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识品与九识章
梁陈之间,真谛三藏来中国,译传无著、世亲的唯识学,以《摄大乘论》为宗本,所以称为摄论宗。真谛传来的,与唐玄奘的唯识宗,同出一系,而多有不同。这虽不能一概而说,但大致为唯识初期的教学。在真谛所传的教学中,如立「阿摩罗识为第九识」,与奘传不同。现在,想试为论列。
有关真谛的第九识——阿摩罗识,本不是《摄大乘论》所说的。阿摩罗识的本义,似乎早已为地论师所修正而面目不清了。现在,先从圆测《解深密经疏》(卷三)所传说起:
「真谛三藏依《决定藏论》,立九识义,如〈九识品〉说。……第九阿摩罗识,此云无垢识,真如为体。于一真如,有其二义:一所缘境,名为真如及实际等。二能缘义,名无垢识,亦名本觉。具如《九识章》引《决定藏论.九识品》中说。」
该文开端说:「真谛三藏依《决定藏论》,立九识义,如〈九识品〉说。」似乎以下的文句,如阿摩罗识「亦名本觉」等,都是真谛三藏的〈九识品〉所说。然据末了所说「具如《九识章》引《决定藏论.九识品》中说」,可见这些文句,是圆测的简要叙述。而圆测所依据的「具说」,是《九识章》;《九识章》是引《决定藏论.九识品》的。所以,先应该肯定:《九识章》与〈九识品〉不同;圆测的传说,是依据《九识章》的。
在真谛所译的《转识论》中,發见了〈九识品〉的名字,如说:「由事故,知有此(阿黎耶)识。……但由事故,知其有也。就此(阿黎耶)识中,具有八种异,谓依止处等,具如〈九识义品〉说。」依此,可推定真谛所传的〈九识(义)品〉,就是《决定藏论》。真谛所译的《决定藏论》三卷,为《瑜伽师地论.摄决择分》的別译;决定藏,就是摄决择分的同语异译。〈摄决择分〉,是抉择《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十七地的。但真谛的《决定藏论》,仅是〈摄决择分〉中「五识地」与「意地」的部分。现存的《决定藏论》,内题〈心地品〉,也就是「五识地与意地品」的意思。《决定藏论》的〈心地品〉,可断为就是〈九识品〉,理由是:一、如测疏说「引《决定藏论.九识品》中说」,可见「决定藏」为一论的总名,而〈九识品〉为一品的別目。真谛仅译《决定藏论》的一品——〈心地品〉,当然就是〈九识品〉了。二、〈心地品〉中,以阿黎耶识为主,说到八识,又说到阿摩罗识,恰合九识的内容。三、最有力的理由,是《转识论》说:「就此识中具有八种异,谓依止处等,具如〈九识义品〉说」,这确为《决定藏论.心地品》的内容。《决定藏论》说「以此八种因缘知有阿罗耶识」(奘译作「由八种相,证阿赖耶识决定是有」),就是《转识论》所说〈九识(义)品〉所说的「就此识中具有八种异」。而八异中的第一「依止处」,即《决定藏论》所说「若离此识,根有执持,实无此理」(奘译作「若离阿赖耶识,依止执受,不应道理」)。据此,以八种异(依止处等)来证成阿赖耶识的,称为〈九识品〉的,显然的就是《决定藏论》的〈心地品〉了。
真谛说第九阿摩罗识,是依《决定藏论.九识品》的。圆测所据的《九识章》,说阿摩罗识约能缘义名为本觉,实与《决定藏论》不合。以阿摩罗识为本觉,显然有附合《大乘起信论》的痕迹。其后,定宾的《四分律疏饰宗义记》(卷三),竟直说「真谛三藏云:阿摩罗识有二种」,全盘承受《九识章》的解说,而不知〈九识品〉的本义,并不如此。
论到《九识章》的作者,当然是弘扬《摄大乘论》的学者。真谛时代的《摄大乘论》,偏在岭南。真谛死了以后,弟子们才还杨都、九江等。接著陈灭隋兴,就传入北方。适逢陈灭隋兴的机运,造成了北方摄论学的隆盛。传入北方的,以靖嵩、昙迁为大宗。一、靖嵩是(亲承真谛的)法泰的弟子,弘化在徐淮一带(《续高僧传》卷一〇)。他的弟子法护,立义与玄奘的新译「奄然符会」(《续高僧传》卷一三)。还有道因,參与玄奘的译场,「奘师偏奖赏之。每有难文(义),同加參酌」(《宋高僧传》卷二)。靖嵩门下,是近于奘传,维持《摄大乘论》本义的学系。二、昙迁(见《续高僧传》卷一八)本从地论学者(慧光的弟子)昙遵修学。在周武灭法时,避难来杨都,得到了《摄大乘论》,大加赞赏。等到周灭隋兴,他就北上彭城,弘扬《摄大乘论》。他对《摄大乘论》,「全无师承」,是本于《十地经论》的思想来说《摄大乘论》,可说是《摄大乘论》为表而《十地经论》为底裡的学者。他应文帝的邀请,到达长安,弘扬《摄大乘论》,特別受到地论师——净影寺慧远(也有《起信论疏》)及昙延弟子们的欢迎。他的著作,除《摄论疏》外,还有《楞伽经疏》、《起信论疏》、《九识章》等。从现有的史料看来,《九识章》是昙迁的作品。这不但昙迁的作品中有《九识章》,而他与当时的地论师慧远等重视《大乘起信论》(依《四论玄义》,「北地诸论师云:……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也与《九识章》的引用《大乘起信论》义,指阿摩罗识为本觉相通。总之,圆测所传对阿摩罗识的解说,是《九识章》的。真谛依〈九识品〉而立阿摩罗识,应別为研考!
