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唐代佛家六宗学说略述之三

一 禅宗思想的源流

禅宗的「禅」原是止观的意思止观方法即禅法随著佛家的典籍从汉末就传来中国最初安世高的翻译有好些和禅法有关只是用「对法」分析的法数作止观对象构成「禅数」形式始终不出小乘学说的范围大乘禅法的流行远在其后东晋罗什佛陀跋陀罗的时候他们译出《坐禅三昧经》《达摩多罗禅经》等介绍了各种方法尤其重要的是「念佛法门」由观念佛的相(三十二相)好(八十随形好)佛的功德(百四十不共法)以至诸法实相都从念佛法门引申而来却没有更上一著到了南朝刘宋求那跋陀罗翻译《楞伽经》列举愚夫所行禅观察义禅攀缘如禅如来禅四种名目而以具备自觉圣智内容的如来禅为止观的最高层契合于「如来藏心」(这在《楞伽经》里看成真如异门)的攀缘如禅作它的阶梯这样直截指示佛家实践的究竟和源头便启發了当时讲究禅法的人去另辟途径中国禅宗的思想即导源于此禅宗所托始的菩提达摩虽然原来指的是佛陀跋陀罗所译禅经中的达摩多罗禅师但是开始弘扬达摩学说的慧可(公元四八七~五九三年)僧璨(~公元六〇六年)师弟都称为楞伽师都用《楞伽》的经文来做实践的印证后来三四传的道信(公元五八〇~六五一年)弘忍(公元六〇二~六七五年)师弟受到《起信论》的影响提出了「一行三昧」之说似乎趋向转变更接近《般若》的思想其实《起信论》的最后根据依旧是在魏译《楞伽》的异义上面的只有被看做得著弘忍真传的慧能(公元六三八~七一三年)才改变主张用《金刚般若经》为正宗这在一方面由于当时《楞伽经》的传习已经偏重文句的疏解不免名相支离失却指导实践的精神不能不另求简要的典据另方面也由于当时有了无著的《金刚经论》这一种新注被译家介绍过来改变了佛家一向对于禅的看法而将禅的意义扩大了不一定要静坐敛心才算禅就在平常的动作云谓里都可以和禅打成一片慧能禅法的新主张不无受著这样理论影响之处

禅宗的畅行是在弘忍以后的事弘忍定居在黄梅双峰山东的冯墓山聚徒讲习门下人才很多杰出的就有神秀(公元六〇五~七〇六年)慧能慧安(老安公元五八二~七〇九年)智洗(公元六一一~七〇二年)玄赜等十一人神秀谨守规模「特奉楞伽递为心要」晚年和他弟子辈义福(公元六五八~七三六年)普寂(公元六五一~七三九年)去京洛受到统治阶级的特殊推崇慧能在岭南宣传他的简易法门力求和平民接近保持禅家开宗以来的本色不久得著弟子怀让(公元六七七~七四四年)行思(~公元七四〇年)和再传的马祖(道一公元七〇九~七八八年)希迁(公元七〇〇~七九〇年)的阐扬逐渐扩大学说的影响到江西(包括现今的湖南地区在内)一带而与在北方占有势力的神秀一系成了对峙的形势不过当时各家还都是顺著达摩以来的世系排列次序为六代七代并且神秀门下所传《古禅训》说「宋太祖时求那跋陀罗三藏禅师以楞伽传灯起南天竺名曰南宗次传菩提达摩禅师」云云(见李知非序净觉《注般若心经》)所以秀门普寂便自称为南宗(见独孤沛撰《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他和慧能门下未见有何争论直到慧能死了二十年之后他的晚年弟子神会(公元六六八~七六〇年)一再在河南滑台大云寺(开元二十二年公元七三四年)洛阳荷泽寺(天宝八年公元七四九年)对神秀学系大加攻击说他们「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只有慧能得著真传才是南宗正统堪称为第六代(这番议论详细记载在《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近年敦煌卷子里一再有此论断片發现已可辑成一完全本子)从此慧能的学说更流行于京洛而神会一系也自成为菏泽宗不过菏泽数传以后和神秀系的北宗(这是神会论定是非以后时人对于神秀系简別的称呼但在神会的议论里好像「南能北秀」早有定评而南北两宗之说也流行已久了)先后衰落反是怀让行思两家得著马祖石头(希迁)的继承门庭日盛到了晚唐南宗传播地区愈广教授的禅师也方便各別遂有五派区分却都属于两家的系统此外还有江西牛头法融(公元五九四~六五七年)一系也称得著道信的印证在传承中并杂有曾从僧璨同门宝月问学的智严(法融初传弟子公元六〇〇~六七七年)和得法于弘忍的法持(法融三传公元六三五~七〇二年)因此南宗各家也很重视他们像荷泽宗的圭峰宗密(公元七八〇~八四一年)所作《禅源诸诠集都序》说禅有三宗又作《禅门师资承袭图》叙禅法五宗都将法融一系包括在内不过此宗祖述三论主张「心寂境如」以寂静虚明为归宿说不到自性妙用的一边不能算禅家的正宗

