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瑜伽大乘——「虚妄唯识论」
第一节 瑜伽行者与论书
西元四、五世纪间,无著(Asaṅga)与世亲(Vasubandhu)论师,造了很多论书,成为瑜伽行派(Yogācāra-bhūmi),与龙树(Nāgārjuna)的中观派(Mādhyamika),并称为大乘的二大正轨。关于无著、世亲的年代,近代学者的意见不一,试依我国译经史而加以推断。无著、世亲学,被称为瑜伽派,是依《瑜伽师地论》(玄奘译为一〇〇卷)得名的。瑜伽行地(Yogācārabhūmi),本为一般禅观集的通称。如僧伽罗刹(Saṃgharakṣa)的《修行道地经》,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所译的《修行方便禅经》,原文都是瑜伽行地。这部论也是瑜伽行地(西藏译如此),瑜伽行的所依地,也就是瑜伽行者的所依地,语音小有变化,成为瑜伽师地(yoga-cārya-bhūmi)。《瑜伽师地论》分为五分:〈本地分〉、〈摄决择分〉、〈摄释分〉、〈摄异门分〉、〈摄事分〉(藏译本分为八事)。〈本地分〉是根本的,分为十七地,所以我国起初传说为《十七地论》。〈摄决择分〉是抉择〈本地分〉的。〈摄释分〉与〈摄异门分〉,是对《阿含经》教体等的解释,及经中以不同名字来表达同一内容的解说。〈摄事分〉是「经」(《杂阿含经》的「修多罗」部分)与「律」的摩怛理迦——本母(māṭrkā)。在〈本地分〉的十七地中,第十五名「菩萨地」,有单行流通的,现在还存有梵本。对于《瑜伽师地论》,汉、藏的一切传说,都是与无著有关的。北凉玄始三年(西元四一四),中印度人昙无谶(Dharmarakṣa),来到姑臧,译出《菩萨地持经》。宋元嘉八年(西元四三一),求那跋摩(Guṇavarman)从南方海道到达建业(今名南京),译出《菩萨戒经》。这二部,都是〈本地分〉中〈菩萨地〉的早期译本。求那跋摩又译出《优婆塞五戒略论》,《三归及优婆塞二十二戒》,《昙无德(法藏部)羯磨》。求那跋摩是重戒律的,所以在所译的《菩萨戒经》中,增加了〈序品〉,从布施说到菩萨戒法。宋元嘉十二年(西元四三五),中印度人求那跋陀罗(Guṇabhadra),也从海道到了广洲。他译出《相续解脱经》,《第一义五相略》。所译的《相续解脱经》,是《解深密经》的后二品;《第一义五相略》,据嘉祥吉藏所引,说三转法轮,可见这是《解深密经》的〈胜义谛相品〉到〈无自性相品〉的略译。求那跋陀罗所译的《相续解脱经》,经前都有「如相续解脱经中说」一句,可见这不是依经译出,而是从《瑜伽师地论.摄决择分》所引的《解深密经》译出的。这样,〈本地分〉与〈摄决择分〉,在西元四一四——四三五年间,已有部分先后的传到我国。无著与《瑜伽师地论》的传出有关,是不能迟于西元四世纪的。还有,西元五〇五年前后,菩提流支(Bodhiruci)来华,传出《金刚仙论》。论中提到弥勒(Maitreya),无障碍(无著),天亲(世亲),金刚仙(Vajrasena),菩提流支的师承次第。虽属传说,但菩提流支与世亲,已隔著一段时间。所以,假定无著为西元三三六——四〇五,世亲为西元三六一——四四〇年间人,才能与我国译经史上的史实相吻合。
无著与世亲,是兄弟,犍陀罗(Gandhāra)富娄沙富罗(Puruṣapura)人。依玄奘所传,无著依化地部(Mahīśāsaka)出家,世亲从说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出家。无著修学大乘,在阿瑜陀国(Ayodhyā),夜晚上升兜率天(Tuṣita),从弥勒菩萨受学《瑜伽师地论》——应该是称为《十七地论》的〈本地分〉。《婆薮槃豆法师传》说:弥勒每晚从天上来到人间,为大众「诵出十七地经」,只有无著能亲见弥勒的圣容。无著从弥勒学得《瑜伽师地论》,在一般人看来,当然是神话,其实是事出有因的。一、弥勒是未来佛,现在兜率天宫,是佛教界公认的。如对佛法有疑难而无法决了,可以「上升兜率问弥勒」。西元四、五世纪,在罽宾(北印度)一带,这一宗教信仰,非常流行。早在吴支谦(西元二二二——二五〇间)所译的《惟曰杂难经》,就说到有一位罗汉,上升兜率问弥勒的事了。西元四世纪,释道「安每与弟子法遇等,于弥勒前立誓,愿(死后)生兜率」,都是为了「决疑」。汉(西元一七九)支娄迦谶(Lokarakṣa)初译的《般舟三昧经》,说到专心念佛的,能见佛,与佛问答。这是自心所见的,在佛教的修持中,的确有这种现象。「秘密大乘」的悉地成就,本尊现前,如有疑问,也可以请本尊解答。在瑜伽行者的定境中,这些是修验的现象,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二、问答决疑,一般是与所见圣尊的法门有关的。无著见弥勒,那弥勒法门是怎样的呢?在早期大乘经中,佛为弥勒说的,弥勒为大众说的并不多。支谦所译《慧印三昧经》,佛命弥勒护法,说七事因缘發菩萨意(菩提心),与《瑜伽师地论.發心品》的四因四缘發心相近。佛为弥勒说:后世有些自以为菩萨的,「住在有中,言一切空,亦不晓空,何所是空。……口但说空,住在有中」。西晋竺法护所译《济诸方等学经》,是纠正大乘学者偏差的。佛对弥勒说:「不能觉了达诸法界,专以空法而开化之,言一切法空,悉无所有。所可宣讲,但论空法,言无罪福,轻蔑诸行」;「或有愚人口自宣言:菩萨惟当学般若波罗蜜;其余(声闻、辟支佛)经者,非波罗蜜,说其短乏」。这两部弥勒法门,与无著所传的《瑜伽师地论》,以一切空经为不了义,普为三乘,可说完全契合!又如支谦等五译的《佛说稻芉经》,弥勒说明「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的佛意。经中说到「如秤低昂」的同时因果说,也与《瑜伽师地论》相合。与弥勒有关的少数经典,思想都与后起的瑜伽行派相同,这是值得注意的!三、《瑜伽师地论》是以瑜伽行为中心,摄持境相与果德的。瑜伽行,都是有所传承,展转传授而后集出的。《瑜伽师地论》卷二六(大正三〇.四二七下——四二八上)说:
「曾闻长老颉隶伐多问世尊言:大德!诸有苾刍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为何于缘安住其心?云何于缘安住其心?齐何名为心善安住?佛告长老颉隶伐多:……诸有苾刍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或乐净行,或乐善巧,或乐令心解脱诸漏;于相称缘安住其心,于相似缘安住其心,于缘无倒安住其心,能于其中不舍静虑」。
