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印度佛教之回顾
千六百年之印度佛教,师弦中绝,寂寞无闻;披陈简而怀往事,未尝不感慨系之。衰亡以来,七百年于兹,佛教犹遍行于亚洲之黄色民族间,不失为黄族共信之宗教,佛弟子亦可以自慰矣!今之世,世局混乱,东方民族复苏之秋也。于此黄族文明之重镇,其不容漠视,当不仅佛弟子已也。为印度佛教之观察者,不仅知之,而尤要于知其所以兴替者。不为其所蒙,不阿其所好,知其本而识其变。必如是,而后信解之可,批评之无不可。否则信者认贼为父,实不足以言信佛;批评者逐影狂吠,亦徒乱视听而已!
佛教之兴衰,自其传布于印度者言之,则以孔雀王朝为极盛。虽教化初及于南北,未足以言深入,然一跃而为印度之国教,导达群方,五印一家,实佛教从来所未有!中印法难后,已不足言此矣。就其思想之發展言之,则初以大乘入世倾向之开展,而演为学派之分流;分流又综合,大乘佛教乃确立。虽以婆罗门学者之治佛法者多,内蕴神化之机;为现实政教所限,大乘无僧;然大体言之,不失为达磨正常之开發也。笈多朝兴,真常、唯心之说盛,已不足言此矣!佛教之盛极而衰,渐失淳源而变质,外来之教难,为其一因。佛教适应反吠陀之潮流而创立者,颇为吠陀文化之雅利安人所不满,酝酿为熏迦王朝之毁佛。自尔以来,印度教凭其千百年来雄厚之潜力,在在与佛教争。理论之辩难而外,常利用外族入寇之政治形势以排佛。其甚者,戒日王信佛,婆罗门出之以行刺。佛坐菩提树下成佛,于拘尸那入涅槃,设赏迦王竟伐菩提树而毁拘尸那为空墟。佛教所受之损害,实不堪回首!匈奴族之毁佛,动机为寺院财产之掠夺。以思想之冲突,兼货利之劫掠者,则回军之入寇是矣。历受无限之摧残,佛弟子之心境,间失其中道之常轨,佛教于是大变矣。
敌者之摧残,不足为佛教害,受吠陀文化之熏染,则佛教致命伤也。传说魔王面佛时,宣布其反佛教之决心,历举种种方法,佛答以不能损正法之一毫。魔末谓:吾将衣汝衣,食汝食,入佛教而行我旧法,佛为之瞿然而惊。受反佛教精神之熏染,外若佛教,而实非法非律。「师子身中虫,自食师子肉」,虽以师子之雄猛,亦且无如之何!印人薄于史地之观念,故思辨深入而事多疏失,佛教宏布其间,亦未能免此。初以释尊根本圣典之赅摄未尽,又博采而补苴之。然以事凭传说,乏精密之考订,故于是否佛说,仅能以「法印」辨別之。由是而天、龙、夜叉宫中之佛法,源源而来;非之则颇有符合佛说者在,是之则又多少异。后后承于前前,积小异为大异,驯致以「真常」、「大我」,代「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以恒常妙乐,代「涅槃寂静」;以怖畏之天神,代和蔼之佛矣。即今日而欲为之指证真偽,亦几乎难能!唯可以初出者为本而研究之,窥其基本之思想,而后以之衡一切耳!
