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说几句话
一
七年前,搜集些对我的写作所引起的反应,编成《法海微波》。近七年来,对我写作而表示意见的,似乎更多一些。我不一定能看到,看到了也没有能记忆;所以又托人找来一些资料,在精神好些时,偶尔翻阅。在阅览过程中,知道有的反对,有的赞同,有的赞同而存有自己的想法。思想是多元化的,「异见、异忍、异欲」,是当然的现象。但读了这文字的人,对我的意见与事实,可能会引起某些误会。我虽然虚弱无力,写写停停的,还是多少说明一下的好!
二
先说我的写作,与日本学者及西藏所传的关系。
我的大乘三系(或作三论)说,是从太虚大师的三宗来的。起初,「我赞同(支那)内学院的见解,只有法性与法相二宗」;经过「三年阅藏,……对于大乘佛法,觉得虚大师说得对,应该有法界圆觉一大流」(《游心法海六十年》六——九页)。虚大师的三宗说,最早见于民国十年的《佛法大系》,立真如的法性论,意识的唯心论,妙觉的唯智论(《太虚大师年谱》(以下简称《年谱》)一二三——一二四页)。十一年,为了评破《唯识抉择谈》,作《佛法总抉择谈》。依窥基《法苑义林章》所说:「摄法归无为之主,故言一切皆如也;摄法归有为之主,故言诸法皆唯识;摄法归简择之主,故言一切皆般若」——立般若宗,唯识宗,真如宗(《年谱》一四五——一四八页)。其后,确定三宗的名称为: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识宗,法界圆觉宗。所以,「我分大乘佛法为三系: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与虚大师所判的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识宗,法界圆觉宗——三宗的次第(与内容)相同」(《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一六页)。我的大乘三系说,最早提出,是民国三十年写的〈法海探珍〉,三十一年的《印度之佛教》。除了虚大师所说有所启發外,在这抗战期间,不通日文的我,是不可能「消化了日本佛教学者的研究成果」。所以我读到《台湾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说:「这样(三系)的排列方式,日本佛教学者高楠顺次郎,于夏威夷大学讲〈佛教哲学要义〉时,已使用过了」(《福报》六十二期),我非常欢喜,有智者所见相同的感觉。近来见到了一本《佛教哲学要义》,是高楠顺次郎所著,蓝吉富译,正文书局于民国六十七年出版的。经仔细阅读,竟没有大乘三系的排列与说明。在该书〈绪论〉末,分佛教为二大类:一、「否定式合理论」诸学派,有俱舍,成实,法相,三论——四宗。二、「内省式直观主义」诸学派,含摄了华严,天台,真言,禅,净,律等宗派(一〇——一二页)。这确是高楠顺次郎著的《佛教哲学要义》,但没有三系的排列次第,那作者为什么要说「日本佛教学者,……已使用过了」呢?
日本近代的佛学,对我是有相当影响的。初到闽院求学,读到梁启超的〈大乘起信论考证〉,读得非常欢喜,这是引用「日本学者研究成果」的。二十六年在武院,读到高楠顺次郎与木村泰贤合编的《印度宗教哲学史》(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这不是谈佛法,也不知他的正确程度如何,但从渊源,發展,演变而作史的叙述,对我探求佛法的方向,有著相当的启發性。也就因此,墨禅所有的日译多氏《印度佛教史》,也借来阅览揣摩。但我不是盲从者,二十三年初夏在武院,对日人(名字已忘)《三论宗纲要》(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所说,如罗什,道生,昙济,道朗的传承;以高丽朗与河西朗,摄山僧诠与余杭僧诠的混为一人,可说无一不误!我以「哑言」笔名,發表〈震旦三论宗之传承〉(《海潮音》十五卷六期),一一的加以评破,而提出我研究所得的三论宗传承。
抗战结束,我经香港到台湾,以后的写作,受到日本佛学界的影响要多些。三十九年,我在香港,托人请到一部《大正新修大藏经》。这是中文的大藏,但日本学者对不同版本的校注,声闻经律与巴利藏的比对同异,与现存梵文校典的对勘,的确给我研究上的不少便利。四十一年,从台湾去日本,买了宇井伯寿的《印度哲学研究》,宫本正尊的《大乘と小乘》等,又请了一部日译的《南传大藏经》。我虽不通日文,但对初期经、律、论的组织,与汉译声闻三藏相比对,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五十年后,为了写作的參考,又托人买了些日本学者的作品。我參考日文著作的,主要是:《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这三部书,都说到了參考日本学者的书名。然參考主要是资料而已,如《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一〇三页)说:「后二书,为日本学者最近的名著。虽然在原始佛教圣典集成之研究中,不能随和二书的意见,但对资料上,可说得到了最多的帮助」!
