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南北宗禅学的流行

讲授提纲

楞伽师说的转变——一行三昧与东山法门——北宗禅的五方便门——南宗禅的崛起——荷泽禅学与《坛经》——南岳与青原——五家支派的纷歧——禅教的再统一与延寿——禅学的末流

楞伽师的传承从慧可以后就不太清楚了据唐开元初(八世纪)出于玄赜一系的净觉所作《楞伽师资记》(敦煌卷子)楞伽师各代的传承是慧可——僧粲——道信——这是当时的定说后来相沿不改

道宣的《续高僧传》里有《慧可传》以后又补了《道信传》(二十六卷)但僧粲没有传只在他最后增补的《法冲传》(卷二十五)中提到「可师后粲禅师等八人皆口说玄理(《楞伽》)不出文记善禅师等四人各有钞」由此可见僧粲是慧可的高足也是他同辈中的领袖虽无专传但实有其人

据《道信传》记载他七岁出家十二岁那年靠近他住的寺院「有二僧莫知何来入舒州(今安徽太湖县一带)皖公山静修禅业」他就随之学禅十年以后有一师去了广东罗浮山道信也往江州庐山大林寺后又到了湖北黄梅双峰山后人据此认为道信所遇二僧就是慧可与僧粲并说去罗浮的是僧粲他在罗浮住了三年仍回到皖公山即死于其地人们为他立墓房琯撰有碑文——这些说法都出自禅宗的另一著作《宝林传》卷八但碑文简略没有甚么具体事实《楞伽师资记》中也只说僧粲「萧然静坐不出文记」与《法冲传》记载相似其他情况就不详了后来《景德传灯录》卷三十中载有僧粲所著的《信心铭》当然是不足信的

《楞伽师资记》里说道信「再敞禅门宇内流布」好像楞伽师的禅法传承曾经中衰由于道信的努力始再度流传他著有《菩萨戒本》《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二书(现均不存)《师资记》中叙述他的禅法很多恐即引自后一部著作道信在庐山大林寺住了十年此寺是三论宗兴皇法朗的弟子智锴所创建智锴曾向天台问过止观因此道信的禅法可能通过智锴而受到多方面的影响从《师资记》的记载也可看出他的禅法已经在楞伽师说基础上出现了许多变化

道信禅法的变化也与他提倡的修行方法有关最初的楞伽师修头陀行遵守一种严格的戒律头陀行共有十二种戒其中特別规定不许在一地久居以免發生留恋所以他们是住无定处的尽管他们也都随方传授却不能形成一种团体但是到了道信就改变了这一情况他先在大林寺住的时间相当长后又在黄梅双林寺定居了三十年并且「聚徒五百人」这就与原先的楞伽师完全不同了此外再从他著有大乘戒本的著作看他一面教禅还一面传戒这又类似北方禅师如天台慧思等人的作法——慧思讲梵网戒——道信也采取了与此同时佛教中还有一些新兴的教派都以接近群众为目的对于教理力求简化解释也很自由甚至曲解原来的思想以便于宣传如「三阶教」就是一例它主张「普法」「普敬」对待佛家的各种教派一律平等对学法的人一样尊敬这就使他们更与群众接近了此外「净土教」等也是如此广泛地容纳各派说法没有甚么排他的独特性这类新兴派別的方向当然很有影响于楞伽师的转变所以楞伽师有很多说法是和他们接近的但是楞伽师仍然信奉《楞伽经》他们还特別指出要依《经》「佛语心第一」来重视「心」事实上四卷本《楞伽经》只是用《一切佛语心第一》作为品名而且这个「心」字意思同于「枢要」「中心」即是说佛教中的重要意义在《楞伽经》中都已具备了并非指人心之心但楞伽师望文生义地曲解这一含义却要求人们专向内心用功夫此外道信还吸收了《楞伽》以外的当时比较流行的《无尽意经》《法华经》《华严经》《维摩经》《般若经》等的思想并说「念心」就是「念佛」把念佛法门也组织到他们的思想体系中去了至于具体地说到修止观的方法就更与天台宗相似了

道信提倡的这些使得他们的学说和修行都有改变对后来楞伽师说的發展有相当的影响

道信住在双峰山的时间那样长徒众那样多在史传中却看不到有甚么官僚豪门的支持而是用自给自足的方法解决生活问题这与当时居于城市依赖权贵的佛徒是不同的这一点自然和当时的社会情况有关系自南北朝以来中间虽然经过隋代的统一但至唐初社会还是不很安定唐初仍沿用前代的均田制每成丁受田百亩(其中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但事实上可耕地不够分配因此法律上允许人们开荒这样一般民众可以借口出家自己去找地耕种同时还可避免赋役的负担佛教也就借此来号召门徒道信在双峰山所提倡的自耕自给是当时经济状况允许的也是适应了当时社会经济發展要求的这事在关于他的传记(敦煌卷子《传法宝记》)中也可以看到「教诫门人努力勤坐为根本」如何保证生活呢「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疗饥疮即闭门坐」「作」指劳作主要指务农而言肚子饿了是一种病称为「饥疮」吃就可以治疗它而且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能如此久久堪用」

这种情况也可以联系「末法」思想去理解原来北周破灭佛教相当彻底慧可僧粲之到舒州来就是被迫而逃走的他们的亲身经历自然会构成「末法」的思想这种思想在禅师中有在三阶教净土教中也有他们认为末法就是当时的「五浊恶世」不可久居不得不迁居他世从这一普遍的思想看来道信的团体很强调逃避现实的意义也是对北周破灭佛教后必然会有的一种反应因此他们不求与外界往来据说道信后来的名声越来越大随他学习的人很多唐太宗在贞观年中曾三度召他去长安想软化他但是他坚决不去甚至威胁说要杀他的头他还是拒不应命终于老死在双峰

上述的一些情况只是根据后人的记载至于实际如何还不大清楚不过以后禅宗的發展肯定是由此开端發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有些特点在这一时期即已形成了

道信(公元五八〇~六五一年)所倡导的禅法经过他的嫡传弟子弘忍的努力宣扬传播四方被誉为「法妙人尊」博得了「东山法门」的称号——道信晚年住在黄梅双峰山(破头山)的西山以后弘忍迁到东山由此得名事实上东山海门这一称号是包括这两代禅师在内

后来弘忍的上首弟子神秀受到武后的推崇接他入京为帝师不但他作为出家人不向王者礼拜武后还礼拜他于是名重一时武后曾问神秀所传的禅法是谁家宗旨秀答禀承蕲州东山法门又问依何典诰秀答依《文殊般若经》说「一行三昧」武后很称赞地说若论修道无过于东山法门了由这番问答可见东山法门的根本是「一行三昧」为甚么以此三昧为根本呢这是因为他们的禅法首先以「三昧」来「安心」的即以「安心」为修道的第一著一般楞伽师推尊求那跋陀罗为初祖(见《楞伽师资记》)不仅因为他是四卷本《楞伽》的译主而且还因为他是第一个提出「安心」方法来的传说他曾讲过要学佛得先学安心这种思想也由达磨组织到「二入四行」之中「二入」里的「理入」就从「安心」开始由此可见重视安心是他们一脉相承的了

「一行三昧」则是依梁曼陀罗仙所译《文殊般若经》提出的经中说的「一行」是一种行相即指法界一相因为他们把法界归之于无差別所以成为一相以一相为三昧的境界即以法界为所缘系念法界」成了「一行三昧」另外若要入此三昧还有种种方法经内谈到这一问题时指出此与念佛有联「专心一佛称念名字随佛方所念念相续即于念中见一切佛」最后即「忽然澄寂更无缘念」由此而知「离心別无有佛若知此理即是安心」大乘是讲多佛的他们从专念一佛开始由于佛佛相通所以就可以由念一佛而见一切佛这也就通向法界的范围了法界无所不包而念念相续则使心变得单纯集中最后知离心別无有佛使心自然安定下来这样不但心安还可使心逐渐清净得清净心这即是佛性法身法性净土菩提本觉等等所以说认识到这种心乃是修道的第一著

道信还说修道的方便分为五门(见所作《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他以此教人也受到学人的重视而「诸方共传」如《续高僧传》中讲到的善伏禅师他到蕲州去见道信信即「示以入道方便」可见道信的方便法门也就是东山法门的一个基本内容他讲的方便法门「略而言之凡有五种」「知心体」一方面知体性清净一方面知体与佛同由此入道「知心用」心用是指清净心的作用即「用生法宝」用与教理相契合但是尽管有用「起作恒寂」心无所波动「万法皆如」换言之心虽有所作用但无高下分別的想法一律平等正如《金刚经》中所说的「诸法平等无有高下」——应知心的这种真正作用不能与一般的心相比由此开始就应该做实际的功夫「常觉不停」这里所说的「觉」就是前两种里的体用之知应该经常保持这种觉悟而不停顿由此随时「觉心在前觉法无相」(有相即粘著)「常观身空寂」对于自己的身体要看得空寂「内外通明入于法界未曾有碍」观身体融合于法界之中而不感到有甚么障碍也就是忘身于法界的意思「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明见之「见」是「证会」「现观」的同义词面对面的见到而不需要通过甚么中介这是禅家的常谈由此可以早入定门「成就一行三昧」

这一套思想并非道信自己的發明他是吸收许多旧说构成的他本人也承认这一点例如知心之体用这在古时智敏法师的《禅训》中就已说及「学道之法必须解行相扶先知心之根源及诸体用见理明净了了分明无惑然后功业可成此即为一解千从一迷万惑」这就是说不但要行而且要知光行不知叫做「暗证」故二者应结合起来而一谈到知的问题则其根本在于知心这是当时极其通行的说法十分重要道信五种方便法门的关键也就在此另外他还讲到傅大士之说傅是梁武帝时在家的善慧大师也是禅师他的禅法认为別的用处不大故「独举守一不移」这也成了道信五种法门的依据之一可见他的禅法是组织了各家的学说并非出自个人的独创

总之道信的禅法非常重视实践特別提出了「明净之心」作为根源这与当时倡导的「他力信仰」是对立的「他力信仰」是依靠佛力帮助来解决问题例如净土教等道信则强调以心为源应该凭借自力去做因而有反对他力的性质至于说到认识论方面则认为「心缘境时六根空寂六尘梦幻如镜中物影」能缘和所缘主观和对像都是空幻不实的这还是属于般若的思想只讲求「色心平等」而并不强调以心为主因为从其法性(空寂)看来都是一样所谓心性法性空寂清净都是一回事这与那种主观唯心论的看法有所不同从现有的材料去分析应该说道信的思想是属于般若的所以在他的著作中引用了许多有关的般若经类如《大品》《文殊般若》《金刚经》等特別是《金刚经》的「我应灭度一切众生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一段这是说应该灭度无量众生却不许有能度所度之想实际上等于无众生得到灭度只须自然地去做不生能所的分別心这是《金刚经》中很重要的话从这里也可见道信的禅法正在由《楞伽》逐渐地向《金刚经》《般若》过渡所以再经弘忍传慧能(南传)以后就完全以《金刚经》代替了《楞伽经》

据《续高僧传》记载道信的门人中知名的有荆州法显荆州玄爽衡岳善伏能传其禅法的则为弘忍

弘忍(公元六〇一~六七四年)七岁即在庐山跟道信学以后又随去双峰山的东山(也叫冯墓山或冯母山)据他们一系的传记中说弘忍性情忠厚常为同学戏弄而默然无对但勤于作役勇于劳动后来弘忍门下玄赜作《楞伽人物志》为弘忍立传描写他是「自出家处幽居寺住度弘慜(即愍气度很大)怀抱贞纯缄口于是非之场驰心于空有之境役力以申供养法侣资具足焉(对別人有帮助)调心唯务浑仪师独明其观照四仪(行住坐卧)皆是道场三业(身口意)咸为佛事」从这些叙述中可以想见他的为人由于他白天劳动晚上修定所以文化水平虽低理解却能深入「生不瞩文而义符玄理」可以说保持了道信的那种朴素的禅风他还极力主张修道应该远离城市过山居生活认为「大厦之材本出幽谷远离人间故不被斧斤长成大物堪为栋梁」这仍是道信山林佛教的作风同时他也与僧粲的情况相同即「萧然静坐不出文记」当时传说弘忍有一本关于禅法的书玄赜在《楞伽师资记》中说「时传〔弘忍〕有《禅法》一本谬也」玄赜指的所谓《禅法》大概就是现存的《最上乘论》在敦煌卷子中也有一本题名《导凡趣圣悟解脱宗修心要论》的书实际上它与《最上乘论》是同一种作品都认为是弘忍所撰但《师资记》断定它偽撰