印人之思想多偏激,偏激非如实彻底之谓,强调、夸大而达于极端是也。见之于行为,淡泊自励者,流于残酷之苦行;声色自娱者,流于纵欲之狂逸。见之于神格,《吠陀》之赞诗,辄以尽善尽美以赞一神,又即以此赞別神,以是杂乱无系,成所谓「交换神教」。极端思想之演化,即随举一神而崇事之,即等于一切。自生主、造一切者、祈祷主、原人等,演化为生主、为梵、为我,而其根本仍大同。释尊出世,反极端而唱中道,宜可以日有起色矣!惜释尊灭后,佛弟子即受其熏染而失中道:重律者,日务琐细而拘滞莫通;重法者一切随宜,薄律制为事相。禅师昧教,浸假而不立文字;经师重说,日失其笃行之精神。其偏激之思想,泛溢于大乘佛教者尤多:无一大乘经而不以为究竟,无一修行法而不贯彻一切。偏激思想之交流,形成无可无不可,无是无非之圆融。于是乎佛天同化,邪正杂滥。余风及中国,禅者一棒一喝,罄无不尽;念佛者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是一味阿伽陀药,无病不治。偏激夸大极,而无不自以为圆融也!请以人身喻之,人之所以为人,以其有五官、四肢、百骸之全也,必各当其分,各司其职,而后为健康,否则即残废毁灭耳!若自偏激而圆融之,则言目者,人非目不见,眼大于头,举人身之全而唯一眼可也。重手者,人非手不成,不妨手多于毛发,举全身而手之可也。举七尺之身,无一而非眼也,无一而非手也,即眼即手,无手不眼,圆融极而不自知其为偏激夸大也。一切因缘和合生,毕竟无自性,而缘起秩然不可乱,缘异则变,因异则灭,圆融者殆未之思也。以此为圣者境,为吾人所能达,悬为理想以求之犹可也;而拟议圣境之圆融论者,忘其自身为凡愚,不于悲心利他中求之,乃欲于「唯心」、「他力」、「神秘」、「欲乐」中求之。凡于平日之行事,无不好大急功,流于观望取巧也。彼必曰:「条条大路通长安」,「无一物而非药」也。孰知面墙而立者,昼梦冥游者,未足以语此。有居渝都而赴南岸午餐之约者,沿嘉陵江北上,出秦陇,绕道西伯利亚,过欧洲,经红海,历印度而至南岸,虽条条是路,其奈此路行不得何!无一物非药,其如屎尿不可以应万病何!圆融之病,深入佛教,或者以此为佛教光,而吾则耻之。或者以此为不执者,则又谤佛之甚者!
基于传说之纷歧,偏激之圆融,无可不可而「方便」之义大滥。释尊之创教,内具特有之深见,然以非适应时代根性,正法莫得而宏阐,乃于适应时代根性之方便中,唱中道之行,如实之理。于印度固有之一切,善者从之;犹无大害者,则姑存之,而予以新解释(如《杂含经》帝释与阿修罗之争)。借方便而畅真实,然未尝无是非之辨也。方便,以时地之适应而需要,时移境易,则昔之为妙方便者,今则转为佛法之障。方便仅为导入真实之方式,偏赞方便,每陷于喧宾夺主之势。方便或有适应特殊而偶用之者,迨夸大而普遍之,无不成为反佛教者。大乘初兴,犹知「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而后起者,惑于菩萨方便之胜于二乘,举一切而融摄之。不知时空之适应,不知主客之势,不知常轨与变例。彼「方便究竟」者,且举淫秽邪鄙为无上方便,遑论其余?佛教有谚云:「方便出下流」,吾于佛教之梵化,有同感也。嗟乎!过去之印度佛教已矣,今流行于黄族间之佛教又如何?殷鉴不远,勿谓圆融神秘而可以住持正法也!
