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漫天风雨三部曲

在四十二年与四十三年之间我定居在台湾受到了一次狂风骇浪般的袭击有生以来不曾经历过的袭击在我的平凡一生中成为最不平凡的一年我出家二十多年了一向过著衰弱的贫苦的却是安宁的和谐的生活觉得自己与人无争我没有到台湾就受到了从台湾来的爱护在我的平淡生活中感觉到一切都是好的

三十九年(四十五岁)住在大埔墟梅修精舍忽接香港「应寄」的一封信说台湾有人带了东西来给我要我亲自去取我感到非常意外按信上地址找到(靠近)半山区见到了一位应太太他是新近从台湾来的他将美金一百元交给我并略说内容香港有人写信给南亭法师我们在香港精勤修学却没有人供养生活艰苦南亭法师与白圣法师谈起引起了对佛法的同情钱是劝╳夫人發心乐施的他说你知道了就好写信谢谢白圣法师就是了我是依著他的话而这样做了这位应太太我到台湾来始终没有见过他就是现在纽约创设美东佛教会的应太太我得了这笔意外来的布施与演培他们商量将自己的凑起来又得陈静涛居士的發心从日本请了一部《大正藏经》(那时约二百五十美元左右)以便參考大家心裡充满了法喜深感佛教同人的关护所以我到台湾来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什么意外的有人说台湾佛教本来平静为什么印顺一来就是非那么多其实我也正感到希奇我没有来台湾二十多年平静无事深受(连台湾的在内)长老法师们的关护为什么一到台湾就成了问题人物现在回忆起来不是我变了也不是长老法师们变了主要是我出席日本世界佛教友谊会住进善导寺我不自觉的不自主的造了因也就不能不由自主的要受些折磨了

四十二年(四十八岁)五月中旬我从台湾到了香港运回了玉佛一尊槟城佛学会(明德法师等)供养的《大正藏经》一部一些私人的衣物筹建精舍的功德款当然也带回了回台已是六月底了为了精舍的建筑布置佛堂及用具的准备也觉得忙累九月十一日举行落成开光礼十月中在善导寺讲了一部《妙慧童女经》十一月中善导寺举行佛七及弥陀法会身体衰弱的我在这不断的法事中没有心力去顾虑別的不会去注意环境的一切

暴风雨要来了但不可思议的因缘也出现了四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弥陀诞)是一个难于理解的日子弥陀法会终了我极度疲乏要演培当天回新竹去主持明日上午新竹方面每周一次的定期讲演但演培回答说「不我要去汐止弥勒内院看慈老」他的个性说话就是这样直撞的他非要那天赶上弥勒内院慈航法师是他曾经亲近的法师不忘师长而要去瞻礼我是不应该阻止的那天晚上我赶回新竹而他去了汐止由于身体的过于疲劳心裡多少有点不自在

第二天下午演培回精舍来神情有点异样据他说他一到弥勒内院慈老一见就说「演培中国佛教今天在我与你的手裡」演培惊异得有点茫然慈老将一篇文章向关外(那时在闭关)一丢「你自己去看吧」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假如(也许是「使」)没有大乘〉文章是慈航法师写的是批评我应该说是对我發动的无情攻击文章的大意说我要打倒大乘提倡小乘佛教提倡日本佛教说我想做领袖问我到底是谁封了你的文章还只写成三分之一演培就向他解释说「导师(指我)提倡中观不正是大乘吗怎么说他要打倒大乘他还写了一部《大乘是佛说论》呢日本佛教导师以为在我国现有的社会基础上要模倣也是模倣不成的老师不要听別人乱说」慈航法师与演培有师生的关系对演培也有好感所以说了大半天终于说「好文章你拿去我不再写了等打回大陆再谈」演培还告诉我慈老向他做了个特別表情轻轻的说「有人要他(指我而说)好看等著看吧」我听了这些话似信非信但那篇没有完成的文章真真实实的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我称叹缘起性空的中道说唯识是不了义慈航法师提倡唯识宗也许因此而有所误会因此我把这篇没有完成的文章寄给香港的优昙同学——慈航法师的徒孙希望他能为我从中解说我是没有打倒唯识宗的想法的不知道我是睡在鼓裡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眼不看有耳不听不识不知的过日子竟有我那样的人

