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瑜伽师与罽宾
瑜伽师,即一般所说的禅师。古代的佛弟子,不像晚期的佛教徒,专以礼拜、唱念为修行。他们除学经(论)持律而外,主要是对人广行教化,对自「精勤禅思」。禅思(含得止与观),为从身心的修持中,实现特殊体验所必要的。凡修持而得止观相应,心境或理智相契应的,即名为瑜伽;瑜伽即相应的意思。瑜伽虽为佛弟子所必修的,然由于根性、好乐、著重的不同,古代即有经师、律师、论师、瑜伽师的分科教授,即有专修瑜伽的瑜伽师。但是,经师们并非不修禅观,瑜伽师并非不学经论,这不过各有专重而已。
上座系中,凡是仰推阿难的,重于达磨的,契经的一流(锡兰的分別说系,是推重优波离的,重律的),都重于禅观。《分別功德论》(上)说:阿难弟子多重禅。《阿育王传》(卷五)说:商那和修、优婆毱多,都是大禅师。尤其是优波毱多,「我声闻中,教授坐禅,最为第一」。又说:摩偷罗、罽宾,都适宜修禅;尤其是罽宾,「佛记罽宾国,坐禅无诸妨难,床敷卧具最为第一,凉冷少病」。罽宾,决非迦湿弥罗(也可摄于罽宾中),主要为健陀罗以北的雪山区,即今印度西北边省北部,及阿富汗东北山地。有名的伽蓝,如大林、暗林、离越寺,都是罽宾的僧众住处,贤圣所居(《阿育王传》卷二)。这一带适宜修行瑜伽,龙树《大智度论》(卷六七)曾加以解说:「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药草能杀诸毒,所食米谷,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众生柔软,信等五根皆得势力。如是等因缘,北方多行般若。」般若(禅观的一流)从南方来,到北方而获得了非常的隆盛。这由于罽宾的清凉、安静,生活不太难,适宜于禅思的缘故。
二 阿毘达磨师
太虚大师曾说过:天台与贤首,从禅出教,是重经的;三论与唯识,是重论的,重传承的。然从学派的發展去看,大小显密,一切佛法,都是根源于禅观的修证(浅深、偏圆、邪正,可以有差別)。佛如此,佛弟子也如此。等到从禅出教,成为大流,承学者大抵是重于传承(如天台学者推重智者与荆溪等),重于论典(如天台家的《法华玄义》等)的;每为文句名相(教相)所封蔽,迷恋于名句糟粕,而不能善巧方便地进趣于禅观的修证(如现今的天台学者,谁能修圆顿止观呢)。罽宾一切有系的瑜伽者,即可以充分的说明此意。起初,上座系的商那和修、优婆毱多、末阐提等,于阿育王前后,从摩偷罗而移化于罽宾区,这本是阿难以下的重经重禅的一系。依于师承传习,修持禅观,组成二甘露门(后为三度门,又成为五停心)、別相念处、总相念处、煖、顶、忍、世第一法的进修次第,从禅出教,演为阿毘达磨一大流,这被称为论师派。然论典的根本——摩呾理迦,本为修行品目的解说。阿毘达磨,译为现(对)法,本为无漏慧对于真理(法——四谛或一灭谛)的直观(现)。以阿毘达磨本典——《發智论》来说,大部分为有关于戒定慧的辨析。不过论典兴起以后,不免偏重于名相的分別罢了!迦旃延尼子与世友,即为这一系(重论)的瑜伽者。
三 经部譬喻师
在阿毘达磨师發达的过程中,一切有系中,重经与重禅的,还是活跃的盛行于罽宾山区。有推重契经、内修禅观外作教化的,又从禅出教,于西元初,成(重经的)譬喻师一流。这一系是重经的,如法救与觉天,是持修多罗者(凉译《阿毘昙毘婆沙论》卷一)。所以西元二三世纪间独立成部时,名经部譬喻师。这一系是重于通俗教化的,如众护、马鸣、鸠摩罗陀、僧伽斯那,都有通俗的文艺作品,多以偈颂说法。法救的编集有部的《法句》,也是同一学风。这一系的禅者,第一要推僧伽罗叉(众护),传说是迦旃延尼子弟子,与世友(持经譬喻师,本是有部系的,不反对阿毘达磨,不过能保持以经简论的态度,不同情过分的名相推求)同时。他的名著《修行道地经》,梵语「榆迦遮复弥」,即是瑜伽行地。从西元一六〇顷的安世高初译,二八四顷的竺法护再译,四〇四顷的鸠摩罗什的部分集出;传入中国的初期禅观,即是譬喻系的瑜伽。鸠摩罗什集出的禅经,特重于马鸣与鸠摩罗陀:「其中五门(禅法),是婆须蜜(世友)、僧伽罗叉、沤波崛(即优婆毱多)、僧伽斯那、勒(脇)比丘、马鸣、罗陀禅要之中抄集之所出也」(僧叡〈禅经序〉)。除优婆毱多是阿毘达磨系所共宗而外,其余的都是譬喻系的瑜伽者。但等到从禅出教,如室利逻多的著作《经部毘婆沙》而后,经部是大盛了,与有部对立了,也就成为学理的研究,不再有譬喻瑜伽者的自行化他的活力!