上面这三部书,关键性的重要部分,在三十一年所写《印度之佛教》已具体而微表达过的。《印度之佛教》第四章四节「法毘奈耶之初型」(重版本六三——七七页),可说是《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的雏形。《摩诃僧祇律》「杂跋渠」,与《毘尼摩得勒迦》的「杂事」等相近,都是牒句而略释的。毘尼本母的發现,论定为「犍度部」的根源;《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第五章〈摩得勒迦与犍度〉(二五一——三九四页),就是依此写成的。第九章〈原始集成之相应教〉(六二九——六九四页),及以后写成的《杂阿含经论会编》,是受到吕澂《杂阿含经刊定记》的启發而研讨完成的。《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第二章〈阿毘达磨的起源与成立〉(四三——九〇页),以《舍利弗阿毘昙》为古型,论定诸法的自(体)相、共相、相摄、相应、因缘,为阿毘达磨初期的五大论题,也只是《印度之佛教》第七章〈阿毘达磨之發达〉(重版本一二三——一四二页)的修正与广说。《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所作部派的分化与推定(三一五——三五二页),是《印度之佛教》的「学派之分裂」(重版本九七——一一二页)的重述。日本寺本婉雅译注的多氏《印度佛教史》,列举部派分化的不同传说(三六三——三八二页);这些资料,使我能从比较中作出论定。「大乘佛教的起源,《印度之佛教》已多少说到」(一四三——一四九页,一七九——一八〇页)。这三本书的主要依据,是在早年凝成的理念下完成,都是引用汉文大藏经来说明的。
民国五十九年,我写了一部《中国禅宗史》。傅伟勋《关于佛教研究的方法与迫切的课题》中说:「我们中国学者,还得仰赖常盘大定……数不清的日本行家的著作,从梁任公,印顺法师(《中国禅宗史》的撰著,必须引用柳田圣山等人的研究成果)……」(《一九九〇年佛光山佛教学术会议实录》五三页)。这部书,我曾參考日本学者的著作,但「必须引用柳田圣山等人的研究成果」,却是未必!这本书引用的资料,中国人说中国事,我不觉得要參考外人的。在写作过程中,偶然的在性圆处,见到他胞兄林传芳(长在日本)的存书中,有有关禅宗的日文书,也就借来參考一下。柳田圣山《初期禅宗史书之研究》,以为「无相戒」,「般若三昧」,「七佛二十九祖」说,是牛头六祖慧宗所说,鹤林法海所记的。神会晚年,把他引入自宗,由门下完成。我不能同意他的见解,曾加以评破(《中国禅宗史》二六七——二六八页)。所以,说我「必须引用柳田圣山等的研究成果」,未免想入非非!有人说:没有说你抄袭柳田圣山,那也算难得了。我觉得,中国佛教太衰落了,相形见拙,中国佛教学者多少有些崇外心态,似乎非引用日本人的研究成果,从日本人的研究成果出發不可。我从不反对參考、吸收外国人的研究成果,但自己不通外文,只能以汉文藏经为主要依据。不能广泛的引用外人的研究文献,这是我最大的缺点。希望读者与评者,不要以为我能「消化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平添我虚偽的光荣!