二 阿摩罗识是转依
真谛所传阿摩罗识的意义,试分別来论证。先从《决定藏论》的「转依」说:传说真谛的阿摩罗识,依《决定藏论.九识(心地)品》立,所以先引《决定藏论》文,又附以玄奘的新译,以便比对观察,易于明了阿摩罗识的本义。
《决定藏论》(上):「一切行种烦恼摄者,聚在阿罗耶识中。得真如境智增上行故,修习行故,断阿罗耶识,即转凡夫性,舍凡夫法,阿罗耶识灭。此识灭故,一切烦恼灭;阿罗耶识对治故,证阿摩罗识。」(一)
「阿罗耶识是无常,是有漏法;阿摩罗识是常,是无漏法。得真如境(智)道故,证阿摩罗识。」(二)
「阿罗耶识为麁恶苦果之所追逐;阿摩罗识无有一切麁恶苦果。」(三)
「阿罗耶识而是一切烦恼根本,不为圣道而作根本;阿摩罗识亦复不为烦恼根本,但为圣道得道得作根本。阿摩罗识作圣道依因,不作生因。」(四)
「阿罗耶识于善、无记不得自在。阿罗耶识灭时,有异相貌,谓来世烦恼不善因灭;以因灭故,则于来世五盛阴苦不得复生。现在世中一切烦恼恶因灭故,则凡夫阴灭。此身自在,即便如化。舍离一切麁恶果报,得阿摩罗识之因缘故,此身寿命便得自在。寿命因缘能灭于身,亦能断命;尽灭无余,一切诸受皆得清净。」(五)
《瑜伽师地论》(卷五一):「修观行者,以阿赖耶识是一切戏论所摄诸行界故,略彼诸行,于阿赖耶识中,总为一团一积一聚;为一聚已,由缘真如境智修习多修习故,而得转依。转依无间,当言已断阿赖耶识。由此断故,当言已断一切杂染。当知转依由相违故,能永对治阿赖耶识。」(一)
「又阿赖耶识体是无常,有取受性;转依是常,无取受性,缘真如境圣道方能转依故。」(二)
「又阿赖耶识,恒为一切麁重所随;转依究竟远离一切所有麁重。」(三)
「又阿赖耶识是烦恼转因,圣道不转因;转依是烦恼不转因,圣道转因。应知但是建立因性,非生因性。」(四)
「又阿赖耶识,令于善净、无记法中不得自在;转依令于一切善净、无记法中得大自在。又阿赖耶识断灭相者,谓由此识正断灭故,舍二种取,其身虽住,犹如变化。所以者何?当来后有苦因断故,便舍当来后有之取;于现法中一切烦恼因永断故,便舍现法一切杂染所依之取。一切麁重永远离故,唯有命缘暂时得住。……即于现法一切所受究竟灭尽。」(五)
从二译比对看来,真谛所译的阿摩罗识,即是奘译的转依。转依,是否可以译为阿摩罗识?为什么译作阿摩罗识?这裡暂且不论。总之,真谛是译转依为阿摩罗识的。真谛译转依为阿摩罗识,所以阿摩罗识与阿黎耶识(《摄大乘论》译为阿黎耶,《决定藏论》译作阿罗耶,即奘译的阿赖耶识),性质恰好相反。如黎耶有漏、无常,而阿摩罗是无漏,是常(二)。黎耶是烦恼根本,阿摩罗是圣道根本(依止)(四)。黎耶是麤重所随,阿摩罗离一切麤重(三)。阿黎耶识是「一切杂染根本」,是「一切戏论所摄诸行界」(种子),是一切有漏杂染种子的总汇(或称之为「过患聚」),所以必须转灭这阿黎耶识,才能证得转依——阿摩罗识(一、五)。这样,阿黎耶是有漏杂染识,阿摩罗是(译义为)无垢识,白净识。依奘传唯识学,有漏的妄识有八识,转成无漏也还是八识,所以在八识以上,別立第九阿摩罗识,是不妥当的。而真谛于八识上,立第九阿摩罗识,应有他不同的看法吧!