我不能专顾自己了非得敞开窗户眺望这世间——宝岛佛教的一切情况逐渐明白过来原来慈航法师写对我攻击的文章已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长老大德们隐蔽起真情实况而展开对我的致命一击打击方式逐渐展开以「围勦圆明」的姿态开始——第一部由中国佛教会(李子宽主持的时代)派遣去日本留学的圆明苏北人他是白圣法师在上海静安寺的同事南亭法师在上海青莲庵(在九亩地)的学生也是来台湾后追随慈航法师的得力助手我在上海也见过两次面点过两次头不会与人打交道的我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不过在日本开会期间倒也几乎天天见面但这是大家在一起相见不曾有什么私人的交往圆明在日本留学当然会受到日本佛学的某种影响(也可说是进步)写些介绍或翻译应如何改革的文章在《觉生》(台中出版)上發表《海潮音》也登过一二篇译稿当然他所说的不合长老大德们的传统理念不知为了什么圆明在一次写作中要台湾的法师们向印顺学习苏春圃写了一篇批驳胡适的文字请慈航法师鉴定慈航法师是直性直心想到写到就加上「按语——一三」而發表出来圆明是胡适的崇拜者(六十年代为了六祖《坛经》批评钱穆的杨鸿飞就是圆明的现在名字他似乎始终是胡适崇拜者)对苏文大加批评并对三点按语也一一的痛加评斥结论还是要慈老跟印顺学习这真是岂有此理慈航法师是菩萨心肠但到底没有成佛对这些有损尊严的话也还不能无动于衷圆明有言论的自由但我可被牵连上了当时的中国(从大陆来的)佛教界發动了对圆明的围勦有批评的有痛骂的并由中国佛教会——会长章嘉大师秘书长吴仲行通知各佛教杂志不得再登载圆明的文字

在表面上文字上大陆来台的法师居士们几乎是一致的痛恶圆明但在口头宣传上部分人(攻击我的核心人物)却另有一套传说不断的传说传说得似乎千真万确圆明不是要大家向印顺学习吗传说是圆明的敢于發表文章是受到印顺支持的进一步说那一篇文章是印顺修改的那一篇是印顺所写而由圆明出名的甚至说《觉生》的编辑部实际是在新竹的福严精舍无边的口头宣传从台北到台中到处流行(我偶尔也听到一点但事不关己一笑而已)这么一来圆明的一切都应由我来承担责任「邪知邪见」「破坏佛法」「反对大乘」「魔王」这一类词汇都堆集到我的身上了举一切实的事例吧四十三年正月初台籍信徒李珠玉刘慧贤(可能还有侯慧玉)是善导寺(护法会)的护法他们从汐止静修院来向我作新年的礼敬他们说「当家师说圆明有信给慈老说过去的文章都是印顺要他这样写的并非他的本意」他们问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我也听说圆明有信给慈老慈老与我也可能多少有点误会但我信任他的人格他是不致于妄语的你们倒不妨直接向慈老请示」后来李珠玉等告诉我慈老说「圆明只是说他是为真理而讨论对慈老并没有什么恶意信裡也没有提到印顺」我说「那就是了你们明白了就好不必多说多说是没有用的」——明裡是围攻圆明暗裡是对付印顺这是漫天风雨的第一部

由慈航法师写文章——〈假如没有大乘〉是对我正面攻击的第二部曲当时的慈航法师道誉很高赵炎午钟伯毅护法长者们对慈航法师都有相当的敬意如慈航法师而对我痛加批评那么护法长者们对我的观感是多少会有影响的所以长老法师们与慈航法师平时虽未必志同道合而为了对付我长老法师们还有少数的青年义虎都一个个的先后登上秀峰山弥勒内院(当然一再上山的也有)拜见慈航法师大家异口同声要慈老出来救救中国佛教要慈老登高一呼降伏邪魔否则中国佛教就不得了长老法师们那样的虔诚那样的恳切那样的护教热心在关中专修的慈航法师终于提起笔来写下了〈假如没有大乘〉因缘是那样的不可思议演培那天非要上秀峰山去见慈老不可也就这样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忽而兵甲不兴希有希有我不能不歌颂因缘的不可思议

