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从印度传来,在中国文化史上,有著辉煌的业绩,创开了隋唐的佛学时代,启發了宋明的理学时代。一直到现在,佛书部帙的庞大,寺院佛像的普遍,对于社会心理及文化因素,还是有著重要的地位。中国佛教的值得尊重,值得提倡發扬,应该是每一中国人所有的责任!
中国佛教,就是二千年来流行于中国的佛教。其中有两大类:一是印度传来中国的佛教;一是经过中国佛教徒的研求修习,發展为独到体系的佛教,如台、贤、禅、净。我们应该發扬中国特有的佛教,但佛教到底是从印度传来的,所以也应研究印度传来中国的佛教。惟有从这两方面去研习阐扬,对于中国佛教的特长,才能有正确的认识;对于现代的中国佛教,才能有所补益,因为许多固有的法宝,被我们遗忘了;对于国际佛教思想界的协调,才能得到恰当的方针。
本文略说有关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想从印度佛教的完整体系中,理解(传入)中国佛教的地位;对于在中国發扬完成的佛教渊源,给以简要的叙说。
一 印度的三期佛教——总说
佛法的真义,当然是超越时空的。但自释迦佛证觉说法以来,起初是流布于印度,后来又传入中国。佛法既活动于现实的时空中,义理、教典、宗派、制度等,便为时空所局限。中国所承受于印度的佛教,自然也有时代与区域的关系。
印度佛教,从佛陀初转法轮起,到回教侵入东方而衰灭(西元一二〇〇年顷)止,约经历了一千六百多年。末后的二百年(波罗王朝晚期以后),印度佛教已濒临衰亡边缘。在此以前,虽或兴或衰,大体上都有独到的發扬。这一千五百年的印度佛教史,太虚大师分之为三个时期,每期(大数)五百年。第一个五百年,约当西元以前,为「小行大隐时期」。佛灭不久,佛教界开始结集圣典。到阿育王时,四阿含经与广律,大体凝定,为佛教界所公认。四阿含法义的阐扬,佛弟子有了不同的论义,分为舍利弗的阿毘昙系(上座部所本),迦旃延的蜫勒系(大众部所本)。由于阿育王的信佛,及推动国际布教运动,使佛教向印度的东南与西北發展,促成佛教部派的急剧分化。阿育王时代,大众部与上座部(说一切有系)以外,还有源出上座而多少接近大众部的分別说部,当时盛行于中印度。中国古代传说:优波毱多(与阿育王同时)以后,有五部盛行;而五部中的化地、法藏、饮光——三部,都属于分別说系。锡兰传说:阿育王子摩哂陀,传佛法入师子国(今锡兰),是属于分別说的赤铜鍱部。此期的圣典与学派,以声闻道的阿罗汉果为终极,被称为小乘教。西元前一八〇年顷,熏迦王朝采取排佛的措施,中印的政教渐衰。东南印与西北印的佛教,日趋于發展。西元前,大乘佛教还在潜流与待缘兴起的阶段,所以称之为「小行大隐」。
第二个五百年(一——五世纪),为「大主小从时期」。大乘以菩萨道为主,以成佛为标极。到西元初,大乘显著的流行起来。大乘经中,每说「佛灭四百年后」,「佛灭后五百年」,大乘经才弘布人间,这可以说是信史。西元前二七年,中印度的王朝覆亡,而南方的安达罗王朝,北方的贵霜王朝,代之而大盛;大乘就是与此同时而勃兴的佛教。西元三二〇年,旃陀罗笈多建笈多王朝于中印度。与此同时,大乘也有了新的發展。试分经与论来说:当贵霜与安达罗王朝时代,初期传出的大乘经,如《般若经》、《十地经》、《维摩经》、《法华经》等,大多为源出于东南而集成于西北;以一切法空为究竟了义的。笈多王朝为有名的梵文学复兴、印度教复兴的时代,与此气运相呼应的大乘教,又传出《大般涅槃经》、《大法鼓经》、《胜鬘经》、《楞伽经》等。这是以一切法空为不了义,以如来藏(佛性)真实不空、唯心为究竟的教典。从论典来说:安达罗王朝的龙树,弘法于西元二世纪,宗性空大乘,作《般若经》与《华严十地经》的释论。《中论》最为著名,成为中观大乘(空宗)的始祖。无著与世亲(三四〇——四四〇),生于笈多王朝的盛世,在大乘不空唯心的基石上,摄取一切有系(有部及经部)的精英,而阐扬唯识宗(有宗),著了很多的精严的论典。大乘经与论,同样的有先空后有的發达程序。依佛教的实情来说,大乘虽然勃兴,传统的小乘佛教,还保有广大化区与众多信徒,只能说大小并行。然从印度佛教的思潮来说,此第二个五百年,实以大乘佛教为主流,所以称之为「大主小从」。
第三个五百年,为「密主显从时期」。大乘与小乘——显教,虽依旧流行,而时代的佛教,属于秘密教。西元五世纪末,笈多王朝分化而衰落了。北印因嚈哒的侵袭,佛教受到空前的损害。中印兴起的伐弹那王朝(六、七世纪间),护法有名,但国力有限,国祚也不长。中印与南印的佛教,由于印度教的隆盛,日渐衰落下来。西元六六〇年,瞿波罗王在恒河下流,创建波罗王朝。虽局促于东方,却维持了佛教一期的隆盛,这便是密教领导的时代。密典的传出,起初是事部(杂密)、行部(胎藏界)、瑜伽部(金刚界),其后又有无上瑜伽部。传说为龙树的弟子龙智(长寿婆罗门),难陀,都是此期密乘的重要大师。达磨波罗王(七六六——八二九)建超岩寺,规模弘大,为秘密教的重镇。到磨醯波罗王时(八四八——八九九),毘睹波传出了《时轮金刚》,密教才算完备了。此后,只是维持余势而已。