《最上乘论》所讲的内容还是以一乘为宗它所指的一乘就是一心这与《起信论》所讲的一心就是摩诃衍的说法是一致的它还主张要守自心心即心真如门是一切法所由产生的根本道信也谈守一但只是泛泛而言而《最上乘论》则具体化为守自心从学说主要脉络上看此书虽然还有问题但说为弘忍所作也不无原因

迄今为止侭管在敦煌卷子中發现了一些新的材料有助于弄清禅宗早期的真象但是所發现的还不完全是与早期禅宗同时的著作而是盛唐开元天宝年间的东西因此还不足以征信现在对于弘忍的主张除了虽有可疑而不无根据的《最上乘论》一书可作參考外只能据《楞伽人物志》中所传的一些零碎语录材料加以研究其中有些重要的「法语」如「楞伽境界法身」之说即是有理论意义的「境界法身」是说明法身遍一切境宇宙有多大法身就有多大这种说法当然是唯心论的比道信的般若思想更有偏向甚至于说「寺中坐禅」犹如在山林树下坐禅一样是一个身子「山林树下亦有身坐草木瓦石亦能禅忍见闻」从这些说法里系到他们说的「心真如门」「一行三昧」等可以看出他们受到《起信论》的影响是很大的

由于道信的禅法逐渐在《楞伽》之外吸收了《般若》的思想所以还發生了一些附会当时江南一带另有出自三论宗的禅法后来形成为牛头禅逐渐被说成是来自道信的传承同道信拉上了关系并且说道信曾经对牛头禅的开山法融禅师的禅法亲加印可使之成了道信一系的別支事实上这是不正确的这种附会的来源可能是这样的到了盛唐时候禅宗的南北宗分了家北宗为神秀一系南宗方面有个时期又分为洪州(江西南昌)马祖的南岳一系和荷泽的神会一系同时还有牛头的慧忠玄素(也称马祖)一系形成鼎足而三的局势各派在叙述传承的时候牛头就把传承上溯到五代为法融——智岩——慧方——法持——智威——慧忠——玄素实际上追溯到慧方还可信智岩以上就无材料可以确定了因此这一传承的本身就可疑硬把法融拉了进去是没有甚么根据的

其次法融的禅法从《续高僧传》记载看是出自茅山的灵法师灵法师在法朗门下与明法师同门法融在灵法师处学习以后长期修行在静林中默坐达二十年之久最后入牛头山就再也没有离开了道信时在双峰山也是多年未曾出山怎么能说两人有过往来呢至于传说道信是在双峰山看到牛头山有云气相信其地必有得道的人于是千里迢迢地去指点法融的禅法那更是无稽的神话了另从法融的著作《心铭》《绝观论》看其基本思想是讲三论宗的无心之理由「无心」即「心性本空」的基础出發因此他所得出的结论乃是「绝观忘守」无所谓有心可守更没有甚么可观这与道信的主张守一守心等论点显然相反那么两人的师弟关系从何构成呢不过牛头派中的法持一家曾受过弘忍的教可能弘忍也传授了禅法给他但是弘忍自己认可的传道者只有十一人其中并无法持名字所以很难轻下断语

弘忍禅法传播得很广对各方的影响也极大像以前的传记就曾夸张地记述了到弘忍那里去求教的情况说是「四方请益月以千计」至于能够传他的法得他真传的人后来的说法不很相同根据玄赜《楞伽人物志》写成的《楞伽师资记》所载(此书是禅宗尚未分南北二宗时所写内容比较可信)弘忍临死前曾经讲到能传法的人「如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这是指以前的事)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资州(四川)智诜白松山刘主簿(此人不详)兼有文性(除禅法外文章也好)华州(陕西)慧藏随州(湖北)玄约忆不见之(当时不在他面前)嵩山老安(即慧安因年龄大而称老)深有道行潞州(山西)法如韶州(广东)慧能扬州(江苏)高丽僧智德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越州(浙江)义方仍便讲说」这些话是向玄赜讲的所以只说了这十人他在最后才说「汝之兼行(禅文)善自保爱吾涅槃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指禅)重照」可见弘忍自许能传其法的就是这十一人其中神秀又尊为第一在此后所出的传记中记载稍有出入如《传法宝记》(敦煌卷子)就以法如同神秀并列这可能是由于此书出自法如一系此外《历代法宝记》(敦煌卷子出自智诜门下)特別提出慧能来所以尽管都是说十一人而记载的重点则不同但是从楞伽师的传承角度去看说神秀是弘忍门下的首座更加符合事实以后他被推为北宗的开山不是没有来历的

神秀没有讲过自己的年龄一般认为他活了百岁左右死于公元七〇六年估计是公元六〇六至七〇六年的人他和玄奘同乡原籍是河南陈留年轻时学通儒道出家后对佛典也很有研究他学禅较晚直到五十岁才到弘忍处受教在弘忍那里他表现得很恭谨「服劳六年舍昼夜」弘忍也很器重他认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这一记述见于神秀弟子张说为他写的《碑铭》中《碑铭》还说「命之洗足引之并坐」这是表示传法给他器重他但「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竟退回到荆州的玉泉山隐居这到底是甚么原因已无可靠的材料来说明以后十四年间他一直在山中用功弘忍死后才逐渐地在玉泉山向外传法当时「就者成都学来如市」以至「庵庐雁行于丘埠」可见从他学习的人不少影响是很大的当时的统治阶级对于任何聚众的事都十分关注神秀既有这样大的号召力自然受到注意了武后便把他召到洛阳尔后又召到长安那时他已九十多岁了与他同时召去的有老安以后陆续召去的有玄赜玄约智诜等人表面上很受尊敬武后亲自向他礼拜并且还成为武后中宗睿宗三代的帝师但神秀一再想回去始终未得允许最后还是死在洛阳的天宫寺

据传记中说神秀虽然学兼儒道颇有根基但仍能保持东山一系的朴素禅风他在弘忍门下学法时平日都是「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这都是弘忍以来一贯遵循的作风后世传说他写有《观心论》一卷这不甚可信现在研究他的主张主要只可根据《楞伽师资记》里的材料

《师资记》中有神秀的语录十三则文字简略意义也难确定从表面看他所引到的经有《涅槃》《璎珞》《华严》而没有《楞伽》其中关键性的说法是「我之道法总会归体用两字」体用两字「亦曰重玄门亦曰转法轮亦曰道果」从这些话看他的思想还没有超出从道信以来所特別倡导的智敏《禅训》中所讲的学禅先要懂体用这一范围至于神秀怎样理会体用的也有一些例子可资说明他很欣赏傅大士(梁代禅师傅燮)的一个颂「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并由此而引申说「身灭影不灭」这就是说他不是由体用相生(有体才有用)方面体会的而是从体用互即方面体会的互即就是说体用的性质不同以动静为例寂然不动为体感而遂通为用二者相即就是说由静而观动由动而观静如桥不动而水动桥与水不同身与影不同相反而相即这里面似乎有相互转化的意味他还引用《璎珞经》中的一句话来论证身灭影不灭经说菩萨是照而寂佛是寂而照这就否定了单独的寂或照并非寂一定是体照一定是用而体用是互即的可以反转过来理解传说神秀在将死时有三字遗嘱「屈曲直」这也可以说明他对体用的体会意思可能是这样他讲的禅法一定要动定一体即动与定属于一种境界在《智论》中有这样的话「敛心入定如蛇行入筒」由散心到定心如同弯曲的蛇进到直的筒中屈曲就直了神秀可能据此有所体会把屈曲与直二者统一起来将动静一体作为究竟

以上是从语录里看到的一些重要思想此外在张说的碑铭里也有些叙述「其开〔示禅〕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这就是说凡圣的根基都一样即从达磨以来提倡人人都有佛性人人平等的说法「趣定之前万缘皆闭發慧之后一切皆如」「摄心」「息想」就在于杜塞一切心思由此而产生的智慧就都是合理的了这也是把体用统一起来之意此外还说他「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过此以往未之或知」张说就理解到此程度对于神秀的其他说法他就不清楚了但这些已足以说明神秀禅法的特点

神秀的传法弟子一时并肩者有四人即嵩山(河南)义福嵩山敬贤长安蓝山普寂蓝田(陕西)玉山惠福他们都是追随神秀十几年而得到亲传的当时有人这样称赞他们「法山净法海清法灯朗法镜明」其中的义福(公元六五八~七三六年)更能得到神秀的嫡传神秀死后他与普寂(公元六五一~七三九年)都受到唐室的尊重时人目之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因此神秀一系说法很受当时的重视通过这几家的整理组织这一系的禅法就成了定型他们教人有十六个字「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以后禅宗内部分裂有了南北之争神秀一系的禅法更被人看成是「以方便显」

本来由道信以来就提出了「安心」的主张以方便法门教人经过弘忍神秀的發展到南北分宗以后北宗就以方便做为标帜了而《大乘无生方便门》或《大乘五方便》也认为是神秀的著作(此在敦煌卷子中發现)到了中唐宗密撰《圆觉经大疏钞》其中谈到禅宗的末计(分宗)七家时指出第一家为神秀系其禅法的特点即为「拂尘看净方便通经」这些特点都是表示「渐修」的认为修习应该有次第地进行「拂尘看净」是甚么意思呢据《坛经》传说神秀在弘忍门下时弘忍曾让学有心得的呈偈给他看神秀呈的偈是「身是善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慧能看了此偈后就写了一偈批判他认为神秀还不到家所以慧能由是得到了弘忍的真传而神秀则否这当然只是传说不过可以反映当时神秀已经有了「拂尘看净」的说法了「看净」就是看心净「拂尘」则是一个比喻守净是他们的目的要做到这一点则必须经常拂拭不使尘埃沾染也唯有如此才能经常保持心的明净

关于「方便明经」道信以来就谈五方便门经过弘忍神秀两代的發展到了神秀一系方便的内容已经不同是与经教相联系了换言之他们是把五方便同经教会通起来所以叫通经而对经教的理解又是根据自己的体会自由地解释与一般拘泥于文字的也不同这是北宗禅法的一个特点

关于五方便的内容从上述敦煌發现的两书中看是这样的「一总彰佛体亦名离念门依《起信论》(即会通《起信》)」《起信论》把心分为二门心真如门心生灭门心真如就是本觉由觉的方面来表示心体甚么是觉离念就是觉所以说「觉义心体离念」按《起信》的说法离念就恢复到本觉因此离念就是主要的一环离念后心境广大无限「等虚空法界一相即如来法身」可见所谓彰体就是恢复到「离念之本觉」其余四种方便则是讲用的这也显示出神秀一系关于体用结合的说法「二开智慧门亦名不动门依《法华经》」在总的瞭解了佛体后就要解决怎样达到这一目标的问题了此处所引的《法华经》是其中这样的一句「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他们对于开示悟入做了自由解释「身心不动是开」就是说虽有视听但不动于身心即名之为「开」因为不动而后定定而后發生智慧所以说「从定發慧」「三显示不思仪解脱门依《维摩经》」《维摩经》中有《不思仪品》谈到「不思仪解脱法门」他们对此也作了自由解释「瞥(忽然)起心是缚」反之「心不起是解」他们把解脱理解为不起心「四明诸法正性依《思益梵天经》」经中《明难品》有一句说「离自性离欲际即诸法正性」他们自己的解释是「离自性」是心不起「离欲际」是识不生此即为诸法正性「五了无异自然无碍解脱门依《华严经》」《华严》的主要思想为「圆融无碍」经过贤首的弘扬这一思想已为当时所普遍理解他们采用了无碍的思想认为一切无碍的最后归之于禅法的一切皆如一切平等

从「方便通经」来看没有会通《楞伽经》而是以《起信论》为首这样他们对于《楞伽经》的传授关系到了这时就不清楚了事实上已经用《起信》代替了《楞伽》的地位这里也有这样一个可能《起信》的思想原是来自《楞伽》他们觉得《楞伽》禅法《起信》解释得更成功因此认为与其根据《楞伽》毋宁直接依据《起信》更好所以他们就只是在形式上尊重四卷《楞伽》了有人认为禅宗始终重视渐修这一点即是保持了《楞伽》的精神这一看法是正确的《楞伽》中虽然也有地方讲到顿但作为渐修根据的地方则更多禅宗一上来即是依据《楞伽》中关于渐修的部分这一点由道信起到此时仍然未变可以说他们在贯彻《楞伽》精神方面是始终如一的

