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说的,为「佛教对于知识的态度」。这问题,有关于佛教修行的方法论,及佛教徒对现世间的知识文明是取什么态度。
知识究竟是好是坏?佛教徒依于佛法,应有一个公正的估价。时代青年,说今日人类社会在知识發达中有了进步,进步离不了知识。年老的,每说今日世界人心不古,越来越坏了,坏也离不了知识。这是一般常识的看法,并没有触到知识的本身。一般说:现在的科学發达,世界的文明进步,都是知识發达的好处。人类文明进步,既都是知识的好处,为什么有人起来咒诅它?可见知识的本身定有问题。所以有以为知识愈高,人类痛苦愈深。对于知识,不仅老年与青年的看法每每不同,即古今中外人士,也都有好坏的不同看法。
一 一般文化界的看法
中国文明中的不同看法:中国人对知识的不同看法,从中国固有的文化思想中考察,可以略分为儒墨与老庄的两大派。儒家与墨子的看法一样——他们是推崇知识的。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即对固有的文化,發生了高度兴趣,不断地探求、深入。所以孔子成了一位「学不厌、教不倦」的大教育家。在他的心目中,知识是人类立身处事的根本,没有知识,什么都不成。唯有知,才能趋入「道」,故《大学》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知识是多么重要!在儒家看,不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需要知,而这一切还以知为本。如《大学》的八条目中,平天下,先要能治国,治国依于齐家,这样推论到首先要从格物致知做起。知是极重要的,儒家一向重视它;我国固有文化学术,也大抵因儒家的好古而保存、传授下来。墨子是从儒家中流出,發扬比儒家较朴实而实用的思想。他非常重视知识,因此,墨家的论理学极發达;同时,物理、数学等,在墨子的学说中,也有發扬,墨家还是精于器械制造的。从儒、墨的学说思想看,知道他们是崇尚知识的,这是中国古代正统文化对于知识的正面看法。
老、庄是崇尚自然的。老、庄的思想,主张反朴归真。老子认为:世界上有圣人,就有虚偽的道德;有知识,就有欺诈,天下就要發生祸乱,人民遭受苦痛。所以他要「绝圣弃智」,若世间没有圣者与智,人类在自然的生活中,得以享受安宁和平的幸福。老子的这套思想,到庄子更为明朗极端,更富于哲学内容。他寓言说:混沌——形容一个无知无识的,神看他可怜,每天给他开凿一窍,七天之后,他七窍完备——对世间事物的认识發达了,可是也就死亡了。这意思是说:无知无识,充满了生命,还能安逸的生活;知识一开,生命也就开始毁灭,不再能安逸的生存了。所以在庄子看来,知识是天下大乱、人民苦痛的根源,也就是死亡的根源。庄子又说到:有一农夫,以一木桶,到河裡提水灌溉禾苗,上下来去,极为艰苦。有人教以用水车取水,他却说:用不得。因为以机巧取水,即有机心;有机心,便是一切灾祸的来源。庄子又说到:找求「玄珠」——真理,极为不易。有力气人求不到,聪明人不知化费了多少时间也没找到;后来罔象——形容无名无形的,很快的就寻得了「玄珠」。这含意是说:聪明人以知识求道,道越求越远。这都表示了知识的无益于大道、无益于人类。故老、庄的社会观念,是反朴归真,崇尚自然的原始社会的生活。
从儒、墨与老、庄的两种思想去看,那么说今日社会由于知识而文明进步,与由于知的發展而人心不古,这种对立的不同观点,原是中国古已有之的。
西方文明中的不同看法:现有的西方宗教,主要是起自希伯来民族。起先是犹太教;后来耶稣革新而成基督教;后来又经过马丁路得的宗教改革,分成固有的天主教与新的耶稣教。回教,又是受过这几种宗教思想而蜕化出来的。今日的西方宗教家,他们像也在提倡教育、研究科学等,实际上,希伯来式一神宗教的根本思想,是知识的反对者。不信,请读《旧约.创世记》。据说:他们的神造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起初,他们是混沌无知,无知识,他们却生活在极乐的乐园裡。他们住处,有两株树:一是生命树,一是分別善恶树,树上都结满了果实。神对他们说:分別树上的果子不可吃。但他们受了魔的诱惑,忘掉了神的吩咐,竟吃下了分別果。不吃果时,他们的知识未开,生活过得很好。一食了果子,眼目明亮了,顿时对世间起了分別,發觉自己没穿衣服,便知羞耻。晚上神来时,他们怕羞耻而躲在树下,神非常生气说:你们该死!照中国儒家及佛教看,人类的知羞耻是一种向上向善的表现,佛经称此为人与禽兽的区別点,而希伯来的神却认为这是罪恶,应该死亡。