从印度三期佛教来看中国佛教,就明白中国佛教不同于锡兰(又传入缅、泰)、不同于西藏(又传入蒙、满),有著时代的关系。一、中国佛教的最初传入,早在汉明帝以前,但有弘化的事迹可考,占有中国佛教的一页者,要算汉桓帝时代(一四七——一六七)的安世高与支娄迦谶为最早。此时,印度正是大小并行,大乘为主的时期。所以中国没有锡兰那样,有过专弘小乘时期,而造成小乘佛教深固的根柢。中国是一开始,便是大乘为主、小乘为从的局面。虽也偶有偏宗小乘的,如僧伽提婆(四世纪末)说「无生方等之经,皆是魔书」;虽大量译传《阿含经》、广律、阿毘昙论,而大乘始终为中国佛教的重心。中国佛教主要为印度的中期佛教,从支娄迦谶的传译,经竺法护(三世纪后半)而到鸠摩罗什的(四〇一)来华,都著重于大乘经论的传弘。所传译的大乘经,可说都是龙树《大智度论》所引用过的性空大乘经;论典还只是龙树及弟子提婆的作品。略后,中国所译传的,有一显著的不同。如昙无谶(四一六顷)的《大般涅槃》、《大云经》;佛陀跋陀罗(四二〇顷)的《如来藏经》;求那跋陀罗(四四〇顷)的《楞伽经》、《深密经》、《胜鬘经》、《大法鼓经》等经;菩提流支(五一〇顷)等的《楞伽经》、《十地经论》;真谛(五六〇顷)的《摄大乘论释》等;波罗颇迦罗(六三〇)的《大乘庄严经论》;玄奘(六五〇前后)的大量论典,这都重在龙树所不曾引用过的真常大乘经,与无著、世亲系的唯识论。这一先性空经论而后真常唯心经论的次序,印度与中国完全一致。
二、印度后期佛教的主流——密教,属于事部的,东晋以来,多少杂乱的传出。唐开元四年(七一六),善无畏来传《大日经》(行部);开元九年(七二一),金刚智来传《金刚顶经》(瑜伽部)。号称两部大法,其实还只是前期的密典。不久,唐代衰乱,佛教的传译也就停顿了。直到赵宋开国(九六〇),国运复兴,五六十年中,又有梵僧东来。但大抵来自佛教久衰的北印,不是密乘重镇的东方。所以虽传译密典,也有属于无上瑜伽部的,但不能影响中国佛教。宋代的译经,不过编入大藏经而已。无上瑜伽不曾弘通于中国(除元代),晚唐的衰乱,为一主要原因。这与西藏恰好不同,佛教的最初传入西藏,已是西元七世纪中,印度早是密乘勃兴的时代了。西藏所传的,为印度后期——「密主显从」的佛教;中国是中期佛教,「大主小从」,含得初期与后期的一分。
二 罽宾中心的佛教区
释迦佛时,佛教本只流行于恒河两岸,律典称此为「中国」。阿育王时代,佛教向南北扩展。南方到达磨醯沙漫陀罗、婆那婆私;又越过大海,传入锡兰,成为分別说系赤铜鍱部的化区。北方到达罽宾,又扩展到西北及东北。锡兰、罽宾及以北地区(回教侵入为止),不属于印度,而文化是印度佛教化的。在当时,南北都还是初期佛教。到五百年顷(西元前后),印度全境——从南到北,到处有大乘兴起。罽宾及以北地区,为北方的大乘重镇。南方是:东印的乌荼,南印的安达罗、(南)憍萨罗,都是大乘区。锡兰孤立海中,所以虽有大乘传入,而多少保持旧有的传统。北方是大陆相连,所以罽宾东北,都成为大乘盛行的地方。大乘佛教是南北呼吸相通的,从發达的情况来说:在安达罗与贵霜王朝时,大乘是由东南而西北的;笈多王朝时,南北同向中印会合;后期佛教是由西北而流向东南。
佛教传入中国的通道,主要为陆路,越过葱岭,从西北而来。由海道而从南方来的,到南朝才有重要的地位。由于交通的著重陆路,所以西北印度——罽宾区的佛教,与中国佛教的关系最密切,尤其是汉、魏、两晋时期。说到罽宾区,汉、晋以来,一向指犍陀罗、乌仗那一带——(先是赊迦,后是)贵霜王朝的政治中心(隋唐才以迦湿弥罗及迦毕试为罽宾)。从此向东,是迦湿弥罗、支那仆底、阇烂陀罗等。向西,是那揭罗曷、迦毕试、梵衍那、缚喝(吐火罗政治中心);又从缚喝影响到安息(西)、康居(北)。向北,深入山区,是乌仗那、商弥,到达葱岭的羯盘陀(今新疆的蒲犁)。从羯盘陀向东北,是沙勒、龟兹、焉耆;向东,是斫句迦、于阗。这一区域,文化的重心是犍陀罗一带。而从佛教来说,是以大雪山、雪山(葱岭)为中心,而向东南西——三方扩展的。葱岭以东,北道的沙勒、龟兹等,是小乘区;而南道的莎车、于阗,为大乘的教区。葱岭以西,吐火罗、康居,都是小乘教;安息也以小乘为主。山南,乌仗那、迦毕试、呾叉始罗,是大乘重镇;迦湿弥罗却是小乘。在这区域裡,犍陀罗是大小并盛的佛教中心。佛教传入中国,大家知道初期是安息、康居、大月氏。大月氏,在汉代,是占领阿姆河上流,统治著大夏的国家。但在西元二世纪前后,大月氏是贵霜王朝的別名,也就是罽宾中心大乘佛教区的王朝。所以传入中国的月氏佛教,除早期外,实从犍陀罗等来,不应该看作吐火罗或缚喝的。
罽宾区(从印度河上流山地到新疆西南山地)是著名的禅观胜地,从此發扬出来的佛教,有小乘也有大乘。初期,这裡是属于阿难系统的重经派。由于研经习禅而分化出来的,首先是阿毘达磨论师,以迦旃延尼子(前二世纪)的《發智论》为宗;《發智论》作于支那仆底,成为说一切有部。以一切有为宗的极端派,是《大毘婆沙论》一系,此论集成于迦湿弥罗(二世纪中)。破《俱舍论》的《顺正理论》论主众贤(四、五世纪间),也属于此系。温和些的,被《大毘婆沙论》称为犍陀罗师或西方师的,如《品类足论》作者——西方摩罗的世友(前一世纪),《甘露味毘昙》的作者妙音(二世纪),《阿毘昙心论》的作者法胜(三世纪),都是吐火罗人;《杂心论》的作者法救(四世纪),是犍陀罗人。而生于犍陀罗的世亲(四、五世纪间),作《俱舍论》,也属于此系。
其次發展完成的,是经部师、譬喻师,到鸠摩罗陀而大成(二、三世纪间)。鸠摩罗陀是呾叉始罗人,后来弘化到葱岭羯盘陀。经部师或譬喻师,本为说一切有部的別系,如持经者大德法救、觉天;经部异师世友(《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的作者);僧伽罗叉、脇、马鸣等都是。他们是禅师,又是努力弘化的布教师,引用种种譬喻——本生、故事、比况来说明经义。依《西域记》,释迦的本生谈都指定在犍陀罗、呾叉始罗、那揭罗曷、乌仗那、僧诃补罗,这就是贵霜王朝的政教中心,犍陀罗艺术的發皇地,譬喻大师的教化区。譬喻大师的作品,富有文艺性。凡是譬喻大师,中国佛教一律称之为菩萨。他们与大乘取协调的态度,兼容大乘而决不拒斥的。鸠摩罗陀以后,经部师向南方弘化。世亲同时的室利逻多,在中印度阿瑜陀作《经部毘婆沙》。经部理论的严密化,不再像譬喻大师弘法的活力了!