还有,依《决定藏论》而立的阿摩罗识——转依,是通于三乘的。《决定藏论》,与《瑜伽师地论》同样说到「阿罗汉及辟支佛、不退菩萨、如来世尊,此四种人,以有心处,有于六识,无阿罗耶识」;「阿罗汉及辟支佛、菩萨、世尊入灭尽定,又世尊入无余涅槃,无阿罗耶,亦无六识」(并见《决定藏论》上)。所以《决定藏论》转灭阿黎耶证得的阿摩罗识,是与《唯识三十论》所说的阿赖耶识「阿罗汉位舍」,完全一致。阿黎耶识的舍灭,是现生的苦因永尽,来生的苦因永尽,如梁《摄大乘论释》(卷四)所说:「转依是解脱(身,约二乘说)及法身(约大乘说),即是灭谛,故应以种子灭为转依。」一切戏论所摄的种子永灭,即转虚妄而显现真实,如梁《摄大乘论》(下)所说:「于凡夫覆真,于彼显虚妄;于菩萨一向,舍虚显真实。不显现显现,虚妄及真实,是菩萨转依,解脱如意故。」
《决定藏论》的阿摩罗识——转依,是与阿黎耶识性质相反的,二乘、八地以上菩萨所证得的。然据真谛的译籍来说,由于转依的地位高下不等,阿摩罗识也可通于前后,实为如如智证的別名。今列《摄大乘论》(下),《成唯识论》(卷一〇)的六转依,《三无性论》(下)的五转依于下:
《摄大乘论》(《成唯识论》名同) 《三无性论》 1损力益能转 2通达转…………………………………………3有动转依 3修习转…………………………………………4有用转依 4果圆满转………………………………………5究竟转依 5下劣转…………………………………………1一分转依 6广大转…………………………………………2具分转依
损力益能转,仅是阿黎耶识中的染种力减,净种力胜,与智证如如、舍灭二障种子的转依不合。这可说是「相似转依」,不能称为阿摩罗识,所以《三无性论》略而不说。下劣转与广大转(《三无性论》略异),即是二乘转依与大乘转依。果圆满转,为究竟的佛果。此外,通达转与修习转,三说不同。《成唯识论》约见、修二道说:初地见道位,名通达转;初地到十地的修道位,名修习转。《摄大乘论》约有相无相说:初地到六地,是有相的,名通达转;七地以上无相,名修习转。《三无性论》约有动有用说:七地以前,有入观出观的转动,名有动转依;八地以上有功用行,名有用转依。而大乘的具分转依,《三无性论》约见道位说。虽三说不同,总之,大乘初地以上,可称为转依,而究竟转依,在佛地。
三 阿摩罗识(转依)的意义
说到阿摩罗识的,还有《转识论》、《三无性论》、《十八空论》。除《十八空论》的一则外,都明显地说明了阿摩罗识就是转依、就是无漏界,是境智无差別的如如智证。关于这,还得先从转依说起。在声闻乘法中,但说涅槃;大乘唯识学,特说转依,这有非常的意义。转依体,是灭谛——真如离染的现证,如梁《摄大乘论》(卷四)说:「对治是道谛;转依是解脱及法身,即是灭谛,故应以种子灭为转依。」《成唯识论》(卷九),释「便证得转依」时说「颂意但显转唯识性,二乘满位名解脱身,在大牟尼名法身故」,大体一致。但由于摄论宗及唯识宗的看法不同,达到不同的结论。这问题在:对有漏与无漏,如与智,性与相,唯识宗始终取著差別论的说明;而摄论宗是在一般的说明上,也作差別说明,而在无漏智证的显现上,却重于转有漏成无漏、如智无差別、泯相即性的说明。所以性相、如智,侭管可以作差別说明,而决非对立物。如转依,《成唯识论》说「此(转依)即无漏界,不思议善常,安乐解脱身,大牟尼名法」;《转识论》也说:「是名无流界……是名解脱身,于三身中即法身」。这决不但是如如,而是如如、如如智的平等平等,无漏德行的一切。真谛译中,以如智无差別为转依,为阿摩罗识,应从这点去了解。
再来分別的说明。一、阿摩罗识是境识并泯、境智无別的实性,如说:
「第五(非执著)相唯为真实性所摄者,此不执著名义二相,即是境智无差別阿摩罗识。」(《三无性论》下)
「由修观熟,乱执(识)尽,是名无所得,非心非境,是智名出世无分別智,即是境智无差別,名如如智,亦名转依。」(《转识论》)