三
多氏的《印度佛教史》,从无著、世亲,到中观与唯识者的论诤,秘密大乘佛教的广泛弘传,我的确是大多采用这本书的。龙树以前,从释尊时代,到部派分化,政局纷乱,我是多取我国所传,及牛津大学的《印度史》。西藏所传,大乘只有中观、唯识;多氏的《印度佛教史》,作者是觉囊巴派,是真常唯心论者,也自称「唯识见」,所以说「多氏的《印度佛教史》,提贡了他对印度佛教發展史的基本架构(〈台湾最伟大的思想家〉见《福报》二十六期)」,是我所不能同意的。
民国二十七年秋,我从武昌到四川,住缙云山汉藏教理院,读到宗喀巴所著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密宗道次第广论》,《辨了不了义善说藏论》;月称的《入中论》,是迟几年才读到的。从宗喀巴的著作中,接触到月称对《中论》空义的解说,所以「深受老庄影响的中国空宗——三论宗,我对他不再重视」(《妙云集》下编十《华雨香云》二二页)。不过,我对月称的思想,并没有充分了解,如月称的《中论》注——《明显句论》,我也没有见到。也许我有中国人的性格,不会做繁琐思辨,从宗喀巴、月称那裡得些消息,就回归龙树——《大智度论》。三十一年起讲出而成的《中观论颂讲记》,三十六年讲出的《中观今论》,都是通过了《大智度论》——「三法印即一实相印」的理念,所以说:《中论》,「是大乘学者的开显《阿含》深义」(《中观论颂讲记》四三页)。「《中论》确是以大乘学者的立场,确认空、缘起、中道为佛教的根本深义。与声闻学者辩诘问难,并非破斥四谛、三宝等法,反而是成立。抉發《阿含》的缘起深义,将佛法的正见,确立于缘起中道的磐石」(《中观今论》二四页)。总之,我重视前期的龙树学,不是月称应成派的传人。
我与月称思想的关系,很少人提及,唯一例外的是江灿腾居士。他对月称的思想,似乎与我差不多,知道得有限,但他却能从想当然的意境中作出论断。如说我是「月称的著作,则提贡了他三系判教的理论基础」(《福报》六十二期)。我的大乘三系,是依虚大师的大乘三宗说,次第、内容都可说相同。我的大乘三系说,最早發表的是三十年写的〈法海探珍〉,那时我还没有读到月称的《入中论》。据我所知,月称与宗喀巴,承认大乘有瑜伽行与中观二大流,而作了不了义的分別,与支那内学院所见的相近。他说「月称的著作,提贡了他(指印顺)三系判教的理论基础」,不知他到底根据些什么?更离奇的,他说:「印顺以月称《入中论》为依据,撰写《唯识学探源》,学术成就甚高,也未引起社会的注意」(《新雨》╳期二一页)。《入中论》的译出,「是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十日于缙云山汉藏教理院编译处」(论末)。我的《唯识学探源》,是民国二十九年在贵阳大觉精舍写的。那时《入中论》还没有译出,我又不识藏文,怎能以《入中论》为依据,写出《唯识学探源》!而且,《入中论》第六地是广破唯识的,我写的是探求唯识学的渊源,内容完全不同,到底为了什么,要说我以月称为依据?还有,他说:「印老事实上,是透过月称和宗喀巴的中观思想,来批判中国的传统佛教」(《当代》三七期一〇四页)。在他〈论印顺法师与太虚大师对人间佛教诠释各异的原因〉中,也有类似的语句,这也使我感到离奇。我所批判的,不只是中国传统佛教,还有印度后期神秘欲乐的(传入西藏的)佛教。月称,我不太知道,只知《入中论》也说到持咒。宗喀巴所树立的黄教,是通过「菩提道次第」(要你知道,不是要你广修菩萨行),而进修神秘、欲乐、他力、急证的「密宗道次第」。如法尊、能海去拉萨修学,不都是学得无上瑜伽的大威德而回来吗!这正是我所要批判的,我会用他们来破斥中国佛教吗?我所依据的,是中国传译的龙树《大智度论》。如〈敬答议印度之佛教〉(《无诤之辩》一二一——一二二页)说:
「于大乘中见龙树有特胜者,非爱空也。言其行,则龙树拟別创僧团而事未果,其志可师。言其学,三乘共证法性空,与本教之解脱同归合,惟初重声闻行果,此重菩萨为异耳。……言菩萨行,则三乘同入无余,而菩萨为众生發菩提心,此『忘己为人』之精神也。不杂功利思想,为人忘我之最高道德,于菩萨之心行见之。以三僧祇行因为有限有量,此『任重致远』之精神也。常人于佛德则重其高大,于实行则乐其易而速,好大急功,宜后期佛教之言诞而行僻。斥求易行道者为志性怯劣,「尽其在我」之精神也,盖唯自力而后有护助之者。菩萨乘为雄健之佛教,为导者,以救世为己任者,求于本生谈之菩萨精神无不合。以此格量诸家,无著系缺初义,《起信论》唯一渐成义,禅宗唯一自力义;净之与密,则无一可取,权摄愚下而已」。
我是这样的评判印度佛教,也同样的评判中国传统佛教,与月称,宗喀巴有什么关系!