「曾闻」,是没有经典明文,是传承下来这样说的。勤修观行的瑜伽师,不外乎止——奢摩他(śamatha)与观——毘钵舍那(vipaśyanā),止观于所缘而安心。所缘有三:「净行」是对治烦恼偏重的不同方便,就是五停心——不净,慈愍,缘性缘起,界差別,安那般那念。「善巧」是于法无倒了知的,是蕴善巧,界善巧,处善巧,缘起善巧,处非处善巧。「净惑」是断除烦恼的:世间道断惑,是粗、静——厌下欣上的定法;出世道断惑,是四谛(十六行相)观。这一瑜伽行,是声闻行。《瑜伽师地论》总立「四种所缘境事」:「一、遍满所缘境事;二、净行所缘境事;三、善巧所缘境事;四、净惑所缘境事」。后三者,就是颉隶伐多(Revata)所传的。《瑜伽师地论》增列「遍满所缘境事」,内容为一、「有分別影像」——观;二、「无分別影像」——止;三、「事边际性」,是尽所有性、如所有性;四、「所作成满」,是止与观的修行成就。在《解深密经》的〈分別瑜伽品〉中,佛为弥勒说瑜伽行,就专约「有分別影像境事」等四事(即「遍满所缘境事」)说;这是与弥勒有关的,大乘的瑜伽行。所以《瑜伽师地论》的四种所缘境事,是在颉隶伐多的,声闻瑜伽行的基础上,与弥勒的大乘瑜伽行——「遍满所缘境事」相结合而成的。颉隶伐多,或译离越,离婆多,是释尊门下专心禅观的大弟子。但在罽宾(乌仗那一带)地区,有离越寺,如说:「此(离越)山下有离越寺」;离越寺是与「大林」、「昼暗林」齐名的大寺。也有离越阿罗汉,如《杂宝藏经》说:「昔罽宾国有离越阿罗汉,山中坐禅」。罽宾有著名的离越寺,有离越阿罗汉,所以「曾闻」佛为颉隶伐多(离越)说瑜伽行,可能是出于罽宾离越大寺的传承!关于弥勒,弥勒是姓,义译为慈,北印度也确有姓弥勒而被称为菩萨的大德。《大毘婆沙论》说:尊者慈授子(Maitreya-datta-putra)生下来就说:「三界各有见修所断二部诸结」;他堕在地狱,还能说法救度众生。在我国,这位弥勒是被称为菩萨的。还有,「罽宾国弥帝隶(弥勒)力(尸)利菩萨,手网缦」。弥帝隶尸利(Maitreyaśrī),应译为慈吉祥。在《出三藏记集》的〈萨婆多部记〉,也有这位菩萨(名字传写多讹误)。道安从西域译师得来的消息,这是大菩萨,是贤劫第七「光炎佛」,在同是菩萨的《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的作者婆须蜜(Vasumitra),大瑜伽师僧伽罗刹的中间成佛。西元二世纪前,这二位是北印度姓弥勒的菩萨。依上三点,可以推定为:在未来弥勒的信仰下,北方有不满说一切空,不同意偏赞大乘的弥勒学;也有含摄离越寺所传的声闻瑜伽,弥勒的大乘瑜伽行;北方确有姓弥勒而被称为菩萨的大德。无著出于这样的北印度,总持传统的声闻行,面对当时的大乘法门,有不能贯通的地方,在修弥勒观行中,见弥勒菩萨,而得到疑滞的决了;也就依此而集出,作为弥勒所传的《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十七地论》。这是瑜伽行派学行的根源。
无著传出弥勒的瑜伽行,造论弘扬大乘。世亲造《俱舍论》后,也转入大乘。据《婆薮槃豆法师传》,这是受了无著的化导。受到无著的影响,是无可怀疑的。但《传》上说:世亲起初建造三寺,有一所是「大乘寺」。后受无著的感化,因为曾毁谤大乘,想割舌谢罪,那就不免前后矛盾!世亲造《俱舍论》,学风自由取舍,不拘一派。次造《成业论》,就依「一类经为量者」的细心——《解深密经》的阿陀那(ādāna)识持种说,转入大乘了。无著与世亲,都曾住阿瑜陀弘法,约为西元三七〇——四四〇年间。这是旃陀罗笈多二世(Candragupta Ⅱ),鸠摩罗笈多(Kumāragupta)王的时代;旃陀罗笈多二世,被称为超日——正勤日(Vikramāditya)王。无著与世亲,传说都受到了王室的尊敬。汉译与藏译,弥勒与无著都有论书。弥勒学是无著所传出的,不妨说这都是无著论(也可说都从弥勒传来的)。不过可以这样分別:无著有所受而传出的早期论书,可归于弥勒;无著后来有所抉择,有所發展而造的大乘论,应该说是无著造的。依据这一原则,弥勒论是:一、《瑜伽师地论》——《十七地论》。二、《辩(分別)中边论》本颂,真谛(Paramârtha),玄奘译。三、《分別瑜伽论》,没有译出,大概与《解深密经》的〈分別瑜伽品〉有关。四、《辨法法性论》,近代法尊由西藏本译出。西藏所传,有弥勒解说《般若经》的《现观庄严论》。西元七世纪,玄奘与义净,留学印度,都还没有说起这部论。无著论是:一、《大乘庄严经论》,唐(西元七三三年译毕)波罗颇蜜多罗(Prabhākaramitra)译。品目是依《瑜伽师地论.本地分.菩萨地》的,而在〈菩提品〉中,广说「法界甚深」、三身(trayaḥ-kāya)、四智(catvāri-jñānāni);在〈述求品〉中,广说唯识(vijñapti-mātratā)。依玄奘所传,本颂是弥勒造的。二、《摄大乘论》,我国有四种译本。依《阿毘达磨大乘经》(是菩萨在佛前说的)的〈摄大乘品〉,以「十种殊胜」,作有条理而详明的,成立不共二乘的大乘唯识。三、《阿毘达磨大乘集论》,唐玄奘译。「遍摄一切大乘阿毘达磨经中诸思择处」,是与《阿毘达磨大乘经》有关的。本论是阿毘达磨(abhidharma)论:〈本事分〉四品:〈三法品〉明「自相」与「共相」;〈摄品〉明「摄」;〈相应品〉明「相应」;(「因缘」在〈三法品〉中说);〈成就品〉明「成就」——这是阿毘达磨的主题。本论是以大乘立场,赅摄二乘的。庄严大乘,摄大乘,集大乘,应该是无著的主要论著。四、《瑜伽师地论》的〈摄决择分〉,广论「五法」:引《解深密经》全部(除〈序品〉),及《宝积经》的本母。对《瑜伽师地论》的阿赖耶(ālaya)识,以八相论证其决定是有的;依阿赖耶建立流转与还灭。无漏新熏说,与《摄大乘论》相同。这是无著对〈本地分〉所有的决择。《瑜伽师地论》的后三分,〈摄事分〉中事契经的本母,确定与说一切有部的《杂阿含经》相合。这可能是旧有传来的,而综合为《瑜伽师地论》五分。表示大乘是胜于声闻的,而佛法根原在「阿含」。五、《显扬圣教论》,玄奘译。前三品,摄《瑜伽师地论》的文义;后八品——〈成无常品〉、〈成苦品〉、〈成空品〉、〈成无性品〉、〈成现观品〉、〈成瑜伽品〉、〈成不思议品〉、〈摄胜义决择品〉,著重于观行,明胜过声闻的大乘深义。六、《六门教授习定论》颂,唐义净译,这是有关止观修行的。七《金刚般若(经)论》,随达磨笈多(Dharmagupta)译,以「七种义句」来解说经文。据《金刚仙论》的传说,这是弥勒所造的长行义释,由无著传受流通。还有《顺中论》,元魏瞿昙般若流支(Prajñāruci)译,是随顺《中论》的,题无著造。西藏译本中缺,这是可疑的。说到世亲的论书,一、《辩中边论》,是弥勒颂的解释。二、《大乘庄严经论》长行;三、《摄大乘论释》(有三种译本);四、《六门教授习定论》长行:这三部是解释无著论的。世亲的主要创作,是五、《唯识二十论》;六、《唯识三十论》颂。《唯识二十论》,有颂与长行,有三种汉译本。这部论,成立「唯遮外境,不遣相应,内识生时似外境现」的唯识说;遮破种种外人的疑难,是重于遮遣外境的。《唯识三十论》,重于成立唯识的事理、行果。传说是晚年所作,没有长行解说就去世了。《唯识三十论》,成为后起的唯识学者,研究与解说的重要论书。在汉译中,世亲有不少的释经论,如一、《十地经论》,二、《文殊师利菩萨问菩提经论》;三、《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论》;四、《弥勒菩萨所问经论》;五、《大宝积经论》(西藏所传,这是安慧造的);六、《涅槃(经)论》;七、《妙法莲华经忧波提舍》(又有勒那摩提译本);八、《无量寿经优波提舍》:这八部,都是元魏菩提流支(Bodhiruci)译的。九、《宝髻经四法优波提舍》;一〇、《转法轮经优波提舍》;一一、《三具足经优波提舍》:这三部是东魏毘目智仙译的。一二、《涅槃经本有今无偈论》;一三、《遗教经论》:这二部是陈真谛译的。北魏早期(西元五〇八——五四〇年)译出的世亲论,主要是些释经论;译者是北印度人,可能与当时当地的学风有关。在这些释经论中,《十地经论》与《无量寿经优波提舍》,对中国佛教的影响极深!