因此,神赶走了他们,人生从此便失去乐园,便有了死亡,人间便充满了苦痛。这与中国老、庄的思想相近,不过老、庄是反朴归真、崇尚自然;而西方宗教的思想,一切皆归于信顺神,依神的指导而生活。《旧约》中又说到:人类多起来,想建筑塔以纪功。神说他们都与神那样有分別善恶的能力,如让他们团结而發展起来,太危险了。于是使他们分散,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同。所以神教不但是人类知识的咒诅者,还是人类团结以及工业等文明發达的反对者。希伯来宗教重在教人因信仰而得救,不重于智的开發。《新约》说:「你不要研究撒旦深奥之理。」在进向真理的过程中,这是推崇信仰而抹煞知识价值的代表者。在他们认为:人类的自由知识,是死亡、苦痛一切不幸的根源。
希腊,是西方哲学的發源地,在西方文明中,这是主要的一面。哲学的意义,是爱智。爱智,是对知识的思慕爱好,因为爱好而不断地探求。哲学,起初包含一切学问的统一,所以哲学即等于一切知识的钻求。被看作哲学之祖的苏格拉底说:知就是德;有了知识,才会向上向善而迈进于德性的开展。这分明是推崇知识的一流,与希伯来宗教的根本思想不同。过去,希伯来宗教發达后,希腊哲学便慢慢衰落下去,造成中世的黑暗时代。那时的哲学与论理学,都被用于论证上帝的有无;当时的哲学与论理学,被讥为宗教的奴隶。其后文艺复兴,也就是希腊哲学自由思考的复活;连一神的宗教,也不得不多少革新,容纳一些民主与自由的成分。然而近代的西方文明,宗教信仰与知识之间,始终没有做到协调的地步。
印度文明中的不同看法:印度的正统文化,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极重视知识,他们所依的经典,叫《吠陀》,吠陀即是明的意思。在古来印度的社会文化,几乎一切都包含在吠陀裡。到佛教时代,总括为五明,明即是学问;一切学问,皆是宗教徒应该学习探求的。因此,印度宗教信仰而重视理智;宗教即哲学,哲学即宗教。如佛教中,佛称觉者;证得菩提,菩提就是觉。此外如明、智、见、观、胜解等名词,到处都是,表示了重智的特征。因为重智,故印度宗教的信仰裡,充满了知识。这一点,显然与西方宗教的精神不同。
在佛出世前一、二百年间,印度有反抗婆罗门教的沙门团崛起。沙门团虽也注重知识,但与婆罗门教的看法多少不同,在哲学的思考中,露出知识不能确见真理的意思。有一名删惹耶毘罗胝子的,如问起有无后世,他反问你觉得怎样?若对方说后世是有的,他也跟著对方的意思说后世有;若对方说后世是没有的,他也跟著说没有。总之,你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他不反对你说有、说没有,但他自己却不说是有、是没有。佛教喻此派为鳗论,不易捕捉他的真意;也有称之为不知主义。舍利弗尊者,最初即依这一派思想学习。问他的老师:究竟得到真理没有?他没有具体的说什么,而说:我也不知道得与不得。在哲学上,有他的地位与价值,即看透了知识本身的缺陷、不能表达真理。
佛教,有著沙门文明的内容,而又含摄了婆罗门重智的传统。因此,佛教是更能认透知识之性质与价值的。在这三大文明中,虽略举为例,也可看出对知识都有正反的两面。但由于民族、文化的不同,轻视知识的学派,目的并不全同。中国重人事,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儒、墨主用世,而老、庄主张反朴、归真、任性、自然,憧憬于自然的社会生活。印度重哲学的宗教,所以沙门团的不知主义等,都是以知识为不足表彰真理,而大家倾向无分別的体验生活。西方的哲学与宗教,为完全不同的两个系统,希伯来宗教的轻视知识,著重于敬虔的信仰生活。我想附带的说到中国佛教的一面。
佛教传来中国,發展为有力的禅宗,但也有两大派:一、「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二、「知之一字众祸之门」。这是对于知的两个相反态度。禅宗下的荷泽派,有圭峰大师,他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此知虽与一般的妄识不相同,而到底是对知的极高赞美。后来禅宗下的南岳派批评他,把「众妙之门」的「妙」字,改成「祸」字,这是对知的不同看法。不但妄识不对,有一真知在,也还是有所著的;妄待真起,所以知为众祸之门。被称为正统派的禅宗——南岳、青原门下,不重经教而高扬不立文字的特色,只要行者死心塌地參究去就好,至于教理、文字,甚至看作禅悟的大障碍。可是在圭峰大师,即主张教禅一致。这岂不是佛教禅宗二派,对知的看法不同?