罽宾中心区的大乘佛教,是非常活跃的,但没有弘通大乘的事迹可考。除从我国译经史上,推得大乘经论的流通情况外,有两点可为明证:一、据古代游历者的报告,北印的乌仗那、迦毕试、那揭罗曷、呾叉始罗,新疆的于阗、斫句迦,都是大乘佛教盛行的地带。中国与印度间,隔著千山万岭,而对于入山专修及游化的僧众,是能克服来往障碍的。以大雪山为中心而延展到南北,都是习禅的胜地(羯盘陀、乌铩、斫句迦山地,都有比丘入定久住的记载),也是大乘佛教传通的道场。传说龙树入雪山,从老比丘得大乘经;斫句迦山区有大量的大乘经;陀历的山岩中藏有大乘经等,都可看出此一山区与大乘佛教的关系。二、《般若经》说到后五百年《般若经》大行于北方;《大悲经》说到弘法于北印的大师;《华严经》说到菩萨住处,也重在北方,还说到于阗的牛角山寺;《大集经》晚译部分,说到从北印经雪山而到达西域(今新疆)一带的地理志。这些,都可以看出大乘经流传在这一区域的情形。
三 罽宾中心区的佛教
佛教的传入中国,始于汉哀帝时(西元前二年),景宪从大月氏使者受佛经。明帝时(六四顷),从月氏请来《四十二章经》。这都与月氏有关,但那是吐火罗时代的月氏,不外乎小乘法门。据玄奘所见,吐火罗一带都是小乘教。号称小王舍城的缚喝,有丰富的圣迹,也没有大乘的形迹。小乘论师妙音、法胜,来中国译小乘经的昙摩难提,都是吐火罗人,可以想见吐火罗是小乘佛教为主的。从此向西向北而到安息与康居,佛教的情形,与吐火罗相近。如康居的康巨、康孟祥(康僧会是汉化的康居人),安息的安世高与昙无谛,所有的译典,都以小乘为主。可见罽宾区的小乘教,传到西方的吐火罗,再向安息、康居。再从吐火罗、康居、安息,越过葱岭,到达西域的沙勒与龟兹。据近代的發现,龟兹一带,使用吐火罗语。早期的小乘教,是由此路线而传入的。到东晋的苻秦时代(三八〇顷),罽宾的僧侣东来,如僧伽跋澄、僧伽提婆、卑摩罗叉、弗若多罗,除吐火罗的昙摩难提以外,都是犍陀罗一带的小乘学者。他们对小乘三藏,开始作大部的翻译,如《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增一阿含经》;《十诵律》与《四分律》;《八犍度论》、《阿毘昙心论》、《杂心论》、《鞞婆沙论》等。中国佛教史上所见的毘昙学者,就是以这些论为主的。但中国初期所传的小乘,并非局限于自称有部正统的《大毘婆沙论》系,反而以西方师、譬喻师为多。如安世高译出的《修行道地经》(僧伽罗叉造)、《阿毘昙五法行经》(世友《品类足论》的初分)、《心论》、《杂心论》、曹魏失译的《甘露味阿毘昙》,都属于西方系。其他如《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阿育王传》、《出曜经》,都是譬喻师宗。《三法度论》(属犊子部),也是譬喻者的作品。所以,从西北印而传入中国的小乘教,可说从来不与大乘相冲突。《西域记》说:大乘极盛的乌仗那,有五部律。《四分律》译者佛陀耶舍,是罽宾人,律序说是「昙无德部体大乘三藏」。小不碍大的罽宾佛教,成为中国古代小乘教的特色,并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大乘佛教。
罽宾区禅法的传来,是很早的。安世高与竺法护,译传了初期大瑜伽师僧伽罗叉的《修行道地经》。鸠摩罗什来,又译传「婆须蜜、僧伽罗叉、沤波崛、僧伽斯那、勒(脇)比丘、马鸣、(鸠摩)罗陀禅要」。中国初期禅法,是罽宾区譬喻师的禅法。譬喻师是不障碍大乘的,罗什也就附出法华、弥陀、法身等禅观,流传在中国北方。此外,专修禅法的罽宾禅匠,在西元四世纪勃兴。第三代的佛大先(又译佛陀斯那,卒于四一〇顷),是最杰出的禅师。佛陀跋陀罗与沮渠京声,学得而传来中国。佛大先的禅法,有新从天竺达摩多罗传来的顿禅;罽宾一向传习的是渐禅(但佛陀跋陀罗传出的禅经,只是二甘露门的渐禅),所以也是大小协调的。如佛陀跋陀罗译有《观佛三昧海经》;沮渠京声译有《观弥勒经》、《观世音经》。接著,罽宾禅师又(四二四)来了昙摩密多,译传《观虚空藏菩萨经》、《观普贤行法经》、《观无量寿经》;畺良耶舍(四二四来)译有《观无量寿佛经》、《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这可以看出,那时的罽宾禅者,已转重于大乘禅观,近于密宗的修天色身了。因当时中国的北方衰乱,这后起的罽宾禅法,流传在江南。