四 大乘中观师
譬喻的瑜伽者,著重于普及教化,定慧修证。在传说中,这一系的大师,如婆须密(世友)、众护、马鸣、僧伽斯那,都被称为菩萨。马鸣的师长——脇比丘,曾确指十二分教中的方广即是《般若经》(《大毘婆沙论》卷一二六)。这是一切有系中,与大乘精神相呼应的一流。大乘,本兴起于印度东南。大乘经中所说的般若、三昧,实与瑜伽的内容相近。北方大乘初兴,即与罽宾区(通过葱岭而到达于阗,斫句迦)的禅者相关。「内秘菩萨行,外现是声闻」,可说是绝好的说明。二、三世纪的龙树,来雪山修学,而弘化于南憍萨罗。《中观论》等名著,也是从(胜义)禅出教的。提婆的作品,即称为《瑜伽行地四百论》。龙树与一切有系有关,与罽宾区的瑜伽者、流行于北方的般若中观者,有著深切的关系。但龙树「一切皆空」的中观,直从大乘经(与见空得道、见灭谛成圣的大众、分別说系相关)来,与阿毘达磨系的见四谛得道、见有成圣,源流各別。所以后世的中观宗,僧护、清辨诸大师,也还是复兴于南方。
五 瑜伽师
阿毘达磨为论师派,譬喻为经师派。当譬喻瑜伽师从禅出教而完成经部的宗义时,专修禅观的瑜伽师——禅师派,还是持行于罽宾山区。其中比较保守(?)的一派,西元四世纪中,盛行于罽宾,由觉贤于四〇八年顷传来中国,这与罗什所传的譬喻系禅法不同。依慧远、慧观的经序说:觉贤所受学的,有顿渐二禅。渐禅,是罽宾旧有的,远宗僧伽罗叉,到不若密多罗(又作富若密罗)而大成。经富若密罗、佛陀斯那,而传与觉贤。顿禅,由昙摩(多)罗从天竺(南印或中印)传来罽宾,经婆陀罗而传与佛陀斯那。昙摩罗又从佛陀斯那受渐禅,彼此成相互承学的关系。然觉贤所传于中国的二道、二甘露门、四义,实为罽宾旧有的渐禅。多用婆沙论义,与婆沙论所说的「修定者」相合。觉贤所传的禅经,梵语「庾伽遮罗浮迷」,也即是瑜伽行地。这虽是保守于声闻佛教的立场,而修法与秘密瑜伽者多有类似处,如此一法门,名「具足清净法场」,即「圆满清净法曼陀罗」的旧译。所修的二甘露道四分,都分为方便道与胜道而修,也与秘密瑜伽者分为生起次第与圆满次第相合。经中所有术语、修相,多有与秘密瑜伽相同的。慧远说:达摩多罗与佛大先,「搜集经要,劝發大乘」。罽宾的瑜伽者,在急剧地大乘化与秘密化之中。
六 大乘瑜伽师
另一派,于西元三、四世纪间,从经部譬喻的瑜伽师中分化出来——「一类经为量者」(《成业论》),折衷于阿毘达磨与譬喻经学,接受大乘空义及真常不空的唯心大乘,發展为回小归大的大乘瑜伽师,无著为重要的传弘者。等到从禅出教,集出《瑜伽师地论》等,后学者也就化成法相唯识学,偏于义理的精究了。推溯大乘瑜伽的渊源,可得二人,即离婆多与弥勒。
大乘瑜伽论,本为瑜伽师从瑜伽观行中心,扩大组织而成。《瑜伽师地论》的禅观,总相为遍满所缘、净行所缘、善巧所缘、净惑所缘,这是颉隶伐多传出的瑜伽纲目。如《瑜伽师地论》(卷二六)说:「佛告长老颉隶伐多:……诸有比丘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或乐净行,或乐善巧,或乐令心解脱诸漏;于相称缘安住其心,于相似缘安住其心,于缘无倒安住其心,能于其中不舍静虑。」《瑜伽师地论》与《解深密经.