另外南宗自叙达摩以上的传承从神会在定是非一场议论里依据《达摩多罗禅经》说达摩是迦叶传来的第八代以后便将禅宗向来公认求那跋陀罗为初祖而达摩为二世之说(详见玄赜门下净觉所撰《楞伽师资记》)根本推翻了后来菏泽宗徒编纂《坛经》更引用《付法藏传》的世系来充实这一说法就以达摩为二十八世(依敦煌本《坛经》这是在《付法藏传》二十三世以后再加上《禅经》的五世而成)当时虽略有异议(像李华撰《左溪大师碑》又佚名作《历代法宝记》都说二十九世)但最后仍以二十八世为通说不过于人名次第稍加改动罢了(这可參考《宝林传》)和世系说相连带的还有一「传衣」的问题南宗主张「从上以来六代只许一人终无有二纵有千万学徒亦只许一人承后」这「譬如一四天下唯有一转轮王又如一世界唯有一佛出世」但凭何为据呢这便要衣法并传了但说传法是不足置信的神会在定是非的辩论里坚持慧能是南宗正统其理由之一即是「代代相承以传衣为信令弘法者得有禀承学道者得知宗旨不错谬故」而弘忍将袈裟付与慧能也是事实所以唐中宗尝说「朕每究一乘安秀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见《全唐文》第十七卷《中宗诏》)至于后来这袈裟的传授如何神会说得很隐约只说将来自有分晓这至少表明他并没有得著衣传据现存的唐代文献看曹溪的传衣曾经于肃宗的上元元年(公元七六〇年)取到宫中供养不久于代宗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又送了回去(见《全唐文代宗诏》)以后便不明瞭了《历代法宝记》也说到武后迎慧能去京未成就取了传衣供养后来落到智诜一系手里那完全是虚构之说不过南宗传衣制度似乎就到慧能为止(见《禅门师资承袭图》)所以向后「一华五叶」无妨平等齐观不必再有这些枝节的争端了

二 几种禅宗要点的思想

禅宗原来是自居教外标榜著单传心印不立语言文字的但到后来流传的文字记载却特別繁杂历代著名的各家都有语录固然不用说了就是最初的几代祖师传记里虽明说没有文记或者事实上真是没有的而现在仍旧流传著有关他们的著述像创宗的达摩祖师后世认为他亲说的著述就有好几种甚至还有人将那些编成《少宝六门集》此外三祖僧璨有《信心铭》六祖慧能有口述《坛经》这些都被后人认为是禅宗要典其间虽还有是非真偽等问题可是既为后人所深信又实际对禅家思想發生过影响即无妨看为禅家尤其是南宗的根本典据而略加解说

关于达摩思想的著述比较可信的是《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这书早见于道宣《续高僧传》第十六卷《菩提达摩传》其后净觉的《楞伽师资记》中也有同样的文章很少经过改窜的痕迹应该是最近原型的了在这一篇简短的文字里很扼要地区分入道方便为「理」「行」两途用理入来安心作为一种把握又用行入来發起行动以便随时随地的践履理入要点在于启發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所复不能显了」要是能了然明白此义和实际道理相符自然应副一切都有了依据又都会恰当这种思想基本上出于《楞伽经》所说众生都有「如来藏」但也联系著当时涅槃师「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之说所谓「同一真性」无异同一佛性启發深信有待于经教故说「借教悟宗」也就是后人常说的用经教發明心地只有构成信仰以后便不再凭借言教其次从理入發生践行凡有四种对于过去认为从前所作的恶业应有和它相应的苦恼果报受之不疑这叫做「报冤行」对于现在种种苦乐的遭遇纯以无我的看法处理它并不计较得失这叫做「随缘行」对于未来看三界如同火宅意在出离不加贪著这叫做「无所求行」这样构成很自然的态度为的是明定理为的是除妄想而来行一切行以至行所无事这叫做「称法行」

