不得苦」。这些苦迫,如作根本的看法,即可「略说为一,五阴(蕴)盛苦」。五阴即有情身心的总称;一切苦迫,到底依身心和合的存在而存在;有情与苦,实为不可分的。然佛说有情是苦,不否认人生有福乐,而且还称赞它——「福报是受乐之应,甚可爱敬」(《增一阿含经》卷四〈护心品〉)。这因为从世间情意的立场,当前的情感,有「苦受」、「乐受」、不苦不乐的「舍受」,不能说一切是苦(佛法不承认苦与乐为纯主观的,如《杂阿含经》卷三.八一经说),福乐比苦痛要好得多。如从解脱的理智的立场,从高一层看,一切在变动不居的否定中;福乐的可爱,到底必归于灭无。这样,「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杂阿含经》卷一七.四七三经)。充满苦迫的有情,到底是什么?释尊的观察,详于心理的分析,有五蕴说(色、受、想、行、识)。详于生理的分析,有六处说(眼、耳、鼻、舌、身、意)。详于物理的分析,有六界说(地、水、火、风、空、识)。都不出色(物质)心(精神)的和合相续。像神教者常住不变清净妙乐的自我(灵魂),根本没有。这无常无我的色心和合相续论,依「识缘名色生,名色缘识生」(《杂阿含经》卷一二.二八八经)的缘起论的观点,决不能看为二元的。即心与身,为相待的关系的存在;不相离而又是不相即的。二、集谛:即苦果的因缘。释尊承受印度主意论的思想,确认苦迫的原因是爱。爱是意欲的,染著的,为有情活动的特质;在有情(凡夫)的一切活动中,深刻的表现出来。此意欲的爱,表现于时间的关系中:他「顾恋过去」而同时又「欣求未来」。恋恋于过去的美梦,憧憬于未来的光明,又牢牢的「耽著现在」。爱又表现于自我与环境的关系中:他以自我(常乐的)的爱著为根本,又染著外界的一切。把这二者综合起来,即看出爱欲的清晰面目。所以,集谛是「爱,后有爱,喜贪俱行爱,彼彼喜乐爱」。欲爱的活动——业,有善的也有恶的;决定自己未来的身分,有苦的也有乐的。然依理智究竟的观点,爱欲的活动,都不过是未来的苦因。就是当前的境界,也是有爱即有苦;如深著自我而为无限的追求,必将引起个人与社会间更深刻的苦迫。《杂阿含经》(卷二〇)五四五经等,都曾明确的指出,所以归结到「众生所有苦生,彼一切皆以欲为本」(《杂阿含经》卷三二.九一三经)。三、灭谛:世间的个人福乐,社会的和乐繁荣,当然值得称赞。但他到底是「不可保信」的;一切的一切,在回忆中消失了。生死是这样的连续下去:生天的还要堕落,成仙的要死,自杀的如「老牛败车」,反而更糟了。依佛法,生死的根源是爱欲,所以如能「断除爱欲,转去诸结,正无间等」,就能「究竟苦边」(《杂阿含经》卷一.二四经)。苦迫的彻底解脱,称为灭,就是涅槃,涅槃即苦与集的消散。在理智的直觉中,现证一切空寂;廓然无我的智觉,无著无碍,实现解脱的自在。这重在现生的体验,不是寄托希望在未来,所以说「出家是舍非时乐,得现前(自证的)乐」(《杂阿含经》卷三八.一〇七八经)。四、道谛:世间苦迫,从情意的爱欲而来;解脱爱欲的涅槃,必以理智为中心的圣道,才能实现。道即八正道:正见,即正确的知见,对事理的真实,有明确坚定的理解。一切修行,都以此正见为根本,如《杂阿含经》(卷二八)七八八经说:「正见人,身业如所见,口业如所见,若思若欲若愿若为悉皆随顺,彼一切得可爱可念可意果。」正见是实践的眼目,思想行为,一切都照著正见的指导,才能到达理想的目的。正思惟,即依正见所见的,加以思虑,决心去实现他(正思惟,或译正志,正欲)。正语,是确当的言论。正业,是身体的正当行为。正命,是正当的生活。经济的来源与消费,都需要适合,正当。正精进,即强毅而必求贯彻的身心努力。正念,即对于正见正志所认识而决定的,能专心的系念;这就是在正知正行的基础上,进修瑜伽。因正念而到达身心平静,即正定。在正定中(佛教虽主张不一定要深入四禅,然至少也要有身心平静的境地),现觉真谛而实证涅槃的解脱。这八者,在家与出家的信徒,在「正语、正业、正命」的内容上,虽有多少不同,然同为到达解脱者必经的历程。此解脱行的必然正轨,任何人不能例外,所以称之为「古仙人之道」。不但解脱,即世间的正行,如要完成人格,成一世间的贤者,也到底不能违反此原则,不过多少降低他的内容而已。这在经中,就称之为「世间正道」、「相似八正道」。上面所说的四谛,概括一切;他的所以被称为谛,即重在事理的真实。确见此四者的确实如此,即是「知法入法」的圣者了。
四谛,是概括的分类,更可以统摄在两大理性以下,即缘起法与圣道法。圣道,即八正道,是佛法的宗要。有圣道的笃行,才可以体证真理而实现解脱的自由;佛法也就依圣道的笃行而久住人间。正道的最初是正见,正见所见的,即是事理的真实。正道的最后是正定,正定所证入的,即究竟的归宿——涅槃。佛法以正道为中心,统摄真谛与解脱,明白可见。然圣道,「是古仙人之道」,所以不仅是实践,而且是实践的理性。以正见为眼目,以纯洁的行为(语、业、命)为基础,为解脱所必经的正轨。确见此本然必然而普遍的理则,所以肯定的说「得八正道者,得初沙门,得第二第三第四沙门(果)。除此已,于外道无沙门」(《杂阿含经》卷三五.九七九经)。缘起法,是从事理的真相统摄一切。缘起法的定义,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即世间法(苦与集)的存在与生起,一切都是依于因缘,依因缘的存在而存在。