「二、明正观唯识,遣荡生死虚妄识心及以境界,一切皆净尽,唯有阿摩罗清净心也。」(《十八空论》)
「先以唯一乱识遣于外境,次阿摩罗识遣于乱识,故究竟唯一净识也。」(《三无性论》上)
从上面所引的论文来考察,可见阿摩罗识是:约有漏的心境来说,这不但离于「乱相」的「似尘」,也遣于「乱识」。阿摩罗识——转依是心境俱泯的,没有能取所取的。约无漏现证来说,这是「境智无差別」的。境是无分別法性,是无二无別的。智是无分別智,与法性也不可说有差別相。虽方便安立而称之为智、为如,而实如智不二(不要想像为一体)。所以《华严经》说:「无有如外智,能证于如;亦无智外如,为智所入。」
二、阿摩罗识是分別性与依他性并泯的实性,如说:
「此乱识,即是分別、依他似尘识所显。由分別性永无故,依他性亦不有;此二无所有,即是阿摩罗识。唯有此识,独无变异,故称如如。……唯阿摩罗识是无颠倒,是无变异,是真如如。」(《三无性论》上)
这裡所说的分別性与依他性并遣,与上面所说的境识并泯有关。真谛所说的三性,主要是依《摄大乘论》及《中边分別论》,说分別性(遍计所执性)是似尘,是外境;依他起性是乱识,是妄分別心——根本是一切种子阿黎耶识。所以,如约三性说,没有分別性,依他性也不得生(境无故识无);二性不现,就是真实性(圆成实性)的显现。如约心境说,境没有了,识也没有,心境都不可得,那就是无分別智现前。对于这,唯识学者始终从能所、性相差別论的立场说:遣遍计执性、泯依他起性而显的圆成实性,是「唯识性」——是唯识的性,并不就是识。但在真谛的译典看来,佛说唯识,无非为了使我们由解悟到证入。如隋译《摄大乘论》说:「信解行地中,见道中,修道中,究竟道中,一切法唯识,随闻信解故,如理通达故,对治一切障故,无障碍故。」佛说的一切法唯有识,学者是这样的去信解、去通达,到究竟圆满。这一切法唯有识的圣教,魏译、梁译都相同,而奘译却说「唯有识性」,这就是差別的所在。依真谛的论意,佛说唯识,为了悟证;那到了无漏智证,才是真正的唯识了。这如《转识论》说:
「立唯识义,意本为遣境遣心。今境界既无,唯识又泯,即是说唯识义成也。……问:遣境存识,乃可称唯识义;既境识俱遣,何识可成?答:立唯识乃一往遣境留心,卒终为论,遣境为欲空心,是其正意。是故境识俱泯,是其(唯识)义成。此境识俱泯,即是实性,实性即是阿摩罗识。亦可卒终为论,是阿摩罗识也。」
三、阿摩罗识是究竟的净心:真谛在《决定藏论》,说转依为阿摩罗识;这与阿黎耶识相对的,指无学声闻、缘觉、八地菩萨以上的如智无差別而说。但阿摩罗识,并不局限于阿罗汉位的,智证如如的转依,彻始(初地见道位)、彻终(佛果)。如上文所引的,都适用于初地见道位(通达转)。见道以上的证入唯识——无分別智现证如如,当真实性显现时,虽远离一般(七识)的乱识、乱相,而约妄识的根本说,一切种子阿黎耶识还是照样的存在。就是到了阿罗汉位,约烦恼障的种习净尽说,已舍阿黎耶识,而有漏杂染种习,如所知障种习等,也还是没有清净。所以,智证如如的究竟清净,一切杂染种子究竟灭尽,那只有佛地;佛地才被称为「最清净法界」、「无垢识」——阿摩罗识。如《十八空论》说:
「明唯识真实,辨一切诸法唯有净识。……唯识义有两:一者方便,谓先观唯有阿梨耶识,无余境界,现得境智(识?)两空,除妄识已尽,名为方便唯识也。二、明正观唯识,遣荡生死虚妄识心及以境界,一切皆净尽,唯有阿摩罗清净心也。」
论文的分辨两类唯识,主意在说明「一切诸法唯有净识」。所以可这样去理解本文:一、方便唯识,是以阿黎耶识为种子性(杂染),为一切法依止而成立一切唯识的。一切依阿黎耶识种子而现起,修唯识观,达到境空、心空,也就是妄分別识不起(无分別智显现)。这登地以前(贤位)的唯识教观,是方便唯识。二、无分別智现证如如(转识成智),也就是以阿摩罗识为依而成立唯识,名正观唯识。如梁《摄大乘论》(卷三)说:「舍凡夫依,作圣人依。圣人依者,闻熏习与解性和合,以此为依,一切圣道皆依此生。」《决定藏论》(上)也说:「断阿罗耶识,即转凡夫性,舍凡夫法……证阿摩罗识……为圣道得道得作根本。」依此进修到究竟清净,圆成佛果,也就是从闻熏习,依法界性,而到达出障圆明的「无漏界」,一切惟一阿摩罗识的真实唯识。如经说:「如来无垢识,是净无漏界。」