禅宗所传摩的思想特別重视「安心」并取世间禅观下地法为障有如厚壁的意思(见唐译《俱舍论》卷二十四)说安心的观法也应该如壁「坚定不移」所以称为「壁观」至于称法而行行所无事更有一任自然无为而为的用意我们想这里面也许夹杂著中国玄学思想的成分关于这一点在托名三祖僧璨所作的《信心铭》上表现得更清楚此铭是韵文四言句共一百四十六句它标举真如法界(宇宙万法的当体)不二为宗极言一切法即一法一法即一切法所以「万法一如」要求于修行者的是「万法齐观」而来「复其本然」不于境界作「有」的分別也不作「空」的分別一切二边对待的「见」都消灭了自然心地现出本真——这就是「不用求真唯须息见」的工夫见如何能息这又应该「归根返照」「放之自然」以到达「任性合道逍遥绝恼」的境地所以总结说「至道无难唯嫌简择」这些说法不是有些和齐物逍遥的思想相通所以后来禅家在这种影响下益向玄学的方面發展就自不足为异了

慧能的思想现只有《坛经》可考这部著作虽不一定全是慧能所说并且显然编纂于神会门徒之手(此据韦处厚为马祖弟子鹅湖大义所作碑铭说洛有神会得总持之印竟成《坛经》传宗而知)连怀让行思的名字都没有列入慧能弟子辈内但在后世南宗学徒仍公认这书的价值实际上各家思想也和它真是脉络贯通的不过现行的《坛经》本子是经过宋(契嵩)元(宗宝)人改订的只有敦煌發现的卷子比较近真据卷子末尾所记传授已是慧能门下法海一系的再传距离慧能死时至少也有四五十年了那时南北宗的主张早经判明势力优劣也已决定所以《坛经》本文里带著很浓厚的派別色彩不可不注意分析

《坛经》的中心思想即是单刀直入的顿教这不用说是针对北宗所弘的渐教而建立但是渐顿纯就见道的过程区別如果推论到最后根据似乎南北两宗并没有甚么不同所以说「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并且在南宗的法门中也含有渐的一种不过不采用它而已所以又说「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至于法即一种的「法」意指真如(即是不变的)本性而属当于每一个人的自心人心本性原来清净具备菩提般若之知只缘一向迷妄颠倒不能自悟如得善知识启發修习念念不著法相的「般若行」一旦妄念俱灭(这是「无念」的极致)真智發露自会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而成「般若三昧」也就是「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的顿悟从此以后于境无染自在解脱虽仍不废修行但既已悟到自性具足万德无欠无余所以再有修习也于体上增不得一分只是随事体验充实德用而已神会也说这种修行为顿悟渐修譬如母顿生子用乳渐养智慧自然渐增北宗为了渐悟而渐修与此完全不同并且从《坛经》所引神秀和慧能的两个呈心偈语看神秀所悟见的实未彻底和那悟境相应的修更不能与南宗相提并论了

南宗的修证虽从无念著手但他们的禅法重在「但行直心不著法相」所以成为一行(一类行相的)三昧并不限于静坐一途却在一切时中行住坐卧道法流通而且定慧双行如灯發光事成一体这就完全反对北宗的教人静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神秀门下更将这些机械地说成「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以为那样将心境分成两截再也不会契心自性而發生智慧的我们想南宗禅法的根本精神贯串著无相无住又特提般若行在《大般若经》里發挥无相无住意义最透彻的《金刚般若经》恰恰给他们很好的根据因此慧能一再说听闻《金刚经》言下便悟又说「若欲入甚深法界入般若三昧者直须修般若行但持金刚般若经一卷即得见性入般若三昧」这样便将从来用《楞伽经》印心之说轻轻换过了

此外南宗教人强调「自度」所谓「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由此对于当时侧重他力的净土法门不得不另有一种看法他们以为西方去此不远「只为迷者说远说近」「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心净土净当前无异西方如此通融解释用意深长是很耐人寻味的

