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谁使我离开了普陀

为游览而出去游览我平生只有过一次只此一次恰好免除了抗日期间陷身敌偽下的苦境可说是不自觉的预先在安排避难经过曲折而希奇因缘是不可思议的

民国二十五年(三十一岁)秋天我在普陀佛顶山完成了全藏的阅读心情顿觉轻松偶而去客堂(颂莱同学在客堂任知客)才听说九月裡蒋委员长(即总统蒋公)五秩大寿经国先生令堂毛太夫人在天台山国清寺为委员长祝寿在山上普设千僧大斋通告各方结缘是每人海青料一段银圆壹元这个消息忽然引起我的动念天台山国清寺是智者大师——天台宗的根本道场我从来不曾去过名山胜地何不趁此斋会顺便去瞻仰一下一举两得越想越好九月中旬我就背起衣单过海赶千僧斋去了

一到宁波就去延庆寺这是亦幻法师总持事务与虚大师有关系的道场几位熟识的道友见我那个挂单模样要去天台山赶斋就劝我说「这次千僧斋会去的人实在太多了这几天的国清寺不但住众挤成一团无单可安(没有睡觉的地方)连饮水也有了问题天台山是值得去的但如不是为了一块钱一块布那大可不必赶著去受苦过几天斋会过了我们介绍你去住几天到处瞻礼何等自在」我是个一向懒于赶斋生怕睡眠不好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也就暂时留下等过了斋期(寿诞)再去

在延庆寺住了两天吃饭睡觉实在乏味想起了慈北白湖(鸣鹤场)金仙寺是亦幻法师住持的地方听说风景优美芝峰法师及守志(即竺摩)月熙等同学都住在那裡倒不如先去白湖走一趟回来再上天台山不迟决定了就到金仙寺来这裡倒是一个好地方湖光山色风景著实不错在这裡自修应该是极其理想的但在我的感觉中似乎太自由了一点

金仙寺住了几天打算明天要回宁波了厦门的慧云(俗名林子青)忽在傍晚的时候来了他就是从国清寺赶了斋下来的大家见面有说有笑说不到几句慧云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银元二十元给我(那时的币值很高)说「知道你在普陀却找不到通讯处我也无法寄给你隆耀说別的无所谓只是印顺同学的二十块钱无论如何你也得代我交还他难得在这裡遇到了你我也总算不负人之托了」慧云来得意外二十块钱也来得意外这裡面原是有一段因缘的

二十三年(二十九岁)下学期我在闽院教课隆耀(宝华山引礼出身)慧云受台湾开元寺的礼请一个羯磨一个教授要到台湾去传戒隆耀想到见了台湾的诸山长老也得备点礼物表示敬意他是没有钱的没有去与有钱的同学商量却来找我这个穷同学商借二十元二十元是我所有的不少部分我与隆耀没有特別的友谊但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他们传戒终了正想离台返厦却被日本刑警逮捕严刑苦打曾传说隆耀(身体本来瘦弱)经不起刑责已经死了二十四年正月我离开厦门从此杳无消息我也早已忘记这二十元了想不到隆耀没有死也没有忘记我自己还在台湾休养首先就设法托慧云归还我佛经说种因的会结果这原不过迟早——今生或来生而已

慧云是从杭州去天台山的说到杭州慧云的话就说开了「杭州开化寺六和塔住持妙乘是闽院老同学对于闽院同学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到了他那裡有吃有住至于參观游览那就各人自由我住在六和塔已一个多月了」月熙想到杭州去邀我同行出家以来我没有去过西湖现在有人导游还得了意外的财物(二十元)我也就放下天台山先作杭州西湖之游了

九月廿二日晚上才到了钱塘江边的开化寺第二天(国历十一月六日)早餐毕妙乘提议「今天太老(指虚大师)在灵隐寺讲《仁王护国般若经》我们是云来集菩萨也该去參加开经法会才是」大家没有异议上午就到了灵隐我也随众礼见了虚大师下午听完了经就回开化寺晚上慧云对我说「太老好像有话要和你说似的」我说「我倒没有觉得」但我心裡想虚大师也许会有话要和我说的去年(二十四年)国历四月间为了组织中日佛学会出席泛太平洋佛教青年会我不同意虚大师的态度大师自己不參加却默许部分的弟子去參加我以为日本军阀的野心是不会中止的中日是迟早要一战的处于这个时代的中国佛教徒应爱护自己不宜与特务化的日僧相往来也许措辞过分激烈了我与大师的联络也就中断了一年多

