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宋明佛家义学的变化与归趣

讲授提纲

宋代天台贤首两宗思想的交涉——天台宗山家山外之争——贤首宗同教所诠之別——明代的义学余辉及性相融通的归趣

最后简略地说明唐代以后佛学的变化与归趣

中国佛家义学到了唐代贤首的融通又经过清凉圭峰两家的推阐已算达到了顶峰此后就没有甚么大的进步同时由于武宗会昌的灭佛措施使各宗著述典籍散失很多继之而兴的是不立语言文字的禅宗更使义学处于停滞不前的景况但是到了宋代已经散失了台贤二家著述陆续由海外返流回来从而重新刺激了大家搜集和研究的兴趣使学说思想上也产生了一些变化

宋代佛家义学总的趋势是在唐代所达到的最高成就即讲究融通的范围内适应赵宋统治者关于高度中央集权的新形势更将融通的方向稳定了下来在这一总的趋势下一方面各家相互取长补短另方面也都保持各自的独立性门户还是森严的所以思想上既有求同也有立异再加上各宗学者对于求同立异的态度有的进取一些有的保守一些因而必然要使各宗内部学说产生变化各宗之间也有了若干分歧但总的方向则不会有变动

各宗的互相取长补短主要是以台贤两家为中心他们發生关系是以对《起信》的体系即贤首所倡导的如来藏缘起说为基础应当指出天台本来是不重视《起信》的在智𫖮活动的时期主要以他的《法华玄义》《法华文句》和《摩诃止观》三大部为学说的核心在三大部里完全没有引到《起信》之说就是证明虽然在《小止观》有一处引用了《起信修行信心分》中的文句但此书通常认为有问题有人说是昙迁所著又有人说是净辨所作究竟是谁作的还无定论一般认为是智𫖮根据昙迁净辨等人的著作改编而成并不是智𫖮本人之说另外有《大乘止观法门》一书其中完全为《起信》的思想题为南岳思禅师所传好像在智𫖮前的慧思就已重视《起信》了事实上此书更有问题不但在现存的唐代天台著述中未提到它而且宋代从海外取回天台散失的著述以后天台宗一些知名人物都未注意此书如知礼对此书还表示怀疑直到知礼再传弟子了然才对《止观法门》作了注解始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此书不能视为真正的天台著述

天台宗对《起信》的研究是从荆溪湛然开始的《起信》原为贤首宗所尊崇湛然为了重兴天台与贤首清凉竞争因而參考到它特別是「真如不变随缘」的观点在他的著述中占有重要地位由此开端天台宗才用《起信》的说法实则湛然引用的基本精神还是和贤首不同的因此天台的后代为了弄清本宗思想的發展及其与《起信》的关系出现了许多异说

贤首宗倒是始终尊崇《起信》的而且重视的程度与时并进贤首本人对此论的推崇可从其判教上看出他把《起信》基本上判为终教因为它是大乘所以也是顿教但并非一乘到了清凉圭峰则把它提高了一步判为终顿兼圆他们一方面在讲《华严》的圆融另方面又讲如来藏心遂把《起信》看成华严学说的另一个组成方面《华严》是圆融无尽而圆融无尽的根本就是如来藏真心

在讲到一乘时贤首宗把天台判为同教一乘对本宗则判为別教一乘也就是在《起信》思想上比较高下优劣当天台宗后来吸收《起信》的思想又不得不重新讨论同教与別教的分別这也都和《起信》有关到了宋代以后贤台两家的关系就集中在《起信》上自宗之内的分歧也集中在《起信》上

总之台贤的互相交涉是围绕著《起信》进行的虽然其中也关系到慈恩的影响但由于慈恩的力量较微现在从略主要只说台贤二宗的情况

天台宗的主要著作在唐末散失严重因而宗势衰微只勉强传承下来而已其时被视为正统代表者为高论清竦天台原以止观法门为号召到了清竦高谈阔论得「高论」之名后被尊为第十四祖其门下有螺溪义寂(公元九一九~九八七年)即天台第十五祖传说他极注意搜求古师著述但在金华一地于古藏中只得著《净名疏》一种可见古籍散失之甚到五代时吴越王因对《久嘉集》中文句不得其解辗转问到义寂(其事见上)乃知语出《妙玄》而散在海外这才设法寻觅由高丽送回也有传说吴越曾从日本得到完备的天台著述此不足信取回日本之籍事在其后由于古籍复归使原来渴求其书的学者掀起研究的热潮义寂即获睹各书传说他一生讲天台三大部达二十次之多自然發生了相当影响义寂同门慈光(寺)志圆的弟子晤恩(~公元九八六年)对诸籍也作了深入的研究讲了几十次

