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罽宾瑜伽师的發展
第一节 瑜伽师与罽宾
第一项 罽宾是瑜伽胜地
瑜伽(yoga)是相应——契合的意思。宽泛的说,凡是止观相应的,身心、心境或理智相应的,都可说是瑜伽。瑜伽——身心相应的修持法,名为瑜伽行。从修持以求实现特殊的宗教经验者,名瑜伽师。所以瑜伽师,为定慧修持者的通称。佛陀的时代,重于禅(dhyāna);「专精禅思」,是古代佛弟子的日常行持。但到《大毘婆沙论》时代,更早一些,瑜伽与瑜伽师,已成为佛教界习用的名词。这可能由于西元前三、四世纪间,印度的「瑜伽派」渐次形成,而佛教也受到他的影响。然在实际上,佛教的瑜伽,仍旧是佛教的。如从定境及修定的方法说,这本来部分与世间禅定相通。在印度,佛教界已习用「瑜伽」一辞。而传来中国,仍依古说而称为禅。所以印度的瑜伽师,在中国是一向称为禅师的。
在部派佛教中,瑜伽是通于各派的。但现在要说的,是罽宾的瑜伽师,也就是与说一切有部有关的瑜伽师。说一切有部,是从摩偷罗(Mathurā)而向北宏化,以罽宾为中心而大成的。在师承中,推重摩诃迦叶(Mahākāśyapa),阿难(Ānanda),商那和修(Sāṇavāsi),优波毱多(Upagupta)。阿难多闻第一,重于经的,对禅也有重要的关系。如为阇知罗尼(Jaḷilā)等,说「无相心三昧」;为八城(Aṭṭhakanāgara)居士,说十二甘露门。《分別功德论》说:阿难的弟子,都重于修禅。《阿育王传》说:商那和修与优波毱多,都是大禅师;特別是优波毱多,「教授坐禅,最为第一」。这一重法与重禅的系统,發展到北方,以罽宾为中心而光大起来,就是说一切有部。
罽宾,无论其原语是什么,然在西元二世纪前后,依中国史,及佛教古典所传,决不限于迦湿弥罗(Kaśmīra),而是以健驮罗(Gandhāra)为中心,迤北及向东北、西北延展的山地。这裡有著名的伽蓝,如大林、暗林、离越寺等,都是罽宾的僧众住处,贤圣所居的道场。罽宾区适宜于修习禅观,如《阿育王传》卷五(大正五〇.一二〇中)说:
这是适宜修行的区域,为北方佛教力量的来源。龙树(Nāgārjuna)曾有所解说,如《大智度论》卷六七(大正二五.五三一中)说:
「北方地有雪山。雪山冷故,药草能杀诸毒,所食米谷,三毒不能大發。三毒不能大發故,众生柔软,信等五根皆得势力。如是等因缘,北方多行般若」。
其实,北方不但多行般若,般若从南方来,一到北方健驮罗一带,而非常的隆盛起来。这实是由于罽宾的清凉,安静,生活不太艰难,适宜于禅思——瑜伽的缘故。所以北方佛教,于修证是特別著力的。
第二项 罽宾瑜伽师的次第兴起
个人修学佛法也好,教团住持佛法也好,都要受持经法,戒律;通达法义;修禅观,随缘宏化。这些法门事业,可能一身兼通,或特长于一门。在说一切有部中,渐有分类偏重的倾向,所以说一切有部内,有持经譬喻者,阿毘达磨者,持律者,瑜伽者。但这是偏重,而决非守一而废余的。
太虚大师曾说:天台与贤首,从禅出教,是重经的。三论与唯识,是重论的,重传承的。然从学派的發展去看,一切大小宗派,都是根源于禅观的修证。等到从禅出教,形成大流,学者大都就重于传承及论书了。依说一切有部来说,最足以说明这一点。首先,从摩偷罗(Mathurā)而向罽宾發展的,依师承修习,从禅出教,成为阿毘达磨一大流,就是对法宗——论师系。阿毘达磨本以修行为宗要;阿毘达磨应译为现(对)法,就是无漏慧对于法(四谛或灭谛)的直观。当《阿含经》集成,佛教界从事如来遗教的整理,论究,贯通,阿毘达磨日见發达,实为佛法的时代要求。诸大德内修禅观,外究法义,禅教相互參证,而渐成定论。如修习重二甘露门(后又演为三度门、五方便)。经煖、顶、忍、世第一法;观四谛十六行相而渐见四谛。《發智论》主迦旃延尼子(kātyāyanīputra),《品类论》主世友(Vasumitra),《生智论》主妙音(Ghoṣa),是这一系最卓越的大师。由于最早完成思想体系,所以取得说一切有部正宗的地位。这如本书第四章到第七章所说。
其次,说一切有部中,与阿毘达磨论师同时發展的,有推重契经,内修禅观,外勤教化的持经者譬喻师。在论义方面,法救(Dharmatrāta)与觉天(Buddhadeva),最为杰出。在说一切有部中,譬喻师与阿毘达磨论师,本是相互助成的。如法救,(《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的作者)世友,僧伽罗叉(Saṃgharakṣa),马鸣(Aśvaghoṣa),都是禅师,尤以僧伽罗叉为著名。对说一切有部的隆盛,譬喻师有巨大的贡献(这如本书第八章所说)。但自《大毘婆沙论》集成,譬喻师宗受到彻底的评破。于是譬喻师反说一切有部,折衷异部,从禅出教,自成经部譬喻师。《日出论》主鸠摩罗陀(Kumāralāta),《成实论》主诃黎跋摩(Harivarman),《经部毘婆沙》作者室利逻多(Śrīrāta),都是一代的名德。但从禅出教,也就成为思辨的论义了。这如本书上一章所说。
在论师、经师从禅出教而广大流行时,专重禅观的瑜伽师,仍在罽宾区持行不绝。《大毘婆沙论》编集时,已有不同于阿毘达磨论义的瑜伽师。这或是依经简论——与譬喻师相同的,或是信任自己经验的。如五识无间必意识生,是瑜伽师传说,龙树(Nāgārjuna)曾传说为入定方知。如法救说:「二声(语、名)无有差別,二事相行別」,是「入三昧方知」。决然无疑的信任修持的经验,如《大毘婆沙论》卷九(大正二七.四五上)说:
「随有经证,或无经证,然决定有缘一切法非我行相。谓瑜伽师,于修观地,起此行相」。