三 禅和生活

禅家南宗的主张经过南岳青原一二传以后便将禅的意味渗透在学人的日常生活里使它构成一种随缘任运的态度严格的说来这已不属于佛家三学的纯正类型而它的理论根据也和教说相去渐远了本来南宗主张定慧等学不分先后是用契理的知行合一来解释定慧为一件事的两方面又还说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这样早已扩大了禅定的范围到了南岳的启發马祖更生动地用磨砖不能成镜来形容坐禅无从作佛就不再拘泥平常所说静坐习禅那些功夫了但是禅家一切行为的动机始终在向上一著探求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并且不肯泛泛地去走迂回曲折的道路而要直截了当把握到成佛的根源这个根源在他们所认识到的即是人们的心地也可称为本心说心还嫌空灵于是从心思所表现的各方面即言语举动等来讲像马祖门下的大珠(慧海)回答如何用功修道的问题就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而这些和常人不同之点即在当时毫无计较纯任本然他们又常常说「平常心是道」「拟向即乖」可见都是在日常生活上著眼的后来更有人说这些不但是心的作用而且是性的發现所引的论据即异见王和波罗提尊者的问答波罗提说见性是佛性在作用意指见闻觉知这样说成性和作用无异宋明理学家很不满意这种看法常批评禅宗只知道心而不明白甚么是性因为泛泛的见闻觉知并没有当为不当为的意义自然说不上是性但在禅家认定「即心即佛」不假修成由此本心流露无不解脱是无妨看它作性的所谓真正道人「随缘消旧业任运著衣裳」当行就行当止就止自然合泊而成为随缘任运的生活

禅家这种态度的修养是经过相当努力而有几个阶段的粗浅些说至少可分三层次第最初要有迫切的寻求其次凑泊悟解發明心地再次是「保任」和「行解相应」在心地發明的时候也有人看它作一种神秘经验以为是属于宗教的这如果像后世禅家专门在生死上用心所谓「大事未明如丧考妣」的那样去寻求一个归宿处自不免和宗教相通至于讲到如何就能凑泊这特別重在「返照」的功夫像临济(义玄马祖下三传~公元八六七年)在这一点上尝指示学者要从「解得说听历历孤明」的地方去返躬把握假使求之于外就愈来愈远而成为枝蔓了不过这种返照的契机并非很容易地就会遇到从前大珠由家乡越州去江西參访马祖马祖责备他为何不顾自家宝藏却抛家散走他反问甚么是自家宝藏马祖说「即今问我者是」他到此才言下恍然这可见契机的难得到了后世禅家接引学者每每不能明白指点而纯任机锋领会那就越發不易了像有僧人问洞山(良石头下三传公元八〇七~八六九年)如何是佛他答道「麻三斤」这当然不是叫问者在这句话上用心只是把他的心思挡了回去引起返照如果真能在疑心的源头得著端的便是成佛的本源但这对于泛泛的根机是很不相宜的返照的另一方面也被看成念起即落不容转折百丈(怀海马祖下一传公元七四九~八一四年)常用「顿悟法门」教人说先歇诸缘休息万事不被境惑自是解脱这因为本心原来没有诸缘诸念不涉万事所以一歇了念头便直下本心显露發生见用由此见即是性而成为见性的状态并非另外有见去见性的

禅家从悟解把握到践行的本源以后还须注意保任功夫这由于有了彻底的全面的理解便能坚定地承当而应副一切行事禅家也说这是「自肯」像大梅(法常公元七五二~八三九年)从马祖那里听到「即心即佛」一句话开悟之后就另去梅山居住马祖派人考验他说现在马师讲的又不同了不说即心即佛而说「非心非佛」大梅回答说这老汉只管用话头来惑人任他非心非佛我只即心即佛马祖听到了这才承认「梅子熟了」禅家如此一门深入而透澈全体并不比片面固执动辙凝滞由此便有了「直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这说明禅家生活原是严肃谨慎并没有放任的意思所以曹山(本寂石头下四传公元八四〇~九〇一年)答人怎样保任的问题说要像路过蛊毒之乡水也不得沾得一滴用这样心情来做保任功夫也可说禅家的修证即在于此所谓心地的体性——「理性」虽可豁然彻悟而习气净尽却要逐事去体验溈山(灵祐马祖下再传公元七七一~八五三年)解释这一回事说「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禅家就是这样由「顿悟渐修」的途径来在保任中间完成他们的实践的