第二节 瑜伽行者对一般大乘法的见解
「大乘佛法」是在(东)南方兴起的;或起于南方而大成于北方,如《华严》、《般若》、《涅槃》等大部。直到无著(Asaṅga)、世亲(Vasubandhu),才有学出北方,在中印度大成的瑜伽行派(Yogācāra)。这是孕育于说一切有(Sarvāstivāda)系——阿毘达磨者,譬喻者,经部师的学风中,有精思密察的特长。无著、世亲的时代,流传的大乘教典相当多,思想不免杂乱。龙树(Nāgārjuna)系的大乘空义,也在流行,但显然衰落了。当时的大乘佛教界,问题多多:有误解大乘空义的;有依「后期大乘」(如来藏我)而重如来果德的,专说一乘的;倾向于易行的、秘密的。无著与世亲,继承弥勒(Maitreya)学,起来造论通经,导引佛法于正道。又在「佛法」的律仪基础上,成立菩萨的「三聚净戒」,使大乘的出家者,过著如法的僧团生活。这一学系,在「普为發趣一切乘者」(尊重声闻涅槃的究竟)的基础上,阐扬大乘不共的唯识(vijñapti-mātratā)说,为佛教界所推重,成为大乘的显学。
瑜伽行者怎样决了当时流传的「大乘佛法」?《般若》等空相应经,说一切法皆空,瑜伽者说是「不了义经」;如依文解义,说一切法都无自性空,那就是恶取空(durgṛhītā-śūnyatā)。初期的《瑜伽师地论》中,〈菩萨地〉的〈真实义品〉,立假说自性(prajñaptivāda-svabhāva),离言自性(nirabhilāpya-svabhāva),近于二谛说。什么是假说自性?「世间共了」的色、声、香、……涅槃——一切法,是假说自性;依世俗说是有的,但没有言说所诠表那样的自性。于假说自性的一切法,离实有与非有(一切都无)所显的,诸法的离言自性,就是胜义自性,这是真实有的。如以假说自性为有自性的,那是妄执;如说没有真实的离言自性,就是恶取空了。假说自性是空,离言自性是有,近于《般若经》所说的:「为是新發意菩萨故,分別(说)生灭者如化,不生不灭者不如化」。但龙树的《中论》,不立胜义自性,所以《瑜伽师地论》所破斥的恶取空者,说「一切唯假」,可能是龙树系的学者。空与有的定义,如《瑜伽师地论》卷三六(大正三〇.四八八下——四八九上)说:
「云何复名善取空者?谓由于此,彼无所有,即由彼故正观为空。复由于此,余实是有,即由余故如实知有。如是名为悟入空性,如实无倒」。
《论》上说:「由彼故空,彼实是无;于此而空,此实是有」。这一善取空的基本见解,正是「异法是空,异法不空」的「他性空」,与如来藏说相同。经上说「一切法空」,应该解说为:于色等一切法,假说而自性无所有的,所以说是空。但假说的一切法,依「实有唯事」而有,假是依实而成立的,这所以是有(空所显性)。这一空与有的基本定义,为瑜伽学者所信守。
《解深密经》是瑜伽学者所依据的主要经典。对于空(śūnya)、有(bhāva)的意义,进一步的立「三相」、「三无自性性」来说明。除了〈序品〉,全部经文都被编入《瑜伽师地论》的〈摄决择分〉;〈摄决择分〉更依三相而立五法,作深广的分別抉择。三相或称三(种)自性(trividha-svabhāva):一、遍计所执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二、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三、圆成实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依《解深密经》说,依他起相是:「一切法缘生自性」,就是无明等十二有支,约因缘所生的「杂染法」说。遍计所执相是:于因缘所生的一切法相,随情妄执的「相名相应」,是假名安立的「无相法」。圆成实相是:于依他因缘而生的一切法上,远离遍计所执的「清净法」——平等真如(tathatā),修行所证的胜义。三相,可说是〈本地分〉所说的,假说自性与离言自性的说明,主要是为了「大乘空相应经」所说的:「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给予明确显了的解释。《解深密经》以为:空相应经所说,是不了义说——说得意义不够明显。虽然五事具足的众生,听了能如实通达,但五事不具足的人,听了不免要落入恶取空见,拨无一切,或者诽毁大乘,说「此非佛说」。所以立三相,显了的说明「无自性」的意义。三无自性性(trividha-niḥsvabhāvatā),是依三相而立的。一、相无自性性(lakṣaṇa-niḥ-svabhāvatā),依遍计所执相说:因遍计所执是「假名安立」,而不是「自相安立」的。二、生无自性性(utpatti-niḥsvabhāvatā),依依他起相说:依他起相是依因缘而生,不是自然生的。三、胜义无自性性(paramârtha-niḥ-svabhāvatā),通于依他起与圆成实相。胜义,是清净所缘境界——法无我性;在清净所缘境中,没有依他起相,所以依他起相是胜义无自性性。圆成实相是胜义,也可以名为胜义无自性性,如说:「是一切法胜义谛故,无(遍计所执)自性性之所显故」。这就是空性(śūnyatā),瑜伽学者解说为「空所显性」。这样,大乘经所说的「一切诸法皆无自性」,不是说一切都没有自性。圆成实相是胜义有的;依他起相是世俗因果杂染法,也不能说没有自性的。真正无自性(也就是空)的,是于一切法所起的遍计所执相。以上,依《解深密经》的〈一切法相品〉、〈无自性相品〉说。依此来解说空义,如《解深密经》卷三(大正一六.七〇一中)说:
「善男子!若于依他起相及圆成实相中,一切品类杂染清净遍计所执相毕竟远离性,及于此中都无所得,如是名为于大乘中总空性相」。
依他起相是杂染法,圆成实相是清净法。远离于杂染或清净法所起的种种妄执(遍计所执相),都无所得,这就是空性的总义。经中或说十四空,十六空,十八空等,本经说十种空,而空性的意义,都不出这一通则。《瑜伽师地论.摄决择分》,深广的分別五相:名(nāma),相(Lakṣaṇa),分別(vikalpa),真如(tathatā),正智(samyag-jñāna)。前三是杂染法,后二是清净法。正智也是依他起相,与《解深密经》的依他起杂染法不合。《瑜伽师地论》解说为:「彼(《解深密经》)意唯说依他起自性杂染分,非清净分;若清净分,当知缘彼无执,应可了知」。清净依他起的安立,在瑜伽学中是有异义的;正智是依他起相,为《成唯识论》所依。
瑜伽学中,大乘不共的唯识(vijñapti-mātratā)学,论到空与有,当然也符合上来所说的原则,如弥勒造的《辩中边论颂》(大正三一.四七七下)说:
「虚妄分別有,于此二都无,此中唯有空,于彼亦有此」。
虚妄分別(vitatha-vikalpa),是虚妄的分別——迷乱的识(vijñāna),这是有的。虚妄分別时,一定有能取(grāhaka)、所取(grāhya)相——心与境对立,能取取著所取的种种执境,这二者是没有实体的。「此」,是虚妄分別,于虚妄分別中,远离二取的空性,是有的;于彼空性,也有虚妄分別。这一分別,与三自性对论,那就是:「唯所执、依他,及圆成实性;境故,分別故,及二空故说」。这是说:虚妄分別取著的「境」,是遍计所执性;虚妄「分別」的识,是依他起性;二取空性,是圆成实性。依三自性来说唯识,那就是境空(无)、识有,空性也是有的。「三界心心所,是虚妄分別」,不能不说是有的,理由是:「虚妄分別性,由此义得成,非实有全无,许灭解脱故」。虚妄分別的识,在胜义中是非实有的,但不能说完全没有(「都无」)。因为生死苦报,是业力所感;业是依烦恼而引起的。烦恼依虚妄分別——有漏的杂染识而有的,灭却虚妄分別,才能得生死的解脱(vimukta),这是佛教界所公认——共许的。虚妄分別要灭除才能解脱,这不能说是「无」的。虚妄分別是有的,是如幻如化的有。空(无)与有的分別,正如世亲所解释的《辩中边论》说:「若于此非有,由彼观为空;所余非无故,如实知为有」。这样的解说,瑜伽学者以为读「一切皆空」的大乘经,就不会误解了。