总之,真谛重视了凡夫性与圣人性,凡夫依与圣人依。境智无差別,即是圣性;依此摄持清净闻熏习,而为圣依,依此现起一切无漏。这圣性与圣依,如凡夫的杂染性、杂染依的阿黎耶识一样。转阿黎耶识,得阿摩罗识,即无分別智证境智无差別性,这在八地、舍阿黎耶识的阿罗汉位,充分的显现出来;究竟圆满,在佛位。唯识学者,专依佛位说阿摩罗识;然约转阿黎耶证阿摩罗识说,不但八地,初地见道就可以说的。初地以上称为阿罗汉,舍阿黎耶识,这本为西方的旧义,如《成唯识论》(卷三)说:「有义:初地以上菩萨,已证二空所显理故,已得二种殊胜智故,已断分別二重障故,……由斯亦舍阿赖耶名,故说不成阿赖耶识,此亦说彼名阿罗汉。」这虽不是玄奘所传护法一系的唯识学所赞同,但真谛所传的唯识学,却就是这样。
四 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
真谛所传的阿摩罗识,依《决定藏论》九识义,是转阿赖耶识所得的,位在八地。如依《三无性论》及《转识论》等,下通初地,上通佛果,而指如智现证无差別性。这如上文所说,都是约修行所证说的。但《十八空论》,別有一文,约法界本净说。这样,阿摩罗识就是自性清净心,也就是如来藏的別名。《十八空论》是这样说的:
「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但为客尘所污,故名不净。为客尘尽,故立为净。问:何故不说定净定不净,而言或净或不净耶?答:为显法界(即阿摩罗识)与五入及禅定等义异。」
《十八空论》,是《中边分別论》注释的一部分。一分释〈相品〉的空义,一分释〈真实品〉的分破真实(七真如)及胜智真实。上面所引述的文句,是释《中边分別论》颂:「不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心本清净故,烦恼客尘故。」《中边分別论》以五门分別空义,在第五「成立义」中,说此一颂。意思说:空(心性)本清净,所以无所谓染与不染。由于客尘烦恼,所以又非净非不净。这是说:在客尘烦恼覆染时,空性的净相不现,可以说非净。到了客尘除尽,又显现了空性清净,那又是非不净了。论文本是说明空性,说空性有真如、实际、无相、胜义、法界等別名;但在说非净不净、非染不染时,不说「空性本净」、「法性本净」,而说「心本清净」。这裡的心本清净,就是一切经所说的「心性本净」;真谛的《中边分別论》也说:「心本自性清净故。」对于「心性本净」或「心本性净」,奘传的唯识学解说为心的法性本净,并非说心本清净。因为心是有为的心识,或染或净,或有漏或无漏,怎可说本来清净呢?这是站在「性相差別论」的立场。真谛所传的,指「空本性净」为「心本自性清净」,而解说空性本净为「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显然是从「真如无差別」,心与空性无二的立场而说。
弥勒《中边分別论》颂的「心本清净」,在《十八空论》中,解说为「自性清净心」,这应该与《胜鬘经》的如来藏说有关。如经说:
「如来藏者,是法界藏、法身藏、出世间上上藏、自性清净藏。此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不思议如来境界。」
「自性清净心而有染污,难可了知。有二法难可了知:谓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所染,亦难可了知。」