阿毘达磨是以正理(论理)为证的,经部譬喻师是以经为量的,瑜伽师是以身心修持的经验为权证。瑜伽师的身心证验,部分已融入阿毘达磨及譬喻师说。西元三、四世纪,罽宾瑜伽者,渐以独立的姿态而發展起来。这又有声闻乘瑜伽行,大乘瑜伽行,秘密瑜伽行的流派不同,以下当分別的略为说到。
第一项 佛大先禅系考
说一切有部的瑜伽师,在西元五世纪,有一禅系曾传入中国,这就是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传来的禅法。佛陀跋陀罗,译义为觉贤,于义熙四年(西元四〇八)顷,到达长安,传入说一切有部佛大先(Buddhasena)的禅法,受到当时部分学者的推重。这是属于声闻乘中,专修瑜伽的瑜伽师,是西元四、五世纪,盛行于罽宾的禅法。这一禅系,有顿禅与渐禅,由达磨多罗(Dharmatrāta)与佛大先,综合宏传。
佛大先,或作佛陀先,佛驮先,佛陀斯那,译义为觉军。智严从佛大先学禅,如《高僧传》卷三(大正五〇.三三九中)说:
「智严……进到罽宾,入摩天陀罗精舍,从佛陀先比丘咨受禅法。渐染三年,功逾十载。……时有佛陀跋陀罗比丘,亦是彼国禅匠,严乃要请东归」。
依《法显传》所说:弘始二年(西元四〇〇年),智严与法显,同在乌夷国。智严再到罽宾,从佛大先学禅三年,这才请佛陀跋陀罗来中国。所以,佛大先在罽宾,与智严相见的时间,是可以推定的:西元四〇一——四〇三年。智严而外,沮渠安阳侯也曾从佛大先学禅,如《出三藏记集》卷一四(大正五五.一〇六中——下)说:
「沮渠安阳侯……少时,常度流沙,到于阗国,于衢摩帝大寺,遇天竺法师佛驮斯那,咨问道义。斯那本学大乘,天才秀出,诵半亿偈,明了禅法。故西方诸国,号为人中师子」。
安阳侯年少时到于阗学禅。后还河西,译出禅要。几年后,北凉就灭亡了(西元四三九年)。所以,沮渠安阳侯从佛大先学禅,约在西元四一〇年前,当时,佛大先也在于阗。又慧观〈修行地不净观经序〉说:「有于彼来者,亲从其(佛大先)受法教诲,见其涅槃」。「于彼来者」,不能是智严或佛陀跋陀罗。如果是,那不但与沮渠安阳侯在于阗受法说不合,也与高僧传,佛大先推荐佛陀跋陀罗东来说不合。慧观序所说,应是別人。在慧观作序时,佛大先已涅槃了。
这一禅法的传承,如佛陀跋陀罗所译《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一下)说:
「尊者优波崛,尊者婆须蜜,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
又,《出三藏记集》卷九,〈卢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大正五五.六六上)说:
「今之所译,出自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其人……弘教不同,故有详略之异」。
又,《出三藏记集》卷九,〈修行地不净观经序〉(大正五五.六六下——六七上)说:
「此一部典,名为具足清净法场。传此法至于罽宾,转至富若蜜罗。富若蜜罗,亦尽诸漏,具足六通。后至弟子富若罗,亦得应真。此二人,于罽宾中为第一教首。富若蜜罗去世已来,五十余年;弟子去世二十余年。昙摩多罗菩萨与佛陀斯那,俱共咨得高胜,宣行法本。佛陀斯那化行罽宾,为第三训首。有于彼来者,亲从其受法教诲,见其涅槃。……富若罗所训为教师者,十五六人,如今于西域中炽盛教化,受学者众。昙摩罗从天竺来,以是法要传于婆陀罗,婆陀罗与佛陀斯那。佛陀斯那愍此旃丹无真习可师,故传此法本,流至东州」。
依经序,传承是很明白的。禅法本有二系:罽宾旧传的渐系,富若蜜罗,就是《禅经》的不若蜜多罗(Puṇyamitra)。弟子名富若罗(Puṇyara);佛大先就是从富若罗学习的。另一系,从天竺新传来罽宾的,是昙摩罗,就是〈统序〉说的达摩多罗。达摩多罗传与婆陀罗(Bhadra),婆陀罗传给佛大先。在这新来的传承中,佛大先是达摩多罗的再传。然在罽宾旧传的禅系中,达摩多罗与佛大先,「俱共咨得高胜」,是同从富若罗修学,又有同学的关系。禅学的师承,时间的出入极大:或四五十年一传,也可能四五年一传,或展转的互相受学。这一传承的次第,当然是直从佛陀跋陀罗或智严得来的消息。
┌────┐ │罽宾旧传│…………………富若蜜罗─┐ └────┘ │ ┌─────────────┘ └─富若罗┬───────────┬佛大先 │ │ ┌────┐ │ │ │天竺新传│………─昙摩罗────婆陀罗─┘ └────┘
《禅经》所说,在不若蜜多罗以前,有昙摩多罗,序次于僧伽罗叉(Saṃgharakṣa)以后,这必为另一古德而同名的,决非从天竺传禅来罽宾的那一位。僧祐的《出三藏记集.萨婆多部记》,有「旧记所传」,与号称〈长安城内齐公寺萨婆多部佛大跋陀罗师宗相承略传〉,所说与上引经序,略有出入:
罽宾与天竺二传,佛大先时,相互传学;所以前后次第,不一定是师弟的关系。古代禅者,就有正支与旁出的解说了。考「旧记」所列:弗若蜜多,不若多,佛驮先的师承次第,还没有乱。不若多以前的婆罗多罗,大致就是慧观序所说的婆陀罗,似为不若多的同学。齐公寺所传,列婆罗多罗于不若多以后,也许就由于此。达磨多罗与佛驮先,同从不若多修学。这一禅法的传承,是专以罽宾旧传(萨婆多部的禅)为主的。如依天竺新传而说,那次第就要大为颠倒,应该是:达磨多罗,婆陀罗,佛驮先。旧记所说,与慧观序所传,可说相同。但齐公寺所传,误以富若蜜罗及富若罗为一人;于富若罗及佛大先间,又杂列一些不知名的禅师,实不如「旧记」多多!