「大乘佛法」的特色,是不离一切而超越一切。不离一切,所以「大乘佛法」的态度,不及「佛法」的谨严;但适应性强,通俗的与在家(行者)的地位,不断的增强。「后期大乘」末期(西元四世纪后半),情形更为显著。瑜伽学者的传统,是通为三乘的「含容大」;由于适应时代,倾向「殊胜大」的不共二乘法义的阐扬。无著、世亲及其门下,多是出家菩萨,有「佛法」的深厚渊源,所以对时代佛教的某些问题,有不同流俗的独到解说,然也不免要多少受到些时代的影响。「后期大乘」的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是一大问题,这是不能否定的,依义而给以解说,如《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四下)说:
「一切无別故,得如清净故,故说诸众生,名为如来藏」。
无著依真如的无差別性,本来清净,解说一切众生有如来藏。众生真如,一切佛真如,是没有差別的;众生不离真如,也就不离——有如来清净性,不过还没有显出,如在胎藏一样,所以说众生有如来藏。世亲的《摄大乘论释》也说:「自性本来清净,即是真如;自性实有,一切有情平等共相,由有此故,说一切法有如来藏」。总之,如来藏,瑜伽学者是依真如(即圆成实性)的平等普遍性说的。然在《大般涅槃经》中,「我者,即是如来藏义」;经说如来常乐我净,我是如来果德,瑜伽者又怎样解说「我」呢?《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说:
「清净空无我,佛说第一我;诸佛我净故,故佛名大我」。
《究竟一乘宝性论》,《佛性论》,都引用了这一偈。这一偈,在《大乘庄严经论》中,是说无漏法界的大我(mahātman)相。空性是清净(viśuddha)的,无我(nairātmya)的;没有众生妄执的神我,无我空性就是佛所得的最胜我。《论》释说:「第一无我,谓清净(真)如,彼清净如即是诸佛我自性。……由佛此我最得清净,是故号佛以为大我」。真如、法界、空性,瑜伽学者是解说为(如来藏)我的。《摄大乘论释》,解说《大般若经》的「实有菩萨」说;「言实有者,显示菩萨实有空体」;「谓实有空(性)为菩萨体」。这可见如来,菩萨,众生,都是以真如——如来藏我为自体的。《庄严经论》又说:「佛体平等,由法界与我无別,决定能通达故」。以法界与我的无差別,说明(佛与)佛的自体平等;佛以最清净法界为自体,这正是法界的「大我相」。论到佛的自性身(svabhāva-kāya),《摄大乘论本》说:「自性身者,谓诸如来法身,一切法自在转所依止故」。《成唯识论》说:「自性身,谓诸如来真净法界,受用、变化平等所依,离相寂然,绝诸戏论,具无边际真常功德,是一切法平等实性」。一一佛的自体,就是法界。「具无边际真常功德」,是会通如来藏相应的清净功德。总之,如来藏我,瑜伽学者是以法界、真如来解说的。这不宜向理性边说,这是众生、菩萨、如来的我自体;如来不可思议的大我。不过,如来藏我,在不忘「佛法」者的心目中,总不免有神化的感觉。所以世亲以下,陈那(Diṅnāga),护法(Dharmapāla),戒贤(Śīlabhadra),玄奘一系,特重《瑜伽师地论》与《解深密经》,探究论理轨范而發扬因明(hetu-vidyā),对于如来藏我,也就几乎不谈了!
弘扬广大甚深菩萨道的「大乘佛法」,内容是多方面的,甚深行以外,有适应「信行」的方便。在甚深行中,与《般若》同源而异流的,有与文殊(Mañjuśrī)有关的法门。「文殊法门」,有轻视僧伽律制,「但依胜义」说法的特性。传出多少出格的行动,如(现出家相的)文殊三月在王宫、淫女处安居;执剑害佛。多少出格的语句,著重于烦恼是菩提,淫欲是菩提,五逆罪是菩提。在烦恼上用力,如说:「有此四魔、八万四千诸烦恼门,而诸众生为之疲劳,诸佛即以此法而作佛事,是名入一切诸佛法门」。这些出格的语句,多数在经中作了合理的解说:没有解说而流传在佛教界的,当然也不少。在瑜伽学者看来,这一方便,可能引起逆流,成为正法住世的障碍。所以无著、世亲以下,多少通变而维持僧伽的清净形象。对于当时流行的「大乘佛法」(及「佛法」),宣说:「复有四种意趣,四种秘密,一切佛言应随决了」。四种意趣(catvaro abhiprāyāḥ)是:平等意,別时意,別义意,众生乐欲意。四种秘密(catvāro abhisaṃ-dhayāḥ)是:令入秘密,相秘密,对治秘密,转变秘密。如经上说:诵持佛名,决定不退无上菩提;唯由發愿,往生极乐国土。这是別时意趣,为了对治众生的懈怠障,所以这样说的。这与龙树(Nāgārjuna)所说,为心性怯劣者说易行道,意见恰好相合。这裡要略说转变秘密(pariṇāmanâbhisaṃdhi):语句隐密,不能依通常的文义去解释,要转作反面的別解,才不致于误会。如《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说:
「觉不坚为坚,善住于颠倒,极烦恼所恼,得最上菩提」。
这一颂,如依文解释,那真比邪教更邪了!《大乘阿毘达磨集论》,说「秘密决择」,举:「逆害于父母,王及二多闻,诛国及随行,是人说清净」;「不信不知恩,断密无容处,恒食人所吐,是最上丈夫」;及「觉不坚为坚」等三颂。第一颂,是世间公认的极大罪恶,怎么能说是清净?后二颂,是世间极下劣人,烦恼深重,怎么能说是最上的大丈夫?说他能得无上菩提?这都要「转变密显余义」,才能合理。论末,引一段经文,如《大乘阿毘达磨集论》卷七(大正三一.六九四中)说:
「又契经言:菩萨摩诃萨成就五法,名梵行者,成就第一清净梵行。何等为五?一者、常求以欲离欲;二者、舍断欲法;三者、欲贪已生,即便坚执;四者、怖治欲法;五者、二二数会」。
从文字表面来说,这是「秘密大乘佛法」中的男女和合。经文以为:最上的梵(清净)行,是「以欲离欲」,希望从淫欲中远离一切欲。如贪欲(欲念或欲事)生起,就要「坚执」延续下去。所以,不用断欲法;对于「治(淫)欲法」,也是怕听的。「二二数会」,就是男女的时时交合。无著以为这些秘密语句,不能依文解说,应该转变作別的解说。安慧(Sthiramati)所造《阿毘达磨杂集论》,以大乘法义,给以合理的解释。解释「二二数会」为:「以世出世二道,及奢摩他、毘钵舍那二道,数数证会故」。这是说:菩萨依世间道而修出世道,得出世道而修世间道(无分別后得智);及止、观双运的修证。传入日本的密宗,对于男女的相伴、相抱等,也是解说为止观双运或悲智双运的。在这裡可以知道:「秘密大乘」的某些部分,已经流行;男女和合,以欲离欲的密法,也已开始传说了。对于佛教界的这一倾向,瑜伽学者是不以为然的,以「转变秘密」来解说。但众生心如水向下,瑜伽学者并不能达成阻遏的任务,佛教界将每下愈况,然瑜伽学者曾尽其维护正法的努力!