从《楞伽师资记》中的记载看慧能在弘忍传法弟子中虽已被名列十一人之内但只是属于「弘化一方」的人物并不是怎样出色的直到慧能死后二十年即开元中经他弟子神会的努力把他提倡的禅法当作达摩禅的正统向北方宣传逐渐把神秀一系的势力压了下去「南能北秀」分列中的南宗禅法原来局促在大庾岭以南一方的至此始普及于各地

慧能(公元六三八~七一三年)的历史后来有许多附会的说法现在只据王维受神会请托所写的《能禅师碑铭》来叙述一般碑铭都是根据死者亲属写出有关死者的行状事略来写的所以不妨当作实录看待《碑铭》中说他原籍河南范阳卢氏为当地大族父亲是一个官僚被贬到岭南成了平民幼年时慧能生活很贫困后来对佛教有了信仰于咸亨(公元六七〇~六七四年)中去黄梅见弘忍此时他已三十多岁了没有出家只以行者的身份从学弘忍门下都是自耕自食的他在碓房舂米也随众听法虽有领会但仅默契而已始终不怎么说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弘忍的关注独得弘忍某些特別的教导在他辞弘忍回去的时候弘忍还密授袈裟给他以为信记说明他得到嫡传回到南方以后他并没有立即进行活动而是「怀宝迷邦销声异城(指岭南)众生为净土杂止于编人(有户籍的平民)世事是度门混农商于劳侣」仍然过著平民的生活这样经过十六年垂拱(公元六八五~六八八年)中有位内地法师印宗在南海(广州)讲《涅槃经》慧能批评他讲得不当印宗和他交谈甚是佩服为之宣扬他的名声就传开了也就在这时他才正式出家受戒从事佛教活动以后他又回到韶州住在州东南的曹溪宝林寺传授禅法当时韶州刺史韦琚特地请他到州城大梵寺去讲了一天法即摩诃般若法并传了无相戒他这一天的说法经他的得戒弟子们记录成为《坛经》以后又屡加补充而流传据传说他不识字所以没有其他著作他在曹溪住了三十年因为名声大了武后中宗召他入京但他没有去终死于曹溪

慧能的历史见于王维《碑铭》的就是这么多此外还有许多传说例如在他未去黄梅之前就听见別人念《金刚经》有所领悟后来听说弘忍在黄梅弘扬此经他才赶去的又说他在弘忍处只住了八个月就得了法而且同神秀较量了一下——神秀是弘忍门下的上首但他写的偈不彻底慧能写的偈反更好所以得到了弘忍的密传为他讲了《金刚经》又当他在广州时也有传说当时寺中的和尚议论风吹幡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幡动他认为两者都不正确应该说是心动从而很使人们信服等等其中关于他所作的偈和心动的说法都是很受人们欣赏的可是有关他早期生活的记载里都没有提到大概是不足信的

慧能在弘忍处所得的传授后人的说法也不尽同其中大多是附会的不过也可以推想他很有可能得到弘忍的特殊传授因为弘忍本人在道信门下就是很朴质的但他却得到了道信的传授自己的门下人才济济他也要效法老师的作风保持以前单传的方式而慧能恰巧也是那样纯朴所以说他单独付法给慧能这是有可能的此外他看到慧能是一方之师特別是在当时广州这样文化落后的地方所以特別传衣给他以作征信增加他的号召力这也是可能的传衣一事以后在传说中显得十分突出有一系列的故事有的说慧能得到此衣回去后为人所知弘忍门下许多人都去追赶有一武人慧明追到了慧能掷衣于地慧明用手去夺却拿不动结果为慧能所说服而跟随了他以后又说有人来盗衣(广济盗衣)再以后由于他未到北方去所以唐肃宗就把这件衣拿去供养(道信以下各代的传法者都未去北方)到了代宗时又梦见慧能索衣据说又重新送回了韶州智诜一系的《历代法宝记》中还说武后时就把这件衣要了去后来交给智诜带回了四川以后还传说衣在哪里达摩禅法的传授就在哪里这些传说说明传衣之事是轰动一时的可能实有其事也说明弘忍为了便于慧能在南方传他的禅法使他更有号召力所以给了他特別的照顾

慧能所传的禅法也确实是一种新教对于旧说有很多改变他们要求与平民相杂而居对统治者则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这样的佛教也需要从自身产生一种号召力所以传法衣以为号召也是有其需要的关于不与统治者合作这一点也和他们的传承有关自道信以来几代都是保持著这种作风的例如唐帝室曾召道信弘忍入京他们都未应命到了为慧能创宗的神会由于传法的方便虽不得不接近官僚但他仍然看不起神秀的当帝师认为这是与其宗风相违的说明他还是不愿意与统治者合作不过他们不与统治阶级合作起的作用仍是消极的只叫平民安份守己归根结底还是对统治者有利的

后世一般都是根据《坛经》来研究慧能的思想这是不甚可靠的因为《坛经》已经过后人多次改订其中究竟还保存了多少慧能的思想很难说了这种改订之风在当时即已引起不满如慧能门下在北方居住的慧忠就慨叹南方改换了《坛经》是「添糅鄙谈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现存《坛经》的本子有四种最古的是敦煌本由字迹上断定是五代时写的那时南北宗早已分家南宗中还分成了数派可以肯定这个本子就有了改订在分派后一般都乾脆把《坛经》看成是荷泽(神会)一系的东西这表明《坛经》里的说法与荷泽的关系特別密切这也是有些根据的从敦煌發现的《神会语录》许多说法就与《坛经》完全一致不过是否即用神会的说法改动了《坛经》还有待研究因此严格地说研究慧能的思想并不能以《坛经》作为唯一的根据

比较合理的看法是从道信以来东山法门已经不是单纯的以《楞伽》为根据的了他们的说法较前有了很大的变动并逐渐扩大了禅法的范围在「借教悟宗」的经教部分就已包括了《般若》《维摩》《法华》《思益》《华严》等经慧能的思想也是受了这种影响不拘限于《楞伽》而吸收了诸经的说法他在《坛经》中所表现的主要思想是「摩诃般若」法而所采取的无相戒则来自《金刚经》中关于「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等的说法《坛经》中谈到的以「无住为本」的说法也出于《维摩经观众生品》里文殊所说的「一切法均从无住建立」所以尽管慧能不识字但对这些经文还是有他自己的理解并且涉及的范围也相当广泛

至于慧能思想的具体内容现在仍宜以王维的《碑铭》作依据《碑铭》虽是由神会提供的材料但当时还不可能根据神会的话去修改《坛经》所以用它作标准来分析《坛经》还是可以想像到原来的一些面貌

《碑铭》中说「乃教人以忍忍者无生方得无我始成于初發心以为教首」关于这一点《坛经》中没有明文但在无相颂中却有同样意思的说法「只见己过莫见世非」这也就是忍这一思想在《坛经》中前后都贯穿著《碑铭》中又提到了可见是慧能的基本思想之一对于定慧他把范围扩大了《碑铭》说「至于定无所入慧无所依」定并非限于打坐只要心不散坐卧住行都是定「慧无所依」是说定慧一体是照与光的关系从定来看是光从慧来看是照所以并不是先有定而后有慧这就是《坛经》中所说的「定慧等学」「大身过于十方本觉超越三世」前一句是说以一心为法身此心的量广大无边犹如虚空这也是从道信以来的说法「本觉超越三世」的意思是说般若之智是自性般若是先天具有的每人都有只要一念相应它就会实现因此他们主张顿悟——因为这是一个整体不必要甚么积累也不受时间的限制说有即有这种智就是「本觉」「超越三世」就是顿悟以下还说到「根尘不灭非色灭空」——无相的理论是中国般若研究中的突出思想认为除病不灭身著相为病除病就是除著相如《肇论》说「即色是空」非灭色为空所以在禅宗完全中国化以后把《肇论》放在第一位十分推崇它由此而言「行愿无成即凡成圣」在人们受无相戒的时候要人们發四誓愿即对无边之众生烦恼法门佛道无所成也就是说要誓愿成佛但成佛并非另有佛身自性就是佛只要自己认识自己一念般若即可成佛由此决定虽然是凡但无疑即是圣这样他就归结为「举手举足皆是道场是心是性同归性海」一举一动都不离道场不管是用情用心都会归于性海这就是结论

以上就是王维《碑铭》里的重要论点用这些论点去理解《坛经》就可以看到慧能学说的精神实质

接著《碑铭》把慧能的修禅方法提了出来南宗的方法是顿所以《碑铭》说「商人告倦自息化城穷子无疑自开宝藏」这两个比喻都出自《法华经》前者出自《化城品》说化城在于息脚息脚之后还是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地后者出自《譬喻品》说使穷子消失疑惑之后即可自己直开宝藏南宗就是把直开宝藏比作顿(神秀一系就无此说)但尽主顿「其有不植德本难入顿门妄系空华之狂曾非慧日之咎」太阳是有的但迷于空华之人却无视于太阳这就不是太阳的过错了这种顿门是有的问题全在于自己是否具备有人顿的条件是慧能所提倡的修禅的根本方法后世的南宗禅即以此为特色相传下去神会所以要王维写此文的目的即由于当时人们还不相信此说所以要他出来代为弘扬最后《碑铭》还对慧能的无相无著的方法提了出来说「〔能〕常叹曰七宝布施(出《金刚经》)等恒河沙亿劫修行(时间长)居大地墨(数量多)不如无为之运(出《金刚经》)无碍之悲(出《维摩经》)弘济众生大庇三有(三界众生)」这种无为无碍的思想即无相无著无住也是慧能的一个主要思想之见于《坛经》的

此外除无相无著之外《坛经》中还提到「无念为宗」的话这是《碑铭》中没有的可以推断是出于神会的思想

《碑铭》这种文体重在「铭」王维在铭文中特別谈到无相无著的意义「至人达观与佛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不著三界徒劳八风以兹利智遂与宗通

另外在《坛经》的最后(补充一些其他时候的讲话)模仿《楞伽师资记》一类著作的体裁说慧能在将死之际曾嘱咐由法海起到神会止的十个大弟子说他们「不同余人吾灭度后各为一方师」其中就教他们的宗旨为「吾教汝等不失本宗」「先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这三十六对是「外境无情对五(天地等)」「语言法相对十二(有为无为等)」「自性起用对十九(邪正痴慧等)」这三十六对可以通一切法一切经不管甚么总可以找到与其相反的对立面指出这两者都是「边」离开二边才是中道这种说法显然是受《维摩经》的「不二法门」的影响这种法门组织看起来既不属于慧能的也不是神会的怎样增加到《坛经》里来的很难瞭解不过这种思想却与慧能一系的门下有关成了他们一种纲领性的东西

慧能禅法的嫡传无妨说是荷泽(寺名)神会虽然慧能并未明确的说传法给了谁但在神会生时就隐约地说是得到慧能付嘱的在他死后三十年(唐贞元十二年)德宗曾邀诸禅师共同议论决定神会为禅宗的第七祖德宗还亲自撰了《七祖赞》就等于钦定他是慧能的嫡传了

神会(公元六六八~七六〇年)湖北襄阳人俗姓高少年时研习儒道出家后曾随当时在荆州的神秀学习过三年久视元年(公元七〇〇年)神秀被武后征召入京曾对门下说得到弘忍禅法的还有在南方的慧能大家要继续学禅也可以去找他大概即在这段时间神会就去了岭南他原在北方住过南下以后他还一度返回北方最后大约在公元七〇八年左右他已经四十岁了又重回到慧能处直到慧能逝世所以王维在为慧能写的《碑铭》中说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广量出于凡心利智逾于宿学虽末后供乐最上乘」这里用了《大涅槃经》中的故事来比拟神会经说金工纯陀是佛最后收的一个弟子佛临死时就是由他供养所以得到了佛最后的教诲神会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曾以纯陀自命说明神会确是慧能最后的弟子但是后来被误会了把他四十岁去见慧能颠倒过来说成是十四岁以致《坛经》中说他是「小僧」「沙弥」这完全不对

慧能死后神会大概还在曹溪住了十几年直到开元十八年左右他才出岭南越过大庾岭到了洛阳对于慧能传衣一事广为宣传此后他又到了滑台(今河南滑县东)的大云寺同当时很有声名的山东崇远禅师(北宗)展开了南北禅邪正是非的辩论通过这场辩论要来决定达摩禅的宗旨辩论的规模相当大实际是一个无遮大会神会在会上攻击了神秀的北宗重点是说他们「传承是傍法门是渐」认为自己的主张才是传承的正支法门是顿与北宗形成对立当时与会的独孤沛写下了会议记录经过三年改订多次成为定本流传于后记录题名《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后经散失近年在敦煌卷子中發现了