从上面看,知识本身定有问题。若知识是绝对好,你想还会有人反对吗?知识的反对者都极聪明,可见知识本身一定有毛病在。若知识是绝对要不得,你想还会有人推崇?难道由知识而来的文明灿烂,真是可咒诅的吗?知识是有它的价值与好处的。佛教徒对知识的看法究竟如何?应该根据正确的佛法来说明它。
二 佛教的知识观
一、知识的缺点:可从四方面说。(一)、知识的片面性:知识是片面的,是一点一滴的。不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理,知识不能充分去把握;就是现象的事物繁多,人类对它们的了解,也是从一点一滴的聚合而来。识,在佛法中,是了別的意思。了是明了,別是区別。宇宙本好像混沌一团,由我们的区別它、分別它的彼此不同,而逐渐了解它。所以,知识的本身,逃不过片面与点滴的限制。如粉笔:眼看它,是白色的、长圆形的;手触它,是坚硬的、粗涩的;敲之有声,嗅之有粉气;甚至看到工人怎样的把它做成。粉笔的性质、形相、作用,都经过我们五根所發识的实际体察,又经意识的综合而明了。我们对粉笔的知识,不是一下就来,而是从多方面一点一滴的聚合,然后才了解粉笔的全面。粉笔如是,世间的一切知识无不皆然。因为知识是片面的,一点一滴得来的,所以看到外面,不一定就看到裡面;知道这样,不一定知道那样。部分的还不知道,这不必说;就是都知道了,也每每顾此失彼、重此轻彼,所以佛教称此为「担板汉」。能完全彻底了解一切事物的表裡始终,这不是常人的知识所能做到的。如教育界每说教育万能,教育才能挽救国家民族的颓运;工业界却说:工业的建树,才是救民生、建国家的基础。乃至军事、政治、法律家等,大抵重视自己这一套,各执其是。强调自己所重视、所了解的片面知识,还有无数的重要知识被他轻视,甚至一笔勾消,这怎能作为世界人类全面而整体的计㓰?彼此间的顾此失彼、重此轻彼,引起相互间的摩擦、斗争,弄得愈来愈不对,也就难怪老、庄等反对知识了。寓言说:如蛇头与蛇尾相诤,蛇头说:你尾巴小,只享受而什么都不做,每天靠我养活你。蛇尾说:你只知道吃,没有我怎能走路?诤论的结果,互不合作。于是蛇头不吃,蛇尾绕在树上。几天之后,大家都完了。这便是只知自己的一部分有用,而不知相互存在的关系、内在相依的联络关系。资本家轻视劳工的功绩,而劳工仇视资本家,也只是这种毛病,弄到劳资不能合作。世间人的知识,由于知识自身的片面性、点滴性,所以不但不能把握最高真理,就是事物相互关系性,也每每忽略而错误,只以自己所重的片面知识,拿来作为一切知识的基础,衡量一切。这怎么行?这是知识本身缺点之一。
(二)、知识的相对性:知识的本身,是片面的、点滴的总合,故常忽略整体而偏执部分,而且也是相对的。知识的相对性,可从知识的两方面说。知识的活动与表达,不外乎内心的思想与外表的语文。若离开了思想、语文,即不能成为知识。知识的特性,是遮他显自的,如见红色,即不是白色等。没有光明,即不知黑暗;有虚假,才能显示真实,这即是知识本身的相对性,佛法称此为「二」。二是一切认识的形态,没有它,就没有认识作用的可能。如大海波浪,若每个浪的大小动态都是一样,你仅能了解是浪,而无法表示那一波浪,使人明了为那一浪。因此,非有突起的大浪,不能显出旁边的小浪。没有大小高低的形态作比较,你能说出什么呢?故知识,必须在相对的形态与作用中表现出某事某物来。所以识的字义,就是区別。如说有,便区別了无;有与无,在人类的认识中是相对的区別才能明了。因知识的本身是相对的,所以它不能了达绝待的、一切而无外的究竟真理。