先造成不利于我的广泛传说再来慈航法师的登高一呼使我失尽了佛门护法的支持那么第三部曲一出现我就无疑的要倒下去了虽然第二部曲没有演奏成功但第三部曲的演出已迫在眉睫「山雨欲来风满楼」要来总有将来未来的境界先来十二月初八日晚上善导寺(在我宿舍的外面客室)有一小集会来会的有白圣法师佛教会秘书长吴仲行南亭法师周子慎居士代表發言的是吴秘书长与周居士问我对圆明的看法是否赞同圆明的思想我大概说圆明留学日本多少学到些治学方法如考据是治学的方法之一但考据的结果不一定就是正确我说圆明译介部分的日本学者的思想至于圆明自己对佛法的思想如何我完全不知道周居士又说了些相当动听的话台湾光复不久部分还存有思慕日本的意识我们万不能提倡小乘佛教提倡日本佛教但在我看来日本佛教就不是小乘佛教小乘佛教就一定反对日本佛教说提倡小乘而又提倡日本佛教原是极可笑的但我又从那裡去解说呢我只能对自己负责我没有承认与圆明的思想一样(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思想到底怎样)也不承认与圆明有什么关系(实在没有关系)这当然不能满足来会者的愿望末了吴仲行秘书长把桌子一拍说「为共产党舖路」(陈慧复居士在旁为此而与他吵了几句)就这样的走了这样小小集会就这样的结束了

吴秘书长的一句话我直觉得裡面大有文章但也只能等著瞧了这一晚的集会我不知到底是谁安排的目的何在这可能是佛门的几位护法长者所促成(可能是子老在幕后推动)的希望能见见面交换意见增进友谊没有几天在华严莲社又有一次(午)聚餐会是护法长者们出名邀请的法师与居士也来了好多位午餐时大家谈谈佛教交换意见并有以后能半月或每月举行一次的提议护法长者们的好意是可感的但第三部曲就接著正式推出了

国民党中央党部有一种对党员發行而不向外界公开的月刊(半月刊当时的最近一期有这么一则(大意是)据报印顺所著《佛法概论》内容歪曲佛教意义隐含共匪宣传毒素希各方严加注意取缔这当然是佛教同人而又是国民党党员的将我所著的《佛法概论》向党方或保安司令部密报指为隐含共匪宣传而引起的吴秘书长就去见中佛会会长章嘉大师认为中佛会应该要有所表示章嘉大师是一向信任李子宽的所以要他与子宽协商那时子老只是中佛会的普通理事秘书长没有向他征求意见的必要就立刻以中佛会(四三中佛秘总字第一号)名义电台湾省分会各县市支会各佛教团体会员佛学讲习会等「希一致协助取缔勿予流通传播」并以副本分送内政部省政府省保安司令部省警务处各县市政府以表示中佛会的协助政府这一天是国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子老每说「大家正高叫刀下留人就咔嚓一刀的砍了下去太厉害了」

这当然是对我最严重的打击了假使我一向是个活动人物到处弘法到处打交道的经过中佛会的特电也许会到处碰壁避而不见或相见而不再相识「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免有点难堪好在我与各县市佛教会等一向没有联系认识的也没有几人我一向是从新竹福严精舍到台北善导寺从善导寺到福严精舍及近邻壹同寺现在见面的还是这几张熟面孔大家(悟一与常觉新近从香港来适逢其会也难为他们了)不是著急就气忿不平没有嫌弃我的表情所以我还是平常一般不过心裡多一个疙瘩而已

中佛会行文以来年底年初传播的谣言也越来越多有的说印顺被逮捕了有的说拘禁了三天也有说不敢到台北来也有说躲起来了我并不乐意去听这些但偏有好心人要传到我的耳朵裡我心裡有点惭愧了古语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现在是「我虽没有造口业而无边口业却为我而造」我对子老说「子老我要辟谣」他问我怎么个辟法我说「公开宣讲佛法」于是正月十五日前后在《中央日报》刊登了讲法的广告讲了七天听众倒还是那么多讲题是「佛法之宗教观」「生生不已之流」「环境决定还是意志自由」「一般道德与佛化道德」「解脱者之境界」我这么做只是表示了印顺还在善导寺还在宣讲佛法我以事实来答覆谣言这样一来那些离奇的谣言——口业大大的减少了但口业是不能完全绝迹的

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中也许真正著急的是子老他是我来台的保证人邀我来台的提议者我又是善导寺(善导寺由护法会管理子老是护法会的会长)的导师我如有了问题他忠党爱国当然不会有问题但也够他难堪的了而且善导寺又怎么办呢子老应该是早就知道的知道得很多很多他有时说「问题总要化解」他从不明白的对我说我以为不过是长老法师们对我的误会罢了但他是使我成为问题的因素之一他怎么能消弭这一风波于无形呢无论是围攻圆明慈航法师出面写文章以及向党(政)密告而真正的问题是我得罪(障碍了或威胁)了几乎是来台的全体佛教同人