第三节 瑜伽行派学要
上文略论瑜伽行(Yogācāra)者对当代流行的佛法,采取的立场与评说,这裡要叙述瑜伽学的自宗大意。瑜伽学论典多而法义繁广,在根本的思想基础上,免不了也有不同的异义,然扼要的说:《瑜伽师地论》的〈摄决择分〉,虽广引《解深密经》与原始《宝积经》(该经现编为《大宝积经》的〈普明菩萨会〉),广明大乘,但《瑜伽师地论》的〈本地分〉,是通明三乘的;〈摄释分〉、〈摄异门分〉、〈摄事分〉——后三分,更都是为了解说《阿含经》与律的。瑜伽学宗本所在的《瑜伽师地论》,没有远离了「佛法」。无著(Asaṅga)与世亲(Vasubandhu)的论书,成立唯识(vijñapti-mātratā),引用了《华严》的《十地经》,《解深密经》,《阿毘达磨大乘经》。一般所说的依六经、十一论,那是依《成唯识论》而说的。现在,从无著的《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说起:
「欲造大乘法释,略由三相应造其释。一者,由说缘起;二者,由说从缘所生法相;三者,由说语义。……说语义者,……或由德处,或由义处」。
论文举出了造论的三大内容。「说语义」,是直依经文来说明。其中「德处」,是佛与佛土的圆满功德,经文是《华严经》,《解深密经》,《佛地经》等所共说的。「义处」是慈悲利益(义)众生的菩萨大行,可说是名符其实的真实菩萨,经文出原始《宝积经》。瑜伽学者论义的特长,是「说缘起」与「说缘所生法相」。
缘起(pratītya-samutpāda),是「佛法」重要的术语。《缘起经》中,说缘起是法住(dharma-sthititā),法界(dharma-dhātu)。界(dhātu)是因义、本性义;《相应部》与此「界」相当的,作 idappaccayatā,是「缘性」——「相依性」的意义。佛说缘起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而纯大苦聚集;「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而纯大苦聚灭。生死流转与还灭涅槃,都是依缘起而成立的。无著的《摄大乘论》,先说缘起,原则上是继承「佛法」(与著重胜义的大乘经不同)的。《摄论》是怎样的说明缘起呢?引《阿毘达磨大乘经》颂说:「言熏习所生,诸法此从彼,异熟与转识,更互为缘生」。名言熏习(vāsanā),就是生起转识(pravṛtti-vijñāna)的一切法种子(bīja);种子是熏习所成的,所以称为熏习。从名言熏习,生起前七转识——一切法;转识——诸法又熏习在第八异熟识(vipāka-vijñāna)内。这样,异熟识与前七转识,种(与)现的相互为缘而生起,就是缘起。这是缘起的说明,而重要在第八摄藏种子识。种子说,是部派佛教中,经部(sutrāntika)的重要教义;西元二、三世纪间起,成立發展,无著、世亲的时代,极为隆盛。种子或熏习,是生起一切法——各各差別的潜能(如草木种子的能生果性那样)。一切法依种子而显现出来;生起的一切法,又反熏而成为种子(近于能转化为质,质又转化为能)。佛法是众生中心的,众生的身体要毁灭,一般的六识会中断,佛法说无我,那种子潜藏在身心的那裡?另一方面,经上说六识,这是我们所能觉察到的。但在「佛法」流行中,大众部(Mahāsāṃghika)別立根本识(mūla-vijñāna),赤铜鍱部(Tāmraśāṭīya)別立有分识(bhavaṅga-viññaṇa),都是从一般六识,而深究到微细潜在的识。在经部中,有的就将种子(潜能)的存在,与微细识统一起来,种子在细心识中;瑜伽学者也就依此而成立摄藏一切种子的阿赖耶识(ālayavijñāna)。如世亲所造的《大乘成业论》(大正三一.七八四中——下)说:
「一类经为量者,……心有二种:一、集起心,无量种子集起处故;二、种种心,所缘行相差別转故。……异熟果识,摄藏种种诸法种子。……有说颂言:心与无边种,俱相续恒流。遇各別熏缘,心种便增盛,种力渐次熟,缘合时与果」。
「世尊依此,于解深密大乘经中说如是颂: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暴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別执为我。能续后有、能执持身,故说此名阿陀那识;摄藏一切诸法种子,故复说名阿赖耶识;前生所引业异熟果,即此亦名为异熟果识」。
「一类经为量者」,是经部师中的一派。立二类的心,「集起心」与六识等「种种心」。集起的心(citta),是摄藏一切法种子的异熟果识;种子所熏集处,又依种子而起一切法,所以名为集起心。集起「心与无边种(子),俱(时)相续恒流」,不就是「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暴流」吗?依论文,《解深密经》的阿陀那识(ādāna-vijñāna),是依「一类经为量者」而说的。集起心,阿赖耶识,阿陀那识,异熟果识,都是同一识的异名。在摄藏种子、生起一切法的作用外,还有执持(根)身的,也就是与身同安危的。生死流转与还灭,都依此种子心识而成立,如《摄论》引《阿毘达磨大乘经》说:「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诸趣,及涅槃证得」。界(dhātu),是被解说为种子的。流转、还灭依此而成立,是符合缘起原则的,但与《阿含经》所说有些不同,所以《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四下——一三五上)说:
「略说有二缘起:一者,分別自性缘起;二者,分別爱非爱缘起。此中,依止阿赖耶识诸法生起,是名分別自性缘起,以能分別种种自性为缘性故。复有十二支缘起,是名分別爱非爱缘起,以于善趣、恶趣,能分別爱非爱种种自体为缘性故」。
《摄论》分缘起为二类:分別爱非爱缘起,是「佛法」常谈的十二缘起。在生死中,或生人、天善趣,受可爱的身心自体。或生地狱等恶趣,受不可爱的身心自体。所以有善报恶报的分別,是以十二支缘起为缘性的,这就是一般所说(共三乘)的「业感缘起」。但在生死五趣等中,起或善或恶的种种心心所法,种种色法,一切法是各各差別而有自性的。为什么能生起別別自性的一切法?这由于阿赖耶识所摄藏的一切种子,也是无边差別的,所以能为別別自性法生起的缘性,也就名为分別自性缘起。分別自性缘起,是大乘不共的,大乘瑜伽者所要成立的缘起(重在种子生起一切)。《摄大乘论.所知依分》,主要是成立这一缘起。《成唯识论》以五教、十理(十理是引《阿含经》说而推理的)成立阿赖耶识,那更深广了,使人非承认阿赖耶识不可。
阿赖耶识以「异熟识(果)、一切种子(因)为其自性」,为「分別自性缘起」。依《瑜伽师地论》说:「心,谓一切种子所随依止性,所随依附依止性,体能执受、异熟所摄阿赖耶识」。所随依止性,所随依附依止性——二类,就是有漏(sâsrava)与无漏(anāsrava)种子;无漏种子虽然「依附」阿赖耶,而性质不同,所以说是「依附」。依阿耶识的种子,论师间也有异义:难陀(Nanda)是主张新熏的;护月(Candragupta)是主张本有的;护法(Dharmapāla)主张有本有与新熏二类的。以无漏种子来说:《瑜伽师地论.本地分》,立二种姓:一、本性住种姓(prakṛti-stha-gotra);二、习所成种姓(samudānīta-gotra):种姓是种子的异名。依〈菩萨地〉而造的《大乘庄严经论》,也立此二种性——性种自性,习种自性,与〈菩萨地〉相同,是本有与新熏合论的。但无著的《摄大乘论》,以为:「外(物)或无熏习,非内种应知」。这是说:内种——阿赖耶识所摄持的种子,一定是从熏习而有的,所以是新熏说。这样,「出世(无漏)心昔未曾熏,故彼熏习决定应无」!这是反对者的责难:种子如非从熏习而有不可,那众生一向是有漏的,从来没有生起出世无漏心,当然也就没有无漏种子,那又怎能修行而生起无漏心呢!无漏新熏说,与《瑜伽师地论》的〈本地分〉不合,但却合于〈摄决择分〉,如《瑜伽师地论》卷五二(大正三〇.五八九上)说:
「诸出世间法,从真如所缘缘种子生,非彼习气积集种子所生」。
无漏新熏说,〈摄决择分〉采取经部的见解。「分別自性缘起」的阿赖耶识,是有漏的虚妄分別识,在阿赖耶识裡,有对治有漏杂染的清净心种,是很难理解的。《摄论》提出了水与乳融合,而水与乳的性质不同作比喻。阿赖耶识裡,本没有无漏种子,无漏心是从听闻正法而来——「最清净法界等流正闻熏习种子所生」。佛所证的是「最清净法界」(也名离垢真如)。佛依自证法界而为人说法,所以(听闻的)佛法名「法界等流」;清净心就是从这样的「闻熏习」而生的。闻熏习,形式上是寄附在阿赖耶识中,而在实质上,是「法身、解脱身摄」,也就是属于法界的。这样说,有会通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说的可能。
种子的定义,有六项,是本于《瑜伽师地论》的。第一项是「刹那灭」,表示种子一定是生灭无常的。种子所依的阿赖耶识,也是生灭无常的。种子摄藏在阿赖耶识中,「和合俱转」,「不一不异」,在不息的流变中,所以说:「阿陀那识(阿赖耶识异名)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依虚妄生灭的阿赖耶识(摄藏种子)为依缘性,世间的杂染、清净,出世间清净,一切都依此而成立,这是缘起义。
再说缘所生法相:缘所生法——缘已生法(pratītya-samutpanna),《阿含经》中是与缘起法对说的。缘起法是因性、依缘性,缘生法是依因缘而起的果法。在瑜伽学中,缘起重在阿赖耶识(种子),缘所生法重在转识,如《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说:
「复次,彼转识相法,有相、有见,识为自性。又彼以依处为相,遍计所执为相,法性为相,由此显示三自性相。如说:从有相、有见,应知彼三相」。
「缘所生法相」,不是广明事相,而是明三相——三自性的。如《解深密经》的〈一切法相品〉,所说的正是三相。「从有相、有见,应知彼三相」,是瑜伽学的唯识说。三相——三自性是:遍计所执自性(parikalpita-svabhāva),依他起自性(para-tantra-svabhāva),圆成实自性(pariniṣpanna-svabhāva)。依他起为依(处)而起遍计所执相,如于依他起而离遍计执相,就是圆成实相。这三相就是唯识:如虚妄分別识起时,现起所分別的相(分),能分別的见(分),这都是以识为性的(依他起相),所以说「唯识」。不了解唯识所现,以为心(见)外有境(相),也就是相在见外,这就是遍计所执相了。如正知见、相都以识为自性,不执外境是有,那就是遍计所执相空。没有离心的境,也就没有离境的心,而依他起识相不起;境、识并泯,就是证入圆成实相。所以瑜伽学说「法相」,三相是唯识的,唯识是三相的。弥勒《辩中边论颂》也说:「唯所执、依他,及圆成实性;境故、分別故,及二空故说」。这不只是唯识学,而是与修行的唯识观有关的,如《辩中边论颂》(大正三一.四七七下)说:
「依识有所得,境无所得生;依境无所得,识无所得生。由识有所得,亦成无所得,故知二有得、无得性平等」。
一切唯是虚妄识所现,识是(世俗)有的,不能说是无。观一切唯识所现,所以遍计所执相——心外的境是空了。先依(依他起)识有而观(遍计所执)境空,进一步,心是由境为缘而起的,没有境也就没有心识可得(依他起也名「胜义无自性」),识也就泯寂不起了。这样,有所得的识,无所得的境(即三相的前二相),都不可得,无二无別而显平等法性——圆成实相。三相是唯识的,而且是依三相而阐明唯识观行的。如《辩中边论.辩相品第一》、《摄大乘论.所知相分第三》、《大乘庄严经论.述求品第十二》,都是说三相,也就是说唯识。所以瑜伽学的大乘不共,法相是唯识的,唯识是法相的,决不是对立的。《唯识三十论》,说转变的识,共十六偈;说唯识与三相,共九偈;行证仅五偈。依此而集大成的《成唯识论》,广明转变的识,占了全论十卷的六卷半,这所以后代的唯识学者,对于三相即唯识,唯识即三相的原则,不免渐渐的模糊了。
唯识(vijñaptimātratā),唯心(cittamātratā),经中并没有显著的差別,但在习惯上,瑜伽学是被称为「唯识」的。佛法以离恶行善、转迷启悟为宗旨,所以如说一切以心识为主导,那是佛教界所公认的。但如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那是「后期大乘」所不共的;与「初期大乘」的「一切皆空」,可说是大乘的两绝!唯心(识)的思想,是从瑜伽者(yogaka)——定慧的修持经验而来的。汉支娄迦谶(Lokarakṣa)所译《般舟三昧经》说:修般舟三昧(pratyutpanna-buddha-saṃmukhâvasthita-samādhi)的,在三昧中见佛,与佛问答。「自念:佛无所从来,我亦无所至。自念:欲处、色处、无色处(以上即三界),是三处意(心)所作耳。我所念即见,心作佛,心自见,心是佛,心佛(心是如来),心是我身,心见佛」。《解深密经》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上——中)说:
「诸毘钵舍那(观)三摩地所行影像,彼与此心……当言无异。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识故。善男子!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
「若诸有情自性而住,缘色等心所缘影像,……亦无有异。而诸愚夫由颠倒觉,由诸影像,不能如实知唯是识」。
《解深密经》所说「唯识所现」,也是在说明三摩地(samādhi)的境界,然后说到一般人心所行影像,也是唯识的。这与《般舟三昧经》所说,从知道佛是自心作,再说三界唯心,是相同的。「唯识所现」的思想,是这样来的。又如《摄大乘论本》说:「诸瑜伽师于一物,种种胜解各不同;种种所见皆得成,故知所取唯有识」。《阿毘达磨大乘经》所说唯识的理由,主要也还在禅观的经验。但禅观经验,不是一般人所知的,这怎能使人信受呢?《般舟三昧经》说了多种梦境,及麻油、水精、净水、明镜,能见自己影像的譬喻。《解深密经》也说明镜喻。《阿毘达磨大乘经》说:「菩萨成就四法,能随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在定慧经验外,又多举一例:如人见是水,鱼见是窟宅,鬼见为火,天见为七宝庄严。不同类的有情,所见彼此「相违」,可见唯是自心的变现。依瑜伽行而引出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在瑜伽者是修验所证明的,但万象森罗,说一切是唯识所现,到底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解的。所以世亲造《唯识二十论》,陈那(Diṅnāga)作《观所缘(缘)论》,破斥外境实有的世俗所见,是道理所不能成立的。外境实有不能成立,反证「唯识所现」的可信,近于一般的唯心哲学了!
梁真谛(Paramârtha)译出《摄大乘论释论》等,所传的唯识说,被称为「一(识)能变」说。唐玄奘广译这一系的论典,以《成唯识论》为主,称为「三(类识)能变」说。这二系,在我国很有诤论,其实是依据的经论不同,思想的著重不同。如无著的《摄大乘论》说:依阿赖耶识为种子而生起的,一切都是识。类別一切法为十一种识:「谓身、身者、受者识,彼所受识,彼能受识;世识,数识,处识,言说识,自他差別识,善趣恶趣生死识」。「身」识,是眼等五根(身);「身者」识是染汙意;「受者识」是无间灭意:这三识,是六内界。「彼所受识」是色等六外界。「彼能受识」是六识界。从识中十八界种子而生起的,就是十八界法;从识种变现一切,一切都是识。上来五种识,是有情的一切;其他六种识,「世识」(时间)等只是上五种识的差別安立。依《摄大乘论》,「缘起」是摄持种子阿赖耶识;「缘所生法」是转识的有见有相。依此来成立唯识。如《摄大乘论》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说:
「若处安立阿赖耶识识为义识,应知此中余一切识是其相识,若意识识及所依止是其见识;由彼相识是此见识生缘相故,似义现时,能作见识生依止事:如是名为安立诸识成唯识性」。
一切唯识,有两个层次:一、依阿赖耶种子识而现起一切法,一切都是以识为性,都名为识。《摄论》类別为十一识,这是依缘起的因果关系说。二、在现起的一切法(识)中,又分为二,见识与相识,或名为「似义影像」、「分別影像」。七识等是见,是分別影像;六尘等一切法是相,是似义影像。虽然都是依阿赖耶种子而现起的,见与相也有相互缘生的意义,但又构成能所关系。使人信解唯识的,主要还在能所——相不离见,相依见起(认识论)的正理。无著《大乘庄严经论》也是这样,如说:「自界及二光」。「自界」是阿赖耶识中的自种子,「二光」是能取光与所取光,光(ābhāsa)是显现的意思。又说:「能取及所取,二相各三光,不真分別故,是说依他相」。显现为所取相的,是「句光」,「义光」,「身光」;显现为能取相的,是「意光」,「受光」,「分別光」。从识种子所显现的,能取(grāhaka)与所取(grāhya),各有三类,是依他起相。在〈菩提品〉说到转依时,有五根——「身」;意根——染汙的「意」;「义」——五尘;「受」——五识;「分別」——第六意识;安立——器世间,与「句」(形迹)相当。《大乘庄严经论》与《摄大乘论》,都是从种识而现为能取所取——见与相的;一切依种子识而显现,成为一识转变的唯识,这是无著论的唯识说。然而摄持种子的阿赖耶识,也有识的了別与所取,如《瑜伽师地论》卷五一(大正三〇.五七九下)说:
「略说有四种业:一、了別器业;二、了別依业;三、了別我业;四、了別境业。此诸了別,刹那刹那俱转可得」。
为了成立阿赖耶识,提出这四类了別作用;这不是一识所能了別,是同时有多识俱起所了別的。了別器与了別依,是属于阿赖耶识的了別作用。多识同时俱起的了別作用,与弥勒的《辩中边论》说相同,如说:「识生变似义,有情、我及了」。似「义」是变似色等诸境性——「器世间」;似「有情」是「依」眼等根而现似有情;似「我」是染汙意所执自我;似「了」是前六识所了的粗「境」。阿赖耶识所了別的,说得详细些,如《瑜伽师地论》卷五一(大正三〇.五八〇上)说:
「略说阿赖耶识,由于二种所缘境转:一、由了別内执受故;二、由了別外无分別器(世间)相故。了別内执受者,谓能了別遍计所执自性妄执习气,及诸色根根所依处」。
阿赖耶识既称为识,当然有他的了別所缘作用,只是深潜微细的存在,不是一般人所能觉了的。阿赖耶识所了別的,自体以外的是器世间;自体内的,有遍计所执习气——种子,及有色根身与根所依处。这是与《解深密经》所说相近的,如说:「一切种子心识,……依二执受:一者,有色诸根及所依执受;二者,相名分別言说戏论习气执受」。《解深密经》说明有情身分最初生起,所以没有提到器世间,但说到了执受名言戏论习气。在阿赖耶识的执受了別中,有种子,可见这是著重赖耶现行的。阿赖耶与前七识,同样是现行识,那就阿赖耶与七转识一样,应有自性,所依,所缘,助伴(心所相应),作业等。世亲所造的《唯识三十论》颂,正是依据《解深密经》,〈摄决择分〉,《辩中边论》颂,可说是继承弥勒的唯识说。重于阿赖耶种子识,重于阿赖耶现行识,义理相通而说明未免差別!