在大云寺的大会上虽然掀起了南北宗的争论但当时并未继续發展下去隔了十多年到天宝四载(公元七四五年)神会受到当时大官僚宋鼎的欢迎重又回到洛阳大力弘扬顿教声势煊赫一时但此时的北宗势力也不弱他们勾结另一官僚卢奕向唐玄宗诬告神会在洛阳聚众谋为不轨(自元魏以来借用大乘佛教名义聚众反抗统治者的事件已有多次特別是新兴的教门如三阶净土等统治者对此十分警惕)神会所宣扬的顿门禅法是北方所未曾听说过的自然有号召力能鼓动一些人因此引起了统治者的疑惧终于把神会逐出京城于天宝十二载黜于弋阳(今河南潢州)最后又被赶回了襄荆一带据后人为他写的传记中还说在这个过程中「侠客县官三度几死」很可能是遭遇过暗杀逮捕等风险又说他「商旅缞服百般艰难」那简直是化装逃跑了

安史之乱时期两京既陷经济异常困难因此就想各种办法敛钱以助军饷除鬻官卖爵之外还用度僧收费的办法这就是由国家發给度牒度人为僧向被度者收香水钱由于神会在当时是一位年高德重的僧人被请出来主持这件事他助郭子仪筹了一定的兵饷对唐帝室立了功因而恢复了他的地位但不久就死于洛阳的菏泽寺由慧能开创的南宗禅在他几十年的努力下终于在北方奠定了基础同时还有了神会自己的传承这就是菏泽宗

菏泽的思想除了在《定是非论》中有所表现外敦煌卷子里还存有《南阳和尚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残卷(「直了性」形容顿教「坛语」是设坛授戒时所说的话)此外还有刘主簿辑的《南阳和尚问答》(残卷)以及一向流行的《显宗记》此书在敦煌卷子中题为《顿悟无生般若颂》这些作品经胡适与日人铃木大拙分別辑印为《神会语录》出版了另外还有些零星的语录见于《景德传灯录》中从上述这些资料可以看出神会思想的一个全貌不过由于神会的用意在攻击北宗有些说法不免有些偏颇

总的说来神会的思想还是出于慧能的他对北宗批评提出两大纲领是「传承是傍法门是渐」以此为定是非的标准当时之所以提出传承问题来是有些原因的北方虽然大行神秀之说但神秀死后下一代中间又分出许多別支其中嵩山的普寂势力特大嵩山又是北方禅的最大据点从前达摩和佛陀扇多都在这里住过普寂居此也就自然形成了领导北方禅的地位当时他曾有两种重要举动第一竖立碑铭以决定北方禅家自达摩以来的传承准备把神秀定为六祖普寂本人为七祖同时由于法如也在嵩山传过禅普寂原想在他门下学禅后来因为法如死了才跟了神秀有此一段因缘自然不好把法如抹煞于是把法如同神秀并列为第六祖第二修订《法宝记》(属于宗谱性质敦煌卷子中题为《传法宝记》)把他们决定的历代传承记于文字但是除嵩山外山东的东岳降魔藏法师也在宣传神秀的禅法崇远就是这一系的所以也应该有其传承神秀门下出名人物本有二十多人又各有弟子合计有一百多人都在传禅法传承就显得十分紊乱了他们这种内部矛盾事实上只是为了争取地盘获得利养的一种竞争神会有鉴于此就选择当时北宗势力薄弱的滑台作了「传承是傍」的攻击要将他们的传承加以推翻他认为北宗这种混乱情况是对传授禅法有很大的损害

神会还认为自达摩以来每代学禅的人虽多但仅许可一人为正式的继承者「每代学徒纵有千万亦只许一人承后」就像一国之中只许一个国王一样纯是单传的而得到弘忍亲传的仅有慧能一人并说这也是为神秀本人所承认了的那末以何为凭据呢六代以来传法对内是以心传心「内传法契以印证心」对外就是传衣「外传袈裟以定宗旨」而现在袈裟就在慧能处可见只有慧能才是真传北宗所传则是傍支按照传统没有得到传承的人不许开法没有传授禅法的资格所以神秀的传法是不能承认的

其次关于「法门是渐」的攻击自神秀以后北宗便从方便著手教人禅法而有了「五方便」说的理论学习五方便门的主旨在于体会体用这就是习定的总的方法具体的做法是这十六个字「凝心人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这是属于「渐」的方法神会批评说从达摩以来「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见性不言阶渐」(《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是要求顿时见到佛性(即本觉净心)的又关于「看净」之说在北宗禅家中要人坐下来看认为有一种像虚空一样的净心可以看得到不过不是一下子的事神会则认为应该「直了」单刀直入不需要甚么阶梯所以说「不信阶渐」这就是「顿」

但是怎样才能做到「直了见性」呢神会提出了「无念为宗」的主张即以「无念」为法门「无念」之说来源于《起信论》《起信论》中有一段要求心体离念也即无念「若能观察知心无念即能随顺入真如门」这里说的「念」是指「忘念」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由生灭门入真如门与真如相契了神会采取这一说法认为要达到「直了见性」应从「无念」入手北宗稍后一些的文献里也讲心体离念但只是作为一种方便提出的并且他们所说的心体离念是指不起念根本在消灭念而神会认为「妄念本空不待消灭」这是南宗不同于北宗的一点其次所谓无念是指无妄念不是一切念都无正念是真如之用就不可无如果否认了正念即堕入断灭顽空这是南宗不同于北宗的又一点由此有「定慧一体平等双修」之说神会认为由「无念」可以达到「定慧一体平等双修」最后的结论为「见即是性」直了见性的「性」并不是离见之外另有一法性的發露(显现)就是见但不是妄念正如明镜本来就是能照所以照即是镜照与镜是一回事见与性也是一回事由此就提出顿悟的说法顿悟是一下子發露出性来虽然「见即顿悟」但是顿悟之后仍然「不废渐修」为甚么呢「如人生子百体具备乳养渐大」婴儿可以一下子生出来可是壮大还有待渐渐的乳养北宗只讲渐修其结果就只能是渐悟这就是南北宗在渐顿问题上的区別

神会的议论中还提到「一行三昧」这本是东山法门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在解释上神会与神秀不同神会是联系到《金刚经》来讲的原来的「一行三昧」是以法界做境界「法界」的异门有「实际」「如如」等这些异门的说法出自《胜天王般若》可是神会由此联系到《金刚经》的最后总结的一个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颂前秦译本说(其他译本没有)「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神会就根据这句话认为「如如」就是「不取相」「无念」「无念」即是般若从这个无念般若入手就可以达到「一行三昧」因为「一行三昧」是以法界作所缘的境而法界的异门就是「如如」

由于神会把「无念法门」与「一行三昧」联系起来又用《金刚经》来解释「无念」所以他十分推崇《金刚经》这部经本身就反复地强调受持读诵可以得到种种功德经神会再一提倡它的身价倍增以后甚至说自达摩以来递为心要的不是《楞伽》而是《金刚》这与王维《碑铭》所说就發生矛盾了

上述神会的思想在《坛经》的四个传本里都可以见到(四个传本是敦煌卷本日本兴圣寺藏惠昕本景德本宗宝本)于是近人就产生了《坛经》编写者是谁的疑问《坛经》如果是慧能的语录集那么在慧能生时就已有了神会只是根据原著發挥而已但也可以这样说慧能并不一定有这些思想而是神会门下根据神会的思想写成了《坛经》这种说法也有一些根据当神会定为南宗第七祖他的禅法流行以后的五十年间唐代官僚韦处厚(公元七七三~八二八年)替鹅湖大义禅师(属洪州系是南岳系马祖一派的人物)写的碑铭中指出他们原是一脉相承的后来「脉分丝散」分成了「秦(神秀)洛(神会)吴(牛头径山)楚(洪州鹅湖)」四派其中讲到神会说「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指顿悟法门一闻千解)独曜莹珠(喻清净心)」这是赞扬神会的顿悟法门做到家了接著写道「习徒迷真橘枳变体竟成《坛经》传宗优劣详矣」根据这一记载近代从胡适开始一致认为《坛经》是神会的门人写的其前无所谓《坛经》他们把上引的一段文理解为神会的门下改变了神会的精神写成《坛经》由是宗旨就有了优(会)劣(徒)了这一说法日本人也相信他们都是把《碑铭》中「竟成《坛经》」四个字用逗点隔开来的但这样的理解还值得研究因为慧忠在当时已不满于人们的随意改订《坛经》可见《坛经》是早已有之的事实上韦处厚的那句话应该这样的去理解从与神会有关的文集等来看神会是主张以《金刚经》传宗的但到了他的门下却改变了主张而以《坛经》传宗了这样「竟成坛经传宗」就显示出了优劣逗点应放在「传宗」两字下面因为从现有的《坛经》看有好几处都强调要以《坛经》作为传宗的凭据如说「与学道者承此宗旨递相传授有所依约以为禀承」等就是指以《坛经》传宗而说的甚至认为非得其人不传可见所谓「橘枳变体」是指以甚么典籍为传宗根据的问题而不是指神会门下编写《坛经》此外从《坛经》中还的确可以看出有许多反对北宗禅法的议论例如看心等的思想显然不是慧能时就有的假如用这点做根据否认《坛经》不是慧能的原语录也不大合适因为其中可能有些部分是后人修改增加的并不是全部都是后人撰述的所以现在只能说《坛经》中确有慧能的思想但是哪些是慧能的哪些是后人的从《坛经》本身已经很难一一区別出来了至于现行的本子是否就是神会一系所改动的这也很难确定因为流行的本子署名法海——道际——悟真都不是神会一系的人物

自神会被定为南宗七祖之后他的禅法在北方甚为流行神会传无名无名禅师的思想传于贤首宗的清凉澄观神会另一门下法如其三传弟子为南印再传道圆道圆禅师的思想又影响了贤首宗的宗密宗密特別提倡《圆觉经》将经的思想同神会的思想和合为一对于神会一系的禅法大加阐扬宗密在自己的著作中常常专门讲说禅法如《圆觉经大疏钞》《略疏钞》《禅源诸诠集都序》《禅门师资承袭图(并附说)》等都将菏泽的禅法看作是最究竟的超过了当时的北宗牛头洪州等在他看来菏泽禅的要点是「寂知指体无念为宗

神会一系的禅法自达摩以来就是以心传心但究竟传的是甚么心呢这关系到他们禅法的特点宗密认为神会明确地指点出来很便于人们去把握它这就是「寂知指体」说空寂上的知是心体例如湿是水体水即以湿为体知是净心之体净心即以知为体这种空寂之知谓之灵知即心灵而不昧它是与佛智相等的知心本来就具有此知虽然不自觉其存在但它还是存在的由于指出了这种心体人们易于瞭解以心传心的实际含义所以在宗密看来这是神会很了不起的成就因此可以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这样知字就为宗密所特別突出来了

当然禅宗思想的变化是与他们接受《起信》有关系的《起信》的根本思想是「本觉」之说把本觉作为心体所以用知来解释本觉也很合适因此宗密把它特別提出来不外乎说明神会的思想来源于《起信论》他能这样明确的指出这一点来仍然值得重视因为禅宗的思想对于后来中国的理学和心学都有影响而影响的重点就在于这个以知为心体上

神会的思想虽然由贤首宗特別是宗密的阐扬曾经活跃过一段时期但在宗密之后还是逐渐消失了因为宗密的本宗是贤首不能专力去弘扬禅宗另外南宗禅除神会一系外还有青源南岳等系而且神秀一系也没有由于神会的反对就断绝了从表面上看北宗禅比神会一系继续得还更长久些神会系后来已无可考而神秀系的传承则仍有历史可查直到唐末才衰落了可以说整个北宗是与唐室共存亡的

禅宗南北正统之争到了神会被公认为七祖以后就告一段落但是跟著南宗的逐渐扩大凡是在曹溪參学过的人都能开门授徒而单传的说法再也维持不住只有听其自然了正如宗密所说以世俗的宗法制来讲所推溯到的远祖也只是七代而已七代以去不再存在甚么单传的问题禅宗也是如此事实上当时南方禅的發展已经超出了神会以外真正得到發展的乃是南岳与青源神会系则祇在北方占有势力了

南岳是指住在衡山般若寺(从前慧思的道场)的怀让怀让(公元六七七~七四四年)出生于金州(陕西安康)杜氏随荆州恒景律师出家以后又到嵩山老安处学禅最后到了曹溪在古《坛经》中还见不到他的名字祇是后来的传本才加了进去并说慧能预记他的足下将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这说明他的名字是在马祖(即所指的马驹)以后才为人加上去的据宗密说怀让在南岳开头祇是个人修行并未传法得到马祖才使他成为一家这大概是事实因为南岳一地历来学禅者都是在那里潜修的从慧思以来就是如此所以怀让也只是个人用功并没有独立门户