附录
印度佛教大事年表
《印度之佛教》重版后记
《印度之佛教》,是民国三十一年写作的,也是我第一部出版的作品。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再版,这是多少使人感到有点意外的,其实也只是因缘而已。
这部书在重庆出版。那时的抗战后方,一般印书是不容易得到白报纸的。生报纸薄而脆,容易碎裂;熟报纸要坚韧些,但又粗又厚,也不理想,当时就是用这两种纸印的。抗战胜利了,觉得这种纸张的书,不会受人尊重,所以三十五年春,只带了二十册熟报纸本离川。经历了西安、开封、武昌,回到上海、杭州、宁波,这二十本书也就差不多了。从香港到台湾,连自己仅有的一册,也不知给谁借去而失了踪。在香港时,一直在出版新的作品,没有想到这本书的再版。来台湾以后,一直忙著讲经,出国,建道场,还有疾病;「在佛法的进修来说,这是最松弛的十二年」。没有有分量的新的作品,也就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保存了的《印度之佛教》。所以这一期间,很少有人知道我曾写过这部书的。
民国五十五年,为了写《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想參考这本书,知道道安老法师有一本,特地向他借来參考。也就在《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的序文中,说到了这部《印度之佛教》:「这部书,是用文言写的,多叙述而少引证,对佛教史来说,体裁是很不适合的。而且,空疏与错误的也不少。……我要用语体的,引证的,重写一部」。这是当时(闭关以后)的决定,觉得文言文写的,对现代一般读者,未免困难了一点。这是印度佛教史,著重于佛法流变的思想史,只说这样那样,很少引证,引证的也没有注明出处,这是不能为现代学者所能接受的,所以决定重写,并且分写为多少部。还有,在大乘佛法中,本书分为:「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三系。前二者,也就是一般所说的「中观」与「瑜伽」,都重于论义。古代的论师,有思想上的传承:对于众多的经文,有整理与抉择,有批评也有融会。但在传统的信仰中,又都表示是依经而造论的。这点,在〈空有之间〉——答复王恩洋居士对本书的批评时,已说明了依经立论。但在本书,对于前二系论义,显然的没有注重到经典。第三「真常唯心」,在经典中,本重于「胜义自性」——真如、法界,佛身常住,而在众生位上,点出真常本有;与自性清净心合一。起初,都是经说(有些是论式的经),仅有的《宝性论》,也重于自性清净的转依为离垢清净。这一真常心的经义,虚妄唯识者早就有了接触,而多少修正他。但在流行中,真常心与虚妄识相关联,而有「如来藏藏识心」——《楞伽》、《密严》等集出。本书称之为「真常唯心论」,其实还是尊重「虚妄唯识」者的部分内容(所以《成唯识论》也还引《楞伽》、《密严》为经证)。真常心的特质是真常我,在佛法的演化中,达到众生本来是佛,众生即佛。末了是意解为「本初佛」,有本为一佛,一切为佛所显现的意义,这是更梵我化了!对这些,还没有能明确的表示。所以不想重版,想分別的写为多少部,而对本书有所修正,有所补充。写了《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又写了《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六十年夏,我将过去的一般作品(或记录),编为《妙云集》。将《印度之佛教》的第一章〈印度佛教流变概观〉,第十七章〈密教之兴与佛教之灭〉,分別编入《妙云集》的《佛教史地考论》,《以佛法研究佛法》。大概从此以后,《印度之佛教》这部书,知道的人渐渐多了,但书是没有流通的,连我自己也没有。
决定不再出版,怎么又要重版呢?第一,想分写为多少部,而二十年来,在说到过的两部以外,只写了《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如来藏之研究》,《空之探究》。体力越来越差,怕难有大部的写作。想到《印度之佛教》,到底是始终条理,表示了印度佛教的演变过程,指出了抉择取舍的明确标准。在我的其他作品中,还没有足以代替的。虽然文字、体裁、内容,不完全理想,还是有值得重印的意义。第二,有些人要读。约在六十三、四年,蓝吉富居士在佛光山,油印多少部给同学们參考,原书可能是常觉法师提贡的。六十七年春,台北研究佛学的青年缁素,重版了一次。今年,圆光佛学院的同学,又重版一次。他们的重版,当然是分赠有缘而不是销售的。六十七年重版时,不知那一位写的〈重版前言〉这样说:
《印度之佛教》为 印顺老法师早年于大陆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时值动乱,故流传不广;来台之后,始终未尝再版,故鲜为后学者所知。近年,有得旧本而抄之者,时有托借复印,展转传告,求托复印者日众,而原作者无意再版,奈何!