再从心识来说,知识有能知、所知,能知是心识,所知是认识的对象,当心识了知对象时,却不能知认识的自身——心不自知。纵然自知心念的生灭动态,这还是后念知前念,决不是同时在一念中具有能所的认识,否则能所就混淆不分。因此,知识只能知道相对的世间,不能知道绝对的境地。佛法说:对相待而说绝待,绝待还成相待。又如这是一边、那是一边,于此两边间,说名为中。然而说到中,中是对边说的,离中无边,离边无中,边与中是相对的。可见我们的思想、语文所论说的中道、绝对,也早就不是绝对与中道了。口说与心想的知识,永远触不著绝对、中道的边缘,这不能不说是知识的缺憾。
(三)、知识的名义性:人类的思想、语文,都是名字。名字是心想所构画的假名——符号,并不就是物体的自身。如心裡想火、口裡说火,火是名字,若名字代表了真实,想火,火应烧心;说火,火应烧口。事实上,心想口说,并没有受到火的烧灼,可见名字并不就是那物体的实相。但人类从来说惯了,便生起错觉,一听到火,一想到火的名字,甚至听到上帝,听到龟毛、兔角,都好像有此一物,好像就是那个东西。有人觉得名字是假立的,但假名确表达真实的意义,义是名字所表示的。有人说到、想到某一名字,就觉得确实表示某一意义。其实一个名字中,含有的意义很多。如说书,不但代表书本、书籍,同时,写字也叫书。关于一名多义,我们翻开字典,就可看出。反过来,一义中也含有多种名称,如房子,可以叫屋、宅、楼、阁……,这不是一义多名吗?一名多义、一义多名,完全要依上下文及习惯而诠定的,并非某名即是某义、某义便是某名,这就是说明了名与义没有决定不变性。因为名义的不决定,故随说一名、一义,每成诤论,若能心平气和的相互研究,也许会知道名字侭管不同,而意义却可能相同;反之,虽然使用同一个名字,但不妨有多种解释。在这裡,我们了解到:知识是建立在名义上的。名与义,是依人类的习惯使用而形成的。如小学生写字,少了一笔,我们就说他写错了;然而古代的名书法家,每因他少了一笔,我们就照著他写,觉得可以这样写。知识不离名义性,所以有不决定、相对、流动、变化的特性。人类的知识,每为名义的习惯使用而互相纷诤,纠缠不了。宇宙和人生,都是众缘所成的,如幻如化,没有决定的实体。因此,世间的名义知识,表示它而不能直显它的绝待性——真理。这是知识的本性如是,对于绝对真实,是无法把握的。
(四)、知识的错乱性:知识的错乱性很大,如一杯水,把笔插下去,即见笔形曲折;或见天上云动,以为月行;或眺望马路,见前面越远越小,但这些虽都是知识上的错乱,还容易改正。而知识的根本错乱,却习非成是,难于纠正了。如宇宙万物的流动变化,息息不居,哲学与科学能推证为变化,但常人即不能了解其中的变化。如讲台平稳不动的放著,然依科学说,桌子的内在,实是时刻在不断地冲激流动,只是继续保持平衡而已。讲台面是平整的,若以放大镜一照,即刻现出了高低不平的现象。但不平整与不息的动,在常人的认识裡,连科学与哲学家都在内,如直观对象,也不能了解。今天看如是,明天看也还如是,因此对桌子生起了一种不变的实在感,这就是知识的根本错误。他不但不知外物的流动变化,即连自身的变化也不觉知。如老人,是由孩子的慢慢转变而壮、而老。明明孩子与壮年、壮年与老年有很大的变化,但他却不承认,以为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还是一样,这是不能理解世间的诸行无常义。有时虽听懂了无常的名义,但在诸法的事相上不见无常变化,因此每在无常变化中又执实执常,这即是由于知识的根本错乱而来。佛法说:「常」是众生知识的颠倒错觉。的确,在众生的观念中,世间诸法是常实的,这不是颠倒错乱吗?