四
我的大乘三系(或「三论」)——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是继承太虚大师的三宗——法性空慧、法相唯识、法界圆觉,次第与内容,都是一致的。名称不同,只是取义不同,大师在〈议印度之佛教〉中,也说「佛陀行果赞仰而揭出众生净因之真常唯心论」,并没有责难立名的不当。那有关大乘三宗,我与大师的差別在那裡?这应该是,由于修学的环境不同,引起传统与反省的差异,当然也由于不同的个性。
虚大师十七——十九岁(一九〇五——一九〇七),读《法华》、《楞严经》;在天童寺,听《法华经》,「习学禅堂生活」;「听道老讲《楞严经》、阅《楞严蒙钞》,《楞严宗通》,爱不忍释」(《年谱》二六——三一页)。阅藏期间(一九一四——一九一七),「初温习台、贤、禅、净诸撰述,尤留意《楞严》、《起信》,于此得中国佛学纲要」;「于会合台、贤、禅的《起信》、《楞严》著述,加以融通抉择,……从《楞严》提唐以后的佛学纲要,而《楞严摄论》即成于此时」(《年谱》八四——八五页)。当时虽有政治的革命,而大师接触到章太炎、谭嗣同等有关佛学的文字,都还是宋以来的佛法传统。大师心目中的中国佛学,就这样的凝定了,用来适应时代,以从事中国佛教的复兴运动,直到晚年。大师对中国佛教的衰落,及「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情况,归因于佛教徒。对唐以来传承的一切佛法,在进行佛教革新运动中,认为一切经是佛说的。也就是说:「法」是完善的,而中国佛教的衰落,问题在学佛法的「人」。(大师晚年——民国三十——三十二年,由于發现门下思想的脱离中国传统,针对藏传中观,讲〈诸法有无自性问题〉,撰〈阅入中论记〉。对我的《印度之佛教》,作〈议印度之佛教〉,〈再议印度之佛教〉。特在汉院讲〈天台四教仪与中国佛学〉,〈贤首五教仪〉,及重禅观的〈中国佛学〉)。
我出家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到虚大师任院长的闽院求学。那学期的课程,是《三论玄义》,《俱舍论》,《杂集论》,日文与国文(还有一门社会学)。在武院,抗战期间到汉院,功课都相近(汉院多藏文,《菩提道次第论》等)。中国传统的台、贤、禅、净,似乎都不太重视。这一学习环境,与大师学习重心,是不太一致的。在我学习时期,政局不稳定,更有长期的抗日战争。在佛学方面,有西藏传来的,有日本学者著作的译本,南传佛教也有一些介绍:佛学不再是大师学习时代的单纯了。特別是我的根性不同:在家时,「以三论、唯识为研究对象。……理解到的佛法,与现实佛教界的差距太大,这是我学佛以来,引起严重关切的问题。这到底是佛法传来中国,年代久远,受中国文化影响而变质,还是在印度就是这样——高深的法义,与通俗的迷妄行为相结合呢」(《游心法海六十年》五页)!经过「出家来八年的修学,知道(佛法)为中国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而佛法的渐失本真,在印度由来已久,而且越(到后)来越严重,所以不能不将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游心法海六十年》一三页)。在武院期间,「读到日本高楠顺次郎与木村泰贤合编的《印度哲学宗教史》(等);……使我探求佛法的方法,有了新的启發。……从现实世间的一定时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与流变,渐成为我探求佛法的方针」(《游心法海六十年》九页)。我对「佛教史的探究,不是一般的学问(为研究而研究),而是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不违反佛法的本质,从适应现实中,振兴纯正的佛法」(《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二〇一页)。
中国佛教的衰落,虚大师在「人」上著想;虽说「学理(法)革命」,而革新的只是适应时机的方便。我当然也知道「人」的低落与墨守成规,但从史的探求中,「确认佛法的衰落,与演化中的神(天)化,(庸)俗化有关」(《游心法海六十年》五四页)佛教的衰落,从印度到中国,不只是「人」的低落,而也是「法」的神化、俗化。由于这一理念不同,在大乘三宗(或三系)的讨论上,呈现出彼此间的差异。大师说三宗平等(其实也有不平等),而以宋以来的佛法传统——法界圆觉宗为最高妙;为了支持这一理由,以马鸣(?)的《大乘起信论》,为早于龙树、无著的。而我以为:「能立本于(释迦佛时)初期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初期大乘经与龙树论)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虚妄唯识、真常唯心)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印度之佛教.自序〉七页)!