马祖(公元七〇九~七八八年)是邓州(四川)什邡人出家的名字叫道一据说仪表非凡当时四川已有弘忍一系的传法马祖就在资州从智诜的门人处寂(俗姓唐所以又名唐和尚)学过禅以后他离四川去各地巡礼圣迹到了南岳在那里坐禅为怀让發现据说怀让有意启發他特在他坐禅处磨砖道一觉得奇怪就问磨砖干甚么怀让说做镜子又问砖怎能磨成镜怀让乘机说出一番道理来认为坐禅犹如磨砖总是不得究竟的因为禅不在于坐卧这些说法很使道一佩服由是随著怀让学禅十年以后学有所得就离师到江西初在江西南部的临川(南康)后又到了洪州(南昌)与当地官吏结识——当时新兴的禅宗在民众中很受信仰一般政令难以發动的地方往往借禅师的说服轻而易举所以当时学禅的人常为官吏所欢迎道一与官吏裴某相识辗转在洪州钟陵(南昌附近)一带宣传禅法很有影响从而创立了洪州派代表江西禅

怀海(公元七二〇~八一四年)出身福州卫氏是道一门下的首座从他起才完善了本系的禅法原来自道一以来提倡「顺乎自然」(不是专讲打坐)标榜顿悟要求休息心思不起分別即「先歇诸缘」好坏都无须乎思量这种思想经怀海进一步發展构成了新的特点后来怀海搬到新吴大雄山居住此山「岩峦峻极」他所住处更是断岩绝壁后人因此称他们的禅法为「百丈禅」从他开始为禅宗另立了一种规模其前一般禅师都住在寺院中(即所谓律寺)表面上还是要尊重戒律的唐代实行的是「四分律」戒条很多其总纲则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但由南岳传下来的禅法是善恶都不思量这就与律寺的精神不能调和了因此从百丈禅开始为了运用他们的主张加上參学的日多在律寺之外別立一种「禅居」作为道场并为这种禅居制定了若干条规矩这些规矩的性质犹如戒律但都是斟酌当时情况制定的

禅居与律寺不同不立佛殿惟树法堂法堂由长老主持在说法时作法简单只要尊长老为师即可「学众皆入僧堂」大家都在一起其目的还是为了坐禅这样他们就又恢复了坐禅方法此外为了解决实际生活问题还采取了普遍劳作的办法——原来道一住山时生活即由自己解决除造林外还搞耕种等农作到了怀海时更作了新的规定名为「普请法」上下均力不分等级一齐劳作当然也接受布施这些就是所谓「禅门规式」这些规约后来作了修订就成了「百丈清规」开头立这些规约的目的仅在于使聚处寺院中的僧众有所制约以便于共同的团体生活但立了这些规约以后特別是在形成「百丈清规」以后就对于他们禅法的發展很有影响大大地增加了禅宗的势力

百丈以后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强从而形成了洪州宗一时与菏泽宗牛头宗成为鼎足之局

关于洪州禅的特点宗密有些介绍可以參考至于他们本宗的说法则比较零碎难以看出系统来宗密说此禅的特点是「触类是道」而在实践上则为「任心」「触类是道」按宗密的解释是修禅的人「起心动念弹指謦扬眉瞬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如是全体贪嗔痴等以至受苦乐等一一皆性」明心见性乃是修禅所要达到的目的但怎样才能见到佛性呢从弘忍神秀以来都认为佛性乃是真心清净心只要得清净心了此真心就是见性而洪州则一反其道主张修禅者应该把人的行为综合起来观察人的生心起念一举一动都应该看成是佛性的表现——因为佛性乃是一个全体表现各有不同要见佛性就要在各种行为上著眼所谓善恶苦乐都是佛性的一种表现所以叫做「触类是道」决不能只把清净心看成是佛性这种思想是有其来源的宗密就指出这出于《楞伽经》《楞伽》特別提出如来藏的思想认为如来藏即是佛性也是「生死」「涅槃」的根源所以说「如来藏是善不善因」——由于有了如来藏的因才有一切一切单从如来藏言则一切平等善是如来藏的流露恶也是来自如来藏

其次「起心动念」等说也出于《楞伽》《楞伽》中有一段讲到关于佛事(佛之所作)的说法说在此方是以语言文字来作佛事(即用语言向人说教当然语言文字要「宗通内证」不能执死)而他方佛事起心动念弹指謦欬扬眉瞬目等等一举一动都可作佛事洪州派把这些说法丰富了他们的佛性论认为这些也都是道因为他们的实践主张就是「任心」讲究「息业养神」不要故意去做甚么好事坏事只要能养神存性任运自然就做到家了这倒好像是一种自然主义了因此宗密说他们是随顺自然一切皆真这一评语可说是抓住了他们的特点了这一特点贯通于南宗禅的整体中很难分清这一思想是《坛经》中原来就有的还是后来加上去的不过洪州系对此思想是特別强调的

前面说过神会提倡的南宗禅是会通《金刚经》的把《金刚经》的地位提得很高甚至代替了原来的《楞伽经》到了洪州时期则又恢复了《楞伽经》的地位因此可以说他们是要调和《金刚经》与《楞伽经》之间的矛盾而南北之争在他们看来已不是主要的无须把界限分得那样清楚了

青原系是南宗的另一系青原指行思(~公元七四〇年)他出身江西卢陵(吉安)刘氏传记不详古本《坛经》中也无他的名字后来才加了上去说他在慧能处为时不久就回江西去传播禅法影响似乎不大传其法的是希迁

希迁(公元七〇〇~七九〇年)出身于端州(广东)高安陈氏据说到过曹溪又在粤川间往返參访想必也会受到四川禅师(如马祖等)的影响他在行思处学有所得后于天宝初到了湖南衡山的南寺寺的附近有一大石严整如台他就结庵其上所以被称为石头和尚当时衡山的禅师如怀让等都很推重他但从宗密的著作中看他的势力似乎还没有达到洪州的地步没有单独提出来只把他与牛头并举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思想有相同之点即同受般若空观影响的缘故洪州各家没有甚么著作只有语录但是青原却有五言小品偈颂体的《參同契》流行表现出一些特殊的思想

《參同契》是借用汉代道家魏伯阳著作的名字魏作《參同契》目的在同契儒道二家的说法在道家看来儒家以《周易》为代表道家以黄老为代表此后还有「炉火」一种炼内丹的长生术魏伯阳就是要会通这三方面来推阐出自己的心得的希迁借用这一书名立论目的则在于把南北顿渐之说加以会通此作全文共三百一十字见《景德传灯录》卷三十

《參同契》一开头就说明作者的宗旨「竺土大仙(佛)心东西密相付(指禅宗之以心传心)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说明南北之祖是一样只是根有利钝的不同法的本身并无渐顿可言这种说法在《坛经》中也有如说「法无顿渐人有利钝」聪明的人可以单刀直入迟钝的人则有阶梯所以《參同契》与《坛经》之说相契合既然南北是以顿渐来㓰分的法无顿渐那也就无所谓南北宗了《肇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会万物为己者其唯圣人乎」意思是说得道者是无我的万物又是一体万物一体即为我圣人就是以此为境界的据说希迁对此语很有体会认为圣人无我而与万物沟通又说他读了《肇论》那句话有感而作《參同契》因之《參同契》全篇都贯穿这一思想不过在文字上没有这样明确的表示

希迁思想的中心是由理事心物内外的关系上立论的所以他说「灵源明皎澈支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灵源」即心心是清净「明澈」的由心源所發生的一切为「支派」(即物)是与心相贯通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佛性的表现不过不是很明显地贯通于物罢了所以说是「暗流注」正因为心物本是一体如果不瞭解这种关系执著于事则迷若仅契理也不能算悟应该把二者联系起来不要分別执著一边这种说法的确是根据南北顿渐的议论来的南北的争论归根结底与心物有关北宗比较执著事相南宗则著重于理的方面各侧重一面而未能把二者贯通起来

理事的贯通并非易事像华严宗讲的「十玄门」就相当复杂希迁吸收了「十玄门」的思想说「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这就是说理事关系不简单十玄门以十为对只不过表示很多罢了事实上门类还要繁多因此理事融会的境界应该贯彻于各各门类之中侭管门类繁多但各门之间的关系却可以归之「回互不回互」两类所谓「回互」就是互相融会虽然事物的界限脉络分明但在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互相涉入不再区別彼此「不回互」就是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对于「门门一切境」来说既有回互的关系又有不回互的关系它们是相涉而又有分位总的说来还是认为理事应该会通的这就是他在华严宗影响下所产生的一种看法

以下他还拿一般的事物来谈理事关系「色本殊质相声元异苦乐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由一般事而言现象上千差万別怎样来解释事理融会的道理呢《參同契》讲到理的地方很多首先应瞭解他所讲的理是指甚么一般说来有物理之理有性理之理所谓物理如色的质象有青黄等差別(青黄之所以为青黄是光波长短造成的当时不能做科学的解释就统之为物的「理」)据希迁看来若以物理解释则青有青的理黄有黄的理差別不可相通因此应从性理上来讲所谓「灵源」即是性理的代称但性理还可以分为两种一是认识方面的一是道德方面的两者都以心性为标准而心性表达有明暗之分所谓暗就是隐晦的间接的语言文字所谓明就是明白的直接的语言文字希迁此作本是为了參玄(即学禅法)用的參玄就不能不用语言文字来表达这样就把理之明暗转成为文字表达的明暗了据他看来关于暗的语言有上中之分明的语言也有清浊之別都有等级有好坏的差別但总起来都应会归于理事融通的方面做到「承言会宗」

接著他就专门解释这一说法「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心本物末应该归于理事融会之宗在所说的话中分出侧重点(尊)和次要点(卑)以此来表现事理明暗的话是相对的但又缺一不可犹如人的走路有前后步却是相辅相成的这也就是说禅宗各家使用不同的文字来表现自己的境界虽然有明有暗各有所侧重但仍是从理事融会方面来贯通因此他的结论是「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以盖来比喻事盖随器而有大小方圆之不同事也如此而有千差万別但就理上说则不应执著这些差別如同人之以箭射空箭箭相顶以一贯之(此喻见《大智度论》)把理与事这样统一起来认识就可从语言上会归宗旨而不是强为之解

希迁的这一小品主旨在会通南北宗但也提出了佛学的理论问题——理事的关系他对于理的理解比较深刻把它分成物理与性理并认为从物理上看事各住一方而从性理上看则是统一的他还用回互不回互来解释理与事的关系这一些对以后特別对宋明理学家是有影响的宋明理学家也谈到事理问题还进一步讲到理一分殊的问题认为理是整个是一在每一事中都有表现同时又承认事之差別看成是多种多样的这些在此小品中都涉及到了所谓「灵源明皎澈支派暗流注」就是同样的意思应该指出希迁的思想与南宗禅特別是《坛经》是有关系的《坛经》后面的「三十六对」中特別提到明暗一对《參同契》用明暗来喻理事另外希迁主张用语言文字这也与《坛经》一致从道信到神秀一直主张「禅灯默照不出文记」认为在心中领受就行了因此在他们传播禅法的时候也只是当面指点不记录于文字而《坛经》的三十六对说法却将这些驳倒了(洪州禅是主张不立文记的甚至在教禅的时候也不用语言只用手势所以说哑巴也可以參禅但这是以后的事了)由此看来希迁的说法与《坛经》后面的一段是很有关系的后来《坛经》还说希迁作沙弥时就得著慧能的关照要他「寻思去」慧能死后希迁就去作「禅思」但总想不通有人提醒他慧能是要他去找行思因而他就投身青原行思的门下了这些当然是后人的附会但总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的确和《坛经》有些关系

总起来说青原一系是由石头促使其發展的石头的作风和接引人的方法都很严厉所以后人说「石头路滑」不论在理论上和方法上都有些与众不同的门风以后它的影响逐渐扩大形成与洪州系势均力敌之势再后这两派又分成了许多支派他们的分歧也完全根源于此并与整个禅宗的命运相终始

自青原一系势力增强以至与南岳并驾以来江西湖南两地陆续出现了一些杰出人物各有所主江西主马祖湖南主石头一般学禅的大都往来于两家之间其中有谋道的也有谋食的——当时有这样一种实际情况因为禅宗在各处都有传法的每处的人数也相当多要解决生活问题有时会發生困难所以就形成一种到处流动的所谓「行脚參访」的风气学禅者游州猎县不辞千里过夏经冬既可游览山水也可取得供养这样一来一时禅家的实践就产生了种种新的形式体验也不单限于一个人往往是宾主互相激扬互相讨论和启發应对之间产生了所谓「机锋」(语言不很明确而有含蓄用以试验对方是否理解)和「机用」(即原则与活用因为一问一答之间总有原则和活用的不同这都是语言的句式)还有讲家的所谓「机境」(即主题与境界用语言所表达的)并逐渐成形为一定的句式这些句式由于学徒的流动传播也就有了「语录」后来还单独地有「公案」由于句式的每一条都可成功为典型的例子于是禅学的变化就有了多方面

