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莲华经方便品讲要
《法华经》二十七品(《宝塔品》、《提婆达多品》可以合一),今但提《方便品》以为院学二周讲习之始。初周十二书中,已详此学根本在心,所谓性寂之心。由心之自觉而有是学之發生,故说有此心即有此学也。此周进言尽心之用,即發挥心之力能也。有情成佛作祖,为圣为贤,不外此心能力發挥尽致而已。此种能力,为心所本具,非由外铄,但欲其發挥,不可无导引之者与运用之者。
导引:乃谓导其能力有所趋向(趋于目的)。运用:则使此能力统束而不散漫,得致其用耳。古人谈为学之道,谓圣人之所以成圣,当以力巧并举,谓如射于百步之外,其至且中,不仅须力,亦必有巧,导引运行以致之。此周言尽心之用,即有须此导引及运用之巧也。教即是导,观即是运,是义今当先就「涅槃科」所摄各书,逐一加以解说,本经即其一也。
唯本经详于教而略于观,可谓释教之经,即释教之所以为教之究竟,一言以蔽之曰,巧便而已矣。巧谓善巧,便言方便。方便即指规矩准绳之方法,但其致用则有待于善巧。佛教之所以为教者,亦无非善巧以用方便耳。如经中《五百弟子受记品》云:「世尊甚奇特,所为希有,随顺世间若干种姓,以方便知见而为说法」。此谓佛教能适应世间无量众生所需,是即巧便之一。
然随顺众生之性,仍无失于本宗,如《法师品》云:「诸所说法,随其义趣,皆与实相不相违背」。此不违实相,即其巧便之二。又《如来寿量品》云:「如来所说经典,皆为度脱众生」。可知不违实相之义,是在度脱众生,是其巧便之三。又《药草喻品》云:「其所说法,皆悉到于一切智地。」度脱众生,固为巧便,度脱而又至于究竟即其巧便之四。如是四义,皆所谓巧便也。佛教面目,原来如此;而闻受者,或由之而不知其道,故有待于解说,本经即所以解说佛教者也。
解经架构
此经以一法门而释佛教,曰妙法莲华法门(梵名芬陀利,即白莲华)。妙示法所含蓄者,如《如来神力品》说,「佛说此经,以要言之,谓如来一切所有之法,一切自在神力,一切秘要之藏,一切甚深之事。」即言佛所得之真实处,殊胜处,隐微处,奥妙处也。如此四德,佛教皆具,故称妙法。
次表法之相状,喻若白莲华。一显其洁净,出污泥而不染;二谓开敷,宣明显示以表其盛。以此完备净显法门而释佛教,乃本经之殊特处。所以《法师品》云:「一切菩萨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皆属此经,此经开方便门,示真实相。」勘梵藏本此文原义,谓此法门即无上菩提之所从出。何以故。由此法门释佛说意趣最为殊胜故(罗什意译为开方便门示真实相)。了此佛教意趣,则能直趋无上菩提而无惑,否则于佛教法,无有入处也。法门云何?经后《普贤劝發品》中,请佛广说,佛言不须广说,但能引端,即得三隅之反也。然此略示方隅者果何如耶?曰如性、实际、法界、无差別而已。听众闻之,悉皆悟入。
《法华》法门,即以此句为锁钥(惜什译夺此数句、《藏要》本已注出)。谓《法华》为释教之书者,即据此而释成其善巧方便也。以经之要,故在印度流行甚早,龙树弘扬大乘,其释《大品般若》之《智论》,即时时依此经义而作释。经本传译中土,从三国至隋,前后亦经六译。今存三种:初为西晋竺法护所译之《正法华经》,次即此本姚秦鸠摩罗什所译之《妙法莲华经》,最后隋阇那笈多之《添品法华经》乃用什译而增订者。现存本以秦译为最要,征之梵本,知其颇有改动处(现存梵本,一为尼泊尔本,近竺译;二西域本,近什译,但不尽合,知秦译实有改动也);但所改有深意殊特处,今即取以为讲本。
讲正文前,于全经结构,应略加解释。秦译二十七品,为《序、方便、譬喻、信解、药草喻、授记、化城喻、五百弟子受记、授学无学记、法师、见宝塔、持、安乐行、从地涌出、如来寿量、分別功德、随喜功德、法师功德、常不轻、如来神力、嘱累、药王本事、妙音、观世音普门、陀罗尼、妙庄严王本事、普贤劝發》。
此中组织与余本特异处,即在置《嘱累》为二十一品。通途《嘱累》均置最后,參诸现存梵本及异译本亦在经末。然此为译者改作,抑或所据原本如是,今已难考。但现存梵本,颇不一致。古人云,「什译依龟兹本」,此或可信。若然,此经流行,本应有两部分。二十一品者为原本,从初《序品》以至《嘱累》,自成一结构;后六品为增益本,乃加入原本为之附属者也。此种分法,于本经中,亦可觅得证据。《如来神力品》中即自为结论云:「此经以要言之,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如来一切甚深之事,皆于此经宣示显说」。如是总结,显见前此各品自成一结构也。由此结构,最前为《序品》,最后为《嘱累品》,固为诸经之通例。
其中十九品,即依结文:法、力、藏、事四类,各明一义而成四段。四义原可互明,今谓每段一义,乃依所侧重,据胜而谈耳。初九品(《方便》至《法师品》)详说如来一切所有之法。次二品(见《宝塔品》、《持品》)详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安乐行品》,言如来一切秘要之藏。余七品(《地涌》至《如来神力品》),即详说如来所有甚深之事。前言此经为释教之作,教之所以为教,不外善巧方便而已;今判经文四段,正是借四义以显巧便耳。
如以法言,原为一门,而说三乘,法一说三,是即巧便。盖不说三,即不得教之实,亦不见教之用。所云方便者,规矩准绳也,用之而善,即有巧在。一法说三,即律善用,斯之谓巧也。
其次力者,顿变娑诃世界为净土,一刹那顷集无量释迦分身,又开多宝塔而显古佛宛然,此皆佛力所现。有此神力而后知《法华》法门真实不虚,故有无量菩萨發心流通此经,是亦教化之巧便处也。
又次藏者,安乐四行,依《法华》而立,如王髻明珠,最为珍要,不轻示人,而为最后赐与,是亦教化之巧便也。
又言事者,如佛说此经,后世需人受持时,即从地中涌出释迦内眷属,于时人疑父少子老,于理有乖,佛即解释如来成佛久远,而今现出家证道不久涅槃者,均是教化巧便,令众生觉如来无常而尊视佛法耳。如是种种说理示事(示事,不但自事,亦引他事教化,如后文说药王、妙庄严王等本事也),皆为方便。以本经四段所说,可见佛教为教在于巧便也。