过了两天妙乘在开化寺设斋供养虚大师没有外客在席上虚大师向我提起武院要办研究班这是由上海三昧庵宽道發心每月资助(贰)百元而引起的有几位研究三论的所以希望我去武院指导他们研究我说了几句谦辞的话大师以「去一趟」来结束话题这就是虚大师所要与我说的说了也就算了

我在杭州住了一星期忽然游兴大發也许是二十块钱在作怪离开杭州首先到嘉兴楞严寺挂单常住佛事兴隆我被派去拜了一天梁皇忏看情形不对第二天起单到旅馆去住了一天多少游览就搭车去江苏的镇江访玉山超岸寺见到了守培老法师寺主雪松陪我去金山又到竹林寺一宿见到正在编辑《中国佛教人名大辞典》的震华回到超岸寺梵波(也许是养波一位武院的同学)从焦山来我就随梵()波去焦山焦山的住持静严是闽院的同学在这裡受了几天招待忽有六度(也是去过闽院的)从庐山大林寺下来要回小庙去他就成为我漫游的引导者陪我去扬州到如皋的菩提社这是六度出家的地方我住了好多天多少领略到苏北寺僧的生活情形然后经过南通參观了啬公墓吴画沈绣之楼——楼上藏有历代名人的观音画像最后到了狼山这裡也有一位力定同学住了两三天这才与六度话別而搭轮船回上海三个星期的漫游漫无目的的游历钱也用完了人也累了游兴当然也就没有了天台山以后再说决定先回普陀去

虚大师创办的中国佛学会上海市分会是附设在三昧庵内的听说灯霞同学在那裡当干事我在决定回普陀山的前一天去三昧庵看他谈了一回准备走了他说「下午请常惺法师演讲吃了午饭听完讲再走吧」也好我横竖是没有事的午后慧云妙乘又在这裡碰上了真是巧合妙乘一直埋怨我「走了也没说个去处在你走了以后太老一再派人来找你」我说「到那我自己也不知道呀」不久虚大师来了常惺法师也来了三昧庵主宽道(原是普陀洪筏院子孙)当然也到了讲演完毕大家坐下来虚大师重申前议要我到武院去大家帮著大师说话不善词令的我在这师友的包围下实在应付不了虚大师拿出二十块钱给我作旅费我还是要推妙乘可说话了「老法师给几个钱我们做弟子的只有说声谢谢你去不去武昌都没关系慢慢决定好了」不会说话的我就这样没奈何的收了下来回到普陀山越想越不是滋味我真是不该到三昧庵去的但我又怎么知道三星期的漫游会在这裡碰上了呢约会也没有这么巧呀武院我是去过的并不想再去特別是武汉的炎热我实在适应不了可是旅费已拿了拿钱而不去我是不能这么做的除非将钱退回去想来想去也许还是(缺乏断然拒绝不顾一切的勇气)人情难却没奈何的决定去一趟明年早点回普陀山度夏

从普陀到武昌已经是腊月中旬了二十六年(三十二岁)的五月初我就病倒了——老毛病疴了几天温度忽然高起来院方才把我送入汉口某日本医院住了十几天才出院回来天气那样的热睡眠不足饮食减少病虽说好了身体却还在衰弱下去国历七月七日芦沟桥的抗日砲声响了国历八月十三日淞沪的战争又起到国历十二月四日南京也宣告失守想回普陀的希望是越来越不可能了身体一直在奄奄无生气的情况下到二十七年(三十三岁)七月武汉也逐渐紧张起来这才与老同学止安经宜昌而到了重庆我就这样的渡过了抗战八年我为什么到四川追随政府哪响应虚大师的号召(共赴国难)哪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对我是完全不适用的在我的回忆中觉得有一种(复杂而错综的)力量在引诱我驱策我强迫我在不自觉不自主的情形下使我远离了苦难不致于拘守普陀而受尽抗战期间的生活煎熬而且是使我进入一新的领域——新的人事新的法义深深的影响了最近几十年来的一切抗战来临的前夕一种不自觉的因缘力使我东离普陀走向西方——从武昌而到四川我该感谢三宝的默佑吗我更应该歌颂因缘的不可思议


校注

[A1] 吃【CB】吃【印顺】
[A2] 裡【CB】里【印顺】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平凡的一生(重订本)(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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