我们观察桌子,知是木料与人工等关系所成。科学说人是由九十几种原素的集合,佛说人是六大假合。人与物体,都是多种因素的复合体,世间那有绝对的独立物体?因此,诸法皆是缘起关系的存在显现,就是极小的电子,科学也还说是复合体。但一般人就不能体会缘起的关系性,特別当自己在做事时,很少见到我与他人的关系,无意中总把自己看成一独立的个体。个体,在佛法中称为「一」。自己独存,称为「我」。一与我,是众生知识中的根本错误,在缘起关系的决定下,世间没有绝对的独立个体,没有真实独存的我与一。而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即有我的独一观念,这又不能不说是知识的错误。知识对我与世间的缘起事物,尚有如此倒乱错觉,更深更妙的真理,自不能体会。
知识中既包含了许多错误,以知识来说明事物,怎能恰合真理,没有颠倒与种种流弊产生?如人有时为了一个名词的认识不同,而起诤论;有时把虚假当为真实,把真实看作虚假,这都是常有而难免的错乱。唯识说:外境唯识所现,不像常人所见为客观外在的。中观说:一切法无自性,不像常人所见为实有的。这都是表示了:一般知识有著根本的错乱性。
还有,有人把知识看为人类痛苦的根源。我们仔细想,这话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人类的私欲,由于知识的我见错乱,一直与知识不相分离。混沌愚痴的人,知识未开,欲望也低,得少为足。等到知识高了,欲望也就大起来,物质、金钱、名位不能满足他的私欲,因而诤论。欲望跟著知识而扩大發展,知识即成了人类苦痛的根源,难怪有人要咒诅知识。然而,知识最低下的众生,也还是有他的错乱,有他的私欲。所以知识低、欲望低,并非是理想的,并非是问题的解决。
一般的知识,离不了私欲。知识大,私欲也就随著知识而扩大。知识低的,他的欲望也低,如只想做一家之主,占有家的一切,支配一切;可是知识高的,發展他的无穷私欲,他希望占有一国,或做整个人类世界的支配者、控制者。各人都有私欲与知识,人类在私欲与知识的不断發展中,世界成了斗诤的沙场。最显著的例子,如山地人民的知识低,生活淡泊清苦,但他们的欲望少,多少好一点,即能暂告满足;而都市中的人民知识高,他们就是住的洋房、坐的汽车……,还是感到不满足。这就难怪老、庄要讨厌知识了。
二、知识的长处:知识有错误的一面,然而也有好的一面。现在即以佛法的立场说明知识的好处。(一)、以分別识成利生事:现世间的衣、食、住、交通……,都因知识的發达而有了长足的进步。今天农家的耕种,也进步到机械代替人工,比起从前来,真不知好得多少倍。从前人去台北,艰苦的跑上两三天;现在搭飞快车,只消一小时零几分,坐飞机当然更快。这都是从知识的發达中来,你能说知识發达不好吗?所以人类的日常生活,在知识發达中,得到许多便利、改善。现在农工居住的屋子,比五千年前的王宫——茅茨土阶,有时还好些。古时的道路不宁,土匪众多,若人民要输运财物,就得请保镖的;现在以火车、轮船运货,绝少匪类的抢夺危险,显然比从前好多,这能说不是知识文明的好处吗?世间的利用厚生,非知识不成。
大乘法说:初学菩萨向上向善的正行,即由分別知识的引导——由知识分別,知善知恶,了解世间的因果事相,知善而深信善法的价值,于是不断地努力向善,这才能趣向证悟的圣境,得平等无戏论的根本智。不但初学的,菩萨在自觉的圣境中虽远离了分別妄识,但菩萨行的特点在利他,故从平等的根本智中又起后得的分別智,此即通达事物、度生的方便智。从菩萨的修行、证悟、利他的一切事业中看,佛法始终重视知识。佛法把知识看为:是自利证悟的前导,利他妙行的方便。离去了知识,即不能成就自利与利他的事业,这是佛法重视知识而说明了知识的崇高价值。