到了唐末武宗会昌年间(公元八四一~八四六年)出现了毁佛的事件(其原因有政治的经济的)沉重地打击了佛教计废除寺院四万余处在不足三十万僧侣之中还俗的达二十六万人收回为寺院所占的良田数十万顷解放奴婢十五万人这样不但解散了僧众而且摧毁了他们的经济基础这对于佛学也产生了影响特別是当时以庄园经济为基础的义学有不少章疏著述都因之散失了但禅宗各家原就散住在各地山林又同平民接近不讲义理无求于典籍所以受到的影响较小由此在毁佛事件过去以后禅宗的势力也恢复较速派別反出现得更多不久进入五代时期南北政治分裂由于禅宗在南方盛行南方统治者也还利用禅宗更有利于禅宗的發展因而也就加速促成它的分裂仅仅数十年间在南岳青原两大系统之下就出现了五个支派它们传承的关系如下

南岳一系在百丈怀海门下有溈山灵祐(公元七七一~八五三年)再传仰山慧寂(公元八〇七~八八三年)这一传承构成了溈仰宗百丈另一门人黄檗(山名)希运(~公元八五〇年)再传临济(寺院)义玄(~公元八六七年)这一传承为临济宗

青原一系自石头开始他的门下有天皇(寺在荆州)道悟(公元七四八~八〇七年)再传德山宝鉴(公元七八二~八六五年)雪峰义存(公元八二二~九〇八年)雪峰徒众满天下听讲的据说有千五百人其中有云门文偃(公元八六四~九四九年)由此传承构成了云门宗石头的另一支为药山惟俨(生卒年不详)传云岩昙晟(公元七八二~八四一年)再传洞山良价(公元八〇七~八六九年)再传曹山本寂(公元八四〇~九〇一年)这就构成了曹洞宗——以上即是由百丈石头传承下来的著名人物由于他们在传承上有各种不同的门风自然又形成不同的派別以上总说为前四派其后雪峰另一门人玄妙师备(公元八三五~九〇八年)传地藏(院)桂琛(公元八六七~九二八年)再传清凉文益(公元八八五~九五八年)谥号「法眼」被称为法眼宗这样前后共构成了五派

五派中只有临济流行于北方其余都在南方(江南及岭南一带)经五代到宋初南方的云门首先传于北方一时与临济并盛因而彼此斗争得很厉害临济的后人为了同云门争夺势力还歪曲云门的传承说他们是出自南岳系的天王道悟而不是出于青原门下的天皇道悟为甚么会有两个道悟呢据他们说还有根据丘玄素撰《天王道悟碑》中说得清楚它说天王道悟也住在荆州州城东为天皇寺城西为天王寺而两道悟的生平传法却各各不同换言之他们想以碑文为证说明云门实是天王道悟门下到云门时是天王的第四传显然是南岳系的晚辈此种说法实际只是临济后人为了故意贬低云门而偽造的并无这样一个天王道悟碑文也是假的这一公案在禅宗内部引起长期的争论互相攻击经过宋明直至清代还是纠缠不清学者们认为云门宗出自石头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据以反驳的证据是经不住考证的特別是雪峰本人就十分明确地自称出自德山一系

五派的思想一般说来相差无几都属于南宗只是由于门庭设施不同特別由于接引学者的方式上各有套形成为不同的门风而已关于这些不同之点在五派已经形成之后的文益曾作《宗论十规论》(规即纠正当时派多弊病也多文益此作意在纠正其弊)指了出来此作篇幅不长共分十段文字很好可以參考其中第四段是「对答不观时节兼无宗眼」认为当时的禅宗在对答时不看情况同时又不能保持自派的特点(宗眼)因而形成弊端这说明各派是存在著自己的宗眼的

关于各家的宗眼文益指出「曹洞则敲唱为用临济则互换为机韶阳则函盖截流溈仰则方圆默契」因为他本人是法眼宗所以没有谈及法眼文益本人与其余四派在时间上相去不远(四派成立都在九世纪末他是十世纪中叶以前的人相去仅几十年)很能瞭解当时的实况加上他自己又是一大家所以他说的是确切可信也很扼要后人也时常引用他这些说法不过在理解上往往不够恰当都把这些视为师资间的应对配合这是错误的

文益对于禅学还有自己的看法他原出于青原系统对于教(禅宗后来也重视佛教)很有研究但侧重于《华严》因此他讲的禅完全建立在理事圆融的基础上这就构成他的宗眼在《十规论》的第五段说禅宗历代以来的宗旨都是如此因而他认为各派宗眼都不能出乎这一共同宗旨以此来理解他对所余四派的概括也就是以理事圆融为中心但是各派以何种形式来表现这一中心则是各有不同因此即以理事圆融及其表现形式成为他概括四派说法的依据上面那几句话正是立足这种思想而说的

以曹洞来说他们讲禅法的语句是偏正回互——他们有五位之说即以偏正来讲偏代表事正代表理互相配合而构成五种形式即五位因此所谓「敲唱为用」即是说明他的五位之间的相互配合诸如偏中正正中偏等各不相同因而有唱有敲于中听出他们的偏正来其次临济则以宾主来代表理事宾即事主即理不过宾主在说话中可以互换位置如宾中主主中宾地位可以互换问题在于听者能否知道这种情形再次韶阳(云门)把函盖喻之为理截流为事他们有三句话「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有关系的是首二句作为理是普遍的合天盖地从每一事上看即如截流只是一个断面因此理就是整体事就是断面最后溈仰以方圆代表理事圆即理方即事仰山未入溈山之门前曾在耽源(慧忠门下)处传得九十七种圆相就是在讲话时用手㓰一个圆圈然后在圈中写一个字或画一个图案(如[○@牛][○@佛]这就是圆中有方仰山继用圆相来表示理事所以说以方圆默契作为他们的门风以上就是文益所见到的四家的门风四家的宗眼他提出各家宗眼的目的是要各家不应随便改动否则就无法区別他们了

至于文益自己后来构成的法眼一派他自己未说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的特点的他的《十规论》第五段中说「大凡佛祖之宗具理具事〔应该〕理事相资还同目足」也是与其余宗派相同主张理事圆融的认为二者如同目与足的关系应该互相协同从他的门庭设施来看可以说是「一切现成」也就是说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为甚么说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呢他原是得法于地藏桂琛的据传有这样一段公案文益曾约两个同伴去桂琛处參学第二天就辞行桂琛觉得他还可以深造又不便明白挽留就指门前一块石头对他说你是懂得唯识的(因他所学《华严》其中就说「三界唯心」)试问这石头是在你的心外还是心内呢他当然回答在心内桂琛就说你是行脚的人应该轻装如何安块石头在心内去到处走动呢文益无词可对便又留住月余仍不得其解桂琛这才告诉他说「若论佛法一切现成」这就是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存在心里有块石头也是自然存在的并不加重你的负担于是他得到很大启發后来到处传播此说他门下德韶曾写了一偈呈与他看偈说「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他看了很为称赏认为「当起吾宗」就此偈内容看也是「一切现成」的意思学禅达到顶峰与人间当然不同但由于心外无法则随处都可以见到青山(禅境)也就是说处处皆是禅并不须离开人间去找因此也就是不待安排随处都是由此看来文益对于他门人的印可也就是「一切现成」以后德韶还明确地说「佛法现成一切具足还同太虚无欠无余

五宗门庭的不同也可由其全体精神上来考察后人对于他们的精神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像元代中峰明本(公元一二六三~一三二三年)在其《广录》卷十一中认为禅宗的实际传承是在基本精神一致下传下来的他说「达摩单传直指之道为何分为五家宗派所谓五家宗派者五家其人非五其道」所以只是人不同而非道不同此外他还说「亦非宗旨不同特大同而小异」大同者同在「少室(指达摩)之一灯」小异者在「语言机境(如何说法应根据机境以安排)之偶异」这些「偶异」即是「如溈仰之谨严曹洞之细密临济之痛快(他们常大喝一声直截了当)云门之高古(常用一个字对答称一字禅高不可攀)法眼之简明」这些是「各出其天性」偶然有所不同「而父子之间不失故步语言机境似相蹈袭要皆不期然而然也」也就是说五家由于性格之不同代代相传不改成规自然而然产生了门风的差异

中峰这些说法重在说明五家无大的差异虽有一定的道理但事实也不尽然就在《十规论》中文益在将四大家看成是在理事圆融上的统一的同时也指出有两种不同的施设因为当时南北四家的流行看起来好像势均力敌但《十规论》也由此看到临济曹洞之间甚有区別所以在他讲到理事圆融的一段话中特別以两家为例来说「欲其不二(理事不二)贵在圆融且如曹洞家风则有偏有正有明有暗临济有主有宾有体有用然建化(教化)之不类且血脉而相通」继之他加以评论说「偏正滞于回互体用混于自然」这是说讲偏正就会在回互中打圈子讲体用就混同于自然之说这是二家对于理事认识的缺点可见二家是有不同的

据我们看来这两家代表了南岳青原二系在根本思想上原来就有出入现在为他们作一区別强为之解可以这样说由临济传下来的南岳一系的特点是他们逐渐發挥出来的「触目是道」而由曹洞传下来的青原一系其特点则發挥为「即事而真」临济比较重视从主观方面来体会理事的关系由理的方面体现到事也就是说以理为根据来见事所以所见者无不是道曹洞的「即事而真」重点则摆在事上注重客观在个別的事上体会出理来因此这两家虽都讲理事关系结果也都得出理事圆融的结论但临济则从体用上著眼体是主用是宾见事为理之用理为见事之体曹洞主张由事上见理这是由本末上讲事是末理是本关于临济的思想宗密对洪州宗的解释(即对触目是道)大体还相去不远可以參考

关于曹洞的「即事而真」还要略为解释洞山原得法于云岩学成辞云岩时有一段公案(见《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当时云岩说你此去以后恐怕很难再见了洞山表示这也不一定但提出一问题假若和尚死后有人来问你的面貌如何应怎样回答呢——这是一种「禅机」的问题语义双关意思说云岩讲法的精神是甚么他所讲的是否即是云岩本来的思想云岩当时也用了一种「禅机」回答「即遮个是」这句话使洞山沉默好久不得其解云岩便接著说此事应该仔细慎重担子不轻呀这样洞山就走了在途中洞山涉水见到水里自己的影子于是恍然有省认为懂得了云岩「即遮个是」的含义了他随即做了一偈大意说影子就是本人不必再另外去找了到处都会有的后来云岩死了他去供养云岩的遗像(真)有人问他「即遮个是」是否就指这遗像(真)而言呢他回答说云岩开始说这句话时他是不懂的后来涉水见影时也只是似懂而已只有在看到遗像之后才是真懂遗像代表本人才是「遮个」而以前几乎误会了云岩的思想

这个故事说明甚么呢就是说要如何理解「即事而真」理是共相但事上见理却并不限于共相因为每事还各有別相所以事上见理应该是既见到理也见到事把认识到的规律运用于自相因此这个故事就是一个比喻看到水中影还是共相只有在遗像中才能体现出他的原来面貌因而所谓理也只有通过自相才能相传「即遮个是」既有共相义也有自相义所谓「即事而真」就是这个意思以后他们相传下来也常说「即事即真」这些都不是笼统的话而是在一个个具体的事上来讲的

又洞山关于即事而真的说法曾就「水中影」作颂表示体会以后他在传法与本寂时还说到他在云岩处学得一种「宝镜三昧」这除了他的传承的解释以外还有《宝镜三昧歌》为之解这可视为对于「水影」体会的补充其歌词有云「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有怎样的形就有怎样的影此为事上见理的比喻这也说明洞山涉水见影的体会在后来还是觉得很重要所以又把宝镜三昧传给曹山

《三昧歌》的文彩很好有许多意义可以同《參同契》相互發明所谓曹洞的「敲唱为用」也出于此如说「正中妙挟敲唱并举」即是表示理事双融双融即「妙挟」挟带而看不出痕迹故谓之「妙」虽有敲有唱而声音打成一片契合而不能分別这些也即是指他们讲话的标准另外关于明暗回互也是如此如说「夜半正明」即是形容暗中有明决不能单以明来解释又说「天晓不露」即是形容明中有暗也不可单以暗来理解这种比喻乃由禅扩展到文章上影响于一代文人如苏东坡的文王摩诘的画都讲究境界也是此类性质