与我自己有关的我来台去日本出席世佛会占去了长老法师们的光荣一席我来了就住在善导寺主持一切法务子老并没有辞谢南亭法师而南亭法师就从此不来了但是离去善导寺是容易的忘怀可就不容易了这又决不只是南亭法师善导寺是台北首刹有力量的大心菩萨谁不想主持这个寺院舒展抱负广度众生呢我继承虚大师的思想「净土为三乘共庇」念佛不只是念阿弥陀佛念佛是佛法的一项而非全部净土不只是往生还有發愿来创造净土这对于只要一句阿弥陀佛的净土行者对我的言论听来实在有点不顺耳我多读了几部经论有些中国佛教已经遗忘了的法门我又重新拈出举扬一切皆空为究竟了义以唯心论为不了义引起长老们的惊疑与不安我的生性内向不会活动不会交往更不会奉承迎合容易造成对我的错觉——高傲而目中无人

子老是使我陷于纠纷的重要因素之一起初他以中佛会常务委员身分护持会长章嘉大师而主持了中佛会又扶植(宋)修振出来主持台湾省分会又是宗教徒联谊会的佛教代表他未免过于负责不能分出部分责任让佛门同人来共负艰巨所以弄得大家不欢喜出席日本的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代表限定五人而他偏要从香港来的我去出席在我来台湾的半个月前中国佛教会改选他已失去了常务理事而只是一位普通理事了是非是不用说的但足以说明中国(从大陆来的)佛教同人对他的观感在人事方面为了纪念法舫法师的追悼会(南亭法师不主张开不来出席)子老开始与南亭法师间的误会(这是陈慧复居士说的但我想不会那样简单)白圣法师与吴秘书长是子老的同乡(白圣法师还是应城小同乡)而不知为了什么彼此间都存有很深的意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善导寺善导寺是李子宽与孙(立人将军夫人)张清扬居士捐一笔钱而以世界佛学苑名义接下来的为了维持困难组成(四十八人)护法会子老是该会的会长在善导寺大殿佛像几乎被封隔起来时长老法师们当然没有话说等到善导寺安定了清净了(部分还没有迁出去)信众逐渐集中起来在长老法师们的传统观念寺院是应该属于出家人的善导寺是台北首刹大殿庄严没有出家人来领导法务是不行的大醒法师离开后子老曾亲自领导法务讲过《金刚经》但这是信众们所不能满足的于是礼请南亭法师为导师导师是只负法务而不能顾问人事与经济的这一局面当然难以持久恰好我来了住进善导寺衰弱的身体也就将法务维持了下来

这样为了善导寺对付子老就非先对付我不可如我倒了子老维持善导寺的局面也就非成问题不可这是长老法师们对付我的深一层意义(所以这次问题结束善导寺还要一直成为问题下去)

还有演培是多年来与我共住的过分的到处为我揄扬(续明就含蓄得多了)不免引起人的反感他来台湾主持台湾佛教讲习会与旧住台湾佛教讲习会的青年法师间有了问题演培原是慈航法师的学生但十多年来已接近了我四十二年春天续明与仁俊到了台湾年底悟一与常觉也到了福严精舍那时慈航法师的学生——唯慈与印海已住在福严精舍而妙峰幻生果宗等也到了新竹灵隐寺演培主持的讲习会来旁听讲习会裡当然还有一部分台籍同学这似乎是佛教青年向福严精舍而集中这可能成为佛教的一大力量圆明又这样的为我作不负责的义务宣传长老法师们看来对佛教()的威胁太大那是不得了不得了无限因缘的错杂發展终于形成了非去我不可的漫天风雨

值得欣幸的是当时的政府已经安定政治已上了常轨对治安也有了控制所以对于密报或有计㓰的一次接一次的密报如没有查到真实參加组织活动的匪谍嫌疑决不轻率的加以拘捕我在这次文字案中没有人来盘问我也没有被传询被逮捕由于政治的进步我比(几年前)慈航法师及青年同学们实在幸运得多了后来以请求修改重新出版而销散了漫天风雨我还是过去那样的从善导寺而福严精舍从福严精舍而善导寺在中国(大陆来的)佛教界从台中到台北几乎全体一致的联合阵线对我仅發生了等于零的有限作用我凭什么我没有祈求佛菩萨的加被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只是问心无愧顺著因缘而自然發展一切是不能尽如人意的一切让因缘去决定吧


校注

[A1] 十三【CB】一三【印顺】
[A2] 壹同寺【CB】一同寺【印顺】
[A3] 吾【CB】我【印顺】
[A4] 迹【CB】迹【印顺】
[A5] 裡【CB】里【印顺】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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