依慧观经序所说,佛大先已去世了;这大约在西元四一〇年顷。不若罗去世二十余年,约死于西元三八五年顷。富若蜜罗去世五十余年,约死于西元三五五年顷。佛陀跋陀罗死于西元四二九年。这一系统的禅师,较有确实的年代可考。二记都列达摩多罗于佛大先以后,似乎是表示佛大先死后,达摩多罗还住世多年。达摩多罗的禅系,缺乏详明的传承事记,惟《高僧传》说到:慧览去罽宾,礼佛钵,从达磨达受禅法。这位达磨禅师,也许就是达磨多罗。慧览受禅法,约为西元四三〇年左右。
第二项 禅经及其内容
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传来新禅法,曾应庐山慧远的请求,译出禅经,共二卷,分十七分。禅经梵语为「庾伽遮罗浮迷,译言修行道地」,就是瑜伽行地的旧译。禅经的名称,极不统一:《高僧传》作「修行方便论」;慧远〈统序〉作「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慧观序作「修行地不净观经」。修行方便与修行地,都是庾伽遮罗浮迷的义译。而现存宋藏等本(始于隋《历代三宝纪》),称为《达摩多罗禅经》,可说是最不妥当的了。佛大先(Buddhasena)确是双承罽宾旧传,及达摩多罗(Dharmatrāta)的天竺新传。但佛陀跋陀罗从佛大先修学而传译来中国的,是不应该称为《达摩多罗禅经》的。二大禅系的内容不同,如《出三藏记集》卷九〈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大正五五.六六上)所说:
「达磨多罗,阖众篇于同道,开一色为恒沙。其为观也,明起不以生,灭不以尽,虽往复无际,而未始出于如。故曰:色不离如,如不离色;色则是如,如则是色」。
「佛大先以为:澄源引流,固宜有渐。是以始自二道,开甘露门。释四义以反迷,启归涂以领会。分別阴界,导以正观。畅散缘起,使优劣自辨。然后令原始反终,妙寻其极」。
依据这一顿渐的分別,来观察佛陀跋陀罗所译的禅经,可见前十二分,正明二道——方便道、胜道;二甘露门——数息、不净观;四义——顺退分、顺住分、顺升进分、顺决定分。十四分,观四无量(序中没有说到)。十三、十五、十六分,观界、阴、入,就是「分別阴界」。十七分观十二因缘,就是「畅散缘起」。现存的《禅经》十七分,纯粹是佛大先所传的罽宾次第禅,怎么可称为《达摩多罗禅经》呢?虽佛大先也曾传习达磨多罗的顿禅,但佛陀跋陀罗所传所译的,必须认定为罽宾旧有的渐禅。《经》初(大正一五.三〇一下)说:
「尊者优波崛……乃至尊者不若蜜多罗:诸持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
论叙古来的禅法师承,显然为罽宾禅的传承。师承叙到不若蜜多罗(Puṇyamitra)为止;又说「我今如其所闻而说是义」,这部禅集,可论定为富若蜜多罗弟子富若罗(Puṇyara),禀承师说而传录出来的。但这部禅集,前十三分为偈颂,后四品为长行,这是值得注意的。富若罗传出的禅集,大概就是前十三分;后四分是佛大先,或佛陀跋陀罗所增补的。从文体说,如为同一人的撰录,前后文体是不会这样突变的。从内容说,十三分的前八分,说安那般那(息),二道各有四分;九分到十二分,说不净观的方便道四分(胜道略而不出)。十三分为〈界分〉。原来初习禅定的,就以这三法门为本,如《经》卷下〈界分〉(大正一五.三一八下)说:
「不净方便观,先于造色起。安般方便念,要从四大始。若彼修行者,增广(上)二方便,四大及造色,和合等观察,始入根本处(指界法门)。……此三与十想,修行增厌离」。
这三门,是修禅的主要方便。依一般初心的对治说:不净治淫欲,息念治思觉(寻思),界治我慢。然从一贯的修禅方便说:又先修不净或安般,所以称前二为「二甘露门」,为界观的前方便。如《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一七下)说:
「有因先修习,安般不净念,然后观诸界,安乐速究竟」。
从修禅的方便去理解,就知道唯有这三法门——前十三分为本,如僧伽罗叉(Saṃgharakṣa)的《修行道地经》,也就是这样。「此三与十想,修行增厌离」,如《甘露味阿毘昙论》卷下(大正二八.九七五中)说:
「趣涅槃道二种:一、观身不净;二、念数息。……是二相,自相。六种(六界异译)分別,观身无常苦空非我。如是一切诸法观,恐畏世界,渐灭垢,行善法,趣到涅槃。……是十想,常忆念,得尽苦际」。
这是说一切有部——罽宾旧传的禅。初下手时,或修不净,或修安般。虽能具足四念处,但主要为引發定心的方便,为自相(造色、四大)观。而界观主要为共相观,观无常苦空无我。《大毘婆沙论》说三慧,最初也从界门入手(进观入阴四谛十六行相)。安般、不净、界,为修禅的根本方便;而禅偈也就齐此——十三分而止,这可论断为旧作无疑。