分別瑜伽品》,都不出乎这一瑜伽纲目。「曾闻」,是传说如此,并非(展转传来的)《阿含经》所有。颉隶伐多,或译离婆多、离越、离曰等,是著名的禅师。《增一阿含经》初,赞说四众弟子各各第一时说「坐禅入定,心不错乱,所谓离曰比丘是」;「树下坐禅,意不移转,所谓狐疑离曰」。《分別功德论》(中)说:有两位离曰,一名禅离曰,一名疑离曰。禅离曰(即离婆多),舍卫国六年树下坐禅,不觉树的生与枯;受波斯匿王请六年,不知主人的名字。这是怎样的专精禅思!《增一阿含经.须陀品》说:离越在祇洹寺,六年不动,坐禅第一。《中阿含经.牛角娑罗林经》,佛赞他「常乐坐禅」。然而这样的大禅师,古典的《杂阿含经》没有说到,这似乎即是七百结集中的上座离婆多。
疑离越,见于律典。《十诵律》说:他见石蜜和𪎊而不吃石蜜(卷二六);见晒钵有津腻出来,而疑犯宿食(卷三七);见羹中有生豆而不敢再吃(卷三八);关于饮食方面,非常的拘谨多疑。有部的《杂事》(卷五)也说:「疑颉离跋底」,不敢吃豆羹。《五分律》也有不吃石蜜事;说他到极冷的陀婆国,不敢穿屣,因而冻坏了脚趾(卷二一)。《大毘婆沙论》(卷一八一)也说:「卧具喜足,如颉戾筏多。」这是生活刻苦、持戒谨严、拘守多疑的大德。
依《分別功德论》说:禅离越与疑离越,都有树下坐禅、六年不动的传说。也许本是一人,经律两记而传说为二人。从古代的传记中看,离婆多与罽宾,有著特別因缘。罽宾有离越寺(《大智度论》卷九;《大庄严经论》卷一五),是有名的贤圣住处。有人「为离越作小居处」(《旧杂譬喻经》上)。传说「罽宾国有离越阿罗汉」(《杂宝藏经》卷二),疑离越也曾到过大风雪的陀婆国。离婆多在北方的罽宾,为一极有名的传说人物。瑜伽观行,即由离婆多所传,应与此人有关。如解说为离越寺所传的瑜伽行,也许更为恰当。然而,这还是远源的声闻瑜伽。
弥勒,被称为《瑜伽师地论》论主。无著从兜率天的当来补处弥勒菩萨处,得到大乘的瑜伽,为从来一致的传说。《解深密经》的〈分別瑜伽品〉,也是佛为慈氏(弥勒)说的。这到底是否历史的事实?这可以从三方面说:
一、《中阿含经》,释尊授弥勒菩萨记,为佛教界众所周知的释迦会上菩萨(然或者以为这实是七百结集中的大德)。佛灭五百年而大行的大乘,当然会与弥勒有关。《大毘婆沙论》(卷一五一)即有这样的传说:「佛一时,与慈氏菩萨论世俗谛,舍利子等诸大声闻,莫能解了。」北印度,对于弥勒的信仰极深(參看后说),传说末阐提(或诃利难陀)于陀历建弥勒像。大乘瑜伽者,推尊为从弥勒而来,可作为佛教传说中的事实。
二、从瑜伽师(禅师)的传授说,罽宾确还有弥勒菩萨。弥勒,为姓;姓弥勒的大乘行者,都可以称为弥勒菩萨的。《大智度论》(卷八八)说:「罽宾国弥帝隶力利菩萨,手网缦。」在《大智度论》传译以先,道安即从罽宾的学者,得来传说。如〈婆须蜜集序〉说:「弥妬路,弥妬路刀利,及僧迦罗刹,适彼(兜率)天宫。斯二、三君子,皆次补处人也。」序说的弥妬路,即共信的兜率天的弥勒。弥妬路刀利,无疑的即是《大智度论》的弥帝隶力利。考《萨婆多部师资记目录》(《出三藏记集》卷一二),在旧记五十三人中,二十三师为弥帝利尸利;齐公寺所传中,地位相当的,有沙帝贝尸利。