于四段中,以法为本,因之所释特详,乃有九品。《方便》一品,尤为纲要,故特提出讲习。明白此品之要,自可贯通全经也。
《方便品》名,实为善巧方便,译者略之。此品分三章,每章皆长行偈颂。
第一章
尔时世尊从三昧安详而起,告舍利弗:诸佛智慧,甚深无量,其智慧门,难解难入,一切声闻辟支佛所不能知。所以者何?佛曾亲近百千万亿无数诸佛,尽行诸佛无量道法,勇猛精进,名称普闻成就甚深未曾有法。
舍利弗为声闻众中智慧殊胜者,今举以代表一般声闻,而告之曰:佛所证法甚深,难解难入,非声闻独觉所能了知。即于声闻独觉为特胜也。独觉非声闻类,依佛教修行,而证道则不依佛,故名独觉。于佛说法时,即便离去,以是因缘,不与如来同世证果。此非声闻所知之法果何所指耶,曰即佛智慧也。此智慧指佛体之全而言;声闻所解之佛,但解脱与涅槃而已。
今举佛之所证不仅在解脱涅槃,而在无上菩提,故非声闻所能喻。次举其因,以示佛证与二乘根本不同者,在因之深广。佛成无上菩提,乃由亲近无量数佛,又行无量数佛之行,又能勇猛精进,名称普闻。以是因既深广,而得成就甚深未曾有法,故此法难解难入,唯如来乃能自叹以示教也。
次节经云:
随宜所说,意趣难解。舍利弗!吾从成佛以来,种种因缘,种种譬喻,广演言教,无数方便,引导众生,令离诸著。所以者何?如来方便知见波罗密皆已具足,舍利弗,如来知见广大深远,无量无碍、力、无所畏、禅定、解脱、三昧、深入无际、成就一切未曾有法。舍利弗,如来能种种分別巧说诸法,言辞柔輭、悦可众心。
所说即依所证,故亦深广难解。盖佛所说法,皆随极宜,即有因人因时之便,故曰:「吾自成佛以来,即依种种因(依据)、种种缘(一切所缘境界),依其事义而为种种譬喻。」所以如此者,期令众生能离世间三界九地之著,及出世二分(在家出家)三乘之著,诸著悉离,此佛所说法之深广也。次解其因,谓佛之能如是说法者,以佛之方便知见究竟,能至彼岸。
因此知见广大深远,为无量无碍、力、无畏禅定、解脱、三昧所成,故得深入无际,成就一切未曾有法。乃能方便巧说,以悦众心,而令离著。因深果邃,又岂声闻独觉所得了解哉。
三节经云:
舍利弗!取要言之,无量无边未曾有法,佛悉成就。止!舍利弗,不须复说。所以者何?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竟诸法实相,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
此节经文,释成深义。佛所证说,何以非声闻缘觉之所解耶?盖前此所显示宣说者,皆适量而止,故经云:「无量无边未曾有法,佛悉成就。止,不须复说。」所以止而不说者,以佛所证所说,皆到实相究竟,唯佛与知与解,终非声闻独觉之所能知也。此实相究竟所指,即经所谓诸法如是相乃至如是本末究竟等各句。如是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皆一切法相。此一切法,内而身心,外而宇宙事物,无不赅摄。
或就相言,或就性言,或就体、力、作言,或由因、缘、果、报言,皆就所证所说相关之义而说。对于证说有其功能次第,谓之本末。循其本末而至究竟,无不归宿于一。以解脱言,归于涅槃,以智慧言,归于菩提。归趣是一,故谓平等,所以法之实相,究竟平等。如来所证所说如是,声闻独觉于此未能如量听闻、知解宣说,故觉其甚深也。
又此究竟平等实相,即上所举「如性、实际、法界、无差別」一语,如性、实际、法界,皆法之实相,无差別即平等也。此实相平等,本经谓之《法华》法门(《普贤品》中显示),全经即以此法门而通释佛教。今此一段文,特详其义,故于《法华经》可谓一经管钥,于佛教可谓全教总枢也。自来讲者,莫不于此备致殷勤。惜所诠解犹未透彻、需加疏通。兹先略述旧说,然后详举正释。
所谓旧说者,此经自罗什译出,甚为流行。盖姚秦弘始七年,罗什译完《智论》,而《般若》之学大明于世。其后一年(弘始八年),续出此经,复以《般若》学之精萃,融摄于中,所以流传极盛。罗什门下,道融、僧叡、道生、慧观等辈,无不善讲此经,所讲如何,书缺难考。现存道生一家,观其解实相平等处,则曰:「此十一事缘,语万善也。」以此段为十一事(分本末为二事)而为说佛法之万善(六度万行),此纯依罗什译文而解。罗什门下,大概皆然。
其后百年,菩提流支传来无著、世亲之学,译出世亲《法华经优波提舍》,引此唯佛与佛至本末究竟一段经文,大有差异。译为「唯佛与佛说法,诸佛如来能知诸法实相,唯佛如来能知一切法,能说一切法,何等法,云何法,何似法,何相法,何体法。何等,云何,何似,何相,何体。如是等一切法,如来现见,非不现见」。此同现存梵本,而与什译异趣。世亲诠解,分二段四重。
初段五句三重,依证法解。三重者,或以三乘法解,或以有无为法解,而皆归之于无二。(如以佛证之三乘法说:何等法指三乘所得之果,如来、独觉、罗汉。云何法指果之因,六度行、因缘观行、四谛行。何似法指三乘所得之用。何相法指三乘所得之寂静性。何体法指究竟平等,谓无二相。三乘所证,归之于此。)
后段五句一重,依说法解。一重者,以名句文身解释佛说,归之于假名。何等指名句文身名等当体。云何指其缘。何似指其作。何相指其体(何体指其究竟平等,所谓假名。佛所说法,归之于此)。
因有此等经论异文,后之解者,因以改变旧说,如《地论》家法上解此,即谓此文暗合《智论》,应依《论》解。彼论卷三十二于诸法实相,即言一切法各有其体、法、力、因、缘、果、性、限碍、开通方便。任一法皆有此九相。法上据此,谓什译依《智论》九法成《经》十句。又梁之三大师中光宅法云,讲此经有盛名,彼离此文为两段,配以权智实智之说。谓诸法为权智所知,实相为实智所知。故文中如是相至如是作,为权智;如是因至如是报。为实智;而本末究竟等,即结成二智也。
又南岳慧思、智者,则视十句平列,谓之十如,而以其义为天台立宗之骨干。天台有一念三千之说,其判众生为六凡、四圣十界。每界各具十界,每界各具十如,谓之百界千如。此在一念中,一念又有三世间,故曰一念三千。此纯依什译《法华》而想像者。