补出长行四品,应与当时的罽宾禅风有关。修习瑜伽的初方便,是二甘露门。依此得定,展转深入,修發四禅、四空定——八等至。而四无量,八解脱,八胜处,十一切处等,都是依此修成的定门。至于观界、观阴、观入,经称「七处善三义观」,是以此为境而作四谛观,引發无漏真见的观门。这是要先有禅定修习,才能修习阴处等观,否则仅是散心分別而已。《禅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二〇中)也这样说:
「若修行者,久积功德,曾习禅定,少闻开示,發其本缘,即能思惟观察五阴」。
二甘露门是自相观,分別六界(以此初修而统摄阴入界)是共相观,或称三度门,是说一切有部旧传的禅法。然在实际的修行中,或从不净入,或从数息入,或从界入(先观事相),而一一都可以修成禅定,依此而起深观,证入。如数息的数随止是止,而观还净是依止而起观趣证了。本经以二道、四分,说安那般那念,最为详尽。胜道的决定分,观四谛十六行相;经暖、顶、忍、世第一法而入见道。在修证的历程中,已圆满而不用他求(观不净但明方便道四分,观界但总明方便道,详说可例前而知)。
在修习瑜伽前,由于众生的烦恼根性不同,应先给予契机的调治。譬喻的大瑜伽师僧伽罗叉,造《修行道地经》,〈分別行相品〉中,在「人情十九辈」段,说:慈心治嗔,因缘治痴,数息治多思觉,不净(死尸至白骨)治我慢。长行在慈心前,又插入不净治淫欲。这就与一般所说的五停心相近了。西元四世纪,大乘的《瑜伽(行)师地论》已集成。称不净、慈、缘性缘起、界差別、安那般那念,为「净行所缘」,能净治贪行、嗔行、痴行、慢行、寻思行。《瑜伽师地论》的五净行(五停心),与《修行道地经》的意趣相合。与佛陀跋陀罗同时前后的罽宾禅法,传来中国的,也都明五门。鸠摩罗什(Kumārajīva)所传的《坐禅三昧经》,《思惟要略法》,都说五法门:不净治多婬欲,慈心(四无量)治多嗔恚,因缘观治多愚痴,念息治多思觉,念佛治多等分。以念佛代界差別,是受大乘法的影响。刘宋时,昙摩蜜多(Dharmamitra)译出佛陀蜜多(Buddhamitra)的《五门禅经要用法》,也是罽宾的禅师。五门,与鸠摩罗什所说的相合。鸠摩罗什的《思惟要略法》,除「观无量寿佛法」以下,明显为大乘的部分外,其余都编在《五门禅经要用法》以内;重心已是念佛观及慈悲观了。五停心,为以对治来略净其心。所以《瑜伽师地论》净行所缘外,別说蕴、处、界、缘起、处非处——五种善巧所缘,仍保有罽宾旧传——自相、共相观的意义。在当时,禅学已从二甘露门,三度门,进展为五门。所以佛大先所传——的罽宾说一切有部禅,在数息、不净、界——十三分偈颂下,增入「修行无量三昧第十四」,观阴、观入(界阴入,分隔不联接),末了又「修行观十二因缘」,如《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二二下)说:
「已说诸对治及所治,愚痴对治,是应分別」。
这样,数息治思觉,不净治婬欲,界治我慢,四无量治嗔恚,因缘治愚痴,不就与五门相合吗?受到当时罽宾禅风的影响,才在旧传的三大门外,补上长行四品,但体例不免因此而纷乱了。
佛陀跋陀罗所传的禅,是说一切有部中,近于论师的瑜伽师。如二门,四分,四有,四种缘起,煖、顶、忍、世第一法等,都与说一切有部论宗相合。〈方便道安般念升进分〉所说的「观」,显然是根据《大毘婆沙论》的。然与阿毘达磨义不同的,也不少。如〈决定分〉说:出息为长,入息为短;初静虑息长,二静虑息短,与《大毘婆沙论》说:先短息,后长息;初静虑息短,二静虑息长,恰好相反。《施设论》「如人担重」的比喻,也给了新的解说。〈不净观升进分〉说:「依住三界身,境界于欲色」,与《大毘婆沙论》的「唯依欲界身」,「唯缘欲界色处为境」不同。《大毘婆沙论》正义,不净观以无贪善根为自性,又说:「修定者说:以慧为自性。所以者何?经为量故」。「修定者说」,与《禅经》「不净观一智」说相合。同属于说一切有部,专修瑜伽的瑜伽者,与阿毘达磨论者,不免小有出入。因为瑜伽师是依经的,依据自身经验的;而论师是著重传来的论义,重于法相抉择的。
第三项 声闻瑜伽与净土及秘密瑜伽
佛陀跋陀罗(Buddhabhadra)所传的禅,是说一切有部的声闻瑜伽。在长安时,表现禅师的风格(在罽宾,已是专修的一派),不务外事,引起了长安僧众的反感,受到摈斥。到江南后,适应当时的佛教需要,也出来主持译务,以传译六十卷的《华严经》,最为著名。修小乘禅观,传译大乘经,在忠于所学者看来,是不免感到希奇的!其实,禅定本是共外道的。引發禅定的方法,不但是不净观,就是数息观(《大毘婆沙论》说是不共的),也还是共世间的,通于大乘、小乘的。由于摄持身心,借观想以入定的特性相同(除胜义观),彼此间多有类似的。所以罽宾的说一切有部者,在大乘盛行,秘密大乘也逐渐兴起的时代,除阿毘达磨论师,严守传统,其余的与大乘都有相当的默契(如以念佛代替界分別)。何况大乘与秘密大乘,本是在固有的佛教中开展起来的!