「沙」为「弥」字草书的误写;「贝」为「丽」字的残脱。所以这位弥帝丽尸利禅师,即《大智度论》的弥帝隶力利,道安序的弥妬路刀利。「力」与「刀」,都是「尸」的误写。这位罽宾大禅师——菩萨,应名弥帝隶尸利,即慈吉祥。罗什在长安时,有婆罗门传说:鸠摩罗陀自以为「弥帝戾已后,罕有其比」(《中观论疏》卷一);弥帝戾,也即是这位菩萨瑜伽师。依《萨婆多部师资记》,为马鸣以后、龙树以前的禅师。这位可略称为弥帝戾菩萨的瑜伽师,传说如此普遍,又为经部譬喻师日渐大成期的大德,可能与大乘瑜伽的弥勒有关。
三、上升兜率问弥勒,在无著的心境中,应该是禅观修验的事实。在西元四、五世纪,上升兜率见弥勒,在罽宾是极为普遍的。如梁《高僧传》说:佛陀跋陀罗,「暂至兜率,致敬弥勒」(卷二)。又罗汉比丘,「为(智)严入定,往兜率宫咨弥勒」(卷三)。法显所得的传说:陀历国「昔有罗汉,以神足力,将一巧匠上兜率天,观弥勒菩萨(佛灭三百余年)」(《法显传》)。汉译《惟曰杂难经》说:世友难罗汉经,罗汉上升兜率问弥勒。这可见,无著的上升见弥勒,并不太离奇。至于说无著请弥勒下阿瑜陀国,为无著说《十七地论》;这在晚期的秘密瑜伽行中,悉地成就,本尊现身说法,也是众所公认的修验的事实。从无著、世亲学系的传说中,对于弥勒的教授《瑜伽师地论》,是一致无疑的。这三者,可能并不矛盾。兜率天有弥勒菩萨的敬仰,罽宾有大瑜伽师弥勒尸利的教授,在传说中合化,加深了弥勒瑜伽行的仰信。属于北方佛教的大乘圣典,关于缘起与瑜伽的,都传佛为弥勒说,这应该是有历史内容的(《般若经》到北方,「后分」也有弥勒论法)。生长于罽宾的无著,专修弥勒瑜伽(大乘唯识无境的空观),得到面见弥勒、咨决深义的证验。《瑜伽师地论》即在这一连串的弥勒中得来。
七 秘密瑜伽师
秘密瑜伽,可说是咒师派的瑜伽行,这不但是北印的。然罽宾区的乌仗那:「禁呪为艺业」(《西域记》卷三)。多氏《佛教史》(二二.二)说:僧护(罗睺罗跋陀罗的再传弟子,约与世亲同时)以前,秘密法都还是秘密流传,乌仗那人每有修得持明的。咒师与乌仗那的关系,是应该重视的。在秘密瑜伽的隆盛中,罽宾瑜伽师也是极重要的。如善无畏是乌仗那人。传说为即是龙智(罗睺罗跋陀罗的再传)的达磨毱多,玄奘即与他相见于健陀罗东面的磔迦。健陀罗(应为乌仗那,出大日经供养法)、勃律,相传为密典传来的故乡。无上瑜伽的时轮金刚所传的香跋拉国,实即是健陀罗北方的商弥王国。无上瑜伽的双身法,据隋阇那崛多所译的《大威德陀罗尼经》,北方已有流行,但还被评为「此是因缘,灭正法教」(与大族王罽宾灭法有关)。罽宾瑜伽师的密咒化,为瑜伽师末后的一著。
罽宾的瑜伽师,次第發展,是论师、经师、禅师的次第代兴;是由小而大,由显而密;从净持律仪,心物平等,向唯心的、神秘的欲乐为道而迈进。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6 册 No. 16 以佛法研究佛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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