晤恩的思想更接近于贤首宗特別是对于《起信》就是照贤首宗的理论来解释的他对一向为天台宗所重视的《金光明经玄义》(智𫖮撰)做了注解叫做《發挥记》但《玄义》原有广略两种本子他所注的是略本其中祗详说法性(实相)问题而没有专门提到「五重玄义」中的「观心」一义这是甚么意思呢晤恩自己解释要观法性直接观之好了不必通过观心这是一个突出的论点晤恩的弟子奉先源清与灵光洪敏都支持其师强调此说

但这样一来引起义寂的再传弟子四明知礼(公元九六〇~一〇二八年)的批评(知礼出于宝云义通(公元九二七~九八八年)之门)四明认为晤恩等强调观性之说是有偏向的因而作《扶宗记》以注解《玄义》的方式来驳斥它他以为应用《玄义》的广本为底本讲五重玄义中之观心所谓观心即是把所要观的道理集中在心上来观要是像略本所说只讲法性乃是有教无观这和天台宗一向主张教观并重的宗旨是相违的

知礼这个论点一经提出立即引起新的争辩源清门下比较出色的人物如孤山智圆(公元九七六~一〇二二年)梵天庆昭(公元九六三~一〇一七年)都转而反驳知礼前后经过七年的辩论往返互问共达十次以后智圆等未再作答辩知礼于是将此往返辩论的书信辑成为《十义书》最后并写了《观心二百问》这场争论就算结束了从形式上看知礼似乎占了上风因而成了天台宗的正统他们也自居为「山家」(本宗)而视智圆等为山外从此天台宗就有了分裂其后两家对观心问题仍续有争论山外并认为观心虽应该承认但法性即是心所以观法性即真观心而山家离法性以观心只是妄观心而已这样两家始终未能统一山外之说显然是受著贤首宗的影响贤首宗说一心二门以如来藏为真心这就是真心妄心说的来源

此外义寂的弟子宗昱曾注过荆溪的《十不二门》一书也提到观心问题主张真观心特別是在讲「十不二」中的「性修不二」主张观性由此又引起新的争论源清相继注《十不二门》支持宗昱之说知礼也作了注名《指要钞》指出他们真观心的思想实出于《起信》但是就天台的判教来说《起信》只是四教中的別教而其解真心不变随缘也就只是「別教随缘」——这是天台宗的又一著名论点在他们看来《起信》既是別教所说亦只是別教的性理随缘乃不究竟之说因为天台主张此「理」应该是「性具三千十界具足」即是理中应包括一切而別教所说之理谈不上性具较逊一筹是「缘理断九」——即随缘之理不具十界祇是其中的一界而扔掉了其余九界如理现于人界算是随缘了但祇人的一界由此可见《起信》所讲随缘完全与天台不同

从此争论展开下去知礼同门仁岳(~公元一〇六四年)本来支持知礼的论点但后来不完全同意他反加批评与之相对立构成了另外的一派名「后山外」

知礼门下人物很多特別是广智尚贤神照本如(公元九八二~一〇五一年)南屏梵臻等三家都很得力能继承师说使天台继续發展从而后人就都推四明为天台宗的正统

贤首宗本来就不如天台宗盛行这大概是他们没有止观为号召之故宋初此宗的有名人物为长水子璇(~公元一〇三八年)和他的门下晋水净源(公元一〇一一~一〇八八年)长水以上的传承不明但其学风还是从清凉圭峰传下来的这也就是一贯的用《圆觉》《起信》来發挥他们的思想同时又和荷泽禅家会通当时恰逢高丽出家的皇太子僧统义天(公元一〇五一~一一〇一年)来中国留学——高丽自元晓以后《华严》学大行义天也属于这一系所以来华后即从净源受业他在留学期间访求旧有章疏得著目录很瞭解各书存佚的情况因之回国后就尽量搜集中国已佚的贤首著述送回中国为贤首的中兴创造了有利条件