我在大乘三系中,重视「性空唯名」——「弘阐中期佛教之行解」,读者可能多少有些误解,如《现代中国佛教思想论集》(一),论列我与虚大师对「人间佛教」诠释各异的原因说:「印顺法师基于缘起性空的义理,是源于《阿含》,光大于《中论》,不能顺从太虚大师的观点」;「据西藏月称诠释的中观空义,批评中国佛教圆融的特质」(一五〇、一五二页)。说我赞同「缘起性空」,是正确的,但我重视初期大乘经论,并不只是空义,而更重菩萨大行。我不是西藏所传的后期中观学者,是重视中国译传的龙树论——《中论》,《大智度论》,《十住毘婆沙论》。所以在〈敬答议印度之佛教〉说:「于大乘中见龙树有特胜者,非爱空也」;并提出会通《阿含》,及「忘己为人」,「任重致远」,「尽其在我」的伟大的菩萨精神(《无诤之辩》一二一——一二二页)。其实,这在《印度之佛教.自序》中,早已说过了的。而且,龙树在阐述菩萨广大行中,对念佛免难,功德回向众生,忏悔罪业,烦恼即菩提,易行与难行,顿入与渐入等:凡有他力的,速成的,也就是神(教)化倾向的,都有不同印度后期论师的卓越见解。《智度论》在印度失传,后期的中观学者,那裡知道!「佛世之淳朴」,虚大师是同意的,那么离佛世还不久,多少天化而不太离谱时代的佛教,总比后期的「天佛一如」好。「天(神)佛一如」,不只是「魔梵混融」的秘密大乘,在「真常唯心」系中,如《大集经》的〈宝幢分〉,及《楞伽经》,早已明白的说到,如我在《方便之道》所引述的(《华雨集》二册.一〇四——一〇六页)。我的意见,是在印度佛教史中,探求天(神)化,渐渐的严重,达到神佛不二的过程。在这一發展过程中,抉取初期大乘经(龙树)论,阐扬大乘解行而又能会通《阿含》。我不是要依缘起性空,而与真常唯心论诤的。
该文说:「要说服太虚大师放弃『法界圆觉』,改宗『缘起性空』,是很难的。……他的思想倾向,宗教体验,都不是那一路线,又怎么能说服他改变自己去接受他。……所以我们说,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拣择只在乎个人了」(《现代中国佛教思想论集》(一).一五五页)。我在《印度之佛教》等,提出我的大乘三系。我是从经论發展的探求中,认为初期的大乘经(龙树)论——性空唯名系,是会通《阿含》而阐扬菩萨道的,更契合释尊的本怀。我写出来提贡佛教界參考;对秘密大乘(即「天化」的)不表同意,在那时现实环境中,明知会毁多于誉的,但为佛法著想,还是不顾一切的表达出来。这不是要与虚大师论诤,也不是希望他的改变。虚大师的思想凝定,到那时快近三十年了,希望他放弃而改宗,那我真是太天真幼稚了!说到宗教体验,我相信不但佛教,其他宗教与低级巫术,都是有些宗教体验的,不过浅深、偏正不一罢了。有宗教体验的,信心十足,但并不等于事实或真理。低层次的宗教体验,与自己的信仰,自己所听闻的有关。阅读(或信仰)什么,在静定(精神集中)中就引發什么体验,如读《法华经》的,就会引發「灵山一会,俨然未散」的体验。现代少数基督徒,把习禅引入自宗,于是静定中,有见到马利亚怀抱著孩儿,有见背著十字架的耶稣。所以宗教思想的浅深、偏正,不只以自己的宗教体验为准绳,还是要在自己表达出来,求得他人的共识。大师的思想——法界圆觉宗,有宋以来的千年传统,要在佛教界取代他,还真不容易呢!