后人据此,谓佛心中犹有六凡法界在。且有据此谓人性是恶,以性近习远成之,谓习善成善,即有善性;习恶成恶,亦有恶性。凡此皆与罗什所释有异,殆受《法华经论》之影响也,然俱隐约而不彰。最后至窥基,纯宗世亲释,又判为五句解。谓十句乃什师用世亲论第二重展转训释法改之。以上即昔人释此段经文之大略,始终未有定论,因而释义,亦未臻透澈,而有待吾人之疏释义。
次申正释者,先刊定文字,再显其意义。此段文字,实应依世亲论牒文作何等、云何、何似、何相、何体,前后各五句,原本应即如此。试证以本经《药草喻品》云:「如来说法,一相一味,所谓解脱相,唯有如来知此众生种相、体性、念何事、云何念、以何法念,以何法得何法」。此相体性,在原本以上即何等、云何、何似。是译已改动原文,但下文犹保存原式,何事、云何、以何,与世亲论相符。可见佛之所知,内而身心,外而事物一切诸法,原以五句说也。佛之所证如是,所说亦然。
五句二重,则成十句。罗什改文,亦有依据,《智论》卷二十七释佛一切种智处,谓一切种智乃知一切法各各相、力、因缘、果报、性、得、失七门。依此文句,可知诸法別相、因缘、果报,并重叠两字言之。其「力」与「性」亦可以势(力)用(作)体性复词而言。罗什改文,深加注意,所证所说,同义而分说之,故以因缘果报等各別为两句也。世亲论前五句说佛所证,次第归于无二;后五句言佛所说,次第归于假名。
什师译文取《智论》名相错综,由果推因倒缀出之。如是相为总标,本末究竟等为总结,性力因果为所证。体作缘报为所说。而证说二重皆有本末究竟,所证之三乘法,究竟无二,归于一乘。所说之名句文身,究竟无二,归于假名。所证究竟,谓不动真际安立诸法。所说究竟,谓不坏假名而说实相。是故所证即为所说,证之究竟,即说之究竟,如此证说,无不平等。由是而知罗什改文,乃使证说二重同一究竟平等意义更显。
文已刊定,依此推究所谓法之实相云者,据《智论》卷三十二,即应唯于践行如性法性实际中见之。实相层次,即是本末,所谓如性、法性、实际也。于此践行,则所谓观行、证行、觉行。盖于法之性力因果,一一随顺无生、无自性、空观而得其相,即为如性,所行即是观行。进而舍观得实,如人啖蔗,忘其甜解,亲当其味,所得实相,即为法性,由证以得,谓之证行。如于法性,安住不踰,以济群生,所得实相,即为实际,所行是谓觉行。故证实相有其次第,此《智论》之意,亦即什师取《智论》改译之意也。
《法华》法门,不言实相平等,而曰如性、实际、法界无差別。法界即是法性,《譬喻品》中云我等同入法界,什译亦作法性,可知如性、实际、法界,即如性、法性、实际,与《智论》相同。于此三法而有观行证行觉行,以得其实,故曰法之实相应于此三法中见之,《法华》法门并举三法以言者,其意在此。如此说法实相,即非静止之死物,而在践行上乃显其为实。显法之性力因果无不如实,无不活泼,以进于观、证、觉三行皆得如实是之谓实相。若离践行有何实相之可言耶?罗什深知此意,故改出经文,结之以本末究竟平等,更显其践行之活泼无碍,乃至于究竟实相。
下文《药草喻品》有一段经,与此相互發明,什师译之曰:「其所说法,皆悉到于一切智地,知一切诸法之所归趣。」又曰:「如来说法一相一味,所谓解脱相、离相、灭相,究竟至于一切种智。」又曰:「如来知是一相一味之法,所谓解脱相究竟涅槃,终归于空。」此中所谓知一切法所归趣说一切法究竟到于种智,皆是践行得法之实也(归趣,究竟到于等言,特显其意)。
但有践行必有归宿,故《智论》卷三十二取喻水之下流,会归于海。法之实相,亦复如是,知其本者,必究其末。亦如金刚坠山,穿至地际乃止,所谓解脱必趣种智与涅槃也。而于求法实相,则喻如犊寻母,得母乃止。凡此皆形容实相,动而非静,须于践行中显之也。经论互证,罗什译文用意深长可思矣(《院学讲习纲要》曾言,寂相著明则真智沛發,舍染取净,循轨转依而不可遏。实相端绪一见,即有此势,非趣究竟不止,亦用其意)。昔人所解,但拘泥文字,于此要义,多所湮没,故为正之,以显法之实相存于践行,宜注意也。
初章,长行已了,复有偈颂,形式同于重颂,内容则非完全复说,而有广演及生起下文之义也。颂有二十,亦分三节。初十六颂,颂长行初二节义,复四颂,明长行末节及生起下文也。初十六颂曰: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如是等颂,明佛所证所说之法,皆甚深难解。初五颂,即言所证,如十力四无畏等法、非一切天人大众所能解了,所能测量。盖果之殊胜,由于因深,如来为菩萨时,已于无数佛前,行无量道,久历年所,证成是法而坐道场。此之所行,即其所证,所证之法,即长行所谓如是相如是性乃至如是本末究竟等。是法唯佛能知证,故说甚深难测。
次下言所说难解。佛之所证,本无可显示,然为开导众生,故仍有言说,惟其说示意趣,一时难解耳。若有信力坚固者,明记念诵,现虽难解,终得领悟。此不独凡愚然也,如来弟子证果声闻,亦所不解,即如舍利弗与利根独觉,满十方界,亦莫能测。非但声闻独觉已也,初發心菩萨乃至不退十信位之六信以上菩萨亦复不解也。此义即重说长行而加推广者,谓大心菩萨亦于佛所证说不解也。又次四颂曰:
如来复语舍利弗言,此甚深法相,一则无漏,一则不可思议。漏为染法,即心与烦恼俱起,如器有孔而漏。善法之失,为有烦恼故。佛所证法,已至清静之极,故称无漏。又思议即分別,常为颠倒虚妄,离此倒妄,即为寂灭,故不可思议。由是而知佛所证说者、离烦恼障及所知障,二障远离,最极清净。
未得此境界者,云何能知能解。然此境界凡愚即无入处耶?是又不然。若众生一念而有必为圣人之志者,是则曰能。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见贤思齐,存心是佛,以佛心为心,斯知佛境行佛行而入佛域矣。盖圣人可学而至,但能生信,即为已植成佛之基。由信佛事,而自信可作佛,所谓有为者亦若是,即此便是入处也。
