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的世间
第一节 世间的一般情况
世间
有了有情,必有与有情相对的世间,如说:「我与世间。」有情与世间的含义,可以作广狭不同的解说:一、世是迁流转变的意思,凡有时间的存在者,即落于世间。世间即一切的一切,有情也即是世间的。二、假名有情为我,我所依住的称为世间:所依的身心,名五蕴世间;所住的世间,名器世间。三、有情含摄得五蕴的有情自体,身外非执取的自然界,称为世间。四、器世间为「有情业增上力」所成的,为有情存在的必然形态,如有色即有空。所以虽差別而说为有情与世间,而实是有情的世间,总是从有情去说明世间。
佛法对于世间,有几点根本认识:一、世间无数:佛陀不像神教者那样浅狭,专以渺小的区域为天下,以为神但创造这个天地。佛陀从无限时空的体验中,知道世界是多得难以计算的。这在过去,每被人责为悬想。由于近代科学的成就,证实了世界无数这论题,像我们所住的那样世界——星球,确是非常的多。利用望远镜的精制等,宇宙在不断的扩大發现中。二、世界是不断的成坏过程:世界不是永久不变的,每一世界都在不断的凝成、安住、破坏的过程中。破坏又凝成,凝成又破坏,世界是无始终的成坏过程。现在的世界,有的在凝成中,有的在安住中,有的在破坏中,有的已破坏无余——空。任何时间,世界都在此成彼坏、此有彼无中,如大雨时雨滴的急起急灭一样,世界是难以数量计的。三、世界为有情的世界而又是不一定有的:如世界已成而住,或住而将坏,这世界是有情的世界。如开始凝聚而没有完成,破坏到快要毁灭,这世界是没有有情的。近代的科学者,由于千百年来神教的恶习,以为星球那样多,但都不宜于生物以及人类的發生,独有这个地球,才适宜于生物,而且进化到人类的出现。地球有人类,可说是宇宙间的奇迹!这那裡是奇迹?不过是神迹的变形!无论科学的也好,神教者上帝但创造这个世界、但创造这世界的生物以及人类也好,都是荒谬而难以相信的,都是从我慢中流露出来的!有无量无数的世界,却仅有一个世界有生物以及人类,而这个又恰是我们这个世界:你能相信吗?四、世界的净秽是业感的:这无数的世界,形态不一,秽恶与庄严也大有差別。我们所处的地球,被称为五浊恶世,属于秽土。庄严清净的世界,不但是无数世界中的现实存在,而这个世界又可能成为庄严的。世界的进展到清净,或退堕到秽恶,为有情的共业所造成;是过去的业力所感,也是现生的业行所成。常人误信世界或有情为地球所独有的,于是由于地球初成时没有有情,即推想为物质先精神而存在,即世界先于有情。佛陀体验得时空的无始终、无中边,体验得心色的相依共存,所以能彻见世间为有情的世间,有情依世间而存在。这才否定了神教的创造说、数论的發展说、胜论的组织说,树立缘起的世界观。
须弥山与四洲
我们所处的世界,不妨从小处说起。从来说:须弥山在大海中,为世界的中心。山的四面有四洲,即南阎浮提、东毘提诃、西瞿陀尼、北拘罗洲;四洲在咸水海中。此外有七重山、七重海,一层层的围绕;最外有铁围山,为一世界(横)的边沿。须弥山深入大海,海拔非常高。山中间,四方有四岳,即四大王众天的住处。日与月,在山腰中围绕。须弥山顶,帝释天与四方各八辅臣共治,所以名为忉利——三十三天。这样的世界,与现代所知的世界不同。
单以我们居住的地球说,一般每解说为四洲中的南阎浮提。阎浮提即印度人对于印度的自称,本为印度的专名。佛法传来中国,于是阎浮提扩大到中国来。到近代,这个世界的范围扩大了,地球与阎浮提的关系究竟如何?以科学说佛法者说:须弥山即是北极,四大洲即这个地球上的大陆,阎浮提限于亚洲一带。真现实者说:须弥山系即一太阳系,水、金、地、火四行星即四大洲,木、土、天王、海王四行星,即四大王众天,太阳即忉利天。这样,阎浮提扩大为地球的別名了。
我以为:佛陀为理智的道德的宗教家,有他的工作重心,无暇与人解说或争辩天文与地理。佛法中的世界安立,大抵是引用时代的传说,如必须为这些辩说,不但到底不能会通传说,而且根本违反了佛陀的精神。像上面所说的组织完备的世界情况,是后起的。因为:汉译的《长阿含经.世记经》广说这些,但巴利本缺。与此大同的《立世阿毘昙论》,属于论典,说是「佛婆伽婆及阿罗汉说」(卷一)。可见释尊曾部分的引述俗说,由后人补充推演、组织完成。