此时的著述现存者不少从宋哲宗时起普净(寺)道亭对《一乘教义章》作了注疏名《义苑疏》自此《教义章》更加流行至南宋时注书竞出著名的有宗预的《易简记》观复的《析薪记》师会的《复古记》希迪的《集成记》一时出现了四大家的解说(宗预注不计入)但是他们的解释互有出入特別是对于「同教」意见尤为分歧因而發生了很多争论例如师会不满意《析薪记》特意写了《焚薪记》加以批评他的弟子善熹也助成其说此外师会还作了《同教问答》以假设问答方式来解释同教中的问题亦名《同教策》(此取当时考试对策之名)重点在批评《易简记》对同教所作的三种解说《易简记》认为解释同教应三分即三种说法祇有这样才算完全观复另著《会解记》提出对同教应有四种说法师会认为也很支离一并予以批评此后善熹与希迪又注释了《同教策》使师会之说影响更为扩大

同教的内涵本是指「同三乘为一乘」同即就三乘之同而言以此和別教相对待争论的焦点就在这一「同」字上当清凉圭峰提出同教一乘的说法时对「同」字并未解释清楚所以当时有三四种说法并非毫无所据原来即有异解的根源的师会想把这些纷纭之说统一起来又说得不能令人信服因而其时有一不知名的作者想会通各家异说特追寻同教说法的来源瞭解到最初还是云华尊者智俨在所著《孔目章融会一乘义章》中提出「同別」之说的所以要解释纠纷非先理会《义章》的说法不可因为之所注题名《明宗记》提出了新的研究方法

《明宗记》先释《义章》后批评各家之说但他看到各说并非毫无据也意识到清凉圭峰已经改变了贤首原说所以《明宗记》也含有复古的意味他进一步把同教问题联系到別圆一乘(《法华》的会三归一)认为此说涉及天台宗所以清凉圭峰对于台贤的圆教意义二者界限已很模糊其原因还是在于以《起信》为根据有关系因此拿《起信》来讲圆融就会把同別的意义冲淡即冲淡《华严》一乘的特殊意义而沟通了与台宗一乘的关系加上天台又有意接近贤首更使它们有相同之处使得同教別教不是原来的高下之分了而变成一个问题的两面从前说先有同教进一层才有別教而《明宗记》则说同教指有同的一面別教指有异的一面并无高低可言因此《明宗记》带有复古的倾向也反映两家的交涉由于通过《起信》而接近起来这当然带有进步的和保守的两面性质

事实上同教之争意味著这两家基本上还是相同的只是对《起信》的关系各有看法或比较进取或比较保守而已

由于他们的著作大都流于支离现在很难为之详细归纳只能说他们的最后主张大致如下同教之同乃是总的说法五教的内容有的相同有的不同所谓同教是说前四教的内容与最后一教(园教)的内容有相同之处即说为同因此不能明显地指哪一教是同教或哪些教合起来即为同教「同」是概括的说法这在清凉的著述里即已有之如说「同教者同顿(顿教)同实(终教)」后来又说顿终二教合为同教一乘但并不能全照字面理会因为这只是一个空名字并非实有的一乘清凉之说只就它们在顿实上有一乘的意义有相同之点并非指他们合起来而为一乘至于说到《法华》的会三归一其意义也是如此

元明两代台贤二宗的传承不能详细知道了但还是有人传习的虽然零落但大体仍可衔接从台宗方面说比较著名的就有湛堂性澄(公元一二六五~一三四二年)虎溪怀则都有著作流传在贤首方面则有文才(公元一二四一~一三二二年)普瑞等到了明代特別是明末又有四大家这就是云栖袾宏(公元一五三五~一六一五年)紫柏真可(公元一五四三~一六〇三年)憨山德清(公元一五四六~一六二三年)以及较晚的蕅益智旭(公元一五九五~一六五五年)他们都熟悉台贤学说且进一步發展了融会各家的风气其中的德清智旭尤为出色由台贤所代表的中国佛家义学在此时期又来了个回光返照