所以佛告舍利弗,于佛所说法,当生大信力,诸佛所说,语无异故。《金刚经》云:「如来是实语者、如语者、无妄语者、无异语者。」无异即一致,谓无量诸佛所说皆同,与事实皆一致、此无他、佛道一而已也。又世尊法久后要当说真实者,谓佛语真实,长时如是,言无不真,此原意也。今译意谓佛所说法,现虽不解,苟信力坚固,久后当知。有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盖松柏坚贞之性,必待严冬而显。佛语所说皆真,亦须到家生二障微薄契机之时,乃能信解悟入是实无妄也。末后二颂、生起下文,谓佛一向为声闻独觉所说,无非令其远离系缚而入涅槃,故有三乘之教,导引众生处处离著。此一向说,皆为方便,云何方便,后文当详。第一章竟。
第二章
次章佛允为众释方便之义。然此有待于闻者皆具愤悱之诚,然后为施启發之益,一般教学,皆循此规,孟子曰:「引而不發,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故必听者有向往之心,同具净念,说始得益。因有三度诚请,而后允释。经文于此亦分三段:
初请经云:
尔时大众中有诸声闻漏尽阿罗汉,若憍陈如等千二百人,及發声闻、辟支佛心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各作是念:今者世尊何故殷勤称叹方便而作是言:「佛所得法,甚深难解,有所言说,意趣难知,一切声闻辟支佛所不能及。」佛说一解脱义,我等亦得此法到于涅槃,而今不知是义所趣。尔时舍利弗知四众心疑,自亦未了,而白佛言:「世尊何因何缘殷勤称叹诸佛第一方便甚深微妙难解之法。我自昔来,未曾从闻如是说,今者四众,咸皆有疑,惟愿世尊敷演斯事,世尊何故殷勤称叹甚深微妙难解之法?」尔时舍利弗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佛成道未久,即有千二百五十常随众,彼等及發二乘心之四众,闻佛所说咸生是念:云何世尊如是称叹方便,而谓我等不知不解佛说法耶?佛不一向常说佛法解脱平等,佛及弟子皆能了知,如佛初在鹿野苑中转法轮时,度憍陈如等五比丘,天即赞言世有六阿罗汉,即佛与弟子皆平等也!云何方便而不解耶?大众有疑,不能启请,于是舍利弗知众所疑,亦己所未解者,故代大众启请佛说,并以偈复陈其意。
颂初慧日句至诸佛之所得,言佛所证无人得知而问,故佛无问自说而称叹之。无漏诸罗汉下,呈大众及自所疑。佛言佛所证说,唯佛与知解,余所不能者,我等前所得之解脱涅槃法,为是究竟法,抑是所行道耶?唯愿世尊敷演是事。此即初请,又次请言:
尔时,佛告舍利弗:止止,不须复说。若说是事,一切世间诸天及人皆当惊疑。舍利弗重白佛言:世尊!唯愿说之,唯愿说之!所以者何?是会无数百千万亿阿僧祇众生,曾见诸佛,诸根猛利,智慧明了,闻佛所说,则能敬信。尔时,舍利弗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佛闻舍利弗请,仍曰止、止,不须复说而不允者,以此法一演,则引人惊疑。惊疑二字,世亲论以五恐怖释之。盖恐怖乃疑之最深而有得失之患也。舍利弗由疑现恐惧,故不为说,若说,则一切人更为恐怖。必须大众惑去,佛乃为说。所以舍利弗重请言,今此大众皆为利根,必能信解,愿佛说勿虑也。是为次请。又三请云:
佛复止舍利弗,若说是事,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当惊疑,增上慢比丘将坠于大坑。尔时世尊重说偈言:
尔时舍利弗重白佛言:世尊,唯愿说之,唯愿说之。今此会中如我等比百千万亿,世世已曾从佛受化,如此人等,必能敬信,长夜安隐,多所饶益。尔时舍利弗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佛仍不允而曰,止止不须复说者,恐增上慢人闻此不为无益,将坠大坑。惑去慢存,亦复不能解佛说也。慢者,未证谓证,未得谓得,自以为是,此即乡愿不能入德者也。于此等辈不说无害;说之,反使谤法,而生大障。舍利弗审知佛意,即便请言,我等已于无量世常受佛化,必能敬信佛说也。佛见诸听众惑慢已去,即允所请,而为解说。经云:
尔时世尊告舍利弗:「汝已殷勤三请,岂得不说。汝今谛听,善思念之,吾当为汝分別解说。说此语时,会中有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五千人等,即从座起,礼佛而退。所以者何?此辈罪根深重,及增上慢,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有如此失,是以不住。世尊默然,而不制止。尔时佛告舍利弗:我今此众,无复枝叶,纯有贞实。舍利弗!如是增上慢人,退亦佳矣。汝今善听,当为汝说。」舍利弗言:「唯然世尊,愿为欲闻。」
佛告舍利弗,汝已殷勤三请,岂得不为汝说,然会众中,虽离惑慢,而有障在,仍不能谛解妙法,故须去障,然后能闻。一言谛听善思念者,意示闻法须无障,有障,则不能谛听善思。此障指业障、能碍闻慧。即佛语时,有五千人礼佛而去,是即去障。故佛言我今此众,无复枝叶,而纯贞实云云,于此增上慢人,非即弃舍,待异时而化之耳。然语及佛法真实处,必有如是种种料简、方能显也。孔子四绝之言,孟轲不屑教悔之旨,殆圣人设教之常规也。
此章文分三请,历来解家多所揣测,或就三根而说,或就三世佛说,皆不尽然。要之,感觉此三层中必有深意存焉。今为之进一解曰:此乃显示法华法门云何悟入耳。此意经文处处提示,但须自加理会。如《法师品》中,说欲宏扬法华,须入如来室,著如来衣,坐如来座,方能弘此法。慈悲荫覆为如来室,柔和忍辱为如来衣,空性理解即如来座。具此三者,即为能入。
又《安乐行品》云:「以此法门,自行化他,要行四安乐行:一空慧行,二离慢行,三除嫉行,四慈悲行,具此四行,而后能入法华法门。」此四行亦同于前三行,空慧即空性智,离嫉慢行,即忍辱行也。此犹言之散漫,如常不轻品以事契证、益见扼要。谓佛往昔作常不轻菩萨时,见一切四众,均尊之如佛,为之顶礼,以此受人侮辱,仍甚恭敬,无一轻心,即以此行而得此法华法门。即有慢之者,亦依此法门而得度脱。
由此佛之自述,将上诸品众义归入二字,曰不忍而已。不忍即是慈悲,反面即谓能忍。能忍对人言为柔和,柔和则能离去嫉也。对法言,忍之极,即得无生法忍,是之谓空。如是不忍之忍,即儒者仁以为己任之任的状态,故此不忍即任也。亦似曾子之任重而道远也、伊尹之自任天下之重也。对人对己唯一念在,谓责任事。故曰:「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如此任心,即是慈悲。