大乘不共的唯识说,虽有不同派別,然依虚妄分別识为依止,是一致的。虚妄分別的根本——阿赖耶识,是妄识,刹那刹那的生灭如流;摄持的种子,也是刹那生灭,瀑流那样的恒转。以虚妄分別摄持种子为依,依此而现起一切,「一切唯识现」,是「缘起」的从因生果。现起的一切,境不离识,境依识起,「一切唯识现」,是「缘起所生」的依心有境。虽有二系,都是虚妄分別识为依的唯识说,所以我称之为「虚妄唯识论」。综观瑜伽行派,以众生生死事为出發点,「佛法」那样的尊重「缘起」与「缘起所生」。依此说迷妄而生死,转迷染而清净解脱。依缘起以成立一切,多少保持了「佛法」的特色。也就因此,重于正常道的「多闻熏习,如理思惟」。虽發展流行于「后期大乘」时代,倾向「唯心论」,而没有落入偏重信仰与神秘的佛教!
佛法,主要是为了转迷启悟,转杂染为清净;瑜伽行派因此而提出转依(āśraya-parāvṛtti)一词。转依是转生死为涅槃(nirvāṇa),转迷妄为菩提(bodhi);生死杂染等所依转去了,转而显现成就的,名为转依。「佛法」说「依于缘起」。「大乘佛法」说:「依于胜义」,「依无住本立一切法」;或说「依如来藏故有生死,依如来藏故涅槃」:含义虽可能不同,而以「真常」为依,却是一致的。瑜伽行派怎样的说明转依呢?《瑜伽师地论.本地分》说:「与一切依不相应,违背一切烦恼诸苦流转生起,转依所显真无漏界」;转依是一切依寂灭的无漏界(anāsrava-dhātu)。〈摄决择分〉以阿赖耶识成立还灭说:「阿赖耶识是一切戏论所摄诸行界。……由缘真如境智,修习多修习故而得转依;转依无间,当言已断阿赖耶识」。生死杂染是以阿赖耶识为依的,阿赖耶识灭而得转依。「转依是常」;「真无相界」,「清净无为离垢真法界」,「是有」,「无戏论相,又善清净法界为相」,「非众缘生,无生无灭」。总之,转依是转生死杂染而得清净法界,也就是不可思议的般涅槃界。《大乘庄严经论》是大乘不共法,〈菩提品〉中,以「一切种智为佛身(之)体」,是转依所成的,如说:「二障种恒随,彼灭极广断,白法圆满故,依转(转依)二道成」。众生无始以来,有二种障的种子随逐(阿赖耶识)。现在彻底的、全部的断灭了,也就是生死依转灭了,那就「佛体与最上圆满白法相应」;「一、得极清净出世智道,二、得无边所识境界智道,是名转依」。这似乎只是转去杂染法,转得清净法,而实转依是要「缘真如(圆成实性)清净境智」修习而得的。所以转依,是以无漏界而显出圆满究竟清净的佛身。这样,〈菩提品〉广说无漏(法)界甚深,也就是显佛身的甚深。《论》中约种种转变,而说明种种功德。〈述求品〉说:「自界及二光」。自界是阿赖耶种子识,二光是能取与所取的显现;能取与所取的显现,都有三类。这样,转依就是:「如是种子转,句、义、身光转,是名无漏界,三乘同所依。意、受、分別转,四种自在得,次第无分別,刹土、智、业故」。上一颂是:阿赖耶种子识灭了,所取的句等三种显现也灭了,这就是转依的无漏界,通于三乘的般涅槃。次颂说:能取显现的意、受(五识)、分別(意识)也转灭了,能转得平等、刹土、智、业等自在。约种种依来说转依,《摄大乘论》也还是这样,约五蕴而別別的说转依功德。无漏法界的最清净,也就是一切种智(sarvākārajñatā)为佛身的最圆满。佛身,「佛法」只说人间的释尊。「大乘佛法」以释尊为示现的,称究竟圆满的佛为「法身」或「法性生身」。《庄严论》立三身:自性身(svabhāva-kāya),也就是法身(dharma-kāya);受用(食)身(saṃbhoga-kāya);变化身(nirmāṇa-kāya)。菩萨广大修行而功德圆满,在净土中受用法乐,所以特立受用身。这三身,都是由法界(dharma-dhātu)清净而成的。自性身以「转依」为相,是受用、变化——二身所依止的。如约佛智说,立四智:大圆镜智(ādarśa-jñāna),平等性智(samatā-jñāna),妙观察智(pratyavekṣaṇa-jñāna),成所作智(kṛtyânuṣṭhāna-jñāna)。汉译本说:「八、七、六、五识,次第转得故」,就是一般所说的「转八识,成四智」,但梵本没有转八、七、六、五识的文义。四智中,圆镜智如如「不动」为其他三智的所依。《大乘庄严经论》的思想体系是这样:有漏杂染法,依「自界」——阿赖耶识种子而显现;转依所得的无漏清净法,依无漏(法)界。依无漏界而说三身,自性身为所依;说四智,大圆镜智为所依。自性身与大圆镜智,可能只是约身、约智的不同说明而已。
《摄大乘论》,思想上有了进一步的發展。依《阿毘达磨大乘经》,立〈所知依分〉,「所知(一切法的所)依即阿赖耶识」。烦恼、业、生——三种杂染,世间、出世间——二种清净,都依一切种子阿赖耶识而成立,所以阿赖耶识是「染净依」。然而有一问题,阿赖耶识是虚妄的,有漏杂染的,怎么清净无漏法能以阿赖耶为依,从染依而转成净依呢?《摄论》是无漏新熏说,解说为:出世的无漏心,「从最清净法界等流,正闻熏习种子所生」。闻熏习「寄在异熟识中,……然非阿赖耶识,(反而)是彼对治种子性。……此熏习非阿赖耶识,是法身,解脱身摄」。在进修中,正闻熏习的种子渐增,有漏杂染的种子也就渐减,「一切种所依转已,即异熟果识及一切种子,无(杂染)种子而转,一切种永断」。一切种子没有了,阿赖耶异熟果识也就转灭了。依《摄论》说:正闻熏习到出世心种子,「寄在异熟(阿赖耶)识中」,而「非阿赖耶识所摄」,是法身、解脱身摄的。这可以说:清净无漏熏习,表面上是依阿赖耶识,而实际是依于法身的。「依法身」,那就通于以法界为依,以如来藏(tathāgata-garbha)为依了。《摄论》说到转依得涅槃,约三自性说。所依止性,是「通二分依他起性;转依谓即依他起性对治起时,转舍杂染分,转得清净分」,转得的依他起清净分,就是离染的圆成实性,就是涅槃。说到转依得菩提,佛智也立三身。「自性身者,谓诸如来法身,一切法自在转所依止故」。法身五相中,第一「转依为相,谓转灭一切障杂染分依他起故,转得解脱一切障,于法自在转现前清净分依他起性故」,是无边功德(白法)庄严的常住法身。说到法身的自在,约转五蕴依说;第「五、由圆镜、平等、观察、成所作智自在,由转识蕴依故」。转识蕴得四智,也没有分別,转什么识得什么智。法身依四智自在而得自在,似乎四智都属法身,但《论》上又说:「一由清净,谓转阿赖耶识得法身故」。转依的依,都约依他起性说,而且是约通二性的依他起说。这样,《摄大乘论》的思想,有先后的一贯性,当然还有一难解的结。《论》初立〈所知依分〉,所知是杂染、清净的一切法,就是三自性:遍计所执性是杂染分,圆成实性是清净分,依他起是可通于二分——杂染、清净的。杂染清净法的因,依此而有杂染清净的,名为所知依。这是依《阿毘达磨大乘经》造的;经颂的「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应该是这样的。瑜伽行派的三自性说,从虚妄分別的依他起性说起;虚妄分別——心心所法的根本,是阿赖耶识。依他起性,一般也是约杂染说的,《摄大乘论》已依《阿毘达磨大乘经》,说到依他起通二分了。「杂染清净性不成故」,所以随染而成遍计所执性,随净而成圆成实性。依此来说转依,就是转杂染分依他起,成清净分依他起——圆成实性。那么,依他起性的阿赖耶识,为什么不说通二分呢?问题就在这裡:「阿赖耶」是杂染的,为《阿含经》以来的一致论定;通三乘的《瑜伽师地论》,也这样说,所以《摄论》也还说是杂染的(要等到《楞伽经》与《密严经》,阿赖耶才具有清净性)。同时,《阿毘达磨大乘经》是不共大乘法,与声闻佛法隔著一层。无著的时代,细意识持种,说明杂染与清净,是「一分经为量者」所共信的。虚妄的微细识持种,也是引声闻回入大乘的方便,所以《摄论》依《阿毘达磨大乘经》而造,还是以杂染的阿赖耶识为所知依。阿赖耶是杂染的,怎么能说是清净熏习所依?这才有依附阿赖耶识,而实是法身所摄的解说。依他起性通二分说,可说是「佛法」的「依于缘起」,「大乘佛法」的「依于法性」——二者的折中调和;与龙树的「缘起即空性」说,异曲同工!但瑜伽行派渊源于北印度的阿毘达磨及经部师,以《瑜伽师地论》为本典,不可能放下「虚妄的阿赖耶种子识」的原则,决定了瑜伽行派的未来。
校注