五
虚大师说「人生佛教」,也说「人间佛教」,我为什么要专说「人间佛教」呢!「虚大师说人生佛教,是针对重鬼重死的中国佛教,我以印度佛教(流入西藏)的天(神)化情势异常严重,也严重影响到中国佛教,所以我不说人生而说人间,希望中国佛教能脱落神化,回到现实的人间」(《游心法海六十年》一八——一九页)。
虚大师分自己的思想为三期:(一)、民国三年七月闭关以前。(二)、从闭关到(民国十七年冬)游化欧美:主张大乘的「八宗平等」,「八宗并弘」。(三)、从游化欧美到(二十九年五月)访问缅、印、锡回来:如〈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法〉所说的第三期,是大师的晚年定论。内容分「教之佛本及三期三系」,「理之实际及三级三宗」,「行之当机及三依三趣」。所说的「三依三趣」是:(一)、「依声闻行果趣發大乘心的正法时期」;(二)、「依天乘行果趣获得大乘果的像法时期」;(三)、「依人乘行果趣进修大乘行的末法时期」。像法时期,「印度进入第二千年的佛法,正是传于西藏的密法;中国则是,……净土宗。……如密宗在先修成天色身的幻身成化身佛;净土宗如兜率净土即天国之一,西方等摄受凡夫净土,亦等于天国。依这天色身、天国土,直趣于所欲获得的大乘佛果,这是密、净的特点」。「但到了现在,末法开始,……依天乘行果(的密、净),是要被谤为迷信神权的。不惟不是方便,而反成为障碍了」(《年谱》四八〇——四八一页)。大师在〈再议印度之佛教〉也说:「净、密,应复其辅行原位,不令嚣张过甚」。这是判净、密为附庸,虽是「法界圆觉」,但不再「八宗并弘」那样的看作大乘主体了。所以净土与密乘,在人间佛教中,我与虚大师是一致的,不过虚大师点到为止,我却依经论而作明确的论证。如净土法门,我依龙树《十住毘婆沙论》,无著《摄大乘论》等,传为马鸣所造的《大乘起信论》——代表印度的大乘三系,说明这是为生性怯劣所设的方便,不是大乘菩萨的正常道。
〈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新动向〉中说:「净土信仰,既是中国佛教近世的主流,印顺法师在批评中国佛教时,自然无法避开,可是又不能没有替代,于是取与佛教早期思想渊源较深,且又下生成佛的弥勒信仰,替代西方往生的弥陀净土。《净土新论》的思想和心理转折,都是由此一念而来」(《人间净土的追寻》二一〇页)。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理转折,这是作者代为设想的。弥勒净土也是「天国土」,但由于弥勒将来下生成佛,为中国人所向往的人间净土,龙华三会。而当时又流行弥勒系的法相唯识,所以弥勒净土是虚大师一向提倡的。如民国十三年元旦,虚大师编《慈宗三要》,三要是《瑜伽》的〈真实义品〉,《菩萨戒本》,与《观弥勒上生兜率天经》(《年谱》一六八页)。十四年冬,大师「修弥勒七过旧年」(《年谱》二一五页)。大师的《慈宗要藏叙》说:「转逢长老自小雪峰携古铜弥勒菩萨像至,乃就(南普陀寺后山)兜率陀院,设慈宗坛以奉之。民二十一、二十二年之交,旦夕禅诵其中,皈依者浸多,有慈宗学会之设」(《年谱》三五二页)。到三十五年五月,大师「应上海佛教界请,讲《佛说弥勒大成佛经》于玉佛寺」(《年谱》五二六页)。三十六年三月,大师于玉佛寺示寂,弟子们「助念弥勒圣号,祝上生兜率,再来人间」(《年谱》五三八页)。虚大师提倡弥勒净土,只要是大师门下,是无人不知的。我只是继承虚大师的遗风,怎能说这是我与虚大师间的差异所在?