是以慈悲之言,非同泛泛,必有不忍之忍以为之实也。于一切众生都觉有责任在,所以常不轻菩萨乃能自度化他,由不忍而入也。佛待三请而后说者,即示此法门入处,须除障碍。以空解去惑,以不忍除慢,以慈悲远障。去斯三障,归于一任,然后清净无碍,直入佛法矣。
第三章
第三章释教意趣,亦有长行及颂。长行分二段,初开示方便,次断疑起信。
一、开示方便
先说开示方便,如经言:
如来示教,解释意趣,必须应机,非一切时说,如优昙缽华(是莲花类)三千年一敷,甚为稀有。佛语亦尔,难值难闻。此于教前先启听众之敬念也。次明教之意趣所据。
舍利弗,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所以者何?我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诸法,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唯有诸佛乃能知之。所以者何?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
舍利弗,云何名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佛告舍利弗,诸佛如来但教化菩萨,诸有所为常为一事,唯以佛之知见示悟众生。舍利弗!如来但以一佛乘故为众生说法,无有余乘,若二若三。
佛于教之意趣,自赞其难解殊胜,唯佛能知,果何据耶?经云一大事因缘,即佛说教所据也。佛之出世,只此一事。此事云何?即成佛事。佛为有情之极,示有情以最高准则,亦犹儒言圣人人伦之至之意。佛即为此因缘出世,所谓自己成佛教人成佛耳。然其所立成佛准则,乃在佛之智慧。佛智内容,大要言之,即佛知见。知粗知表为知,如于过未二时推量而知是也。知细知裡为见,如于现在事知其实而无碍是也。
而此知见即是智慧,佛之出世,即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此句梵文原作开导众生受持佛之知见(受持,即使得清净之意也),谓众生以障重而沈迷苦海,欲其去障,须有开导,开导之后,出示佛之知见,使其解了,使其悟入,令之实行,自能成办佛之知见,此即佛出世一大事因缘,亦即立教之所据也。
又诸佛世尊,但为一事,即常以菩萨法化人,令其趣向于佛,而由如是知见开示众生,使其悟入。众生依佛教行,而得出离,即谓之乘。乘有运载之义,谓运众生入于佛境也。此教此乘,无二无三,唯是一佛乘也。二者指大小乘,三者指小乘之声闻与独觉二乘,及大乘菩萨乘也。实则佛所说教,无此二三差別,但为众生悟入佛境,是即所说教之意趣也。次下引证,释成方便。
舍利弗!一切十方诸佛法亦如是。舍利弗!过去诸佛以无量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而为众生演说诸法,是法皆为一佛乘故。是诸众生从诸佛闻法究竟皆得一切种智。
舍利弗,未来诸佛当出于世,亦以无量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而为众生演说诸法,是法皆为一佛乘故。是诸众生从佛闻法究竟皆得一切种智。
舍利弗,现在十方无量百千万亿佛土中,诸佛世尊多所饶益安乐众生,是诸佛亦以无量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而为众生演说诸法,是法皆为一佛乘故。是诸众生从佛闻法究竟皆得一切种智。
舍利弗!是诸佛但教化菩萨,欲以佛之知见示众生故,欲以佛之知见悟众生故,欲令众生入佛之知见故。舍利弗!我今亦复如是,知诸众生有种种欲深心所著,随其本性以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方便而为说法。舍利弗!如此皆为得一佛乘、一切种智故。舍利弗!十方世界,尚无二乘,何况有三。
此谓不独一佛说法为一佛乘,无二无三、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莫不如是。众生若能信佛说行,究竟必能得一切种智。此即佛智,能知诸法一切相(行相),名一切相智,或曰一切种(种类)智。既唯一乘,何以有此种种说法耶?此即开示方便。
盖众生原具种种欲、种种根、种种性故也。「欲」谓胜解信喜爱乐之谓。众生乃有情觉者,于所闻见,于心即有坚定之认识,即有信喜爱乐之情生焉。「根」有善恶利钝高下之別、信勤念定慧为善报,反是为不善根。「性」为界义、因义,龙树释作积习。盖种姓由善恶行为积习而来也。积之成性,發而为事,故有因与界义也。如是界异则根异,根异则欲亦异。说法欲令众生得益,当知众生之欲根界,顺其性行而以种种因缘譬喻为作开导,无非令其各得趣此一佛乘耳。
二、断疑起信
复次断疑起信者,经云:
舍利弗!诸佛出于五浊恶世,所谓劫浊、烦恼浊、众生浊、见浊、命浊。如是,舍利弗!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妬成就诸不善根,故诸佛以方便力,于一佛乘,分別说三。舍利弗!若我弟子自谓阿罗汉。辟支佛者,不闻不知诸佛如来但教化菩萨事,此非佛弟子,非阿罗汉,非辟支佛。又舍利弗!是诸比丘、比丘尼自谓已得阿罗汉,是最后身究竟涅槃,便不复志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当知此辈皆是增上慢人。
所以者何?若有比丘实得阿罗汉,若不信此法,无有是处;除佛灭度,现前无佛。所以者何?佛灭度后,如是等经受持读诵解义者,是人难得。若遇余佛,于此法中必能决了。舍利弗!汝等当一心信解受持佛语,诸佛如来,言无虚妄,无有余乘,唯一佛乘。