初期传入大乘佛教的大师,主要为月氏的支娄迦谶(及支道根、支疆梁接等);原籍月氏,生长炖煌,曾游历西域的竺法护(弟子有聂道真、竺佛念等);原籍印度,生长龟兹,曾游学罽宾的鸠摩罗什。他们的译籍,可以看作大月氏(贵霜王朝)时代的大乘佛教。主要的佛典,如《华严经》的〈十住品〉、〈十地品〉与〈入法界品〉;《宝积经》的《宝严经》,与《阿閦佛经》、《阿弥陀佛经》的净土经;《大集经》的《般舟三昧经》等;《法华经》、《维摩经》、《首楞严三昧经》等。最重要而引人重视的,是《般若经》的《大品》与《小品》。初期大乘经的译传,雪山东北的斫句迦与于阗,是值得重视的。朱士行(二七〇前后)到于阗,求得《大品般若》,后由于阗沙门无罗叉译出。支法领西游(四一〇顷),在于阗求得《华严经》,后由佛陀跋陀罗译为六十卷;就是唐代新译的八十《华严》,梵本也还是从于阗得来的。支法领所得的,不止《华严经》一部,罗什曾译出一部分。昙无谶译的《大般涅槃经》,本来与法显(在中印度)所得的相同;十卷以后,是从于阗得来而补译的。于阗与中国的大乘经教,关系是何等重要!与于阗毘连的斫句迦,玄奘传说王宫有《般若经》、《华严经》、《大集经》等十部(或传「十二部」),都是部帙庞大的大乘经。鸠摩罗什的大乘空学,从莎车王子学来,莎车就是斫句迦的一部分。于阗与斫句迦,大乘教的隆盛,比北印度并不逊色。反而六世纪后,罽宾区的佛教衰落,于阗与斫句迦,还保持大乘盛行的光荣。从地理上看,大乘是从犍陀罗、乌仗那,通过大雪山及葱岭而东来的(法显等西去,玄奘回国,也都是这一路线)。中国初期(汉、魏、晋)的大乘教,受到这一地区的深切影响。
这一期的大乘译师,鸠摩罗什是最杰出的!他的译典,如《大品》、《小品》、《金刚般若经》、《法华经》、《维摩经》、《阿弥陀经》、《中论》等,一直到现在,仍受到读者的爱好,为一切后起的异译所不及。罗什所传的大乘论,如龙树的《大智度论》、《十住毘婆沙论》(竺法护及弟子们,已经抽译过),都是部帙庞大,为印度佛教久已失传了的。龙树的性空大乘学,早期流传北印,经斫句迦而传入中国;比起印度晚期的中观学,有点不同。印度晚期的中观,理论更严密化,但不见龙树的大论,自不免有违失原意的地方。弘传罗什学的,一向说是道生,其实道生是首先离去罗什的人。因北方政局衰乱,僧肇早死,学众都散去,所以罗什的译典虽传遍了,而龙树的大乘空义却一时隐没(潜行)了。要等到梁代的高丽僧朗,到江南来揭起「关河古义」,弘扬三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后来發展为三论宗。陈代的慧思,又到南方来,倡导龙树所传的法门,后来成为天台宗。三论与天台宗,都根据罗什的译典,但经过了中国学者的研求修习,發展为有独到体系的综合学派。大概的说,三论宗重于论,传到南方较早,更近于罗什所传的。天台宗南传迟了些,受到北方真常唯心大乘的熏染较深。至于摄山(三论)、衡岳(慧思)、天台(智者),都是教观并重,不失龙树大乘的风格。
龟兹为岭东小乘佛教的典型,但也多少有大乘流通,特別是早期的秘密教。龟兹国王姓白,龟兹的僧徒到我国来,也都称「白」或「帛」。如「善诵呪,役使鬼神」的佛图澄,本姓帛。「善持呪术」,译出《大灌顶神咒经》的尸梨蜜多罗,也姓帛(三二〇顷)。龟兹有大乘而重密咒,与于阗不同。
四 锡兰的佛教
罗什时代以后,佛教的传入中国,主要为笈多王朝、伐弹那王朝时代的佛教——真常的、唯心的大乘学。无论是华僧的西去求法,或梵僧的来华传法,都不再偏于北印的罽宾区,而是全印度的。海道的往来,也频繁起来。
先说从海道来华,有关锡兰的佛教。锡兰的佛教,是阿育王时代传去的,为大寺派的赤铜鍱部。不久,又有佛教传入,住无畏山寺,成为无畏山寺派,兼学大乘,与大寺派的争执很热烈。说到从海道而来中国的佛教,当然是很早的。有人以为安世高从海道来,这不过推想而已。维祇难(二二四)来武昌,译出《法句经》,有二十六品,五百偈,与锡兰所传的《法句》相近。我以为,这是锡兰传来最早的佛典。维祇难的同行者——竺律炎,补充为三十九品,七百五十偈。从〈无常品〉到〈梵志品〉部分,近于北方有部的《法句》。锡兰方面的佛教,一开始就不能在中国流通,真是不可思议!法显(三三九)去西方求经,归途经过师子国,住在无畏山寺,得到《弥沙塞律》。这是化地部的《五分律》,与铜鍱部的《善见律》相近,后由佛陀什译出。大概是宋代吧!师子国的僧伽跋弥,译出《弥沙塞律抄》。但在中国,《五分律》从来没有弘通过。罽宾学者昙摩耶舍,(四〇〇顷)到达广州,这当然是从海道来的。他译出的《舍利弗阿毘昙论》,可断为分別说系近于化地部的本典。他的弟子法度,宣说「专学小乘,禁读方等;唯礼释迦,无十方佛」,分明为锡兰小乘佛教面目。这在中国,当然是行不通的。元嘉元年(四二四),求那跋摩经师子国而到广州。尼众想请他授戒,他要等外国尼来,满足十数。后师子国的比丘尼来,建业的尼众再受戒。锡兰的戒律,是被中国应用了,但不久就被禁止再受。永明中(四八三——四九三),摩诃乘在广州译出《五百本生经》、《他毘利(译义为「上座」)律》,这无疑是锡兰的。永明六年(四八八),僧伽跋陀罗从海道来,在广州译《善见律毘婆沙》,为铜鍱部的律释。有名的「众圣点记」,就是从此传出的。梁僧伽婆罗,在西元五一五年,译出《解脱道论》,这是铜鍱部的要典——觉音《清净道论》所依据的。锡兰的佛教,不能说没有传入中国,但比起罽宾来,缺少精深的义学、微密的禅思,终于为中国佛教所遗忘了!