缘起法所开示的因果法则,如《增一阿含经.六重品》(卷三〇)说:「如钻木求火,以前有对,然后火生;火亦不从木出,亦不离木,……皆由因缘合会然后有火。」所以,果必待因而后生;果虽不离因,也不就是因。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定律,建立意欲为本的世间因果。十二缘起的因果相续,是流转门。然流转的缘起法,不是个別的因果事相,是在无限复杂的因果幻网中,洞见因果的必然系列。个別的因果事相,名为缘生法。因果事相中,看出他必然的系列,即有情流转的必然阶段;因果事相,总不出此必然的理则。此缘起法与缘生法,如《杂阿含经》(卷一二)二九六经说。凡能悟入此因果必然的理则,名为得法住智。缘起法,是依因托缘的存在。凡是依因缘的和合而有而生的,也必然依因缘的离散而无与灭;这本是缘起法含蓄著的矛盾律。所以翻过来说「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杂染苦迫的消散,称为还灭门。灭,即是涅槃的寂灭。此缘起法的生起,是有为法;缘起法的寂灭,是无为法。有为与无为,如《杂阿含经》(卷一二.二九三经)说。能悟入无为寂灭的,名为得涅槃智。灭,决不是断灭,不是坏有成无,这是缘起法本性的实相。因为因缘和合而有,因缘离散而无;可以有,可以无,理解到他的没有真实性,如《杂阿含经.第一义空经》说。这样,佛教的三大真理,被揭示出来,即「诸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静」。有情的缘起,即身心和合相续的历程。缘起的存在,必归于灭无;所以有情的相续活动,是无常的。息息变动的身心和合,没有常恒、独存的自我,所以说无我。不但没有常存不变的个我,也没有宇宙本体的大我,拟人的创造神;这都不过是小我的放大。彻底的说,一切的一切,物质也好,精神也好,都是依因缘而存在,所以也一律是无常的,无我的。从无常,无我的观察,确立涅槃寂灭。一切法的归于灭,为一切法的本性;如大海的每一波浪,必归于平静一样。佛弟子的证入涅槃,不过是行其当然,还他个本来的面目。一般人,不了解无常,错觉自我的存在,流为一切意欲的活动。如勘破诸行的无常性,诸法的无我性,即能断爱离欲,现觉涅槃的空寂。如《杂阿含经》(卷三)八四经说:「无常则苦;苦则非我;非我者,彼一切非我,不异我,不相在(此即破三种我)。如实知,是名正观。……如是观察,于诸世间都无所取,无所取故无所著,无所著故,自觉涅槃。」佛教的涅槃,不建立于想像的信仰上,建立于现实人生的变动上,是思辨与直觉所确证的。上面的缘起与圣道,总贯一切佛法:而此二者更统一于因缘的法则中,所以说「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我论因说因」(《杂阿含经》卷二.五三经),即是释尊正法的特质。
┌苦谛───┐ ┌缘起而缘生─┤ ├─世间因果 │ └集谛───┘ ┌缘起法──┤ │ │ 法──因缘─┤ └缘起而寂灭─┬灭谛───┐ │ │ ├─出世因果 └圣道法─────────┴道谛───┘
十 结论
东方的宗教,特別是佛教,推进了东方后进民族的發扬。王朝可以兴衰,东方人的强大,一直在前进。这时候,西方在恶运中没落了。宗教的思想分化(后起的六派哲学,都在此时渐渐的分化);宗教制度与社会秩序,在东方崛兴中动摇;佛教的传布,冲过恒河上流,到达印度河流域了。外患又一天天严重起来:西元前五一八年,波斯王达理士,侵入西北印度;五河地方曾被异族统治。拘罗地方也缺乏有力的王统。接著,西元前三二六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侵入印度,一直到恒河上流。婆罗门领导的政权,遭受严重的打击。当时,东方吠舍离人旃陀罗笈多起来,收揽五河地方的人心,驱逐亚历山大王遗留的戍兵;然后回兵东向,创开统一印度的孔雀王朝,定都在东方政教中心的波咤厘。五十年后,阿恕迦王即位,摩竭陀中心的大帝国,达到非常的隆盛。佛教也进而为印度的国教,弘通到印度以外。印度历史的光荣,不能忽略印度的东方!
印度缺乏明确的历史,尤其是东方。一般人,专凭西方婆罗门文化的传说,不知东方人自有古代史的传说,这是应该考虑的。佛教起于东方;他的根本圣典,在西元前三世纪的阿恕迦王时代,已明确编定。佛教的传说,与《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往世书》等比起来,有的还要早得多。在东方人传说的东方中,如东方印度初民文化的自發性;东方民族的西进;释迦族的起源于阿湿摩,都是值得重视的。恒河以北,雪山以南,这一带民族的共同性,也在佛教的根本圣典中,明白的表显出来。这在印度民族文化与佛教文化的特色中,是怎样的值得研究!本文不过根据古典,对此重要论题,作粗略的提出,以引起学界的注意罢了!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6 册 No. 16 以佛法研究佛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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