于此有疑,若谓佛说法但一佛乘者,云何现见种种乘名耶?是乃佛出浊世,为浊世众生而有此区別也。浊谓沈滓不洁之义,厥有五类。「劫浊」者,即时代之变乱,水火刀兵疾疫皆为劫浊。有此浊时,即有浊众生,非但恶人增胜,即三恶道亦复增胜,故谓「有情浊」。此时有情寿命又复短促,不及修善,故谓「命浊」。于是烦恼及见,皆极增胜。烦恼分六类,贪嗔痴慢疑五类,势用迟钝,属「烦恼浊」。萨迦耶等五见为一类,势用猛利,属于「见浊」。
值此五浊恶世,若为说佛乘者,则不了解,故方便以三乘引导。真能受佛教者,自知佛教意趣,方便虽多终为一事也。若于此事不闻不知、或闻而不信非佛弟子。如人饮食,若得刍豢,则不甘粗粝,闻一乘而不信,是为不知刍豢之味,非其佛弟子也。此种人所以不信者,以有增上慢故。
然真得阿罗汉不信一乘法者,无有是处。所以者何?当佛在时,秘密意趣必能表示,于佛灭后,此经流传,受持读诵,若遇余佛,仍得决定,以一切佛道相同故。如孟氏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如是三乘,实唯一乘,佛前后所说一致,不应有疑。因说教方便,由一开三,此为表面之方便;实际离三乘又何有一乘可说耶?又以佛出浊世,众生根器只堪闻三乘法,故佛即以一乘说三乘,而以三乘成一乘也。
此章偈颂共一百有八,广明上文释教之义。分为三节,初显示由绪,显教之所依所为,以明佛教所由起也。此有卅二颂,与长行首段前半相似。如经云: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教之所被,当机为贵,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也。此四颂即明受教之机,明善根之有无也。苟善根不具,虽值佛世,亦难与会闻法。法华会上五千众退席者,非谓彼等全无智慧,但智短浅。又非无戒,但戒缺漏也。智浅戒缺而不自知,怀增上慢,以障佛语,是善根不足故也。然此善根须积习而得,不可幸致。彼五千人未具善根,所以不得与闻此一佛乘教法也。
凡佛所说,皆为方便,悉依众生之欲根性而设。于所经事,表示爱乐,即为是欲。爱乐之所由發,在其心思能力,即为是根。此能力即深心之所念著,所本在于习性。习性善恶,即种姓之有无,乃诸佛设教之所据也。但此非以佛法殉众生,实由众生最后根本心性与佛相同耳。凡有心者,心性莫不能趋向佛境。
但根器不同,行有缓急,解有利钝,于是设教,乃分二类。一类小乘钝根众生,常乐小法,贪著生死,故无大欲,唯以现世五欲为足,而为生死所系,虽示妙法,亦不能信,为苦所恼,常随苦转而不得脱。为此等人,但说涅槃,令断流转而已。所说不外九分教,为修多罗,伽陀、本事,本生,希有,因缘、譬喻、祇夜、论议也。然此涅槃之说,亦当务之急,以彼久为流转苦恼,为之方便,以断苦流。但佛本意,仍冀其發挥深心之欲力,得入佛智佛道,因彼不克直承深义,乃为说九分法,实仍以大乘为本也。
又一类大乘利根众生,超越世欲,而乐妙法,精勤无厌,于无量佛前,具足行道,即于此人为说大乘经典,所谓记別、自说、方广,合前九分,成十二分教。根浅者,为设次第,但说九分以自安。根胜者,具说全教,令其直趋佛境而自任佛事也。此中记別为了义之说,亦授记之谓,开示未来职责,期其负荷,自非小根人所乐闻也。
又自说者即不待请问,直说实义。以实义唯佛证知,唯佛能说,余众既未证知,亦不堪问也。待问之说,多视机宜,不问自说,则说法实相也。方广即广大法义,于境行果广大无边,亦莫非十方三世诸佛之事,此又非小乘所执一佛一教而自置身成佛以外者所可语也。故此三分为大乘不共教,但为上根人说,示之佛乘,令彼自承佛事而后已也。实则小乘大乘所说有异所为无別,方便之外何有二三差別耶。故若二若三,悉是方便,皆为假名。诸佛出世,实为说佛慧也。
再就究竟根本处言,佛教不依三乘而依一乘者,其由有二:一以平等义故,二以如实义故。佛自以所证所得之法教人,令彼亦证亦得,是即大乘平等法义。此义云何,谓证法究竟平等也。一切诸法,对于有情,皆是寂灭寂静,内而身心外而世界,本非以颠倒执著为性,有情杂染迷乱,颠倒执著,与诸法原不相干,即曰性净。
诸佛已证知此寂灭性,所谓诸法究竟平等,即以此平等之法如实教人,故说一乘无二无三。若佛不以所证所得者教人,而有隐曲之私,则非佛矣。诸法唯一,究竟平等,依之说教,亦唯一乘也。又如来不欺不嫉,自所证法,以四无畏如实为众生说。实谓究竟实相,自性不渝。佛说依实、为实相印,依之修学,断法中恶,得如实义。故依实义说,亦唯一乘无二无三也。
次以果辨者,即涅槃之于菩提,此有十颂,颂曰:
此处言佛果,可以菩提说,亦可以涅槃说。但真实涅槃必如《五百受记品》云:「得佛无上慧,尔乃为真灭」。盖佛智慧由道智而道相智(即道种慧),由道相智而一切智,由一切智而一切种智。由一切种智,斯断惑究竟。此断即涅槃,断之究竟,即真涅槃(真灭)也。故知断道,并非盲行,必有证知,即此道智,以为导首。由是道智扩充,至于真灭圆满清净,而此智慧亦得究竟无上。故初道智唯偏自利,扩为道相智则偏利他。道唯是一,而行时则有种种相状,故道智外又有道相智也。由道相智知一切法之总相,而有一切智。由总相智而知一切法之別相,则有一切种智。前者自利,后偏利他。如是知诸法之总相別相,则无一法而不为无上菩提之用矣。
无法而非菩提之用即无不清净,无法不净即为圆净,所言断道必至于此乃能究竟。故以涅槃说,亦须得无上菩提而复为真实涅槃也。此佛设教,以果而言,不依涅槃,而依菩提,故曰我本立誓愿云云,谓在成佛前,即已立化他之愿。然众生无智,不解一乘之意,又须方便处之。如《譬喻品》云,是诸众生未免生老病死忧悲苦恼,而为三界火宅所烧,何由能解佛之智慧。盖众生久沈流转,为苦所缚,故须先除其缚,然后导之信解佛智,此即先说涅槃令有所欣也。
是故颂曰,我为设方便,尽苦道,示涅槃也。虽说涅槃,而意仍为菩提,以无菩提,则无真灭。虽云灭苦,实无所灭,故曰:「我虽说涅槃,是亦非真灭,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谓诸法实相,本自寂灭,无诸苦恼。知法实相,则能行佛道而自证菩提;亦唯有菩提,乃能究竟了违此寂灭相也。是即诸佛显示教法之所为也。