參阅拙作〈世亲的年代〉(《妙云集》下编九《佛教史地考论》三二九——三四一)。 《大唐西域记》卷五(大正五一.八九六中)。多氏《印度佛教史》(一七六——一七七)。 《婆薮槃豆法师传》(大正五〇.一八八下)。 《惟曰杂难经》(大正一七.六〇八下)。 《高僧传》卷五(大正五〇.三五三中)。 《佛说般舟三昧经》(大正一三.八九九上——中)。 《佛说慧印三昧经》(大正一五.四六三中)。 《佛说慧印三昧经》(大正一五.四六四中)。 《济诸方等学经》(大正九.三七六上、三七七上)。 《佛说稻芉经》(大正一六.八一六下——八一八下)。 四种所缘境事的瑜伽行,见《瑜伽师地论》卷二六,二七卷。 《大智度论》卷九(大正二五.一二六下)。 《杂宝藏经》卷二(大正四.四五七中)。 《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卷六三(大正二七.三二七中)。卷二九(大正二七.一五二下)。 《大智度论》卷八八(大正二五.六八四上)。 參阅拙作《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第八章(三九五——三九七)。 拙作《佛教史地考论》(《妙云集》下编九.三二三——三四二)。 《阿毘达磨杂集论》卷一六(大正三一.七七四上)。 《金刚仙论》卷一〇(大正二五.八七四下)。 《唯识二十论》(大正三一.七四中)。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二六(大正八.四一六上)。 《瑜伽师地论》卷三六(大正三〇.四八八下)。 《解深密经》卷二(大正一六.六九三上——六九六中)。 《瑜伽师地论》卷七四(大正三〇.七〇四下)。 《辩中边论颂》(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辩中边论颂》(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辩中边论》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四中)。 《摄大乘论释》卷五(大正三一.三四四上)。无性《摄大乘论释》卷五作:「一切有情有如来藏」(大正三一.四〇六中)。 《究竟一乘宝性论》卷三(大正三一.八二九下)。《佛性论》卷二(大正三一.七九八下)。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三下)。 《摄大乘论释》卷四(大正三一.三四二下)。无性《摄大乘论释》卷四(大正三一.四〇五中)。 《大乘庄严经论》卷二(大正三一.五九六上)。 以上參阅拙作《如来藏之研究》(一九〇——一九四)。 《摄大乘论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 《成唯识论》卷一〇(大正三一.五七下)。 參阅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第一二章(九二八——九四〇)。 《维摩诘所说经》卷下(大正一四.五五三下——五五四上)。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上)。又《大乘庄严经论》卷六(大正三一.六二〇中——下)。《大乘阿毘达磨集论》卷六(大正三一.六八八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六(大正三一.六二〇下——六二一上)。 《大乘阿毘达磨集论》卷六(大正三一.六九四上)。 「二二数会」,《大正藏》本作「三二数贪」,今依《大乘阿毘达磨杂集论》改正。 《大乘阿毘达磨杂集论》卷一六(大正三一.七七三下)。 《相应部》(一二)〈因缘相应〉(南传一三.三六)。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一中)。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三中)。 《成唯识论》卷三、四(大正三一.一四上——一九上)。 《瑜伽师地论》卷一(大正三〇.二八〇中)。 《成唯识论述记》卷二末(大正四三.三〇四中——三〇五下)。 《瑜伽师地论》卷三五(大正三〇.四七八下)。 《大乘庄严经论》卷一(大正三一.五九四中——下)。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中)。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下)。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下)。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五上)。《瑜伽师地论》卷五(大正三〇.三〇二中)。 《辩中边论颂》(大正三一.四七七下)。 太虚大师说:「法相必宗唯识」,即依本论文义而说。 《般舟三昧经》(大正一三.八九九中)。《般舟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下——九〇六上)。《大方等大集经贤护分》卷二(大正一三.八七七中)。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七中)。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 《般舟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上——下)。 《解深密经》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中)。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九上)。《摄大乘论释》卷四(大正三一.四〇二下)。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八上、下)。 《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三八下)。 《大乘庄严经论》卷四(大正三一.六一三上)。卷五(大正三一.六一三下——六一四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五上)。 《决定藏论》卷上(大正三〇.一〇一九上)。 《辩中边论》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四下)。异译《中边分別论》卷上说:「尘根我及识,本识生似彼」(大正三一.四五一中),解作从种子识生了。 《决定藏论》卷上(大正三〇.一〇一九上——中)。 《解深密经》卷一(大正一六.六九二中)。 自性等五义,如《瑜伽师地论》卷一(大正三一.二七九上、二八〇中)。 《瑜伽师地论》卷五〇(大正三〇.五七七中)。 《瑜伽师地论》卷五一(大正三〇.五八一下)。又卷八〇(大正三〇.七四八上——中)。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二下——六〇三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四(大正三一.六一三上)。 《大乘庄严经论》卷五(大正三一.六一四中)。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上——中)。 《大乘庄严经论》卷三(大正三一.六〇六下——六〇七中)。 《摄大乘论本》卷上(大正三一.一三六下)。 《摄大乘论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八下)。 《摄大乘论本》卷下(大正三一.一四九上——下)。【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34 册 No. 32 印度佛教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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