五 晚期传来的小乘经论
一切有部为主的罽宾区、铜鍱部为主的师子国,所有小乘教学而有关中国的,已约略说到。其他的小乘教学,传译较迟的,应再为叙述。
小乘的四阿含经,各部派是大致相同的。还有不属于阿含部的,如魏瞿昙般若流支(五三九)译的《正法念处经》。这是一切有与犊子系共传的,但本译属于(犊子系的)正量部。还有隋阇那崛多等(五八七)译的《佛本行集经》,为法藏部的佛本行集。上二书,部帙都很大。
关于论典,一切有部的《發智论》、六足、《大毘婆沙论》,唐玄奘(六四九——六六三)几乎完全译出,只缺一部《施设足论》(后由宋施护译出一部分)。玄奘对于阿毘达磨的重视,可以推见出来。失译的《三弥底部论》,真谛(五五九)译出的《立世阿毘昙论》,都是正量部的论典。此外,译来中国而有重要意义的,有三部论:一、《成实论》,是鸠摩罗什的译品。论主名诃黎跋摩,为中天竺人。传说是萨婆多部鸠摩罗陀的弟子,其实就是经部的鸠摩罗陀。他不满有部,到中印度的华氏城,与容认大乘的大众部学者共住。所以《成实论》的内容,不但以经部义来评破有部,又转而归向于大众部所信解的空义。法空是三乘所共的,不限于大乘的。《成实论》的空义,与大乘的究竟空义,还有小小的距离。《成实论》在齐、梁时,真是盛极一时,有称之为成实宗的;后经三论与天台学者论证为小乘以后,就渐渐衰落了。二、陈真谛(五六三)初译,唐玄奘(六五一——六五四)再译的《俱舍论》,是世亲所造的,是继承(有部西方师)《杂阿毘昙心论》而更完成的论典。表面是有部论,而骨子裡却倾向经部,所以广引经部所说,以显出有部立义的不彻底。自从《俱舍论》译出以后,旧有的毘昙宗,就转名为俱舍宗了。其实,《俱舍论》没有成为独立的学派,只是唯识学者附习的法门而已。三、婆薮跋摩造的《四谛论》,也是陈真谛译的。论中引用《俱舍论》及破《俱舍论》的《顺正理论》,所以应为五世纪末的作品。《四谛论》也是出入于有部、经部,更引用大众部学与正量部。《成实论》、《俱舍论》、《四谛论》——三部论,都是经部盛行以后,不满一切有部的作品。但都不是纯粹的经部,而是出入各部,自成体系的论典。《成实论》与《俱舍论》,在中国佛教史上,有过重大的影响。
附带说到律典:弗若多罗等译的《十诵律》,属于旧有部,齐梁时曾盛行江淮一带,为中国律学初期的大宗。佛陀跋陀罗与法显译的《摩诃僧祇律》,属大众部;佛陀什译的《五分律》,属化地部,都没有什么流通。佛陀耶舍译的《四分律》,属法藏部,起初也不大流行;到北魏,尤其是慧光的门下济济,才大大的弘盛起来。到唐代,中国的律学已为《四分律》所统一。道宣说:《四分律》有五义通于大乘,所以特別受到大乘为主的中国佛教界所信从。道宣所说,如从部派的见地看来,也很有意义,因为大众及分別说系的化地、饮光、法藏,都有大乘的倾向,一向与大乘携手并进的。唐义净在武后时(七〇〇——七一〇)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等,是有部的新律,与西藏所传的一致,但在四分律宗完成的当时,很少人去注意它。此外,魏瞿昙般若流支译的《解脱戒经》,为饮光部的戒本。真谛译的《律二十二明了论》,是正量部的律论。传在中国的律典,包含各宗,可说丰富之极,最便于研究者的比较。
六 真常大乘经
真常唯心的,唯识的大乘经论,有不同的渊源,却又有极深的关涉(中国旧说的真心派与妄心派,大意相同)。先说真常经;但为了减少误会,不能不先说真常的定义。如说菩萨的因行(發菩提心、修六度等)、如来的果德,虽说得多少广略(浅深)不同,但同样是大乘通义。如说如来寿命无量、色身遍满,心性本净,也是大乘经的通义。其实,这还是小乘大众部系、一分分別说系的共义。例如「心性本净」,《般若经》说「是心(承上菩提心说)非心,本性净故」,约心无自性说本净,所以龙树说净是无自性空的別名。《成唯识论》的解说心性本净,也与此相同。这样,如来性空,可以说如来性净、如来性常住了。但现在所说的真常,有不同的意趣。这本是为了破斥一分的误解——以为如来入涅槃等于没有了,所以说如来与涅槃是真实的、不空的、常住的,不能说「无」。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色相)、智慧神力的如来,既是常住的,涅槃也不能说是「无色」。既然是常住的,那么众生位上,也就本来如此的了。如来的果德,在因地本有,这就是如来藏、如来界、佛性、法界,这就是「不空」的「我」。经上说法性空,只是说法性没有虚妄法、没有杂染法——「不空空」,不是真如法性、如来的常乐我净也没有了——「空不空」。这才坚决的破「无我」为权教,斥「空」为不了义,显出了真常大乘的特色。
主要的真常大乘经,是初起于南方,后来才流行罽宾的。如《大般泥洹经》说:「此经流布南方,……时彼南方护法菩萨,当持此契经来诣罽宾。」《大云经》也说:「是经当于南方国土广行流布,……当至北方。」传说与提婆同时的龙叫(梵语 Nāgâhvaya,即《楞伽经》中的龙树,西元三世纪人)的时代,南方毘陀耶奈伽罗地方,关于如来藏的偈颂,连童女们都会歌唱,这是真常大乘经大兴于南方的说明。笈多王朝前后,都次第传来中天竺,而且迅速的到达北方。
真常大乘经的传来中国,早期的主要译师,是昙无谶(四一四——四三〇)、求那跋陀罗(四三五——四五三顷)、佛陀跋陀罗(四一〇顷——四二九)。昙无谶与求那跋陀罗,都是中天竺人;他们的译典,可看作当时流行中印度的经典(二人都与弥勒学有关)。昙无谶从中天竺带来的《大般涅槃经》,仅是初分十卷,与当时法显从华氏城得来的六卷《泥洹经》(智猛也同时同地得到《涅槃经》),完全一致,代表称扬真常我的佛性、严持戒行的根本思想(与《大法鼓经》、《大云经》相同)。后来,昙无谶又从于阗求得《涅槃经》的余分(十一卷到三十六卷),这是更广的融会了(盛行北天竺的)大乘空与毘昙有,确立「一阐提人有佛性」的教说。昙无谶还译出《大云经》、《金光明经》等。求那跋陀罗是由海道而来南方的,译出了《大法鼓经》、《央掘魔罗经》、《胜鬘经》与《楞伽经》。不离众生蕴界处的如来藏,《胜鬘经》称之为「自性清净心」;《楞伽经》便进一步的以「如来藏(及)藏识」为依止,广说唯心法门。《楞伽经》与无著、世亲的唯识学,有深切的关系。至于佛陀跋陀罗禅师,译出了大部的《华严经》,充满了如来藏与唯心的教说,这是支法领从于阗取来的。他又译出六卷本《泥洹经》,是法显在华氏城得来的。还译有《如来藏经》,这是最通俗的真常譬喻经。佛陀跋陀罗的译业,不能代表他本人在佛法中的立场。