如来藏说的成立,著重在众生的因位中点出本具如来的德相。依《如来藏经》的「一切众生贪欲恚痴诸烦恼中,有如来智、如来眼、如来身,结加趺坐,俨然不动。……德相备足,如我无异」,及《楞伽经》所引经——「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使人易于想像为神我型的存在。然依《胜鬘经》、《楞伽经》的抉择开示,如来藏,不外乎真如、法界、法性、空性、实际等別名。无著的《大乘庄严经论》也说:「一切无別故,得如清净故,故说诸众生,名为如来藏。」坚慧的《宝性论》(或说世亲造)也说「佛法身遍满,真如无差別,皆实有佛性;是故说(众生)常有(如来藏)」;「见实者说言:凡夫圣人佛,众生如来藏,真如无差別」。原来,无边德相庄严的佛法身,只是真如(法界等)离垢所显。真如是绝诸戏论的,无二无別的(所以不容拟议),所以在见实者——现证法性者的证境来说,这是没有凡夫、菩萨、佛的差別。在真如遍满无差別中,可说众生有如来藏了。
如来藏,在众生身中,或说在蕴处界(「阴界六入」)中,或说不即六法(五蕴与假我)、不离六法。这本是一切法的胜义空性,并非局限在众生的心中。但一切法性本净,当然心也本性清净;法性净与心性净,是无二无別的,那就是说在心中,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特別是在缘起法(依他起性)中,心为迷悟的枢纽,心为一切法的依止,当被称为「所知依」的阿赖耶识,成立万法唯识(心)时,如来藏也就从一切法性、一切心性,而为阿赖耶识的本净性了。如来藏与藏识,就这样的结合起来。《胜鬘经》揭开了这一要义,如说「六识及心法智(依《楞伽经》,就是前七识),此七法刹那不住」,所以不能依此而成立生死与涅槃。作生死、涅槃依止的,是如来藏;如来藏被称为「自性清净心」。这还是七妄一真说,到《楞伽经》,处处说到「如来藏藏识心、意、意识」。这是在意与意识等七识而外,有「如来藏藏识心」。如来藏与藏识的关系,大概的说:阿赖耶识为真相(心性净)、业相(种子习气)的和合。阿赖耶识的自真相,就是如来藏的別名。从妄染的心识而探究到心性清净,是赖耶的自真相;心性本净而为客尘所染,名如来藏。阿赖耶识著重于妄染,但与本净心性并非截然差別。所以一般所说的阿赖耶识缘起、如来藏缘起,在真谛译中统一起来。这本是同一意义,只是说明的重点(阿赖耶缘起,以生灭妄心为所依;如来藏缘起,以不生灭的自性清净为所依)不同而已。
《阿毘达磨大乘经》中,有这么一颂:
《阿毘达磨大乘经》,是以「界」为一切法依止,成立生死与涅槃。但「界」是什么呢?无著的《摄大乘论》,引证此颂,证有阿赖耶识。隋笈多等译的世亲释论,唐玄奘译的世亲释论、无性释论,都把「界」解说为杂染种子。传说为坚慧(或说世亲)所造的《究竟一乘宝性论》,也引用此颂,但说「界」为如来藏,如说「无始世界性(即是「界」的异译)者,如经说言:诸佛如来依如来藏,说诸众生无始本际不可得知」;此下,即引《胜鬘经》的如来藏说——依如来藏而有生死,依如来藏而有涅槃。同样的经颂,同一「界」字,而或依阿赖耶识说,或依如来藏说,都有印度大论师的权威说明,而立说却似乎不同。这点,在真谛译的《摄大乘论(世亲)释论》,综合这两种说明而为一,如说:
「此,即此阿黎耶识界,以解为性;此界有五义:(约《胜鬘经》五藏义释)……。约此界,佛世尊说:比丘!众生初际不可了达,无明为盖(依此而有生死)……。如经言:若如来藏非有,于苦无厌恶,于涅槃无欲乐愿,故言及有得涅槃(依此而有涅槃)。」
梁《摄大乘论》对于经颂的「界」字,有两番解说。第二说,与玄奘、笈多等一样,是解说为阿赖耶识界——杂染种子的。第一说,是玄奘、笈多译所没有的,但与《宝性论释》一致。论说「界,以解为性」,接著引《胜鬘经》的如来藏五藏说,那无疑是法界、如来界了。这是把二种所依说——依阿赖耶说,依如来藏说,统合于同一的「界」。这可说是真谛译的特色,也许就是《阿毘达磨大乘经》的特色!因为在真谛译传看来:杂染种子,是阿赖耶识界(第二说);而如来藏,也还是「即此阿黎耶识界」,不过是自性清净心——法界而已。