从慧能印可南岳的「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那句话里我们可以理会到南宗的修持是认定心地的不受染汙而要使它随在都能灼然朗照换句话说即是要心地的理性随处体现作为修证那末理性何所指呢这可看成佛家果位的涅槃境界提到因位来作目标而言它的内容应该「三德」具足在能照能见的一方面是正智(般若)所照所见的一方面是法身由能所交涉所得的结果是解脱所谓禅的生活不外于日常行事中随时体现这样的境界但是关于体现的方法有两种不同的见解后来發展为各派的家风第一种可称为「触目而真」的见解要从全体(理)上显现出个別(事)来这样的境随心净即是当念光透十方而万法一如马祖的真传宗旨正属如此他的门下大珠解释这一点说迷人不知法身无像应物现形就称「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讲教的人或者以为这样说法是够透彻的了其实还著了迹像真要这样比拟法身般若岂非都成了无情的草木所以真正语法的纵横自在随处都显现法身并不限于翠竹黄花这一见解经过黄檗(希运马祖下再传~公元八五〇年)临济师弟的尽量發挥就有了临济一派而溈山仰山(慧寂公元八一四~八九〇年)师弟用全体显现大用来作修养的宗旨开出溈仰一派也是依据这一种见解的此外另有第二种「即事而真」的见解要从个別(事)上显现出全体(理)这可说形成于石头(希迁)的议论里他尝读《肇论》对于「会万物为己者其惟圣人乎」一句话很有会心就写成一篇《參同契》大意说要是将理事分別开来看执事固迷契理也非悟如果合拢两者来看每一门都有一切境界在所谓「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这里面有互相含摄的地方也有互相排斥的地方这样看一切事像自能圆转无碍而人的行为也可以随缘出没了此说再传到云岩(昙晟公元七七〇~八二九年)更提出了「宝镜三昧」的法门意谓人观万象应该和面临宝镜一般镜里是影子镜外是形貌如此形影相睹渠(影)正是汝(形)从而说明了「由个別上能显现出全体」的境界他的门人洞山常说「只遮个是」曹山也跟著说「即相即真」到得后来成功曹洞一派从事象各別交涉的关系上建立偏正回互五位功勋等等看法就愈运用得细致了石头的主张另经他的门下天皇(道悟公元七四八~八〇七年)传了几代生出云门(由文偃创派)法眼(由文益创派)两派看重在一切现成都和即事而真的意思一脉贯通所以他们中间的渊源很为清楚南宋人对这一点發生异议以为云门法眼都出于南岳系天王道悟传承和石头下的道悟并无关系现在看来这不过是门户之争(当时反对云门宗的盛行故作此说)其实是没有根据的

四 略评

禅宗一向是依著《楞伽经》宗通和说通相对的说法而自居于教外別传的但它并非和教完全绝缘不过表示所得的传授不在言教文字上却另有其「心印」如果借用现成的解释便是云门所谓不从学解机智得之更克实些说禅宗的主旨在于「见性成佛」这个性所指的佛性原是大乘经典里一个重要论点假使不拘拘名相那末大乘所讲的义理随处都和佛性相关不过对于佛性的指示仅仅依赖言教总觉是不很够的所以从前有个座主去问临济三藏十二部岂不都在那里说佛性禅法有何希奇临济回答说「荒草不曾锄」座主不满意以为佛岂骗人临济再问他「佛在甚么处」他才无话可讲由这段公案看来可见禅家对于言教认为一片荒芜还待开辟并非俯拾即是的如果像平常寻章摘句地去瞭解岂但佛性无从见得便连佛也认识不到的那末又怎样去开辟荒芜这就要有「正法眼藏」的拣別而非用禅的指点不可了禅家虽也曾取《楞伽经》作过印证又曾以《金刚经》《法华经》《维摩经》作凭借乃至后世还采用到《楞严经》《圆觉经》似乎仍须遵从言教但其实不尽然他们引据经教大都断章取义并且別为之解绝不能用文字去拘束它像马祖常常说《楞伽经》以佛语心为宗因此「即心即佛」是有来历的实则《楞伽经》篇名佛语心的心(Hrda)字是说「枢要」并非思虑之心(Citta)而禅家完全不管这些区別所以他们运用经教极其自由又还反对机械的解释以为不问根器高下不看时节因缘终会成为格格不入的也即由于这样情形我们从典据的方面说禅宗是佛学思想在中国的一种發展同时是一种创作在印度的纯粹佛学里固然没有这种类型而它的基本理论始终以《起信论》一类的「本觉」思想贯串著又显然是凭借中国思想来丰富它的内容的