《出三藏记集》卷九〈修行地不净观经序〉(大正五五.六六下)说:
「此一部典,名为具足清净法场」。
「庾伽遮罗浮迷」——瑜伽行地,为这类禅观集的通称;「具足清净法场」,才是这部禅经的別名。具足清净法场,如属唐代新译,就是「圆满清净法曼荼罗」。这一名称,与秘密瑜伽的禅观集(四曼陀罗之一),完全相同。修行的方法,如二甘露门,四分,都是说一切有部,其实是声闻佛教所共传的。而于四分,各分「方便道」、「胜道」——二道,这是从来所不曾有的。什么是胜道?如说:
方便道与胜道的差別,是:方便道是加行,重于事相的修习。胜道是正行,重于观行成就的修习。依数息来说,学习修六法,十六特胜,都是方便道。由修六法,十六特胜,引發见相,触相,胜妙相,以及作圣行观以趣证,都是胜道。秘密瑜伽者,每一修法,分为「生起次第」,「圆满次第」,实与二道说一致。将修持次第,分为二道来说明、修习,这是西元三、四世纪,罽宾瑜伽师所完成的。还有,这部禅集,不但名为「圆满清净法曼荼罗」,经文也常有「曼荼罗」一词,如《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八中——下)说:
「一切升进相,殊妙种种印(注意),莲华众宝树,靡丽诸器服,光焰极显照,无量庄严具,慧说为胜道。功德住升进,所起诸妙相,我今当具说,修行者谛听」。
「于上曼荼罗,纯一起众相,流光參然下,清净如颇黎。其光交四体,令身极柔软。又复从身出,渐渐稍流下。随其善根力,远近无定相。彼成曼荼罗,势极还本处」。
「根本种性中,其相三阶起:功德住五相,功德进五相,不坏功德二,半坏功德二,尽坏功德一,还复系心处」。
「住本种性已,流散遍十方,功德十相上,各复一相现。又于流散边,生诸深妙相;于彼深妙际,复生深妙相。上下轮诸相,亦复如是现。于彼三阶处,种种杂相生。自相各已灭,唯彼总相住。诸杂既已无,寂静行回转。此三曼荼罗,境分犹不移,顺本功德住,自体如前说」。
又如《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一八上)说:
「修行见无垢,清净妙相生,譬如水上泡,清净无障翳。是处观诸界,各各见自相。……于此众杂色,修行具足观,虚空坚固相,弥广周遍住。难沮踰金刚,金刚慧能坏。于上曼陀罗,则有热相现,譬如火炽然,能破彼坚固」。
这裡所说的修相,与一些特殊术语,已不是中国的禅师所知。但在秘密瑜伽行者,这些是容易了解的。瑜伽修法与某些术语的共同性,可说明声闻瑜伽,与秘密瑜伽行者的同源异流,及相互的影响。
再如念佛三昧,观佛的依正庄严,为大乘,特別是净土与秘密行者所重。这部《禅经》,严守声闻瑜伽传统,不立念佛观。但观心成就,进入(四善根的)「顶」位时,就能见诸佛现前。如《经》卷上(大正一五.三一三下)说:
「成就煖法已,增进真实观。见佛身相好,无量诸功德。第一寂灭法,清净离烦恼,圣众功德海,甚深无涯底。种种微妙相,现身及境界,见已心欢喜,顶法具足相」。
顶善根成就时,虽不修念佛三昧,佛法僧相的依正庄严,会自然现前。这在声闻经论中,还是新發见,大概也是西元三、四世纪,瑜伽师修验而传出来的。《摄大乘论本》卷中(大正三一.一四四上)说:
「前此及法流,皆得见诸佛。了知菩提近,以无难得故」。
这是菩萨见道——清净增上意乐的瑞相。见道以前,在定心中能见诸佛,这在修行者,信得自身决定成佛。声闻瑜伽师,于见道前也一样见佛,是顶——不再退而决定能解脱了。瑜伽师的同样经验,声闻乘与菩萨乘,各为不同的解说而已。那个时代,念佛见佛,见佛成佛,已成为瑜伽师的修持重要内容了。
修不净观的,转入净观,观白骨流光,与大乘禅观也有近似处,如《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一六下.三一七中)说:
「谓于不净缘,白骨流光出。从是次第起,青色妙宝树,黄赤若鲜白,枝叶花亦然。上服诸璎珞,种种微妙色,是则名修行,净解方便相。于彼不净身,处处庄严现,阶级次第上,三昧然慧灯,从彼一身出,高广普周遍。一切余身起,庄严亦如是」。
「无量深妙种,一切普周遍,彼决定真实,生如金翅鸟,次起清净地,平坦极庄严」。
在净解脱中现起的,是怎样的微妙庄严!依正庄严的净土观,佛身观,都不过更理想些。主要不同是:声闻瑜伽者,修得这种经验,作为入道的助缘。而大乘秘密瑜伽者,是修「天身色」(佛身观),「净土」庄严,而为自身成佛、登净土的实证而已。
第三节 大乘瑜伽师
第一项 瑜伽纲目与颉隶伐多
西元四世纪,罽宾的瑜伽师,紧随经部譬喻师而独立發展。这是本著瑜伽师的修证,综合说一切有系——阿毘达磨论师,经部譬喻师的理论,应时机而直通大乘的。这一学系的开展,继承经部的过未无体说,细心持种说,境界不实说,而导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对于佛教思想,有卓越的贡献。这是大乘瑜伽,不在本文——以部派佛教论部为研究的范围内。但从罽宾瑜伽师的次第开展,附带的说到传说中的师承。
大乘瑜伽学,为瑜伽师以瑜伽行为中心,摄持境相与果德而综合成就的。根本论典,名《瑜伽师地论》(〈本地分〉)。分十七地,所以或称《十七地论》。这当然是大乘论,但除「菩萨地」——十七地的一地外,都是共声闻的;主要为北方说一切有系,论师、经师、瑜伽师的胜义结晶。《瑜伽师地论》的核心——瑜伽行,是依颉隶伐多(Revata)所传的瑜伽行为本,而整理为大乘瑜伽的。如《瑜伽师地论》卷二六(大正三〇.四二七下——四二八中)说:
「曾闻长老颉隶伐多问世尊言:大德!诸有苾刍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为何于缘安住其心?云何于缘安住其心?齐何名为心善安住?佛告长老颉隶伐多……诸有苾刍勤修观行,是瑜伽师,能于所缘安住其心。或乐净行,或乐善巧,或乐令心解脱诸漏:于相称缘安住其心,于相似缘安住其心,于缘无倒安住其心,能于其中不舍静虑」(下更分別解说)。