无论是真谛的译传,玄奘、笈多的译传,《摄大乘论》的阿赖耶识说,是著重于杂染种子识的。但无论是真谛译,玄奘、笈多译,《摄大乘论》的本义,都与玄奘唯识学有距离的(当然《成唯识论》自有解说)。所以,不妨依《摄大乘论》的本义,去理解真谛所译——在同一「界」字中含容二说的是否合理。阿赖耶识,是以虚妄分別为自性的;种子,是熏习所成的。赖耶识与杂染种习,混融为一——这样的种子阿赖耶识,为生死杂染法的所依止,由此而生死相续(依如来藏说,依如来藏才能说有生死)。说到出世无漏心,以「最清净法界等流正闻熏习为种子」的。在众生有漏位,闻熏习虽与阿赖耶识水乳般和合,却不属于阿赖耶识性,反而是能对治阿赖耶识的。所以闻熏习非阿赖耶所摄,而属于法身或解脱身摄。这些,都是众译一致的解说。
法身所摄的闻熏习,在唯识学中,该是不易理解的问题。唯识,是以识为所依而成立一切法的。有漏杂染法,以阿赖耶识为种子而成立一切。种子依识,种子也是虚妄分別为性的。以此为依而起一切有漏法,是名符其实的唯识论。无漏清净法呢?修证到出障圆明的佛果,阿赖耶识转,名阿摩罗识,为一切清净法所依止,如有漏法依阿赖耶一样。这样的依无漏识而立一切,也符合于唯识的原则。但有漏没有尽净,无漏的种现(圣位),依于什么?或有了闻熏习,还没有现起无漏种现以前(凡位),那有漏的闻熏习种,又依于什么?《摄大乘论》说:虽与阿赖耶识和合俱转,而实是法身所摄,也可说依于法身。究竟法身在佛地,约识说,名阿摩罗识;约界说,是无漏界(或说「净无漏界」,或说「究竟无漏界」);是究竟的圆满转依。地上菩萨,无漏智现证,是分证法身,可以称为「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可说得转依(通达转等),也就是分证阿摩罗识(经说如来无垢识);这等于说如来法身何必局限于佛地。《决定藏论》称此如如智证无差別性为阿摩罗识,「作圣道依因」;也就是法界为一切圣道依止因。在没有现证以前呢?闻熏习也还是法身所摄,也可说依于法界。弥勒《中边分別论》颂,说空性、法界时,说心本清净。真谛在所译《十八空论》,即称之为「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这样,倒是贯彻一切依心识的唯识论立场。如在奘传的唯识学中,把法身、法界,作无漏无为性去解说,那有漏闻熏依法身,不等于有漏有为依无漏无为吗?严密的唯识学,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矛盾而混乱!
《摄大乘论》说:闻熏习是法身所摄,这是摄属于法界、法性的。梁《摄大乘论》已说:「由本识功能渐减,闻熏习等次第渐增,舍凡夫依,作圣人依。圣人依者,闻熏习与解性和合,以此为依,一切圣道皆依此生。」上面曾说到,梁《摄大乘论》在解说《阿毘达磨大乘经》颂时,说「即此阿黎耶识界,以解为性」。这可见解性即是法界(如来藏,法身藏),是含摄得闻熏习而为圣道作依止的,一切清净法由此而现起。此界是阿黎耶识净界——自性清净心,阿摩罗识。这样,清净法也以心为所依,才是思想一贯的唯识学。
这样,圆测所引的,误传为真谛而可能为昙迁所作的《九识章》,依真谛学来说,有著很大的错误。一、《九识章》断定阿摩罗识为本觉,并非真谛论意。真谛译传的阿摩罗识,是自性清净心,也是初地以上直到佛果,所有智证如如的无差別性。说众生有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也是见实者约真如无差別说。二、如来藏——净界,就是闻熏习与解性和合,这也是「阿黎耶识界」。所以,如別立「解性黎耶」,就不应別立看作本觉的阿摩罗识。立第九识,就不应立阿黎耶识有解性。说黎耶有「解性」,又立第九阿摩罗识,不免重复!