其次证成,明佛之方便设教,并非自我作古,实由佛佛道同乃尔,故引三世佛说证成之。此有四十颂。颂曰:
此谓诸佛皆以三乘成一乘,盖一乘即于三乘上见之。以三世佛法为证,过去佛如是,所以者何,由德(功德)常故。过去佛已灭度,众生于彼若生信仰,或供养舍利,乃至有心无心或童子戏为其像者,无一不成佛道,盖由善根不虚故。于无意中植一念之善根,皆已成等正觉,足知功德常住。然此唯佛乘能得,故可证知过去佛为众生说一乘。
又未来佛皆然,所以者何,由理常故。过去佛德常易见,未来佛德无表现,故以理常证之。盖法性本寂是为佛种,此有佛无佛、有证无证、法住法位、世相常住。此理常在,于诸有情,即能生觉,即为有种性。由有此性故,佛由之生,教由之宣,佛法之重视所缘缘,即此义也。然此理亦唯佛乘能得,由此理常不渝,证知未来诸佛亦以种种方便而说一乘道也。
又现在佛亦然,所以者何,由教常故。佛所证得之寂灭境地,离言说相,以方便力,而有言说。但此言说必与实相相称,始克代表实相境地。由寂灭境地常故,所以教法亦常,由教常故,则依此言教信解思惟修行,必能悟入佛之实际。然因众生根性不等,方便随应说种种乘,其实为一乘也。由此三世佛法,证成我今亦尔,为安乐众生,种种方便,宣示佛道,令皆欢喜,会归一乘。
末节断疑劝学,与长行后段文相应,共三十六颂(最后二颂为劝学)。佛之说教,始则三乘,终归一乘,于此始终同异,闻者不免生疑,为是始异终同耶,抑始终毕同耶?为断此疑,颂分二段:初以二十四颂释始异终同之理,次以十颂释始终毕同之义。
初段偈云:
佛说三乘一乘有其异者,盖以佛法须次第而入,未可一往宣趋故也。佛出五浊恶世,智慧圆满,具足佛眼,观所化有情,五浊具备。贫穷无诸善根,于生死道,随业流转,即有情浊。贪欲炽盛,无明粗重,即烦恼浊。众苦所逼,盲无所归,于大势佛,而不及求(生无暇中),是为劫浊、命浊。又欲舍苦,而失正道,入于邪见,是即见浊。观知此事,而兴大悲,教化有情,出离浊世,此佛设教之动机也。故曰:我始坐道场,即思惟是事,以何等胜慧,而度此众生。若但赞佛乘,众生投在苦,不能信是法,而更增障碍。以此意故,初不欲说。后复思惟过去佛方便,我今亦应尔,彼少智乐小者,不自信作佛,不能入佛果,即以三乘道之。
「虽复说三乘,亦为教菩萨」者,言佛设教之渐次,先俾有情离苦生信,而后施与至教,故往鹿苑,为憍陈如等五人宣说涅槃妙乐及生死大苦。佛即罗汉,法乃涅槃教,僧即五比丘,从此三宝确定而教行矣。是即初转法轮,所提示涅槃法以尽生死苦也。然亦当知,已受此法教弟子,知法味乐,而于少智乐小之情,亦次第转进,愿闻胜教,志求佛道,复为说菩提佛慧,予以大任,亦恰当机宜也。
故知众生原无定根,由方便故即转殊胜,于是人中,说无上道,教彼自作佛,是之谓次第教。有此次第,前之所说虽有不同,而终趣于成佛,归于一乘,是即次第说教方便而始异终同也。斯为说法形式,至于说法之用意,始终是说一乘,无三乘差別之说。
次之十颂,即释始终毕同之意。颂曰:
三世诸佛说法,形式虽殊,意趣是一,即一佛乘而已。盖佛出世,年远难遇,说法难,闻法亦难,闻而能解更难,于此重难之中,尚容有异说乎?故知佛教,始终如一,而无异说。能闻解佛法者,如优昙华三千年一遇,佛既遇能闻者,能无倾心说所证乎?故于教意,但有方便,终无异说。初转法轮即说佛法,非声闻法,而说声闻者,亦佛乘之方便耳。
所以真正声闻无有不入佛乘者,若自称声闻即增上慢,非佛弟子。此示佛弟子亦当择人,若非机宜,慎勿轻言一乘道,免使毁谤堕三恶道也。若有惭愧清净求佛者,当为广赞一乘。惭愧云者,有为圣人之志,不甘居下流也。由上所说,佛法三乘一乘之谈,谓为始异终同可,谓为始终毕同亦可。
末后二颂劝学。偈曰:
佛法本无言说,而以言说出之;本为一乘,而以三乘导之,可谓巧便极矣。然此巧便须赖力学而后能解,解而后信。由信有佛法,而知自能作佛,则佛境可契矣。若于此不学不信,即终无分于佛法,故学为入德之门也。自知作佛者,自知即自证,尝云佛智为自然智、无师智,此自然无师,非谓便无因缘,乃不待他耳;种性之因,师教之缘,仍须具备也。是故求学,先须自信,则能顺心之性,能顺心性,则可以尽其心矣。所云自证,即自内顺法性之义,能顺法性,则无理不穷矣。由此尽心穷理,则能究竟至于一切种智,法华法门,释教方便,其示学者之用力处全在此。今特提出此品讲习,所重亦在此也。
复次,应知教以巧便而立,学亦须巧便而入。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佛之设教,亦但出示规矩而已,巧则纯视学者自身用力如何耳。如《孟子离娄章》所云:「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此中规矩六律仁政,要须于自家耳目心思既竭之后用之,所得方圆平直正五音等,乃不可胜用,仁泽乃可被于天下。
可知自竭最要,但自竭不继以规矩等,用终不大。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就心言),徒法不能以自行(就法言)。所云为政不因先王之道而非智者,智即指巧言也。故学者既竭心思而又继之以善教,则巧不可胜用矣。所以羿之教射,但引不發,以待自竭其能者以从之耳。佛法亦尔,法华会上五千人退席,是皆不愿更竭其能者。
此如为长者折枝,非不能为,不肯为也。能而不为,何有于竭,更何有于规矩准绳之取法耶。然而巧便,非自竭其能继以规矩,不可得也。由是以知佛法种姓之说,非固定不变,乃在自己用心之强弱也。设种姓不变,何用教为?阐提必不成佛,佛亦非巧便之极者矣?所以有阐提之呵责者,乃思以无种姓耻之,激其發心,犹孟氏不屑教诲之意耳。经中提示自信作佛,即明告为圣由己,学者不可不深长思之。
一乘意义的补充
上来方便品义已讫,于一乘之说尚有数义须补释者,附解于后。
一、一乘之说意。佛说一乘意旨,于《方便品》中并无明文,但可由其解明三乘之处推想得之。此外如《大乘阿毘达磨经》中,即有明文可按。此经久佚,要义称引于《庄严》、《摄论》二书者甚多。其释一乘,凡有二颂云:「为引摄一类、及任持所余,由不定种姓、诸佛说一乘。法无我解脱,等故姓不同,得二意乐化,究竟说一乘。」