六
民国四十二、四十三年间,我受到「漫天风雨」的袭击,我说:「真正的问题,是我得罪了几乎是来台的全体佛教(出家)同人」(《华雨香云》六五页)。杨惠南的〈台湾佛教的出世性格与派系斗争〉,以为:「问题恐怕没有那么单纯,因为这还应该牵涉到印顺的老师——太虚。太虚代表的是开明的改革派,而圆暎则由江浙佛教界所拥护,代表保守的传统势力」(《当代》三一期七四页)。虚大师所代表的,是适应时势,从革新中以發扬中国的佛教传统。所以被称为开明的改革派——新派,是赞同改革运动的,接受虚大师主办的僧教育的。依此说,来台的慈航、默如、戒德、印顺、东初(依入闽院先后次第)等,都是闽院的学僧。慈航以「新僧」自居,在住持安庆迎江寺期间,曾推动安徽佛教的改革呢(《年谱》二九五页)!民国十九年,道源(那时名「能信」)也住过武昌佛学院。所以我遭受的「漫天风雨」,不能说没有派系,但如泛说江浙佛教界为保守势力,那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
江灿腾说:「关于《佛法概论》事件,……点出他来台湾进住善导寺,以及占了赴日代表的名额,是整个事件的内在主因。但是,他忽略了思想上的差异,才是根本原因所在。例如他提到『漫天风雨三部曲』,其一是围勦圆明,其二是慈航为文批他,其三是反对派向政府检举。而其中一和二,即是思想上的差异所引起的」(《当代台湾侠客志》二四页)。说到思想问题,我的《印度之佛教》,是在重庆出版的。台湾仅有三、四册,自己的一册,不知丢在那裡了。我来台不过一年,这部书的思想,一般是不大知道的。当时在香港出版而流传来台的,是经与论的讲记。唯一引起注意的,是《净土新论》,说他引起台中莲友们的不满,我是同意的,但对来台的长老与青年(主要在北部),不可能因此而引起大问题的。我们还是听听中立者的意见吧!《道安法师遗集》的〈日记〉中说:
四十二年七月十日「现在来台湾的僧侣,派系颇重,反对印顺、李子宽(太虚派)的人太多了,最少╳╳、╳╳这一派,是反对最厉害的人,这中间不无蛛丝马迹可寻」(七册.一一六五页)。
四十二年十二月廿四日「慈(航法)师因二心及╳╳之唆使,说印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听了,满腹无明火,高烧须弥山。加之又以圆明骂他,称赞印顺,更是火上加油。……他(写文)的动机,无非是眼红与受人愚弄而已。……印顺乃一学者,并无做大师之心,从不与人争名利。因去年不该出席日本世界佛教联谊会,与来台住善导寺,占了他的位置,以为印顺不来,善导寺的导师就是他的。……又加圆明要台湾的法师们,都应当向印顺学习的话,更引起他们无限嫉恨的闷气无处發洩,这真是佛门无谓的风波」(七册.一二七九——一二八四页)。
四十四年七月十八日「前年农历年底,对印顺之《佛法概论》,利用中佛会發文通告,台湾各寺院不得流通。现在还不甘心,又从中向警察局捣鬼,印顺真不值得遭人阴谋」(八册.一四一一页)。
《道安法师遗集》的当时〈日记〉,不是与我《平凡的一生》所说的,几乎完全一致吗?大家为什么要围勦圆明?慈老为什么要写〈假如没有大乘〉?如离去当时的事实背景,泛说思想问题,那是与事实不符的!
七
《狮子吼》三十二卷六期,有释悟广的〈大乘道风光无限〉。文中引用《大智度论》以外,大量引我的作品,而附上作者自己的解说。读者很可能误会,以为他的解说就是我的见解,所以要略辨一二。他说:
1.「导师所说学佛者当前的唯一目标——须陀洹果」(十四页下)。
2.「解脱道则是菩萨心行根本的根本。……解脱的正道加菩萨行,等于菩提心」(十三页上)。
3.「留惑润生的惑,绝不是惑业苦的惑,确切的说是一种对众生的悲心」(十三页上)。
4.「这近处,也就是根本佛教的纯朴处,解脱道」(十三页上)。
在一切佛法中,我是「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也就是宏扬初期大乘的菩萨行——深观而广大行的菩提道,而不是初期佛教,一般称之为小乘的解脱道。我的论究佛法,有一原则:在大乘法中,依中观来说中观,依唯识来讲唯识,依真常来讲说真常的经论。在论到声闻乘的解脱道时,也依声闻法说,决不依自己所宗重的而附会歪曲。声闻是解脱道,菩萨是菩提道,虽意义有相通处,菩萨得无生忍,含摄得声闻的解脱道,但菩提道决不是出發于断烦恼的。
上述的四则中,1.说证得初果,「是学佛法者当前的唯一目标」,是我在《成佛之道》中,讲三乘共法——声闻的解脱道而说的。作者引此去解说菩萨道,如说:「初發心的菩萨们,要發心做菩萨,要成佛度众生,先發断自己烦恼的心,至少要能断无量生死的烦恼」(十四页下)。这与我的解说菩萨發心,是不相合的。2.3.二则,作者为了要说明菩萨要先修解脱道,断尽烦恼,所以作出了新的解说。菩提心,是菩萨發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也就是从利益众生中,渐次增进,到达圆满的佛果。(初發)菩提心是行菩萨道的信愿,可说是菩萨最伟大的志愿,他却说:「解脱的正道加菩萨行,等于菩提心」。这是作者所说,佛法中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怪论!