传说佛为颉隶伐多所说的瑜伽,从所修的法门来说,不外三类:一、「净行所缘」,是随烦恼特重而施以净治的,就是「五停心」。贪行的,以「不净」净治其心;嗔行的,以「慈愍」治;是痴行的,以「缘性缘起」治;慢行的,以「界差別」治;寻思行的,以「安那般那念」净治其心。二、「善巧所缘」,是治于法愚蒙而迷谬的,就是五善巧。如愚法自相而执我的,修蕴善巧;愚于因的,修界善巧;愚于缘的,修处善巧;愚于无常苦空无我的,修缘起善巧,处非处善巧。三、「净惑所缘」,有二:以世间道而净惑的,修六行观——苦粗障静妙离;以出世道而究竟净惑的,修四谛观。这是修法的大纲,要适合——称机而修的,所以名为「于相称缘安住其心」。在修行中,于上所说的所缘,能胜解现前,止观明寂,名为「于相似缘安住其心」。进修到于所缘,能如实的无倒了知,名「于缘无倒安住其心」。进而修到有所证得(世间静虑,出世解脱),名「能于其中不舍静虑」。从称缘修学,到胜解相似,如实了知、证得,而修法不外乎前三类。这纯粹是声闻瑜伽行的纲要。
怎么会成为大乘瑜伽行呢?以颉隶伐多所传的为基础,进而安立为四种所缘境事,如《瑜伽师地论》卷二六(大正三〇.四二七上)说:
「谓有四种所缘境事。何等为四?一者,遍满所缘境事;二者,净行所缘境事;三者,善巧所缘境事;四者,净惑所缘境事」。
四种所缘境事的后三种,就是颉隶伐多所传的三类。大乘瑜伽者,在这上面,总立遍满所缘境事。遍满所缘境事的内容,分四:一、有分別影像,是观修。二、无分別影像,是止修。三、事边际性,是尽所有性(事),如所有性。如所有性,含摄四谛如,法无我如,唯识性如。四、所作成办,是修止观,通达事理而成就的,可摄得世间道果,出世间——声闻、辟支、佛菩萨道果。这样,在同于声闻瑜伽的规模下,成为大乘瑜伽的纲目。
颉隶伐多传说的瑜伽纲目,《瑜伽师地论》说「曾闻」,可见这是传说如此,而并没有契经可证的。颉隶伐多,或译离婆多,离越,离曰等。依汉译经律,颉隶伐多有二位,如《增一阿含经》卷三(大正二.五五七中——下)说:
「坐禅入定,心不错乱,所谓离曰比丘是」。
「树下坐禅,意不移转,所谓狐疑离曰比丘是」。
禅颉隶伐多,见于《中阿含经.牛角娑罗林经》,佛赞他「常乐坐禅」。又见于《增一阿含经.六重品》。疑颉隶伐多,见于毘奈耶,是于衣食等非常拘谨而多疑的大德。南传小有不同,这裡不必多说。总之,有一位以坐禅著名的颉隶伐多。
在传说中,颉隶伐多与罽宾有关。一、罽宾有颉隶伐多山:如《大智度论》卷九(大正二五.一二六下)说:
「佛有时暂飞至罽宾隶跋陀仙人山上,住虚空中,降此仙人」。
山名隶跋陀,从隶跋陀仙人得名。降伏隶跋陀仙人,《阿育王传》作「于罽宾国化梵志师」。这位仙人或梵志师,梁译《阿育王经》作「陶师」。《说一切有部毘奈耶药事》卷九(大正二四.四〇下)说:
「世尊到乃理逸多城,于此城中,有一陶师……世尊降化陶师」。
乃理逸多的乃,是「及」字的讹脱。所以虽有降伏仙人或陶师的异说,而隶跋多山或及理逸多城,都是同一的罽宾地名。二、隶跋陀山有隶跋陀寺:如《大智度论》卷九(大正二五.一二六下)说:
「此(隶跋陀)山下有离越寺。离越,应云隶跋陀也」。
这所隶跋陀寺,是罽宾有名的寺院,如《阿育王传》卷一(大正五〇.一〇五上)说:
「居住罽宾:昼夜无畏,摩诃婆那,离越诸圣」。
昼夜无畏,是暗林。摩诃婆那,是大林。离越,是离越寺。这都是罽宾的大寺,贤圣所住的大寺。离越寺,据梵本鸠那罗譬喻,在大林附近。大林在印度河右岸,今阿多克(Attock)城以北。《大庄严经论》,也有罽宾夫妇,「于离越寺供养僧众」的记录。三、罽宾有隶跋陀阿罗汉:如《杂宝藏经》,说「昔罽宾国有离越阿罗汉,山中坐禅」,曾受诽谤而被禁狱中。《旧杂譬喻经》,也有人「为离越作小居处」。在这些传说中,知道罽宾有颉隶伐多寺;传说佛曾在这颉隶伐多山化仙人。这是罽宾的有名大寺,因而有离跋陀阿罗汉的传说。与佛弟子坐禅第一的颉隶伐多,传说上可能结合。所以,罽宾瑜伽师所传,颉隶伐多所传的瑜伽行,不妨解说为隶跋多寺所传的禅观。
第二项 弥勒与大乘瑜伽
大乘瑜伽——《瑜伽师地论》等,传说为无著(Asaṅga)菩萨,修弥勒(Maitreya)菩萨法门,在阿瑜陀国(Ayodhyā)时,见弥勒菩萨,而后由无著宏布出来的。无著是健驮罗(Gandhāra)的富娄沙富罗(Puruṣapura)人,是广义的罽宾人。从兜率天弥勒菩萨听法,而宏传的大乘瑜伽,到底是事实,还是无稽的传说呢?这可从三方面说:
一、释迦为弥勒授记,为继释迦而来的未来佛,这是佛教界公认的。弥勒菩萨,现生于兜率天。在北方,弥勒菩萨的信仰,极为普遍。如《大毘婆沙论》卷一五一(大正二七.七七二上),就有这样的传说:
「故佛一时,与弥勒菩萨论世俗谛,舍利子等诸大声闻,莫能解了」。
佛为弥勒说声闻所不知的法门,说一切有部阿毘达磨论师,也是信任的。大乘经的数量极多,佛专为弥勒,及弥勒为众说的,并不多。检得:明十二缘起的《佛说稻芉经》;诫比丘勿著于空的,有《如来智印经》(本经说七法發菩提心,与《瑜伽师地论》说相近),《佛说济诸方等学经》。特別是明大乘瑜伽——以遍满所缘,净行所缘,善巧所缘,净惑所缘为纲的大乘瑜伽行,在《解深密经.分別瑜伽品》中,也是佛为弥勒说的。与《瑜伽师地论》思想相近的契经,都是佛为弥勒说,或弥勒为人说。这充分表明了:佛教界对于这一思想系,确信为与佛时的弥勒,也就是现在兜率天上的弥勒菩萨有关。
二、从瑜伽行的传授说,罽宾的确有一位弥勒菩萨,弥勒是姓,姓弥勒的学佛者,如有大乘风格的,都可以简称为弥勒菩萨。《大智度论》卷八八(大正二五.六八四上)说:
「罽宾国弥帝隶力利菩萨,手网缦。其父恶以为怪,以刀割之言:我子何缘如鸟」?
