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我缺少些什么

今年九十三岁了回忆我的一生觉得我的一切在佛法中的一切都由难思的业缘所决定几乎是幼年就决定了的当然适逢这一时代这一环境会多一些特殊的境遇我应从出家以前的理解出家以后的一切

我幼年身体一向寡薄曾患了大半年的疟疾——四日两头这在当时是没有看作什么大病的身体寡薄而發育却又早又快十五岁就长得现在这么高了寡薄瘦长的身体对我未来的一切应有深切的影响

我生于丙午年(民国前六年)与身分证年龄差了五岁我又不要逃避兵役又不会充老卖老为什么多了五岁说起来是可笑而可悲的民国三十年我任合江法王学院的导师晚上去方丈室闲坐宗如和尚问我「导师你快六十岁了吧」我听了有笑不出哭不出的感觉只能说「快了快了」三十六岁的人竟被人看作年近六十我那憔悴苍老的容貌与实际年龄太不相称说出实际年龄是会被外人(在家人)讥笑的从此就加上五岁说习惯了三十五年(四十一岁)在开封办身分证也就这样多报了五岁我想身分证不用改了实际年龄还是改正过来吧

六岁(民国前一年)的六月中我进私塾去读书学名「明洲」民国元年(七岁)跟了父亲去新仓镇进第二初等小学堂四年(十岁)冬天小学毕业五年(十一岁)秋天去离家二十多里的硖石镇的开智高等小学堂我是插入二年级的七年(十三岁)夏天就毕业了回忆起来在初小高小修学时我的特性——所长与所短的那时就明显的表现出来我与艺术是没有缘的写字图画手工唱歌(还有体操那是与体弱有关)我在学校中怎么也不可能及格的所以平均分数总不过六十几分没有艺术气质所以学过吹笛拉胡琴怎么也不合节奏我也学过诗诗韵诗法懂一点可是哼出来的是五言或七言的文章我不会欣赏音乐也不懂名家字画的好在那裡说话没有幽默感老是开门见山直来直往对一个完满的人生来说我是偏缺的

七岁就离开了母亲父亲到底是父亲生意忙碌除了照顾换洗衣服理发外缺少了慈母那样的关怀十一岁到硖石去读书寄宿在学校裡连父亲也不见了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不知道清洁整理乡下来的孩子体格差衣服文具都不及同学们产生了自卑感孤独感什么都不愿向人倾吐除了极亲熟的连向人说话都是怯生生的生性内向不会应酬是我性格的一面

我也不能说没有长处学校的功课方面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特別是国文我是不能说太差的在高小第三学年张仲梧先生授国文我有了长足的进步我的作文善于仿古又长于议论一篇〈说虎〉曾得到了五十分(满分)加二分所以在我的性格中又有自命不凡的一面自卑与自尊交织成我性格的全体我不爱活动不会向外發展不主动的访晤人到现在我也很少去看人的而只能在安静的内向的發展自己所能表现的一面

我从小有一特点就是记忆的片面性一部分(大抵是通过理性的)不容易忘记一部分(纯记忆的)实在记不得从家到新仓不知走了多少趟但自己还是会走错的直到四十四岁在香港湾仔佛教联合会住了近两个月时常去跑马地「识庐」跑马地是电车总站所以到跑马地下车是不会错的而从跑马地回湾仔那就不是下早了就是过了站进大医院去如没有人陪从每每就走不出来对于人人的名字(历史人物倒还容易记)也是一样的记不住有的见过几次面谈过话吃过饭下次见了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也难怪有人说我高傲得目中无人了对于信徒问他姓什么一次两次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再问了见面非常熟就是不知道他姓什么非要经多次接触或有什么特殊情况才会慢慢的记住门牌电话那是从来记不得的不认识路不认识人(不要说年龄生日了)决定了我不会交际不适于周旋于社交的性格

从小就身体寡薄生性内向不会应酬自卑而又自尊的我以后当然要受此因缘所局限而發展了父亲见我是不会生意经的读书还聪明所以要我去学医在学医期间因见到「医道通仙」想出外学仙去无意世间一般的倾向已充分表现出来父亲见我学仙著了迷不能让我再这样下去于是要我到小学裡去教书从十年(十六岁)下学期起到十九年(二十五岁)上学期止整整的九年对于教小学我应该是不合格的我是拘谨而不活泼的图画音乐体操等功课我是不能胜任的不能胜任的工作当然是没有兴趣的我的兴趣专心于自己的阅读但已从丹经术数而转到《老子》《庄子》孟四书《旧约》《新约》佛教的经论都没有任何人指导而全凭自修

前生的业力幼年的环境形成了自己的特性从完整的人生来说我是缺点太多了的以知识能力来说我是知识的部分發达而能力是低能的没有办事能力更没有组织的能力从知识感情意志来说我的知识是部分的但以自己的反省来默察人生所以多少通达些人情世事不会专凭自己的当前需要而以自己的见解为绝对的我不大批评人而愿意接受別人的批评说到感情我不知道应用怎样的词句来形容自己我没有一般人那种爱爱得舍不了也不会恨透了人起初将心注在书本上出家后将身心安顿在三宝中不觉得有什么感情需要安放我的同參道友信众徒众来了见了就聚会去了就离散都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与我较关切的学友从来是无事不通信就是一年几年也不会写封人情信但我并没有生疏了的感觉离了家就忘了家离了普陀就忘了普陀离了讲堂就忘了讲堂如不是有意的回忆是不会念上心来的我所记得的只是当前我缺乏对人的热情但也不会冷酷刻薄这一个性情感过分平静难怪与艺术无缘了说到意志极强而又不一定强属于个人的单纯的一经决定(我不会主动的去冒险)是不会顾虑一切艰苦的我生长河汊交流地区一出门就得坐船但我从小晕船踏上船头就哇的吐了坐船对我实在苦不可言十九年离家从上海到天津又从天津回上海二十年从上海到厦门从厦门到福州又从福州回厦门二十一年夏天又从厦门回上海轮船在大海中我是不能饮食不能行动吐了一阵又似睡非睡的迷糊一阵吐一阵睡一阵一直这样的挨到上岸每次尤其是三天或四天的航行比我所生的甚么病都苦痛加倍(我想这种对我身体的折磨与出家后身体更虚弱而多病有关)但觉得有去的必要毫无顾虑二十三年秋季又从上海到厦门了(下年春再回上海)身体的苦在心力的坚强下我是不觉得太严重的经济困难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遇到了复杂的困扰的人事我没有克服的信心与决心大概的说身力弱而心力强感性弱而智性强记性弱而悟性强执行力弱而理解力强——依佛法来说我是「智增上」的这一特性从小就形成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然而在来台湾以前我不能认识自己我的学友——演培妙钦续明们也不能认识我不免对我存有过高的希望来台的长老法师们也不认识我否则也不用那么紧张了我所缺少的太多了能有什么作为呢对佛教只有惭愧对学友们只留下深深的歉意


校注

[A1] 吃【CB】吃【印顺】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

平凡的一生(重订本)(卷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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