从释尊的引述中,我相信,释尊时代的须弥山与四洲,大体是近于事实的。须弥山,梵语须弥卢,即今喜马拉耶山。山南的阎浮提,从阎浮提河得名,这即是恒河上流——阎浮提河流域。毘提诃,本为摩竭陀王朝兴起以前,东方的有力王朝,在恒河下流,今巴特那(Patna)以北地方。瞿陀尼,译为牛货,这是游牧区,「所有市易,或以牛羊,或摩尼宝」(《起世经》卷七),指印度的西北。拘罗,即福地,本为婆罗门教發皇地,在萨特利支河与阎浮提河间——阎浮提以北,受著印度人的景仰尊重。但在这四洲的传说中,印度人看作神圣住处的须弥山为中心,山南的恒河上流为南洲,向东为东洲,向西为西洲,而景仰中事实的拘罗,已经没落,所以被传说为乐土,大家羡慕著山的那边。印度人自称为南阎浮提,可见为拘罗已没落而發展到恒河上流时代的传说。那时的东方王朝毘提诃,还不是印度雅利安人的征服区。四洲说与轮王统一四洲说相连系,这是雅利安人到达恒河上流,开始统一全部印度的企图与自信的预言。这一地图,岂不是近于实际!
这一传说的起源时,须弥山虽被看作神圣住处,但四洲未必在海中。传说:佛上忉利天——须弥山高处为母说法,下来时在僧伽施,即今 Farrukhābād 区中的 Saṅkassa。传说:阿修罗与帝释争斗,失败了,逃入舍卫城边水池的藕孔中;舍卫城在今 Sahet Mahet。这可见须弥山即喜马拉耶山,山的南麓,即僧伽施到舍卫一带——南阎浮提。当时的四洲说,还没有包括德干高原。这一近于事实的世界,等到印度人扩大视线到全印,發现海岸,于是或说四洲在海中,南阎浮提即印度全境;而事实上的须弥山,不能不分为神话的与实际的雪山了。总之,从古典去考察,佛陀虽采用世俗的须弥四洲说,大致与事实不远。我以为:现实的科学的佛法,应从传说中考寻早期的传说;从不违现代世俗的立场,接受或否定它,决不可牵强附会了事。
天魔梵与三界
再扩大来说,经中每说到天、魔、梵。「天」即是四王天、忉利天、夜魔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六欲「天」。这虽有地居、空居的差別,但都有彼此共同的器世界,有王臣、父子等社会形态。他化自在天有「魔」宫;以上即到达色界的「梵」天。这大体是印度旧有的传说:欲天是不离欲、不脱生死苦的,没有超出魔的统辖。如能破魔得解脱,即还归于梵,到达不死的地方。神格的大梵天,即称为一切世界主。天、魔、梵的层次,契合于传统婆罗门教的解说。佛法虽引用传说,但不以婆罗门教所说的复归于梵为究竟的,认为还在生死中。所以依于四禅定果的次第,分梵天为初禅三天、二禅三天、三禅三天、四禅三天,又外道的无想天,以及佛教圣者所住的五不还天。这十八天为色界,最高者名为色究竟天。这都是个人的世界,所住的器界随有情的出生而现起,随有情的灭亡而毁灭。四禅为佛陀时代常修的禅定,所以禅定的种种功德,都在第四禅中。又依唯识观的定果,立四无色界:即是先观物境空,名空无边处;次观但唯有识,名识无边处;再观识也不可得,名无所有处。这三者,类似唯识学的相似证得三性。进一步,无所有性也遣离了,到达非有想非无想处,可说是绝对主观的体证,类似证唯识性。这无色界,不但是个人的,而且有的说是没有物质的。这种由欲而色、而无色;由社会而个人、而精神,为印度当时一般修禅定者——瑜伽者所大体公认的。佛法却不承认这是可以解脱的,否认它能得真理、能得自由,所以人间成佛,开示有情世间的真义。
从四洲到初禅天,名为一小世界。这样的一千小世界,上有二禅天统摄,名为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名为中千世界,上有三禅天统摄。一千个中千世界,名为大千世界,上有四禅天统摄。这一层层组合的三千大千世界,称为娑婆世界,即我们这个世界系的全貌。类似这样的世界,无量无边。
第二节 人类世界的过去与未来
世界的成立
《中阿含经》、《长阿含经》、《增一阿含经》,大同小异的说到世界的起源与演进。这裡面,包括两部分:一是世界生成史,一是社会演进史。虽表现于传说的形式中,为佛法对于世界、人类演进的根本看法,值得我们研究!