五 心界通二分说
真谛的阿摩罗识说,从究竟佛地的净识,而说到众生的心性清净,与如来藏说同一意趣。对同一「界」字,而作杂染识种、清净心界二说,把二说统一于阿赖耶识,是真谛学的独到立场!这应该是《阿毘达磨大乘经》的深义。于同一依他起性,而作染净两方的说明,《摄大乘论》是引述《阿毘达磨大乘经》而普遍应用的。主要的教证,如说:
「阿毘达磨修多罗中,佛世尊说法有三种:一染污分,二清净分,三染污清净分。依何义说此三分?于依他性中,分別性为染污分,真实性为清净分,依他性为染污清净分。」
「譬如于金藏(矿,也就是界)土中,见有三法:一、地界,二、金,三、土。于地界中,土非有而显现,金实有不显现。此土若以火烧炼,土则不现,金相自现,……是故地界有二分。如此本识,未为无分別智火所烧炼时,此识由虚妄分別性显现,不由真实性显现。若为无分別智火所烧炼时,此识由成就真实性显现,不由虚妄分別性显现。是故虚妄分別性识,即依他性有二分,譬如金藏土中所有地界。」
金土藏的譬喻,说明了矿物的实质是地界(地极微,就是坚性的物质因素)。土一样的矿物,是地界所成的现实形态,如加以冶炼,就不再像泥土,而现为纯金了。这如一切法——依他起性,依他起的根本,是阿赖耶识界(这是唯心论的立场),如地界一样;现在,无始以来就现为生死杂染的分別性。如以般若熏修,赖耶识界,不再是妄染,而是清净圆成实性了。地界有二分,依他起性识也一样的有二分。这样的三性说,是摄论宗的立场,与奘传唯识学的三性说不同。说到通二分,从显现的事实来说,是不能说同时有二分的;或可推论为含有二种成分。这是不妨如此说,而并非《阿毘达磨大乘经》与《摄大乘论》的本意。《摄大乘论》解说三性时,曾说:
「依他性有几种?若略说有二种:一系属熏习种子,二系属净品不净品性不成就。」
「依他熏习种子而生起」,所以叫做依他起,这是一般的意义,也就是奘传唯识学的依他起说。「依他杂染清净性不成」,所以叫依他起,就是《阿毘达磨大乘经》依他有二分的见解。「不成就」,是说他没有一成不变性,所以可随缘而如此如彼的。这二项解说,并不矛盾。无论是杂染的、清净的,都是从因缘而生起的(第一说)。都是没有一成不变的定性,所以不是性自成就(第二说)。没有定性,所以从缘起;从缘起的,当然自性不成就。这与中观者的缘起无自性、由于无自性所以从缘起的意义一样。从依他起识的有二分,说无始时来的识界有二分,是毫无不合的。「界」的通二分,不妨看作杂染识界、清净心界的同时存在;清净心界,就是解性——阿摩罗识。但从「杂染清净性不成」来说,这是「非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不可以定说为是染是净的。如地界是地极微,可土可金,而不定是土是金,那么心界也随缘而可染可净,而不就是染是净的。此「心界」,宁可看作缘起无性的中容性。然而,他是顺于清净性,而又一向是杂染性的。从心说,这是心无心相,而毕竟清净的;如《般若经》说「是心非心,本性净故」。净,是空寂的同义词。从空性说,这是性本空寂而心相宛然的;心空不二的无差別性,是没有一切相可说的。无始以来,就为客尘所覆染,形成杂染识种——阿赖耶识界;如虚空本净,而一向为云雾所蒙昧一样。但侭管随染而成生死、杂染、分別性,而平等不二的心界,还是那样的毕竟空寂(或对染而称为清净),这就是四清净法中的「自性清净」。如有闻熏习,般若熏修,随净缘而成涅槃、清净、真实性;平等心界,还是那样的平等空寂,但已离染,这就是四清净中的「离垢清净」,是「净无漏界」,是阿摩罗识。但这决不是说佛果一切功德什么都早已成就,而只是随顺这平等心性的是善、是净,能转杂染而成为无边功德所庄严的法界。那顺于法性的法界等流的正闻熏习,以及定慧等清净功德,就是四清净中的「生此境清净」、「得此道清净」。虽在平等法界的体证中,一切无二无別,然在凡位而点出如来藏性,或点出解性、阿摩罗识,都只能约「自性清净」说。如梁《摄大乘论释》说:
「一此法本来自性清净,谓如如、空、实际、无相、真实、法界。释曰:由是法自性本来清净,此清净名如如,于一切众生平等有,以是通相故。由此法是有故,说一切法名如来藏。」
在佛法中,为了摄「计我外道」、「畏无我」的众生,说有如来藏;似乎神我一样,其实是约空、如、法界说。如把这看作觉体的本来成就,不但非奘传唯识学所能认可,也非真谛《摄大乘论》宗意所认可的。所以,真谛的阿摩罗识,《九识章》率直的解说为「本觉」,不但与真谛如智无差別性(现证圣者所得的)不合;就是说为「自性清净心」,也与本觉义不合。《九识章》的解说,只是《大乘起信论》师的见地,与真谛《摄大乘论》宗义无关。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6 册 No. 16 以佛法研究佛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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