佛经说:周利槃陀伽根性暗钝,教他读经,他记得前一句即忘掉后一句。但佛陀是慈悲的,始终慢慢教他,诱發他学习,他在佛陀的慈悲教授策励下,终于证得了阿罗汉果。虽证圣果,但不会说法,请他开示,他只会说「人生无常,是苦」,此外只有现神通了。他的话错吗?当然不错,但他缺乏知识,故证悟了也不会说法。佛弟子中的舍利弗就不同了,他未出家前,即通达吠陀经典;出家证悟真理后,他为众说法,在一个义理上,能滔滔不绝地讲七天七夜,还没有讲完。佛赞叹他「智慧第一」、「善入法界」。又如近代的印光大师,他是老实念佛的净宗大德,为无数的信众所崇敬。然老实念佛的不止他一人,何以其他人不能發生广大的教化力量?还是因为印光大师不但切实履践,而又有对儒学及佛教的深广知识啊。知识是菩萨摄化众生的要门,故《瑜伽师地论》说:「菩萨求法,当于五明处求。」从这些事实看,即知佛教对知识是多么重视了!分別识是能成利生大用的。
(二)、以分別识成深信解:佛教与希伯来的宗教不同。希伯来宗教厌恶知识,重于感情的信仰;佛教却说「有信无智长愚痴」,这肯定了无知的信仰会造成愚妄的行为,不是合理的正信。所以佛教的正信,要透过知识的考察,以知识为信仰的基点,解得分明,信得恳切,这才是合理的正信。如对佛法的正确知解愈高愈深,信仰也就愈深愈坚。没有经过知识的信仰,好像很虔诚,其实是非常浮浅。例如害病,祈求神赐予健康;病真的好了,于是信神。然如再有病痛,求神无灵,他的信仰便要动摇了。所以佛教主张从深解中起信仰,确信透过知识的信仰才是深固的。这一点,与希伯来宗教——理智与信仰冲突,完全不同。中山先生也说有思想而后有信仰,这与佛教的从正解而成坚信,是一致的。佛教说信仰的最高度,即与智慧融合一体。可见知与信不但没有冲突,而且是从互相助成而能达成统一的。有了高度的智慧,才有更深刻坚固的信愿,这是说明信仰建筑在理解的基础中。理解不能不说是知识的力能,这是知识的又一长处。
(三)、以分別识成无分別智:世间的知识,虽有缺陷而不能证知绝对真理,但如能根治错乱而引向更高度,即成通达真性的出世间无分別智。有人以为世间的分別妄识不能契见真实,反而是证悟的大障碍,所以一味诃毁分別识。不知道在没有证得圣智前,如不以世间分別识分別善恶、观察真妄,即无从修行。谁能直下从无分別处著手呢?不解不行,怎能证得解脱?所以太虚大师在《大乘宗地图释》中肯定的说:佛法大小宗学,无不从分別意识处下手,以此为修行的关键。若一味厌患分別识(事实上,这些人是误会佛说的「无分別」了),不用分別识为方便,不但学佛者无从信解修习,佛(出世间后得智)也就没有化世的妙用了。某些人似乎一向厌恶分別的知识,而不知人类的明了意识为人类的特胜,而为人所以能学佛、成佛的要点。如猫、犬、虫、鱼,它们也是有心识的,但它们的分別意识极弱、极简略,不能善了名言。它们的分別识既弱,私欲也不太强,分別识如为悟证的障碍,它们比我们少得多、简单得多,就该比人易悟真理了。但事实不然,佛只说人类易成佛道。因人的意识分別力,比天还强,也唯有强胜的分別力,才能分別善恶真妄,才能痛下决心依法观行,才能契悟绝待的真性。所以佛法不否认知识本身的缺点,但认为若舍弃了它的缺点,把握它的长处,即是证悟解脱的正因。