初颂言佛说一乘、所为二事:一者引摄一类,二者任持所余。所谓一类,即指四种声闻(决定性,增上慢,退心,应化四类)之一,退心声闻而言。由学大乘而退堕者,姓自不固,可大可小,若加以策勉,仍可胜进。故佛说一乘引其向大也。又任持所余,即防闲志愿不强之菩萨而常退者,是亦不定种姓一类。故佛说一乘,令其心坚不退。如是一乘之义,外三乘而存,则与前言始异终同之义相似也。
次颂以八因说一乘,乃统三乘所同之境行果而言也。如法、无我、解脱,为三乘人践行之境。法谓法性或名真如,无我即人无我(法无我非三乘同证),解脱即解脱身,同为三乘所共证者。又姓不同,及得二意乐,此三即就三乘之行言。三乘种姓,原有单纯复杂之异,故有三乘各三之说。如有声闻而兼独觉菩萨行者,此由于种姓不同也。
得二意乐者:一、佛与众生同体意乐,谓佛常云我与有情平等平等,我既成佛,有情亦然。二、众生有佛自体意乐,谓佛与二乘授记作佛,同证平等法性,有情受记,自信作佛,即具备有佛自体之志趣(思愿)在也。
又化与究竟,就三乘所得之果言。化为应化,佛为化度众生,示现得二乘果,其实为佛。究竟者,三乘推其极皆以入佛乘为究竟。此等义,与前始终毕同之说,又相符。然而上说,均有简別。如第一颂,不定姓外,尚有决定种姓。第二颂言三乘相同之余而有不同处,一乘之义不遍。若以方便真实对辨,说三乘固方便,说一乘亦复是方便。
二、一乘与佛性义。乘一即应性一,所谓众生皆有佛性。但此义《法华》中亦无明文,古人讲解,异说纷纭。其推崇《法华》者,则谓《法华》一乘之说,与《涅槃》佛性相同。《涅槃》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法华》虽无明文及之,但其义则见于《方便品》,佛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而为开示众生悟入佛之知见,此佛知见,即是佛性也。若众生无佛知见,从何为开,从何使得清净?故知众生本有佛知见也。
又《五百弟子受记品》中一喻,谓一贫人于亲友家,友乘其醉,系宝珠于其衣裡,而彼不知,仍乞食如故,一旦告之,即知取用。此喻亦仿佛佛性自有而不知之义也。又《常不轻品》授记四众作佛,四众既能作佛,则应本有佛性也。由是而知《法华经》中已有佛性之义,所以说一乘者,即应说佛性也。
自今观之,上之旧说,皆不尽然。且以此等说而证佛性,极易使人误解,尤以初义为甚。佛知见即是菩提,若众生本有菩提,则众生原已觉悟,甚易混入本觉之歧解。盖此句经译文意义含混,勘其原意,乃是开道众生,使持佛之知见,所以下文又云,以佛之知见示悟众生。可见佛之知见,实非众生本有,乃由佛引道而令其受持也。以此而证佛性,则不符也。
又衣裡宝珠与四众作佛之义,皆就种植善根而言,亦非本具之谓。贫人之宝,由他所与,四众作佛,乃由归佛闻法,已植善根,凡此皆是增上力义。故知古人之说,实有误会,不足为训。而《法华》之说一乘有佛性者,另有所在。乃在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处。诸法实相,依世亲释论,即是佛性。
佛性之性,原有二义,即自性与因性。自性者,谓佛之法身,佛以诸法实相为身,实相法即一切法之圆满清净者。因性者,谓如来藏,亦是诸法实相,但未离垢圆满清净而已,诸佛如来,由此出生,以此为因也。
由是而知佛性之言,实应以诸法实相为据。贴切言之,归之于心,盖一切法归于一心,诸法实相即心实相也。诸佛为众生说法,先察其欲,由欲而根而性而究竟实相,以为其根据。以是佛性而说一乘,可不致如旧说之易生误解矣。
三、一乘与观行义。一乘为教,观行为观,佛学由教观相导而得,两者自须相应也。《法华》详教略观,非谓无观也。天台家依此经立宗、特举教观二字,自矜于观有独到处,以斥异宗。如基师之释《法华》即为天台所不许,评为抹杀观字。盖智者《法华文句》处处以观心释义,谓由文字相反之于心而求诸己。此固释经应有之义,基师未用,而为人所不许,则知《法华》之观亦不可不说之也。
《法华》谈观,其要见于《安乐行品》。此品谓菩萨欲以此经得自他利益者,不可不安住四安乐行。四行之初,即观法空:经云:「观一切法空如实相,不倒、不动、不退、不转如虚空无所有性……」,是即《法华》之正观义。天台家所立空假中三观,乃从中论及《璎珞本业经》混合而出,非《法华》原意也。
《法华》正观,应为法性平等之平等观。一乘之教,由诸法实相究竟平等而立,观教相应,自当以法之究竟平等而观也。平等如虚空者,谓实相如空,无所不在,无有差別,清净一如也。法云何而如虚空耶?谓有净如如虚空相之心,而后观一切如虚空也。因性实相,有情与佛无异,而有情所以异于佛者,以处处著碍,遂于三界流转苦恼,是即不净不等之心为障耳。
此心尅实而言即是七识。七识与四惑常俱,有此心在,即始终与佛相去天渊。所以有情学佛,即在改易此心,便能平等如虚空耳。故有情能观一切法如虚空,则能得一切平等如虚空之实相以至证无上菩提也。《法华》有观,即此法性平等观,非天台家所执之空假中也,明矣。
校注
【经文资讯】《吕澂著作集》第 C08 册 No. LC08n0007 经论讲要(下)(第12卷-第21卷)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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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佛自叹法胜,要释此法,应先标举。但如来一切所有之法,非常人所知,唯佛自身能提示称叹,而后得以作释晓喻闻众。此称叹之意,乃引發众生渴仰尊重之心也。
此章复分二节:初叹所证法,佛法必是佛自内所证得者。次叹所说法,佛所说者,即依所证法说,所证法亦为所说法。圣人之志,不外己达达人,己所证得为己达,以此亦教人证为达人,所谓佛法,如斯而已。然此证说,均甚深难解,故末节称叹,释成深义。
初节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