接著,属于无著、世亲学系的,著名的两位唯心论者到达中国。北天竺的菩提流支,从陆路来北魏,西元五一三——五二〇顷,译出了《楞伽经》与《不增不减经》。西天竺(据《西域记》,属南印度)的真谛,从海道来南土,五五二——五五五顷,译出了《无上依经》与《金光明经》。印度方面,进入了真常大乘的时代,此后来中国的译师,大都与真常大乘有缘。重要的有:于阗的实叉难陀(六九五——七〇〇),重译《华严经》与《楞伽经》。中天竺的地婆诃罗(六八〇——六八八),译出了《密严经》与《显识经》。《密严经》是继《楞伽经》而传出的,唯心而更富真常的特质。依真常而立唯心学(融会了唯识学),《楞伽经》与《密严经》,可说到达顶点!正像真常有而融贯真空,到《大般涅槃经》而完成一样。
中国有两部真常唯心的大乘经,受到中国佛教非常推重的,是《楞严经》与《圆觉经》。出现于中国佛教界,为西元七〇〇以后。译史都不明白,有人说是中国北土的禅师作的。中国的佛学者,尤其是禅师,是不会造成那样教典的。这与后出的《六波罗蜜多理趣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北印的《般若经》译于七九〇顷),同样为密乘兴起以后,真常唯心论者从繁密的教学而转向精简持行的法门。
七 瑜伽师的唯心论
与真常大乘相关涉的唯识经论,在印度,与龙树的中观大乘并称空有二宗。传说北天竺的无著,在阿瑜陀国,传受弥勒菩萨的《十七地论》(《瑜伽师地论》的〈本地分〉),为唯识一宗的开始。无著弟世亲,在阿瑜陀国回心向大,制造很多的论典。世亲时代,被尊称为耆年上座的室利逻多,也在阿瑜陀作《经部毘婆沙》。阿瑜陀为笈多王朝的首都;《瑜伽师地论》多随顺经部说(也撷取有部义),可见罽宾区的经部师、瑜伽师,当时都向中印度發展。「一类经为量者」的瑜伽师,便回入大乘,将经部所说的种现熏生的因果道理,建立在阿赖耶识为依止的基础上;以瑜伽——止观为中心,而组织起宏伟严密的唯识学。世亲晚年,作《三十唯识论》,为五、六世纪间学众的研究对象。世亲的弟子,要推陈那与安慧。安慧精于阿毘达磨,为无著的《集论》作注释;又作《三十唯识论释》,传入西藏。陈那特长于因明,他的再传弟子法称,为因明的健将。法称的七部因明论,也传入西藏。陈那的弟子护法(六世纪),有《三十唯识论》、《二十唯识论》的释论。护法的弟子戒贤,就是玄奘所传唯识学的师承。
中国译经史上所见到的,中天竺昙无谶(四三〇顷)译的《菩萨地持经》,罽宾求那跋摩(从海道来)译出的《菩萨善戒经》(四三一),这都是《十七地论》中的〈菩萨地〉。求那跋陀罗(四四〇顷)译出的《相续解脱经》、《第一义五相略集》,是《解深密经》的一部分,从《瑜伽师地论.摄决择分》中录出来的。《瑜伽师地论》初期的传来中国,与真常大乘者有缘。
其后,北印的菩提流支(五〇八——五三三译),南印的真谛(五五〇——五六四译),留学中印度那烂陀寺的玄奘(六四五——六六三译),对于弥勒系的唯识大乘,译出丰富的论典。可是立义不同,从来聚讼纷纭,成为三派——地论宗、摄论宗、唯识宗。这三宗,可以这样的分別:
┌弥勒庄严论……世亲十地经论(重十地经)………………流支传 弥勒十七地论─┤瑜伽决择分……世亲唯识论(重深密经)…………………玄奘传 └无著摄大乘论…世亲摄论释(重阿毘达磨大乘经)………真谛传
弥勒系的唯识学,证明一切唯识的根本经,是《十地经》、《解深密经》、《阿毘达磨大乘经》。研究起来,传入中国的三大系,是依据三经而著重不同,也可说代表了弥勒、无著、世亲——三代的唯识学。一、弥勒的(瑜伽)《十七地论》,原是通于大小乘的论典。依十七地的〈菩萨地〉的组织,作成大乘不共的唯识论,是弥勒的《大乘庄严经论》(无著造释,中印的明友于六三〇译出)。《大乘庄严经论》虽通于大乘经义,但可说是重于《华严十地经》的。如〈真实品〉,依「法界」而说迷悟、说修证五位;〈菩提品〉特重「法界大我」的如来藏,而说佛果的变化、三身、四智,劝依此發菩提心。这与坚慧的《宝性论》(也引用《大乘庄严经论》),有一致的意趣。这是面对广大流行的真常大乘经,进而为著重如来藏(法界)的唯心说。世亲初造《十地经论》(《十地经》的十地菩提心,即法界净性),依阿赖耶说「三界唯一心作」;以阿赖耶为第一义心,近于《胜鬘经》的自性清净心。这是世亲的初期作品,代表弥勒的大乘唯心论。
这应该说到坚慧论师。依《西域记》,坚慧曾住那烂寺与伐腊毘国。他的《入大乘论》,西元四一五顷,道泰译;《宝性论》,勒那摩提译(五一〇顷)。这两部论,都明显的引用了弥勒的《大乘庄严经论》。还有《法界无差別论》,唐提云般若(六九一)所译。《宝性论》与《法界无差別论》,都是对如来藏(法界、佛性)作有体系的说明,点出众生因位的本有净性,修显的佛果功德只是真常净性的显發而已。真谛译的《无上依经》与《佛性论》(都说真如不为妄法的缘起),都是同一内容的说明。玄奘门下所传:《三身论》论主龙军(西藏传为龙友),说佛果唯有真如及真如智,没有色声等功德。坚慧与金刚军,也这样说。佛果无色,与真常大乘的《涅槃经》等说佛果涅槃有色不同。金刚军,就是菩提流支所师承的金刚仙(仙是斯那的简译,意义为军),是世亲弟子。所以坚慧、金刚军等,贯通如来藏的大乘唯识,实为弥勒、无著下的一大流。
与菩提流支同时,中印的勒那摩提也翻译《十地经论》,彼此意见不同,各自翻译,后人才综合为一部。勒那摩提为禅师、《宝性论》的译者,他以为赖耶与法性同一,能生一切法(《大乘庄严经论》、《无上依经》都没有这样说)。菩提流支应更近于弥勒学。中国的地论宗,有此二系,又互相渗入,成立真如缘起(译史不明的《大乘起信论》,与此说相近),后来發展为华严宗。