有人认为:分別识不能契真,如再以分別识修观,岂不分別愈多,与真理愈远?这是不懂缘起相对性的机械论法!岂不见:如一木,再以一木相摩擦,似乎木积越多,而实则两木相摩,即有火生;火一生起,木也就烧毁了。又如青草,如多多堆积起来,就会生热而迅速朽腐下去。所以学佛而以分別识不断地观察,乃至于定中观察,正观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法法空寂,即能契悟诸法的空寂相。在契证平等空寂中,有相的分別识也即泯绝而不起了。故佛教的破除虚妄分別识,决不是一味厌绝它,反而是以它作为引生出世间的平等圣智的前方便。这所以修习方便中,止以外有观,定以外有慧。经中常说:如以小楔出大楔一样(还有如雹堕草,草死雹消;以药治病,病愈药废之喻),没有小楔,深陷在管中的大楔即无法取出。等到大楔取出,小楔也就自然落下了。学佛以分別识观破分別,证入无分別圣智,分別也即断舍了,就与此理相同。
佛教重无分別的智证,但也重视知识,与印度宗教中专重瑜伽、禅定的学派,精神大有差別,所以佛法的特点在观慧。佛法认为:知识虽不能表诠真理,但它有引向真理的作用。如有人问:从精舍去新竹公园,向那裡去?我们就告诉他,从此向北,转几个弯等。他依著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去,自可达到公园。直观公园的本身,虽无所谓南北,也无所谓弯曲,但我们从此去公园,确有它决定的方向与曲折。如不信所说,以为公园自身并无南北、弯曲,我们相信,他就永不能到达新竹公园。分別识而为无分別智的方便,是佛法确认的道理,所以在证入以前,有信解行。
三 现代知识应有之反省
从上面看,知识有缺憾错误的一面,也有优越良好的一面。知识若向错误的一面發展,会造成人类的无边苦痛;若著重道德与真理而去發展知识,亦能引生人类的无边幸福。知识的本身有好有坏,而不是决定好、决定坏,既不是「妙门」,也不是「祸根」,问题看我们对它的运用如何!近代的知识进步,人类受到严重的威胁与苦痛,大家应有深切反省的必要。我在菲律宾时,知道西洋神教徒在宣传世界末日的快要临到:现在原子弹的爆炸力,比过去掷于广岛原子弹的威力,要大多少倍了,而现在氢气弹的威力,比原子弹的破坏力更大;还有死光等武器,比氢气弹的威力更可怕。这些,不都是近代文明的结果吗?所以人类世界即将接近毁灭的末日了。他们的目的,如为了宣传、为了诱惑愚人入教,不妨原谅他们;如认为事实,站在佛法的立场看,绝难同意。我们知道:人类从有史以来,凶恶的武器即不断地出现。可是你有,不久我也有了,谁也不能纯以武器征服谁。或者双方势力相等,虽有凶恶的武器而不敢用,如毒气。或者一种武器出现,有极大的破坏力,但随时又有防御它甚至克制它的武器产生。所以以新武器的威力,忧虑人类毁灭,宣传世界末日,全是一篇鬼话!真正的问题,是科学發明的原子等,不使用于和平利人,却以此为杀人或控制世界的武器,这才予人类以恐怖威胁的无限苦痛!问题在人类自己,对知识的偏向与运用不当,这才發展知识而反被知识所威胁伤害。
近代知识文明的迅速發展,是难得的!但知识發展的路向,有两种偏向,造成畸形的病态的發展。一、精神知识赶不上物质知识:近代的知识發展,先是从物质界發展起,不断地向外追求物质的知识,以物质为对象而考察、研究、实验、利用,因此而忽略了精神。由于起初是重于自然界中天文、地理、物理的知识,慢慢造成了物质的文明。以此偏向物理的方法,去研究生物等——生理学以及心理学,也处处觉到心理受到物理的、生理的限制与决定。他们就是研究心理,也是把内在的心识看成了外在的东西(物化)一样去考察。所以研究动物心理、儿童心理、成人心理、变态心理、群众心理等等,都著重在受到物理因素、生理刺激反应,以及受到环境、风俗、群众的影响。近代的知识,不但物质界的知识是物化的,心灵界的知识也是物化的。以此去研究心理,心理便成为物质的属品了。真正有情的生命活动,心理活动不但从外界去观察、从生理刺激反应等去了解,更应从自身去观察、分析,体验人类内心的自觉活动。