「留惑润生」,佛法中为什么要说「留惑」?「润生」是什么意义?作者可能没有考虑过,也就是没有了解菩萨为什么要「留惑」。照他自己的见解,菩萨要先修解脱道,断尽无量生死烦恼,再来度众生,所以想入非非的说:留惑的惑,「是一种对众生的悲心」。称悲心为惑——烦恼,善恶不分,这是末世佛法的又一怪论!4.我说:「菩提心,大悲心,空性见——三者是修菩萨行所必备的。切勿高推圣境,要从切近处学习起」。作者竟解说「切近处」为:「就是根本佛法的纯朴处,解脱道」。我写作的原文,是《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五九——六〇页。读者如检阅原文,就可以了解作者以解脱道来解说切近处的错误了。其实,这决不是无心的错失,或由于佛学知解的不足,或是为了自己推重解脱道,故意对菩萨行作出这些歪曲的谬论。
八
圣严〈印顺长老护教思想与现代社会〉说:「从这一点看印顺长老,倒颇近于只会看病而拙于治病的学者风貌」(《佛教新闻》九二期一三页)。江灿腾〈佛学研究与修行〉说:「会有人用来批评印顺说:『是佛教思想的巨人,是行动实践的侏儒』」(引《沧海文集》(中).三四六页)。二位所说,可说非常正确,我就是这样的人。不过,说是「思想的巨人」,未免称誉过分了。我曾一再表明自己一生为法的意趣:「虚大师所提倡的佛教(教理、教制、教产)改革运动,我原则上是赞成的,但觉得不容易成功。出家以来,多少感觉到:现实佛教界的问题,根本是思想问题。我不像虚大师那样提出『教理革命』,却愿意多多理解教理,对佛教思想起一点澄清作用」(《游心法海六十年》七页)。我「不是为考证而考证,为研究而研究的学者。我只是本著从教典得来的一项信念:为佛法而学,为佛教而学,希望条理出不违佛法本义,又能适应现代人心的正道,为佛法的久住世间而尽一分佛弟子的责任」(《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四七页)。我觉得,善财所參访的,大家都说「我但知此一法门」;似乎专一,对学习菩萨的初心学人,也许会更落实些。当然,大菩萨们是不在此例的。
从一段事说起:《当代》二十八期,發表了〈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新动向〉,说到我的《净土新论》等,「有大批烧毁其书者」;并注明:「少数教徒,即指大名鼎鼎的李炳南老先生」。台中炳老的弟子们,觉得这篇文字,有损炳老的完善形象,经朱斐偕来南投,认为这是无稽的谣言,希望被人烧书的我,代为炳老澄清。我是经不起人家说好话的,也就答应了,写了一篇〈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新动向读后〉。我只说:「传播的谣言,越来越多。……传说(我的)《念佛浅说》,『被少数教徒焚毁』。……那时的流言,传说非常多;传说是越说越多的,传说就是传说,是不用过分重视的」(《华雨集》五册.一〇二——一〇三页)。我将文稿寄给朱斐,台中莲友们见了,表示不满意。我告诉大家:当时,我人在台北,听到的都是传说。原文注明是╳╳说的,如经人不满我的否认,提出质问,我要怎么应付呢?这篇文稿,就寄给《当代》。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写作与思想,不能为现实的佛教界所采取,也就不免有些感慨,所以在该稿末后,写下一句:「也许我是一位在冰雪大地撒种的愚痴汉」。这篇文稿,《当代》的编辑者,改以〈冰雪大地撒种的痴汉〉为主题,「台湾当代净土思想的新动向读后」为副题。这一题目——「冰雪大地撒种的痴汉」,引起了缘音、昭慧、洪启嵩、杨惠南等法师、居士们,写作诗、文来表示敬意。由于编者擅自改变题目,引起意外的反应,使我深感佛教同人的为法热诚,更深感自己的愧赧。
幻生〈为印顺导师说几句公道话〉,说到「圣严法师出版他的博士论文《明代的佛教》,印公导师也予以资助」(《狮子吼》二九卷七期.三二页上)。这是不正确的,不知怎会引起这样的传说而为该文所引用。也许圣严在日本时,助我取得博士学位,为当时某些人所反对讥嫌,而有这离奇的传说!
值得写的事与理,应该还有不少。无奈衰朽余生,时写时辍,好不容易交代了一些重要问题,只好就此搁笔了!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43 册 No. 41 永光集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编辑说明】本资料库由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依《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所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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