世界的开始凝成时,先于「空轮」中發生「风轮」,由「风轮」而發生「水轮」,末了结成「金轮」。空、风、水、金都称为轮,说明这世界的成立,取著圆形而旋转的运动。空轮,即特定的空间,充满构成世界的物质因素——四大,但还没有形成。从空轮起风轮,即物质与空间相对分化,即在特定的空间中,有速疾流动的物质形态出现。活动旋转于空间中的物质,是气体的,所以称为风轮,说风轮依空轮。风轮——气体的久久旋转,發现水轮,这即是气体的凝成液体,气体与液体分化。运动中的液体,在大气包围中,所以说水轮依风轮。液体的不断运动,渐凝为固体——经中说风吹水而结成沫,即金轮。那时,水气發散于金轮的四周,所以说金轮依水轮。由于运动,地面有凹凸而成为海洋,雨水淹没了大地的大部分。《起世经》(卷九)说:「阿那毘罗大风吹掘大地,渐渐深入,乃于其中置大水聚,湛然停积;以此因缘于世间中复有大海。」可见海在地面,所说的金轮依水轮,不能解说为大地在海中的。这一世界——地球的成立过程,由气体而液体,由液体而固体;以及现在的大地四周有水——水汽,水的四周有风——没有水汽的空气,风的四周有空,一圈圈的轮形世界,与近代人的解说,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矛盾。
人类社会的演进
这一世界的人类,传说是从光音天下来,象征他们的喜乐与光明。那时,人类像儿童一样,都充满喜乐和光明的憧憬,无忧无虑,不识不知,既不知什么是经济问题,也无所谓家庭男女。社会学者所说古代蒙昧的原始社会,一切是平等的,与佛经所说的最初人间,恰好相合。那时人类所吃的,称为地肥。因吃随地所产的食物,逐渐發现了肤色的不同。这时,体力光彩出众的,开始骄傲起来。印度人对于种族的分別,起初即在于肤色。直到现在,白种人还以为有色人种不及他们优秀呢!由于肤色不同,自然觉得彼此不同,人类就一族一族的分化起来。各处各的环境,不再随便吃地面的东西了,知道吃自然粳米——野生稻。那时渐發现男女的不同;异性相逐,感到有点不大雅。为了掩蔽两性的媾合,缔结两性的密切关系,开始有家庭的组合,建造起粗陋的房舍。这样,夫妇、父子、兄弟等亲族的关系,都在家庭基础上建立起来。起初,吃的问题还容易解决,自然粳米到处都是。但有了家庭,人口渐多,私心也旺盛起来。大家对于天生的稻谷,争夺而蓄积起来。这样,自然粳米没有了,不得不耕耘而食;这即是从采集经济而进入农业社会的开始。接著经济问题严重起来,有的辛苦耕作而反得不到收获;有的游手好闲,到处饱食无忧。大家觉到公共没有法纪,不能安定,于是就公推田主——梵语刹帝利,即是国王来分配,这近于中国古代的均田传说。有了国家组织、制裁权力,多少减少些纷争。国家制的出现,为了经济的不平;国主是大众公举的,所以称为「众许平等王」。但从国家制——初期还是部落制建立起,人类社会即分为上下,上层即国王——刹帝利族,下层即庶民,庶民有纳税的义务,也就是有了治者与被治者。各成各的家,各作各的事,虽有国家权力,世间还不能太平。做工的能生存,但由于天时、人事,收获不一定可靠;积蓄了,也有失亡的危险。人类的私欲更有增无已,所以有些人作出越轨的行为——盗、杀、淫、妄,罪恶蔓延。有些人感觉痛苦、失望,厌世的思想流行,出家去修行。由此政治组织不良、人类自私的罪恶,特殊的宗教阶级产生了。