另一方面文益的法眼宗也是得自青原传承的他对青原的基本精神理解得很深刻石头的《參同契》以明暗来表现事理是發挥理事贯通的精神的文益对此很有心得所以他曾为《參同契》作过注解(注已散失)在《十规论》中也明白地讲过理事圆融的话此外他对《华严》的深义也能运用入化他所讲的禅是会通教义来讲不是凌空而谈同时他又不滞著于文字运用《华严》却不露痕迹故很巧妙他以「六相」来体会《华严》的法界也就是用六相(总別同异成坏)来体会理事的关系因此显然不是从体用上而是从本末结构上来讲理事以房舍为例房为本门窗等部分为末房为总门窗等部分为別总为同別为异总为成別为坏这些说法都是文益继承青原的基本思想而来

总之南岳与青原的基本不同即在于一从体用一从本末作理事圆融的解释这在以后禅宗的發展中也有很明显的表现他们的思想影响于宋明理学也与此种区別有关理学之受《华严》影响这是大家共认的不过他们是通过禅学特別是所谓华严禅而间接受到的影响并非是直接研究而得之《华严》的

禅对于教应该采取何种态度这是在禅宗的發展过程中一再被讨论到的如中唐时期的宗密他既是贤首宗的大家又是荷泽系的禅师在其《禅源诸诠集都序》一文中就曾主张过禅教统一到了五代末年南宗禅分成五家支派有些人对于教又产生了不大正确的看法或者根本「不看古教」祇凭自己的理解不要典据或者「乱有引证」并不符合原来的教义清凉文益对教很有研究注意到五家中人的这些缺点乃「因僧看经」而引起了他的感慨写了一颂「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今人看经心中烦恼但要免除烦恼仍只有认真看经之一途(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九)在《十规论》中第八论他又针对「不通教典乱有引证」的现象说「凡欲举扬宗乘援引教法」这是可以的但「须是先明佛意次契祖心然后可举而行校量疏密」这是对待教的正确态度由文益所指出的这一基本精神经其门下天台德韶再传永明(寺)延寿得到更大發扬延寿对于禅教的统一再度作了努力

延寿是五代到宋初的人(公元九〇四~九七五年)出身于浙江余杭王氏曾作过余杭县的库吏出家后开始喜天台禅定入德韶门下为德韶所器重付法与他以后就去明州雪窦开法法席很盛当时明州属吴越管辖吴越王钱弘俶同南方其他各国一样很重视禅师的活动意图对于他的统治有所帮助特为延寿重建杭州灵隐寺以后还专门为建永明寺(即净慈寺)延寿就在此传播他的禅法

当时一般禅师通行的风气是把「玄学(禅)正格」看成是「一切无著放旷任缘」认为以此态度由「无作无修」而达到「自然会通」延寿出自法眼一系不满于这种一般的看法以为这样就会流于空疏如果对教漠不关心只凭己见即有成绩也不能超出「守愚」「暗证」的范围见闻浅陋未免「贻误后学」由于延寿当时居于新寺又得吴越王的信任有相当的声望所以他就召集了慈恩贤首天台这三家佛教的人「分居博览互相质疑」最后由他的禅家的说法作为评判的标准加以评定「以心宗之衡准平之」把诸家之说统一起来这样他不仅统一了各家对教不同的说法而且统一了禅与教由此所得的结论构成了《宗镜录》一百卷

这里所说作为「准衡」的「心宗」亦即是禅法这是统一的中心当时所说的禅除禅宗之禅而外还有其他各派所讲的止观也包括在内但延寿是以达摩禅为准又所说的教当时虽有三家但他也尊贤首为首这是法眼宗的门风「禅尊达摩教尊贤首」这也就是延寿的禅教统一这些都没有超出宗密所说的范围宗密就是把教定于《华严》禅定于禅宗的在宗密的《都序》中讲到《禅源诸诠集》的编纂方法时说此集有各家的种种异说总计也有百卷可见内容与规模都和《宗镜录》差不多

关于《宗镜录》的体裁根据他的自序来看「今详祖佛大意经论正宗削去繁文唯搜要旨假申问答广引证之」那就是三个步骤先搞通宗旨之所在次假设问答把道理说透最后广泛引据证成为甚么叫做《宗镜录》呢「举一心为宗照万物如镜」心即是宗能照为镜二者联系起来叫做「宗镜」以此作为整个线索「遍联古制之深义摄略宝藏之圆诠同此显扬称之曰录」这就是把经论的主要思想贯穿起来掌握圆满的解释加以宣扬此书的份量是「分为百卷大约三章先立正宗(标宗)以为归趋次申问答用去疑情后引真诠(引证)成其圆信」这就是《宗镜录》结构三章的内容

由延寿的《自序》可见他写作的目的就在于使禅教统一他所说的「一心为宗」的心就是自情清净心并由编纂经论语录予以证明

从所搜集的资料看有关问答辨別共分三百四十段——本来祖佛所说都不出唯心的范围搜集这方面的材料并不困难全书引证的资料约有三百种属于经的百二十部属于语录的亦百二十部其它论著六十部总起来数量不算太多但在当时(五代末年)义学不甚發达的情况下还能搜集到这样多的典籍也就算很难的了

《宗镜录》编成后吴越王就收藏起来未予流通直到延寿死后近百年于宋仁宗元丰年间(公元一〇七八~一〇八五年)才有木刻本流行以后还出现新刻的改订本就不免芜杂紊乱后来还是收入到大藏经里到了明末刻「方册藏」智旭(藕益)發现改订不妥当便加以删订略为清晰到清末还一再有节本出现

就佛家义学方面来看贤首天台慈恩等宗经过会昌破佛以后即显得十分微弱只能抱残守缺到五代就更为衰落其中尤以天台为严重例如当时吴越王曾见到永嘉玄觉(他是禅师而通台宗)的《永嘉集》(后人代编)中引证有关天台判教的说法不得其解询问德韶(南唐清凉文益的法嗣)答以须问台家其时台宗大家为螺溪义寂经其指出引文出于《妙玄》(即《法华玄义》为台宗三大部之一)但当时中国已无此书只流传海外(高丽日本)必须从海外访求原本方得彻解因此吴越王使人带著重礼去访求直到宋初才由高丽的谛观送回写本这说明其时天台宗的好多著述都已散失讲说也就不能彻底了贤首与慈恩两家情况稍好一些但典籍也不完善因此在延寿主持下三家学者所商讨到的不同议论其水平是不够理想的不过在当时已是难能可贵的了由此编成的《宗镜录》虽受到限制仍能够保存一些材料下来特別是关于法相唯识一方面的因为慈恩宗一开始即未得著發展幸而通过《宗镜录》的流传直到明末义学见解已很浅陋了但还能大谈相宗这就全靠《宗镜录》中保存的材料此录对后世的影响于此也可见一斑

延寿关于禅教统一的思想来自宗密因而他就从「顿悟」「圆修」上立论顿为南宗所特別提倡圆则指《华严》教而言以南宗的顿悟和《华严》的圆修结合起来就成了延寿全部议论的基础延寿自己说「凡称知识法尔须明佛语印可自心若不与了义一乘相应设证圣果亦非究竟」他所以要引证佛语就是要用来印证自己所说所想的是否正确这也就是他崇拜《华严》的原因因为就教言《华严》是了义的一乘的可谓最究竟了同时他还引用历代祖师语录来证明自己的看法特別引用了他所重视的南阳慧忠的话「禅宗法者应依佛语一乘了义契取本原心地转相授受与佛道通」只要以教来發明心地自然就会与佛道相通继之他还说纵依师匠领受宗旨若与了义教相应即可依行若不了义教互不相许」这就是说师徒授受也是以教为标准的若与教不符师徒可以互不承认由此证明他是把教放在头等重要位置的这样说法也可上溯到宗密宗密的主力顿悟但不废渐修由宗密这样的解释自然会有慧忠那样的结论因为宗密所说的顿悟并不是指证悟而只是解悟证物还需要修习慧忠所讲的悟(契教心地)重在解悟所以要教的印可亦即看看解的对不对

但是由于延寿过于重视禅教的统一所以比宗密的议论更进了一层以至把教中的一些界限也弄模糊了例如他对法相唯识部分作了特別详细的引用但分不清其间的区別夹杂了好些似是而非的议论他把《起信论》也拿来作为法相唯识学说的骨子这还情有可原至于把非常明显的偽书《释摩诃衍论》(说是龙树对《起信论》的注解)也与法相唯识一般看待就将教弄糊涂了对待禅宗各家也有类似的情形对北宗他还㓰了一个界限对南宗各家则加以无原则的调和无所区別早在宗密时即已指出南宗有菏泽洪州牛头三大家且作了高下之分到延寿时更有了二系五派他们之间是有分歧的而延寿却持混沌一体的看法因此他不但对教不清楚对宗也模糊在《宗镜录》最后引证的一章中引用各家祖师之说几乎辨別不出有何不同之点这种作法可说是他有意识地在进行调和这样就使得作为青原一系的后继者未能很好保持这一系的精神而法眼宗本身也没有传几代就趋向衰竭了以后倒还是由云门曹洞两派继承青原系的精神传承下去的

延寿本人在提倡禅法的同时还注意净土的实践这倒表现出他与南岳系禅师的作风截然不同南岳系提倡无著无作无修放任自然即此为修道不再专修何种法门延寿则作种种修习据传记说他对自己主张的净土躬行实践非常严格订出日课丝毫不苟他还说「华严圆教宗旨理行齐敷(即相并安排)悲智交济不废善行(见所著《万善同归集》)」特別發挥了此种主张这就可以看出他把禅宗各家看成一样但在实行上又提倡以净土为主完全是与南岳的放任自然对于好事和坏事都置之不问相对立的这就显得禅宗各家在实行上还是有差別至少两大系是不同的

延寿的这些思想对宋代禅师的影响很大他们一方面打破南岳与青原的界限将其理论看成一样另方面又以禅与净土作为共同的实践这样做使禅宗扩大在群众中的影响倒是很有利的因为单纯讲禅比较奥妙一般群众不易理解现在和净土一结合肯定万善同归这就便于群众接受了

在禅师的思想方面侭管延寿持调和会通的态度难于看出各家的特殊成就但也由于会通却使许多问题自然地被提了出来暴露出来例如对于「以心传心」的心的议论就是如此宗密认为禅宗是「以心传心」的但在菏泽神会之前都是「默传密付」所指之心就不免各有领会这种传法很模糊还有误入歧途的危险而神会不惜眉毛(禅家以为泄露秘密就会得麻疯病脱落眉毛)指出此心「以知为体」犹如水以湿为体这就使心体异常明白了因此从宗密看来这是神会了不起的贡献延寿仍采取这种解释并且十分强调将各家的议论拼凑起来为之证明但是这样一来这方面的问题就都提出来了如以唯识说万法不离心一方面固然会發生石头也在心内等问题(见上)同时也提出墙壁木石等无情物也是心之一体心既以知为性种种无知之物是否也有知呢有知即有佛性无情之物是否也有佛性以后甚至还提出无情之物也说法等一连串问题——这些问题原来是分见于各別著作语录之中的如湛然认为一切无情也有佛性慧忠认为无情也在说法(有人问他为何听不到他答我也听不到因为无情说法只有无情得闻)但是问题是分散的现在集中在一起就又成为问题了再后还把佛性联系到善恶行为上认为若善恶行为同出一心应同一性就应有本性善本性恶由此有「性恶」之说阐提无佛性但有性善为甚么不会成佛那是因为他们无修善佛有性恶仍然是佛这是因为佛无修恶由是又提出一阐提是否性善或性恶的议论最后还發生善恶行为是否可以同样地做佛事的问题总之延寿采取菏泽知为心体之说同时又集中了各家的议论遂把问题暴露出来他本人虽只主调和而未能解决但由此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对以后禅家的思想来说还是有相当影响的