在《大智度论》没有传译以前,道安已从罽宾的学者,得来了这位菩萨的传说。如《出三藏记集》卷一〇〈婆须蜜集序〉(大正五五.七一下)说:
「婆须蜜菩萨……集斯经已,入三昧定,如弹指顷,神升兜术。弥妬路,弥妬路刀利,及僧伽罗刹,适彼天宫。斯二三君子,皆次补处人也。弥妬路刀利者,光炎如来也」。
弥妬路,就是一般共信的兜率天的弥勒。弥妬路刀利,无疑的就是《大智度论》的弥帝隶力利菩萨。考《出三藏记集》卷一二〈萨婆多部记〉:「旧记」所传,二十三师为弥帝丽尸利罗汉。〈齐公寺传〉,地位相当的,有十九师沙帝贝尸利。沙为弥字草书的误写,贝为丽字的残脱而误。这位弥帝丽尸利,就是〈婆须蜜集序〉的弥妬路刀利,《大智度论》的弥帝隶力利。力与刀,都是尸字的误写。所以这位罽宾菩萨——弥帝隶尸利,应为 Maitreyaśrī,义译为慈吉祥。鸠摩罗什(Kumārajīva)在长安时,有婆罗门说:鸠摩罗陀(Kumāralāta)自以为:「弥帝戾以后,罕有其比」。弥帝戾也就是这位弥帝隶尸利。弥帝隶尸利菩萨的事迹,不详。但可以知道的,他是罽宾的譬喻大师,与僧伽罗叉(Saṃgharakṣa)、婆须蜜(Vasumitra)的风格相同;出于婆须蜜以后,僧伽罗叉以前。这位可以简称为弥勒菩萨的,说一切有部的譬喻大师,传说如此的普遍,地位如此的崇高,可能就是大乘瑜伽的本源。
三、上升兜率问弥勒,西元四、五世纪,在罽宾是非常流行的。如说:
更早一些,世友难罗汉经,罗汉上升兜率问弥勒。陀历(Darada)造木刻弥勒像,罗汉以神力,偕工匠上兜率天观弥勒相。所以无著的上兜率天见弥勒,实为当时一般的事实。至于说无著请弥勒下降,说《十七地论》,在佛教中,这是禅定修验的事实。汉支娄迦谶(Lokarakṣa)译的《般舟三昧经》(西元一七九年译)(大正一三.八九九上)说:
「菩萨于此间国土,念阿弥陀佛,专念(得三昧)故得见之。即问:持何法得生此国?阿弥陀佛报言:欲来生者,当念我名,莫有休息,则得来生」。
这是得念佛三昧,于定中见阿弥陀佛,与佛互相问答的经说。如在秘密瑜伽中,悉地成就,本尊现前,也能问答说法。这些,在瑜伽师的禅定中,是修验的事实。无著修弥勒禅观,见弥勒,弥勒为他说法。在瑜伽持行的佛教中,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弥勒传出《十七地论》等,无著与他的学者,是深信不疑的。
这三者,可能是并不矛盾的。兜率天有弥勒菩萨的敬仰,罽宾有弥勒菩萨——弥帝隶尸利的教授,在传说中合化,加深了罽宾佛教界,对弥勒法门的信仰。生长罽宾的无著,专修弥勒瑜伽,得到面见弥勒,咨决深义的经验。《瑜伽师地论》的传宏,就在这一情况中出现。
总之,无著所传的大乘瑜伽,有二大传统。罽宾说一切有部瑜伽,传为颉隶伐多(Revata)所传。在这一基础上,综合为四种所缘境事。这或是渊源于罽宾的弥勒菩萨,由无著的修持而大大的宏传起来。
第四节 秘密瑜伽行
西元五世纪起,秘密瑜伽者,也逐渐發达——从秘密而公开起来。其渊源及發展,是异常复杂的;而给予最有力影响的,是罽宾区的瑜伽行者。在本章第二节中,说到了四、五世纪间的声闻瑜伽,在修法、术语方面,已有类似秘密瑜伽的情形。现在再从罽宾区与秘密瑜伽的有关事项,略举一斑。
一、罽宾,是健驮罗(Gandhāra)迤北,乌仗那(Udyāna),由此而延展到东、北、西山区。乌仗那对于秘密瑜伽,最为重要,被称为金刚乘的四大圣地之一。《大唐西域记》卷三(大正五一.八八二中)说:
「乌仗那国……人性怯懦,俗情谲诡。好学而不功,禁咒为艺业。……僧徒……寂定为业;善诵其文,未究深义;戒行清洁,特闲禁咒」。
玄奘(西元六三〇年顷)所见的,这裡的民众、僧众,对义学是不深切的;重于念诵,禅定,尤其是咒术。这一重定、重咒不重学的环境,对秘密瑜伽来说,是最适宜不过的了。据《(ターラナータ)印度佛教史》说:僧护(Saṃgharakṣita)以前,秘密法也多少流行,如乌仗那国民,就有修得持明位的。但不大为人所知,师资间的传习也很少。到僧护(与世亲同时)的时候,事部与行部呾特罗,才公开的流行起来。
二、《大日经》的供养次第法,是出生乌仗那王族的善无畏(Śubhakara-siṃha)三藏,从健陀罗迦腻色迦王(Kaniṣka)大塔边得来的,如《大毘卢遮那经供养次第法疏》(大正三九.七九〇中)说:
「(善无畏和上)乃至北天竺,乃有一国,名乾陀罗。……和上受请,于金粟王所造塔边,求圣加被。此供养法忽现空中,金色炳然。……遂便写取」。
三、无上瑜伽的欢喜法,早在罽宾流行。如隋阇那崛多(Jñānagupta)(西元五九五——五九六年)译《大威德陀罗尼经》卷一七(大正二一.八二七中)说:
「彼等比丘所至家处,摄前言语,后以方便,令作己事。于彼舍中共语言已,即便停住,示现身疮。于俗人中种种诳惑,种种教示:彼应与我,如来付嘱汝,病者所须。彼即报言:汝明日来,如己家无异。……我住于此十年勤求,犹尚不能得是诸法。如汝今者于一夜中而得是法」。
一夜就学得的佛法,虽引起北方佛教的大破坏(如经所说。破坏佛法,约西元六世纪初),但确是欢喜法的隐密地流行于佛教中了。
四、时轮(kāla-cakra)的公开传布,是摩醯波罗王(西元八四八——八九九年)时。但时轮所传的苫婆罗国(Sambhala),正是北方的古国而理想化的。《大唐西域记》有商弥国,与乌仗那同属「释种」。慧超《往五天竺国传》(大正五一.九七七下)说:
「从乌长国东北入山,十五日程,至拘卫国,彼自呼云:奢摩褐罗阇国。……衣著言音,与乌长相似」。