德清是学禅的也是台贤学者他不但主张禅教统一还指出了性相会通的新方向总的说来中国佛学始终不出台慈恩的范围慈恩的传承在智周之后虽已不可详考但其学说却始终为中国佛学的理论基础凡是解释名相分析事象都不能不取材于慈恩例如因明六离合释等方法也要运用慈恩已有之说因此实际还是在那里传习的不过无慈恩宗名称而已德清所说的「相」即是指此而言也即所谓「法相」台贤二宗著重于理即所谓「法性」由于性相二宗同时并存因而在有些方面所说就觉格格不入例如「法相」说真如如来藏凝然不动不能受熏而「法性」则说为不变而随缘可以受熏由此两说相背德清对此加以会通认为只要真实瞭解《起信》所说的一心二门性相未尝不可以得到统一因此他注解了《百法明门论》又解释了相传为玄奘所作的《八识规矩颂》(此作分八识为八前五四类)各有三颂解说他就合此两种注释为《性相通说》具体指出了以一心二门沟通性相的途径

德清的思想影响于后人原来学禅的智旭即对他深怀仰慕但德清住在广东原来六祖慧能的道场智旭不能远去从学就在他门下雪岭处出家智旭后来泛览各家著述最后归宿于天台关于这一宗智旭受到当时大家幽溪传灯(公元一五五四~一六二七年)的启發很大天台宗原以「性具」为其基本思想所谓念念三千本来有性等但性具要从理事上都得到体现后人讲性具多偏于理而谓性即是理但事上是否具足此应考究因事不但具理也具足相犹如贤首所说事事无碍重重无尽——这样性具的思想自然由具性而發展到具相从而接受贤首家之说了智旭这种思想即是在德清的影响下所得的他即以此解释《起信》又以《起信》融通性相并批评了贤首的《起信论疏》

智旭用性具说特別是具相观点来注解《起信》名为《裂网疏》其中会通性相以为两者如同波水关系相是波而性是水如波之不离水相亦不离性但两者不是并列而应会相归性台贤不善讲说却将二者分裂了此不一定是立宗者之错而是后人传错了的他批评台宗与慈恩各有缺点台家只讲性具而不懂唯识法相法相家讲法相而又不懂圆理由是议论纷纭性相不通他主张要具体理解台宗所说的三千境界之说应依于法相他同德清一样认为具体的事是不离百法的这是即性入相反之相亦应归于性因此他说「欲透唯识玄关须善台衡宗旨欲得台衡心髓须从唯识入门」这样此二门就具有相成之用而能会相入性了由此可见智旭以天台为主而会通性相所用的最后根据仍为《起信》并以德清之说为指针不过德清主要以《华严》为性宗智旭则更范围广阔不限于此他一方面统一了教同时还同一了禅在他所作的《宗论》中就提出了全面通达佛家义学的问题

怎样来理解通达佛家义学的问题呢他说「悉教纲幽致莫善〔于〕《玄义》而《释签》辅之阐圆理真修莫善〔于〕《止观》而《辅行》成之」这是天台的教典「极性体雄诠莫善〔于〕《杂华》(《华严》)而《疏钞》《玄谈》悉之辨法相差別莫善〔于〕《唯识》而《相宗八要》佐之」这是指贤首法相(慈恩)如此有教有观有性有相都被提出来了而做到这「悉性」「真修」「极性」「辨相」后还要「然后融于宗境(禅)变极诸宗(并非混而一之)并会归于净土」这种说法可看成是当时大规模的融会贯通的突出典型也算是佛学在中国的最后返照

像智旭这样的思想也是有其来源的这就是延寿的《宗镜录》不过那时佛学还没有这样多的变化罢了据说智旭曾阅过《宗镜录》四遍并加以改订于中發现有后人添加部分都剔出来但他并不完全同意《宗镜》之说如菏泽禅的「知为心体」说他就批评为「知不单为众妙之门也是众祸之门」智旭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在近代佛学思想未曾变化之前大抵都是依照他来讲说的

本讲參考资料

  • 〔1〕蒋维乔《中国佛教史》下册第十六章之二
  • 〔2〕吕澂《宋代佛教》(见附录)
  • 〔3〕志磐《佛祖统记》卷十〈高论傍出世家〉

校注

[A1] 系【CB】系【吕澂】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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