禅宗五家后来的發展极不平衡溈仰宗衰微最早仰山四传之后到宋初系统就不明白了法眼宗的法脉也不很长延寿算是一大家但他门下只两传也就无闻了临济宗原来流传于北方创宗者义玄就因住在镇州(今河北正定)临济院而得名他门下知名的有魏府(大名)兴化存奖(公元八三〇~八八三年)五传到湖南潭州(湖南长沙)的慈明楚圆(公元九八六~一〇三九年)他门下有二人都在江西一为宁州(江西南昌)黄龙(山)慧南(公元一〇〇二~一〇六九年)一为袁州(江西宜春)杨歧(山)方会(公元九九二~一〇四九年)由此又分成两小派黄龙宗和杨歧宗一般把他们原来五大家并称五家七宗但黄龙后来无何發展唯杨歧独盛这样原来流行北方的临济此时却由杨歧为代表而成为南方的一大宗了云门恰恰相反它原流传广东宋初汴京恢复两街制度(都城中有大道分出左右两大街各有寺院管理寺院的僧官即随之分左右)所列寺院有律慈恩贤首等宗仁宗时还设立了「十方净因禅院」最初是请临济宗僧主持由云门禅师育王怀琏(公元一〇〇九~一〇九〇年)主持到神宗时又增设了大相国寺规模很大有六十四院内设二禅院由云门宗净慈寺宗来主持还有黄龙系常聪等禅师參加因此云门禅师在北方的势力强大起来与临济宗对峙云门一系人才较多三传为雪窦重显(公元九八〇~一〇五一年)本有中兴云门的声望来到北方更加得势此宗传承较长直到南宋才渐衰微另外曹洞宗本由洞山曹山两代建立的但曹山直接传下来的只有四代后来传承乃由洞山的另一系担当即从云居道膺(~公元九〇二年)下传到南宋时势力乃渐盛由此最后五家七宗只剩下济曹两家而曹洞宗势力始终不能和临济宗相比

禅家思想到赵宋一代有了较大的变化和唐代开始时的情况有显著不同如关于禅教统一的思想特別是贯彻贤首的理事圆融的思想中经延寿的努力阐扬已为他宗所接受其后能继续存在的几派都是依赖统治者的支持的当时著名的禅师经常与官僚等周旋接触上层人物这就使原来禅宗居住山林常同平民接触而形成的朴素作风丧失殆尽(本来从五代以来已经丧失不少)其基本思想亦积极向主观唯心论方面發展最后还归结为「一切现成」这句话的实际意义即彻底肯定现实不需任何改变又提倡性恶不別善恶无作无修等等不管这些说法原来意味著甚么但在此时都变成了作恶者的护身符甚至认为佛亦是性恶云云此种思想可说是和统治者的需要契合无间的由此禅家思想的發展有两种显著变化

第一文字禅尽管后来禅宗相当重视教但真正取为的典据的还是「古德」的语句即以「公案」(相当现在的档案)而被保存下来的「机缘」语句为主既用之来作判断当前是非的准则以构成「现成公案」同时又可作为资料(公案)去探讨古人的领会以及所说的道理但由于一般所传的公案都比较简略语带玄昧意义很费揣摩因而作为教学之用往往發生困难并且与文人学士往还也要求在文字上作更进一步的解说但此种解说禅师们还是坚持了一种原则避免道破语中真意反对直截了当的解释于是不能不用曲折的办法乃产生了所谓「绕路说禅」的方法这已从不能说到了绕路说了这样他们就专在文字技巧上用功夫走向了浮华文藻的道路采用了偈颂诗歌等文人学士所喜爱的体裁

开创这种风气的一般推汾阳善昭(公元九四七~一〇二四年)他是临济宗存奖一系的第四传他集了古人的语句一百条每条各用偈颂来陈述称为「颂古」实际即是公案的颂它虽然还不是直截地说明古德原意仍是绕弯来讲但比原来的公案好懂多了这种体裁就是文字禅由于此种作法受到欢迎继之云门宗的雪窦重显也作了「颂古」一百条但是以云门本宗为主而组织的此风一开便走上从文字上追求禅意的路子雪窦死后临济杨歧派的圆悟克勤(公元一〇六九~一一三五年)采用雪窦的材料为基础(自黄龙分出后他们就兼取云门的说法)在颂前加了「垂示」(总纲)在颂文中加了「著语」(夹注)同时还再加發挥叫做「评唱」这样编成了《碧岩录》(碧岩是夹山的別名)此书一出使禅风發生了很大的变化一般有文化的禅师纷纷走上了这一道路

克勤的门下大慧宗杲(公元一〇八九~一一六三年)对此甚为担心认为这对于老实人是极其危险的事也和禅宗的精神背道而驰但也无何善策便将所藏《碧岩录》的刻板毁掉了但这并没有解决问题跟著又另有刻本流行了除《碧岩录》外到了元代曹洞宗禅师投子义青等也有「颂古」林泉从伦加以「评唱」成为《空谷集》(空谷传音之意)曹洞另一大家天童正觉也有「颂古」元初万松行秀为之作「评唱」叫做《从容(庵)录》这类著作十分流行构成了文字禅的主流实际上这此著作的文字都写得相当好

现在举一个例子来看他们是如何将公案放到颂古中来表达的「百丈侍马祖游山次见野鸭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甚么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了祖搊师鼻头师负痛失声曰阿耶耶阿耶耶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此契悟」这是一则「公案」问题在于如何理会「颂古」就来为人开一方便法门代作解释首先是汾阳的颂「野鸭飞空却问僧要传祖印付心灯应机虽对无移动才搊纲宗道可增」颂文并不太好但说明了问题野鸭飞空都是平常的事但祖师却要發问而且问得不简单要在这一问中传灯与百丈百丈虽然对答了但如何才算正确呢——野鸭飞空的發问属于现量因此对答是正确的再问飞向何处却不是指野鸭而言而是问心到何处去了百丈那样回答就错了他的心随著野鸭远飞了所以马祖就搊他的鼻子这是说他的方向错了应该扭转过来原来他们主张顿悟之悟属于解悟这就要解得真切随便遇到甚么问题要能作出正确的解释这就是所谓「常惺惺」使此心常在碰到即是念念是道从前二程批评禅客说天下之人唯是禅客最忙念念是道这倒是实在的也有人为禅客辨护说孔子也讲「无终食之间违仁」不也是念念是道吗这也是常惺惺镇日提心吊胆处于警觉之中因此马祖问百丈语句实是一种考验这就是汾阳对这一公案所作的指点雪窦继之重新作颂说「野鸭子知何许马祖见来相共语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会还飞去却把住」意思更明显文字也更好野鸭飞空的问题本身很简单问答的目的也不在于把握这一具体事实的来龙去脉而含有高深的情味在内要通过此事传付心灯意义重大但百丈还不理解所以马祖给他扭转方向像这种方式就会使禅学走向文字一途固然也有助于理解但如此下去就会产生舞文弄墨的流弊了

第二看话禅在宋代除了文字禅以外由宗杲开始还把对公案的运用转到另外的一途原来一般是把公案看作正面文章来理解的但宗杲认为直接从公案上并不能看到祖师的真面貌应该提出公案中某些语句作为「话头」(即题目)来參究其目的在于作「杜塞思量分別之用」「扫荡知解參究无意味语」例如临济赵州一家曾有人问他「狗子有无佛性」赵州答曰「无」这是赵州公案现在不管这一公案是否与当前有关也不是完全參究这一公案的内容而是把这一「无」字取出来始终作为參究之用这种作法可说是对文字禅的矫枉过正从而使之倾向于非理性主义方面认为不是从文字中来求得理解而会自發地产生一种聪明因此他们常说「有解可參之言乃是死句无解之语去參才是活句」这就叫做「看话头」或曰「看话禅」

与此同时正觉(宏智)却提出另一种禅法叫做「默照禅」即主张静坐看心这与看话禅相反因而两家彼此非难互不相下但大慧与正觉二人的交谊还是很不错的正觉生前曾帮助大慧解决过资粮问题及其死后大慧则为之主持丧事并为其遗像作赞祇是在学说上二人却是对立的从此之后禅学思想就逐渐停滞了

从五代到南宋禅宗的思想个別地方虽有某些發展但就总体而言则无特別之处也无具有组织体系的著作像《宗镜录》规模虽大但只是做的材料机械地编纂工作没有甚么学术思想的体系至于个別方面的發展概言之即是禅学与从前玄学的关系又越来越密切了不妨可以这样看佛学传来中国原是在玄学基础上接受并發展起来的以后双方分了开来到了禅学的后期却又重新归到与玄学结合的方面

中国的儒道传统思想本来是由玄学沟通的禅学趋向于玄学因而它也有沟通儒道的意义唐人讲的玄学内容仍不出于三玄而且分开来讲称《易经》为「真玄」《老子》为「虚玄」《庄子》为「谈玄」禅学后期显然受著玄学这些影响而和从前有所不同以他们与「真玄」的关系来看曹洞宗自曹山之后即传授洞山五位与宝镜三昧在宝镜三昧中说五位就是用《易经》的思想来作解释的五位中偏正回互就是联系《易经》而说「如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侭成五」五位的变化与离卦的变化道理一样卦是六爻而只能有五位其后慧洪还对此专门作了解释如下

另外禅师们讲《华严》也往往用《易经》来解释特別是唐代李通玄(长者)作《华严经论》就是用《易经》的思想做注解的宋人与禅师有关的都喜欢这部书因此讲《华严》时常牵涉到《易经》如程伊川就说过「看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他以为祇要看到艮卦的卦辞就可以掌握《华严》的思想为甚么呢「彖曰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这种说法把「止」字解释得非常明确禅师理解的《华严》著重于性起即顺性而起故曰「起而不起」是本性即如此以海印三昧来讲看森罗万象的事物都是自然地显现这同艮卦的卦辞相类似而禅家讲《华严》也就与《易经》这些说法作比较但宋人觉得艮卦讲得更为清楚高于《华严》由禅家和《易经》的联系上看大概如此

其次关于虚玄看话禅的思想则与之相通《老子》关于「无」的说法禅师们所看的「话头」中也有「无」字有所谓「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有「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有「旷劫无名」等等这些问题本是禅家探讨的现在作为话头參究就通与《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了虽然内容不尽相同而思想方法上则是《老子》观点的运用

最后他们还采用《庄子》谈玄的说法《庄子天下篇》中叙述他自己的学说曾表明他讲话的特点是「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意谓和一般人讲的大道理认为是累于形名不可能得到理解的他把所用的语言分为三类「以卮言(侧言)为曼衍以重言(古人之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由此可见在语言中也有玄本来禅家就讲究语言的「机锋」但还没有这样明确以后得到《庄子》的启發一般讲话中都讲三句看成是三关用以试人教人总之不把语言说得那么直截了当而要含有玄意临济自己就说过「一句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他没有指出具体的内容来但总是要人讲话讲得活一些使它有多方面的含意让听的人自己去理解但后人却把三玄三要讲死了认为三玄即是「言中玄」「意中玄」「体中玄」这样解释不定符合临济原来的思想所谓三要则是以照用的关系来讲如先照后用先用后照照用同时这就是把语言看成有多方面的含义要人尽可能使之玄妙实际上是受著谈玄的影响而然不过以后更变成多种格式罢了

总之禅学后来又走上了玄学的道路这种玄学的回归当然和原来的玄学不同可谓之新玄学他们虽没有甚么体系却具有上述这样一些特征

本讲參考资料

  • 〔1〕赞宁《宋高僧传》卷八~十三
  • 〔2〕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
  • 〔3〕延寿《宗镜录》卷一九十七九十八
  • 〔4〕宇井伯寿《禅宗史研究附录北宗残简》
  • 〔5〕吕澂《禅宗》(见附录)
  • 〔6〕蒋维乔《中国佛教史》中册第十四章之四下册第十六章之四
  • 〔7〕《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上第四章第四节

校注

[A1] 却【CB】郤【吕澂】
[A2] 却【CB】郤【吕澂】
[A3] 却【CB】郤【吕澂】
[A4] 系【CB】系【吕澂】
[A5] 系【CB】系【吕澂】
[A6] 系【CB】系【吕澂】
[A7] 系【CB】系【吕澂】
[A8] 舍【CB】舍【吕澂】
[A9] 系【CB】系【吕澂】
[A10] 想像【CB】想象【吕澂】
[A11] 却【CB】郤【吕澂】
[A12] 却【CB】郤【吕澂】
[A13] 舍【CB】舍【吕澂】
[A14] 却【CB】郤【吕澂】
[A15] 系【CB】系【吕澂】
[A16] 系【CB】系【吕澂】
[A17] 系【CB】系【吕澂】
[A18] 却【CB】郤【吕澂】
[A19] 系【CB】系【吕澂】
[A20] 系【CB】系【吕澂】
[A21] 欬【CB】𢼵【吕澂】
[A22] 系【CB】系【吕澂】
[A23] 价【CB】价【吕澂】(cf. X79n1557_p0176b07; X80n1564_p0014c14)
[A24] 系【CB】系【吕澂】
[A25] 系【CB】系【吕澂】
[A26] 系【CB】系【吕澂】
[A27] 系【CB】系【吕澂】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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