本书予吾人对印度佛法流传之递变以提纲挈领之认识,出吾人于摸索附会之深坑,示吾人学佛之正途,免学者之枉劳,可谓开吾人眼目者,较诸一般,究非凡响。而求者日众,必难以任其湮灭,故有私下重版之议。
「本书未必普遍为人信受」,但抄写的,复印的,私下重版的,看来是终究非出版不可的。这部书在重庆初版,脱落、错误、前后颠倒的就不少。再经抄写、重印,也难免有误。有些错误,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原文是什么。那不如自己来重加校正一下;表式排得不理想的,也加以改善。既有人要读,总得校印一部比较好的本子,使读者读起来方便些。这样,就决定重版流通。
在文字的改正,表式的改善以外,在本书的某些章节中,加上附注。这因为,本书是叙述而少引证,引证也没有说明出处。所以加上附注,这一节、这一段,可參阅我所作的其他作品。这些作品,对某些论题,都引证而注明出处。这样,可以补足本书的部分缺点。还有,本书是四十多年前的作品,现在看来,有些是应该修正的,如十二分教;阿含经的集出;有部内在的三系等。注明參阅某书,凡所说而与本书不同的,就应该依据这些后出的作品来改正。这样,也可以减少因读本书而引起不完善的见解。
本书〈自序〉中说:「僻处空山,參考苦少,直探于译典者多,于时贤之作,惟内院出版之数种,商务本《印度佛教史略》、《印度宗教哲学史》而已」。我想在这裡补充几句:「译典」是清刻的「大藏经」;法尊法师从藏文译出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入中论》。与支那内学院有关的,是吕澂的〈杂阿含经刊定记〉(《内学》第一辑),〈阿毘达磨泛论〉(《内学》第二辑),《西藏佛学原论》(商务本);何载阳的〈南传小乘部执〉(《内学》第二辑);刘定权的〈经部义〉(《内学》第二辑);吕澂等合编的〈诸家戒本通论〉(《内学》第三辑)。还有日人寺本婉雅译注的《(ターラナータ)印度佛教史》,这是西藏传说的,特別是后期的印度佛教,有很好的參考价值。这本书是留日学僧墨禅法师的。抗战军兴,墨师到武昌来,我向他借了这本书。不久,他去了香港。等到抗战胜利回来,知道墨师已在上海去世。这本书,就这样的「久借无归」,成为我的书了。
沈隐了四十年的《印度之佛教》,忽而重版,多少有点意外。其实,意外的事多著呢!《印度之佛教》初版时,也曾有过非常的意外。当时,我住在合江深山的法王寺,由住在重庆的蒙君仁慈,负责出版事宜。他与出版商谈妥了,预付一笔印刷费,开始排版、校对。消息传到山上,大家非常欢喜。半个月以后,送稿校对的事停止了。蒙君怎么催,也没有效果,后来竟渺茫到原稿也不知在那裡了!消息传来,说不出的著急,著急也没有用,只有一再写信给蒙君,急急的追索了。沈闷了一个多月,好消息忽然传来,有人负责承印,并已开始送稿。后来才知道:蒙君接洽的出版商,自己没有印刷厂,转交另一印刷厂承印,当然他要取得一分利益。那时(三十二年),通货膨胀加速,负责排印的工厂,觉得没有利润可得,所以排了多少版(与他收到的款项相当)就停止了,也就是不想做这笔生意了!后来,非常意外的(我想,可能是承包商将原稿到处去接洽),这份原稿落在属于军部的一个印刷厂主管的手裡。这位主管,曾经出家,在国民革命期间,參加了革命行列。他见到这份原稿,觉得有不同平常的内容,凭他对佛法的一分信心,决意由他来负责完成这部书的出版。价钱依旧,可说为佛法服务,工厂是没有利润可得的。就这样,《印度之佛教》终于出版了。三十三年夏,我回缙云山,路过重庆,特地约这位主管见面,表示我对他深深的谢意。意外的事,我说是不可思议的因缘,在这意外的重版时刻,顺便记下了这一段因缘。希望读者有这样的感觉,《印度之佛教》能与大家见面,从过去到现在,都是有点意外的!七十四年七月五日,印顺记。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33 册 No. 31 印度之佛教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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