我们更从中国佛学思想的流变上看禅家南宗的盛行可说是反映著当时佛家由于实践的要求对一般义学和信仰的反抗趋势禅家最初很重视《楞伽经》传说达摩以来就是以此经相授受的但经文经过义学家的辗转讲解破碎支离反而成了禅法的蔽障在《续高僧传慧可传》里就明白地说「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四世之后正指著慧能的时代那时南宗禅家为著摆脱这种名相纷繁的累赘已自不能不另取文句简单的《金刚经》来作印证了像这样地要摆脱思想上的束缚而直截發挥自己的体会又特別强调自力(像石头致书南岳的问答以「宁可永劫沉沦不从诸圣解脱」为言)主张平等(乃至说狗子也有佛性)并还提倡在世事上的实践(像敦煌本《坛经》的《无相颂》说「法元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后世改为「不离世间觉」云云)这些对于当时一般佛学沉湎义解或依赖他力或脱离实际的思想力求解放是有其积极的意义的尤其是这种思想开展于岭南一带文化比较新兴的地方而提倡它的慧能本人出生在没落了的士大夫阶级从事劳力又系文盲他所接触到的平民阶层生活里向往自由的情绪是相当热烈的所以他一听到强调无住的《金刚经》就有会心以至去黄梅參学寻出一条思想道路来成为南宗別派这也可说恰恰符合了当时一部分平民思想自由的要求因之他的主张很流行于岭南地带现在从《坛经》的断片记载上可见其一斑后来他的门人神会敢于对当时和统治阶级渊源深厚的北宗挑战力争正统也只凭借南方有群众基础的一点

可是唐代遭遇了「安史之乱」统治阶级为了应副军费多方聚歛至德初年(公元七五六年)便推行纳钱度僧的制度一时间佛教得著很好地發展机会特別由于神会出来主持其事便和南宗流行的趋势相配合在当时经济基础比较完整的南方开辟出一个兴盛的局面像马祖所在的南康地方就成为「选佛场」各地学人都奔赴前去不过那些学人奔赴的动机不一定纯正就如丹霞(天然公元七三九~八二四年)本是个读书的要进京去选官因在路遇著些參禅的向他说选官不如选佛于是他决定出家这样一个禅宗大家开头的认识还十分模糊简直看学佛和选官同类所为的只是争上游那时各处的道场很多是这样地构成盛况每个地方动辙聚集三五百人而參学的人就以领众的多寡来评定各家造诣的高下偏重形式自不免有损学术的纯洁性了所以当时有个无著禅师回答文殊所问南方佛法的情况说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正是道著病处马祖门下的百丈有鉴于此特为斟酌了大小乘的戒律创立丛林法式他主张在普遍的律寺以外另建「禅居」作禅宗学人的住处那里不用佛殿但存「法堂」由传法的长老主持教学并还行「普请法」上下共同劳动耕种自给在百丈本人便是坚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这些规矩很能收效于一时达到整肃风气的目的但是日久弊生依然难免像黄檗尝责备学徒尽是吃酒糟汉只图热闹向八百一千人处去长沙(景岑马祖下再传)也说若是一向举扬宗教法堂里须草深一丈(此即后来长庆所说「尽法无民」之意)从这些话里都透露出禅宗寺院有欠缺的一面这由于那时出家的人很多是为了逃避赋役(据敬宗时李德裕奏疏淮右人民一户三男的常常一人出家一时减少了壮丁几十万)品质不齐自然成为鱼龙杂处而因寺院经济的畸形發达加强剥削(武宗时天下僧尼不足三十万但占有良田数十万顷作工的奴婢十五万人)便又养成游惰坐食的风气这些情况發展到最后终于在武宗会昌五年(公元八四五年)招来灭法的结局当时废寺四万余所反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对于整个教团的打击可说是极大的其后不久禁令解除寺院逐渐恢复就在这一契机上禅宗分裂为几派像溈仰临济曹洞先后都建立起来它们的共同趋势不期然地重智轻悲偏向接引上机和平民的关系比较疏远另方面影响所及形成清谈无补实际于是原有的一些积极意义也就日见消失了


校注

[A1] 敛【CB】歛【吕澂】
[A2] 却【CB】郤【吕澂】
[A3] 却【CB】郤【吕澂】
[A4] 系【CB】系【吕澂】
[A5] 却【CB】郤【吕澂】
[A6] 价【CB】价【吕澂】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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