奢摩褐罗阇国,就是舍摩王国。在中国史书中,作「赊弥」,「舍摩」,「舍弥」等。语音轻重,似有 Śama,Śamī,Sambi 等差异,而所指是同的,约在现在 Kunar 河上流,Mastoj 地方。据佛教传说:毘琉璃王(Virūḍhaka)灭「释种」,「释种」逃向西北的,成立四王国,就是乌仗那,梵衍那(Bāmiyān),商弥,呬摩呾罗(Hematāla)。据《杂事》说:领导者名闪婆,后来成立闪婆国,这当然指商弥而说。《增一阿含经》作「舍摩童子」。舍摩,闪婆,都就是奢摩王国,也就是苫婆罗国。乌仗那等是否与释迦同族,是可讨论的;但乌仗那等,是《汉书》所说的「塞族」,波斯史书中的 Saka,那是没有问题的。Saka 族中,有 Śam 王家,为最勇武的,曾助波斯的居鲁士王(Cyrus),立有战功,而 Śam 王成为 Saka 族的英雄。西藏的 Tāranātha 所著《八十四成就者传》,说到乌仗那分为二国,其中一国,就名 Sambhala。由于奢摩王家,是勇武的王家,是佛教盛行,又传为释迦同族的国家,所以早已为贤圣所居的地方,如唐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四五(大正一〇.二四一下)说:
「乾陀罗国有一住处,名苫婆罗窟。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
秘密瑜伽者,面对政治的混乱,佛教的衰落,终于预言:将依此勇武的苫婆罗国王,而实现真理的胜利与和平!
校注
《杂阿含经》卷二〇(大正二.一四五下——一四六中)。 《中阿含经》卷六〇《八城经》(大正一.八〇二上——下)。 《分別功德论》卷二(大正二五.三四上)。 《阿育王传》卷五(大正五〇.一二〇中)。 《阿育王传》卷二(大正五〇.一〇五上)。 《太虚大师全书》第一编〈中国佛学〉(七五四——七五六)。 《大毘婆沙论》卷一三二(大正二七.六八二中)。 《尊婆须蜜菩萨所集论》卷一(大正二八.七二三下)。 拙作〈佛陀跋陀罗传来的禅门〉,载《海潮音》四十二卷十二月号(六——九)。本节依之略加修改而成。 《高僧法显传》(大正五一.八五七上)。 《出三藏记集》卷九(大正五五.六六下)。 《出三藏记集》卷一二(大正五五.八九中——九〇上)。 《高僧传》卷一一(大正五〇.三九九上)。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一中)。 《高僧传》卷二(大正五〇.三三五下)。 《出三藏记集》卷九(大正五五.六五中)。 《出三藏记集》卷九(大正五五.六六中)。 《大毘婆沙论》卷七(大正二七.三四上——中)。 《修行道地经》卷二(大正一五.一九一下——一九二中)。 《瑜伽师地论》卷二六(大正三〇.四二八下)。 《大毘婆沙论》卷二六(大正二七.一三四上——下)。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九下——三一〇上)。 《大毘婆沙论》卷二六(大正二七.一三六上——中)。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一〇中)。 《达摩多罗禅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一六中)。 《大毘婆沙论》卷四〇(大正二七.二〇六下)。 《大毘婆沙论》卷四〇(大正二七.二〇六下)。 《达摩多罗禅经》卷下(大正一五.三一六中)。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一下)。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二中)。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三下)。 《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三〇七下)。 《阿育王传》卷一(大正五〇.一〇二中)。 《阿育王经》卷二(大正五〇.一三五中)。 《大庄严经论》卷一五(大正四.三四二上)。 《杂宝藏经》卷二(大正四.四五七中)。 《旧杂譬喻经》卷上(大正四.五一五中)。 《出三藏记集》卷一二(大正五五.八九中——下)。 《中观论疏》卷一(大正四二.四下)。 《高僧传》卷二(大正五〇.三三四下)。 《高僧传》卷三(大正五〇.三三九下)。 《高僧传》卷一一(大正五〇.三九九上)。 《惟曰杂难经》(大正一七.六〇八下)。 《法显传》(大正五一.八五八上)。 《(ターラナータ)印度佛教史》(寺本婉雅译本一七〇)。 《大唐西域记》卷一二(大正五一.九四一中)。 《大唐西域记》卷六(大正五一.九〇一下)。 《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八(大正二四.二四〇中)。 《增一阿含经》卷二六(大正二.六九一下)。 藤田丰八《西域研究》〈论释迦、塞、赭羯、𫄙军之种族〉(汉译本一五八)。 Tāranātha《八十四成就者传》(三二五)。【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36 册 No. 34 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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