但这种厌世者,不能彻底,感到出家的寂寞,又回家娶妻生子,即是婆罗门族的来源。这即是神教的职业宗教者,他们不是出家者,也不是正常的在家者,专门执掌祭祀,替人作祈祷,靠此生活。佛教虽认为世间是苦,容许厌苦的出家生活,但对于营为世俗生活的婆罗门,根本反对。此时因社会工作繁多,职业分化,专门营农经商的自由民,成为吠奢族。没有土地,作工巧等活命的,成为首陀族。这些种族,佛法以为只是古代同一人类的职业分化。婆罗门不能出世,又不从事于实际的世间事业,想以宗教思想来统治一切,强调婆罗门的高贵,建立四姓阶级制,实是非常的错误。到此,即说到释迦族及释尊的出世。
这一社会演进的传说,我曾略有推论,分社会的演进为六期:一、蒙昧的原始大同时代。二、婆罗门时代,即祭政一致的时代。从政治说,虽即是田主,但时代的中心力量是神力,是古老传统的丰富知识力。三、刹帝利时代,即武士族兴起的时代。婆罗门——祭师开始放弃地上的实权,偏重于他方、未来、天堂,即神教的隆盛期。时代的中心力量,是武力。佛教的传说,以此为止。四、吠奢时代,即农工商——自由民取得政治的领导权,特別是商人。时代的中心力量,是财力。现代的欧美政治,已到达此期。五、首陀时代,由农工的无产者取得政治领导权;时代的中心力量,佛经中没有提到,应该是群力。六、四阶层的层层兴起,即四阶层的层层否定,即将渡入正觉的大同时代。佛教徒所渴仰的弥勒降生,即大同、和平、繁荣的时代到来。
未来的世界
传说的北拘罗洲,是极福乐的世界。北拘罗洲的平等、自由,有点类似此世界起初的人类社会。将此世界融入佛教的真理与自由、智慧与慈悲,即为净土的内容。我们这个世界,经过多少次荒乱,弥勒降生时,才实现为净土。佛教净土的真精神,如果说在西方极乐国、在兜率天内院,不如说重在这个世界的将来。拘罗洲的特质,没有家庭——没有男女间的相互占有,没有经济上的私有。衣服、饮食、住处、舟车、浴池、庄严具,一切是公共的,侭可适量的随意受用。大家都「无我我所,无守护者」,真的做到私有经济的废除。男女间,除了近亲属而外,自由交合,自由离散。所生的子女,属于公共。拘罗洲的经济情况、男女关系,家庭本位的伦理学者或者会大声疾呼,斥为道德沦亡,类于无父无母的禽兽。然在佛法说,这是「无我我所」的实践者,是「能行十善业」者,是能做到不杀、不盗、不邪淫、不妄语者,比家庭本位的道德——五戒要高尚得多。拘罗洲的人,没有肤色——种族优劣的差別,人类是一样的平等。由于体健进步,人间再没有夭寿的。寿终而死,也再没有忧愁啼哭。这个世界,非常的庄严,非常的清净,像一所大公园。土地肥沃,道路平坦,气候冷暖适中;到处是妙香、音乐、光明。人类生活于这样的世界,何等的幸福!这样的世界,为无数世界中的现实存在者。原始佛教仰望中的世界,即是这样的世界,而又充满了佛陀的真理与自由、智慧与慈悲;这即是这个世界的将来。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8 册 No. 8 佛法概论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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