心理的无限复杂、无限深奥,决不是现代科学知识向外探求所能彻底了解的。佛法对有情心理的体认,是著重于自身的反省、观察与体验。佛法的定慧,换句话说,即以自心去把握自心,审细地透视自心,这是一种自觉自证的实际体验。唯有这样,才能觉察到心理活动的自觉性、主动性,内心的无限复杂,心性的究极奥秘。若把心识活动当作外在的东西去研究,人便看成机械了。近代的某些统治者,即把人看为机械一样的利用,这才缺乏人性、没有同情,只是尽量發展个己的私欲,利用迫害奴役的一切技巧,以妄想达成控制整个的人类世界。这种错误暴虐的行为,是从知识偏向發展所引起的严重危险。
二、道德赶不上知识:知识的错乱性,与私欲不相离,所以知识的發展,最易引起个人自私欲的扩展。然世界的知识,本来也不离向上向善的德性,知识發达而能促成人与人间和平共存、富裕康乐,即应重视道德的發达,至少要做到道德与知识并驾齐驱,使知识受道德的影响,受人类德性的领导,巧为利用,不致由于私欲的过分發展而损害大众的和乐。可是近代知识文明的發展,偏向于物质,无形中受著唯物思想的支配,在自然界中,在物理、化学、生物学中,是不能發见道德因素的。道德原是人类文化的精神世界的产物,因此西方的物质知识愈文明,人类道德便被轻视、怀疑而日渐低落,固有的宗教道德也趋于没落。到现在,西方的神教,也尽是利用物质的财物作为传教的工具了。以此而宣传宗教,实表示了神教的走向没落。故人类道德在功利、现实、物欲泛滥的今天,不堪回首;西方的部分人士,也要唱出「道德重整」的口号了。站在佛法的立场看,人类知识的發展,应尽量约束自我的私欲,使知识服从真理与道德的指导,趋于道德的世界、真理的境域。若能服从真理、尊重道德,即能防止人类私欲的泛滥,使损人利己的私欲化为自利利他的法欲。这样,知识愈文明,人类所受的实益愈大,也即更接近于道德的、真理的境地。可是近代知识文明,偏向了功利、物质的一面,忽视了精神的宗教、道德,故人类知识的發展反成了知识的奴隶。纵我而我愈不自由(我是自在自由义),制物而反为物所控制,这才面临无边的苦痛与毁灭的威胁。有些科学家、政治家,患著原子武器的恐惧病,其实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
近代世局混乱,多少善良人民被关进了铁幕,处于铁幕斗争的世界中,人人变成了仇敌,变成了囚犯。据铁幕透露出来的消息说:人民正普遍的陷于心理变态——虐杀狂、神经病。在仇恨、斗争、残酷的世界裡,人民还有正常而和乐的心情吗?想毁灭別人,必为自己所毁灭。在自由世界裡,据报载:今日美国的精神病,也与日俱增,每月约增加一万人,这是多么可怕的报道。人性的疯狂化、忧苦的加增,正说明了现代世界的混乱与苦痛。这并非是原子弹、死光,而是知识畸形發展的结果。故现代的知识文明——西方为主的文明,应有彻底反省,从人类自身的德性求开展,皈向佛法,依于佛法,精进地修学。初步,以道德克制情欲的泛滥;深一步,修学定慧,开發自己的无边宝藏,發扬佛陀的慈悲精神,以指导人类的文明。人类能反省自己,克止私欲、体察自心,使知识与道德、物质与精神的知识并进,合而为一,这才是我们所想望的人类世界新的知识文明。(唯慈记)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14 册 No. 14 佛在人间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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