二、无著參考了《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经论》,依《阿毘达磨大乘经》,造《摄大乘论》。世亲为《摄大乘论》作释,对唯识现及悟入唯识性,有更明确的建立。这是著重《阿毘达磨大乘经》的,代表了无著的唯识学。此经说阿赖耶识与(七)转识互为因缘,所以《摄大乘论》以含摄得有漏种习的种子赖耶识为本,从种(识)生现,一切从赖耶生,成为一能变说。真谛译传的《摄大乘论》,确是这样说的;玄奘译的也是这样。真谛说有「解性赖耶」——阿赖耶的真净义,所以后来与地论系合流。
三、继《瑜伽师地论.本地分》而起的,是传为弥勒造的〈摄决择分〉,引用了全部的《解深密经》。依经说:阿赖耶识执持种子,赖耶是虚妄的现行识。见分起相分为唯识现,所以是现行(三能变)识能变。世亲晚年所作的《三十唯识论》,就是依此〈摄决择分〉的体系,对八识的所依、所缘、心所相应等,依《瑜伽师地论》而集成更严密的论典。这是重于《解深密经》的,代表了世亲独到的唯识学。玄奘所传,属于这一系。玄奘从戒贤、胜军等学,于唯识十大论师的注释外,更有《唯识抉择论》等。玄奘与弟子窥基,糅合众说而传出的《成唯识论》,实为当时护法、戒贤等学说的总和。
从传入中国的三系唯识学,与玄奘所译的论典去看,认为:《瑜伽师地论》是摄引经部(及有部)入大乘的,通含大小。大乘不共的唯识学,弥勒的《大乘庄严经论》(还有《辩中边论》),说如来藏法界,贯通了真常论。等到无著的《摄大乘论》,已不注意如来藏说,真谛仅有「解性赖耶」说。到世亲,重《瑜伽师地论》而造《三十唯识论》;到玄奘传译的《成唯识论》,不再说如来藏了。西藏传说:宗承陈那因明学的法称,所说的唯识,更进而说仅有六识,阿赖耶识是方便假立的。这不但回到学通大小的《瑜伽师地论.本地分》,竟同于经部了。西北印的经部瑜伽师,从接近真常,而又退回固有的思想系,从中国所传的唯识三系中,明白的表示出来。
弥勒、无著、世亲学,本弘传于阿瑜陀。西元四八〇顷,笈多王朝分化而趋于衰落。传说帝日(铄迦罗笈多)在摩竭陀创建那烂陀寺,实就是塞建陀笈多(四五〇——四八〇顷)。接著,塞建陀的儿子——摩竭陀系的佛陀笈多(四八〇——五〇〇顷)、……,这样的六帝相承,那烂陀寺都有增建,成为六、七世纪中,大乘佛教的领导中心。各方的学者,到此来弘化,也到此来修学。玄奘说「五印度境,两国重学:西南摩腊婆国,东北摩揭陀国」;所以摩揭陀为东方的重心。陈那,作因明论于安达罗的瓶耆罗;西藏传说是南印度人,作论、专修、入灭于乌荼。陈那弟子护法,为南印的建志补罗人。护法有弟子戒贤与法称,戒贤是东印的三摩呾咤人,法称是南印人。又世亲的弟子安慧,是南印人。安慧的弟子月官,是东印伐罗那弹那人。采用安慧学而作《中论释》的德慧,《西域记》称为「南印菩萨」。所以重因明、毘昙、唯识学的,陈那与安慧二系,可说都是东印与南印沿海一带的大师,以那烂陀寺为中心道场的。玄奘所传的,虽说专宗护法,其实是糅合这二系,大成于东方的唯识学。代表西方系的,如坚慧曾在伐罗毘(摩腊婆西北)造论。胜军是苏剌陀人(伐罗毘西北),玄奘就跟他学《大乘庄严经论》。真谛为优陀延人(伐罗毘东),译过《摄大乘论》的达摩笈多是摩腊婆人。从阿瑜陀向西南,为正量部的化区。正量部立不可说我,与如来藏说类似。所以这一带传出的唯识学,都接近于真常大乘。不过,真谛是重论的。代表初期而流入北印的菩提流支系,所译而一向看作世亲论的,共有八部,都是经的注释。在弥勒学系中,这是重经的北方派。
八 大乘禅
真常的唯心的经论传来时,大乘禅观也同时传入。其中菩提达摩一系,在中国有非常的發展,演化为禅宗。依唐初传说:达摩为南天竺(或说是「波斯」)人,刘宋时(约四四〇顷),从南天竺经海道来中国江南,其后才渡江到北魏。这一传说,大体是可信的。因为此宗一名「南天竺一乘宗」,而达摩在北魏传禅,用宋译的《楞伽经》来印心,不用菩提留支的魏译《楞伽经》(宋译更富于真常的特色,如立「真识」,说「藏识海常住」,都与魏译不同)。禅宗初称「如来禅」,也出于宋译《楞伽经》,魏译是名为「观察如来禅」的。达摩所传的禅法,当时昙林叙录为「二入四行」。一、理入:是以凝住壁观、不落凡圣有无的方便,悟入「含生同一真性」。二、行入:就是四行,是见于实际的事行。在悟入以后,起心接物时,能正念现前,不为怨憎会、爱別离、求不得的众苦所惑乱。更要与真性相应,而修布施等六度大行。这样的做到动静一如、自他俱利。「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为本具如来藏的教授,所以达摩的禅观,代表南印度直体真常的如来藏禅。他的「凝住壁观」,后世有九年面壁的传说。南方的禅者,都在壁上作曼陀罗(此名不限于密宗),而后谛心观察。所以达摩的壁观,也可看出南印度禅师的风格。中国古代的禅宗,为了禅宗的传承谱系,说达摩继承了罽宾的禅系(因为罽宾的禅系,中国略有传承的次第可求)。于是或者说:达摩就是传天竺顿教到罽宾的达摩多罗。但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同时,而佛大先早在五世纪初就死了。或者说:达摩继承师子尊者以后,为二十八祖。不知罽宾灭法的弥罗崛,杀害师子尊者的,为西元五世纪末人。那时,达摩来华已半个世纪了,怎会是师子尊者的后裔呢!得达摩禅法的,是慧可(或名「僧可」)。
与达摩同时,先后从陆道而来北土的禅师,有佛陀与勒那摩提。佛陀于孝文帝时就来了,后又随帝(迁都)来洛阳,门下有道房与慧光。著名的僧稠禅师,是道房的弟子。中天竺的勒那摩提,深明禅法,就是《十地经论》与《宝性论》的译者,弟子有僧实。据说:慧光本从佛陀受禅,后来才从勒那摩提受《十地经论》等。有的说:慧光与道房,都是勒那的弟子。作为地论宗与律宗大师的慧光,最值得注意。他是受禅法而又不离文教(并重视戒律)的,传承「法性能生一切法」的大师,不属于菩提留支系统。慧光与佛陀及勒那摩提的关系极深,与同时由南方传来的达摩禅法,可能相近。不但达摩门下的六祖说「自性能生万法」,从慧光所传而發展成的华严宗,也说「性起」,后人且有教禅一致的倾向。甚至在传说上,也大都近似:如佛陀称「少林祖师」,达摩也传在少林寺面壁。佛陀度二弟子,达摩也有二沙弥。勒那与菩提留支的意见不合,达摩也传说为留支所害。勒那弟子慧光,达摩弟子慧可,本名神光。总之,达摩与勒那,都是南方真常大乘的禅者,与传承学出北方瑜伽的菩提留支,是有距离的。当然,达摩弟子慧可,重于不落名相的禅的悟证;而勒那弟子慧光,重于不离名相的教的建立,也有不同的所在。
九 后期的中观学
印度的中观大乘,龙树、提婆以后,是相当衰落了。在真常大乘勃兴中,传为龙树弟子的如来贤(又名龙叫),弘扬唯心中道。被称为提婆弟子的罗睺罗,开始以「常乐我净」来解说《中论》的八不,这都可见倾向于真常唯心了。要到世亲以后,僧护的弟子——南印度坦婆罗的佛护,与摩罗耶王族清辩出来,中观学方又中兴起来。化区在南印,与中印度的瑜伽唯识对立,引起了中观与唯识、空与有的诤论。佛护的再传弟子月称(约在护法与戒贤时代,六世纪),不满清辩的引用世俗的因明自立比量,所以自称「应成」,而分为两派。月称一派,在西藏有最崇高的地位。等到波罗王朝成立,佛教的重心东移,那烂陀的教学权威开始衰退,中观大乘在南印度也同时衰落了。清辩的中观派,却在东方盛行起来。如智藏、静命(及弟子莲华戒)、狮子贤等,都是东方的中观大师,与密乘相结合的。
自罗什以后,龙树论在中国,也还有译出的。如陈真谛译的《宝行王正论》(藏传名《宝鬘论》)、魏毘目智仙(五四一)译的《回诤论》、唐达摩笈多(六〇三顷)译的《菩提资粮论》等。这些,都由无著、世亲系的译师附带译出,可见当时印度中观学的衰落。赵宋施护译的《六十如理论》、《大乘二十颂论》,也都是龙树重要的论典。说到印度后期的中观学,清辩的《般若灯论》,唐明友(六三〇——六三二)译;《大乘掌珍论》,唐玄奘(六四九)译。施护译的《广释菩提心论》,是莲华戒造的。此外,佛护、月称、清辩、静命、师子贤等论典,都不曾译出(却传入了西藏)。这由于晚期的中观盛行都在东方,那时唐室中衰,僧侣的往来,由渐少而中断了。仅有的来中国弘化的那提(六五五——六六三),又为玄奘门下所嫉忌而无法传译。据当时的道宣说,那提是中天竺人,曾去南印、师子国,是龙树系的学者,他「所解无相(空义),与(玄)奘硕反」。称赞他为:「大师隐后,斯人第一」。可是他带来的梵本,被玄奘门下带走了。那提「乃三(次)被毒,再(次)充南(洋群岛的远)役」,真是法门的损失!
十 秘密教
秘密教的传弘,初与罽宾区的瑜伽师有关(佛陀跋陀罗所传的小乘禅观,集成于四世纪,就称为「圆满清净法曼陀罗」,分二种次第来修习),其后發达广布到全印。要在密咒盛行的区域,密法才容易流传;印度虽通行咒术,而乌仗那是「禁呪为艺业」的特区。西藏传说:僧护以前(四世纪前),乌仗那的人民,就有修密行而得成就的,但还在潜行时期。到僧护时,事部与行部,始显著的流行。依帛尸黎密帝罗(三二〇顷)来华译出《大灌顶神咒经》而说,事部的流行,至少为三世纪中。魏译(五一三顷)《入楞伽经.总品》(宋译缺),就有佛及化身三十六说,与《金刚顶经》的三十七成身相合。那么瑜伽部的传出,非五世纪不可。行部的《大日经》,重于本具的自性清净心——如来藏心;瑜伽部的《金刚顶经》,重于修显,多用唯识义,这都是成立在真常唯心基础上的。如约四法界说:事部是事法界,行部是理法界,瑜伽部是理事无碍法界;还有事事无碍法界,当然就是无上瑜伽部了。元代从西藏传入的「演揲儿法」(无上瑜伽),就以为是事事无碍的。以男女和合为特征(或用智印,或用业印)的无上瑜伽法,实在悠久得很。译真常大我经的昙无谶(四一四——四三〇),《魏书》说他「善男女交接之术」。隋阇那崛多(五九五)译的《大威德陀罗尼经》,就说到「于一夜中已得是法」的法门。但据经说,罽宾佛教的遭受大破坏(五世纪后半世纪),就是为了这个,所以经上痛心说:「此是因缘,灭正法教。」玄奘(六二九——六四五)、义净(六七一——六九五)西游,知道有密法,还没有發觉到无上瑜伽。开元三大士(七一六——)来,还没有传授无上瑜伽。所以无上瑜伽在印度的公开盛行,被认为最高的佛法,不会早于七世纪的后五十年。
来中国传译密典的,陈、隋间开始多起来。如乌苌的那连提耶舍,犍陀罗的阇那崛多。到盛唐,密风越来越盛,对于佛顶尊胜、不空羂索、千臂千眼、如意轮,传译的次数特別多。译师中,南印度的菩提流志(六九四来)、义净(六九五回),传译较多。北方的岚波、迦湿蜜、罽宾(唐代指迦毕试)、睹货罗及于阗来的,也多少传译(当时的北方,佛法已衰落了)。中印度的阿地瞿多(六五二),在长安建立了陀罗尼普集会坛,译出《陀罗尼经》,对于密法的组织、传授,才算有了规模,这是中印度传来的。西元七一六年,善无畏来传行部(胎藏界)的《大日经》,他从中印度那烂陀寺的达摩毱多得法。传说达摩毱多就是玄奘在北印度磔迦国所见的长寿婆罗门,也就是龙智。被称为中天竺释种的善无畏,实为曾作北印度乌苌国王的塞迦族。他的「大日经供养次第法」,据弟子不可思议疏说,是在犍陀罗金粟王(迦尼色迦王)所造塔边,从文殊在空中所现的而传出来。依此人、法的地点去考察,说大日法门为曾住北印的龙智所传出,实无不可。中印度的金刚智(七一九来),从南天竺的龙智学,传出《金刚顶经》(金刚界)。金刚智弟子不空,回印度去求法(七三二年),在师子国,见到普贤阿阇黎(或说名「宝觉阿阇黎」),请开十八会法。而法高等的表奏说:「(不空)和上又西游天竺、师子等国,诣龙智阿阇黎,扬搉十八会法。」那么普贤就是龙智,曾经南行到锡兰了。传入中国的密宗,称为两部大法(胎藏与金刚,就是行部与瑜伽部),都与龙智有关。从传说中,见到密法由北而南的史实。迟一些来华的般若(七八六来),曾在南天竺,从达摩耶舍受密法。然密部的无上瑜伽,在提婆波罗父子时代,传说龙智大为弘通。中印度东方的密乘,要到宋初才有所译出,但没有弘通。所以,中国及传入日本的密宗,主要为前三部,而无上瑜伽,只能求之于西藏了。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6 册 No. 16 以佛法研究佛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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