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绪言
印度文化不重视历史,缺乏明确纪年的史书。佛教创立發展于这样的环境中,自然也不会有明确的佛历。过去,中国佛教界,纯凭传说与信仰,写下佛灭多少年的史书;到现在,一切得从头写过了。西藏、锡兰、缅甸等佛教国的佛元传说,近代学者考定的佛元说,加上中国旧有的传说,到底那一种是正确的?近代学者的考论佛元,不再是专凭传说,是參证以明确的历史。其方法为:佛典中有佛灭多少年而阿育王(Azoka)出世的传说。阿育王灌顶的年代,经学者的研究,已大致确定。那么,在阿育王灌顶的年代上,再加佛灭以来多少年,即可得出明确的佛元了。锡兰(Siṃhala)所传的《善见律》,有「阿育王自拜为王;从此,佛涅槃已二百十八年」的传说,得到一般学者的信用。然在中国所译的,有罽宾(Kaśpira)所传的《阿育王传》等,別有不同的传说,如说:
「佛灭度后百一十六年,城名巴连弗,时阿育王王阎浮提。」(《十八部论》)
日本小野玄妙的《佛教年代考》,宇井伯寿的《佛灭年代论》,我的《印度之佛教》,都依这百十六年的传说。对于这一问题,近来作深一层的思考,从锡兰与罽宾共同的传说去研究,觉得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百余年说与二百余年说,同为一古老的传说;而罽宾所传的百余年说,更为合理。所以不嫌烦琐的,以《阿育王传》为研究对象,以优波毱多(Upagupta)与阿育王同时为论题核心,从解说与考论中,推定佛灭百余年而阿育王登位的结论。
在研究的过程中,应该深切注意的是:我们所处理的问题,是古代的;所处理的材料,是传说的,不是严正的史书。这种传说,佛典中名为譬喻(Avadāna),是说教时所引用的事证。为了达到感动听众的目的,所以或透过神话的形式,或表现为文学的作品。如认识它的性质,即能重视它所表显的、含摄的事实,而不被这种形式所拘蔽。所怕的,还是那些照著自己意思、满足自己需要而编写的历史,看来翔实可信,而实际是谬说。依我而论,对于佛教传说的信心,过于那些杜撰的历史。
优波毱多与阿育王同时,为本论的重要关键。优波毱多,或音译为优波崛、优波崛多、优婆毱多、优波笈多、邬波毱多,玄奘义译为近护。摩偷罗(Mathurā)香商毱多(Gupta)的第三子,商那和修(Śāṇa-vāsin)的弟子,在初期佛教中,是重要的大师。他是禅者,是论师,是伟大的布教者。如拙作《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九九——一〇六页):禅师、论师、优越的教化师。说一切有部中的瑜伽者、阿毘达磨者、经师譬喻者,在尊者可说是总而有之;有部佛教各派,无异是尊者的学众各得一分而發展。尊者的地位,是不能忽略的。他的传承的时代,有关初期的佛教史。这重要的古代史料,以《阿育王传》为本。但《阿育王传》所含的史实,受到后代的律师——有部《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铜鍱部《善见律》等的紊乱,这需要审慎的研究,将历史的内容,从传说中掘發出来!
二 阿育王传的内容
一 本传的组织概说
《阿育王传》,西晋惠帝时(二九〇——三〇六)的安法钦译,凡五卷(或分七卷),十一品。异译现存二本:一、刘宋元嘉中(四三五——四五三)求那跋陀罗(Guṇabhadra)译,名《无忧王经》。《出三藏记集》作一卷,缺本。其实,被误编于《杂阿含经》中,即二三、二五——两卷,不分品。二、梁天监中(五〇六——五一八),僧伽婆罗(Saṃghavarman)译,名《阿育王经》,凡一〇卷,八品。此外,有《大阿育王经》,已经佚失。现存梵文 divyâvadāna 第二六到二九章,与此相合。依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说:殑世弥陀罗跋陀罗(Kṣemendrabhadra)所编的《付法传》,关于阿育王部分,依据七种譬喻——「阿育王譬喻」,「阿育王教化譬喻」,「阿育王龙调伏譬喻」,「法塔譬喻」,「法会譬喻」,「黄金献供譬喻」,「鸠那罗(Kuṇāla)王子譬喻」。关于付法部分,从阿难(Ananda)到善见(Sudarzana),都有譬喻。
比对汉译的三种译本,彼此有增减处。《阿育王传》在印度,是有不同诵本的。宋译最简:阿育王部分,没有王弟与王子因缘;付法传承部分,但略说授优波毱多记与法灭的故事。晋译与梁译,大体相同;但梁译缺法灭的故事,晋译又独多〈阿育王现报因缘〉。今综合的对列如下:
〔晋译〕 〔梁译〕 〔宋译〕 本施土缘───────┬生因缘───────────────一 阿育王本缘传─────┤ 登位至造塔─────┘ 迎僧与巡礼──────见优婆笈多因缘───────────二 法会供养───────供养菩提树因缘───────────三 阿恕伽王弟本缘─────毘多输柯因缘 驹那罗本缘───────鸠那罗因缘 半庵罗果因缘──────半庵摩勒施僧因缘──────────六 优波毱多因缘──────佛记优波笈多因缘──────(少分)四 摩诃迦叶涅槃因缘 ┌佛弟子五人传授法藏因缘(上) 摩田提因缘──────┤ 商那和修因缘─────┘佛弟子五人传授法藏因缘(下) └─────┬优波笈多因缘 ├舍那婆私得道因缘 优波毱多因缘 └虎子至寺封因缘 度人因缘───────┘ 付嘱提多迦──────郗征柯因缘 法灭因缘─────────────────────────五 阿育王现报因缘
比对本传的三译不同,可论断为:晋译的《阿育王传》,除〈阿育王现报因缘品〉,其他的内容与结构,都是本传的原有部分。梁译没有灭法故事,然「未来三贼国王」的传说,见于〈佛记优波笈多因缘〉。宋译没有诸师相承部分,然佛记优波掘多,即诸师相承的發端,也已存在。没有王子王弟因缘,然育王不传位王子,传位于王孙,与晋译、梁译都相合。大概的说:宋译以育王护法事业为重心,所以有所节略。
晋译的〈阿育王现报因缘品〉,是宋、梁二译所没有的。这实在是另一种「阿育王譬喻集」,安法钦译出而附编于本传的。这不但因为宋、梁二译没有,更由于内容与本传不一致,如「龙王譬喻」、「请宾头卢譬喻」。这虽非本传固有的内容,然传说也还是极早的,西元前后已存在了。
二 本传对于后代的影响
以阿育王、优波毱多为中心而编纂的本传,成为大陆佛教公认的史实。阿育王与优波毱多,出于佛灭百余年,也是众所共知的传说。本传的影响,非常广大,今举一切有部的《大毘婆沙论》、大众末系的《分別功德论》、譬喻者马鸣(Aśvaghoṣa)的《大庄严经论》、大乘中观者龙树(Nāgārjuna)的《大智度论》,以见影响的一斑。
《大毘婆沙论》,编纂于西元二世纪中。所叙因缘与本传一致的,有补沙友——弗沙蜜多罗毁法缘(卷一二五)、商诺迦入灭缘(卷一六)、迦叶入灭缘(卷一三五)、优波笈多降魔化佛缘(卷一三五)、拘睒弥法灭缘(卷一八三)。
《分別功德论》,为大众部末派的论典。与本论一致的,有善觉比丘误入地狱缘、王弟修伽跖路七日作王缘(卷二)。
马鸣的《大庄严经论》,也是二世纪的作品。引用本传的,有育王施半庵摩勒果缘(卷五)、优婆毱多降魔化佛缘(卷九)。马鸣引用〈阿育王现报因缘品〉的,有大臣耶赊卖人头缘(卷三)、育王宫女拨幕听法缘(卷五)、比丘口有香气缘(卷一〇)、夫妇自卖布施缘(卷一五)。
龙树的《大智度论》,是西元三世纪的作品,也曾引用本论。如王弟韦陀输七日作王缘(卷二〇)、阿输迦宿生施土缘(卷一二、三二)、如来游化北天竺缘(卷九)、迦叶入灭缘(卷三)等。现报因缘中的比丘口有香气缘,也见于《大智度论》。
本传为大陆佛教的早期传说,为声闻佛教、大乘佛教界的共同采用,极为明显。
三 编纂的时地考
一 本传为西元前的作品
育王及优波毱多的并世护法,为本传中心。阿育王——王统部分:一、如来授育王记;二、育王以前的王统;三、育王的光大佛教事业;四、育王卒;五、育王以后的王统,与弗沙蜜多罗(Puṣamitra)的毁法。关于优波毱多——法统部分:一、如来授优波毱多记;二、毱多以前的法系;三、毱多的弘法事业;四、毱多付法入灭;五、未来三恶王毁法,与拘舍弥(Kauśāmbī)法灭的预言。王系与法系,用同一的体裁来编写,以护持佛法为根本目的,以毁法灭法的传说为警策。这一政治与宗教相协调的护法集,先有事实而后有传说,有传说而后有编纂,传说是早于编纂而存在的。本集的编纂时代,可依本集提到的两项史实来推定,即弗沙蜜多罗的灭法与三恶王的扰乱。
依印度史者考得:阿育王约死于西元前二三二年。到西元前一八五年顷,孔雀王朝为弗沙蜜多罗所篡,创熏伽(Śuṅga)王朝。西元前七二年,又由婆薮提婆(Vasudeva)篡立甘婆(Kaṇva)王朝。到西元年前二八年,为安达罗(Andhra)王朝所灭。《阿育王传》论到了弗沙蜜多罗的毁灭佛法,说到他的覆亡。如晋译(卷三)说:
「弗舍蜜哆便集四兵,向鸡头摩寺,欲坏寺门。……压杀王及诸军众,此处即名为深藏。摩伽提王种,于是即断。」
摩伽提,即摩竭陀(Magadha)。所以本传的编纂,必在熏伽王朝或甘婆王朝灭亡以后。到这时,摩竭陀的王统才中断,这必是西元前七二年以后的纂集。摩伽提,宋译作孔雀苗裔,梁译作孔雀大姓。孔雀(Maurya),是阿育王王系;或者以弗沙蜜多为系出于育王,所以说孔雀苗裔,然以晋译的意义为适当。
关于三恶王的预记,如晋译说:
「未来之世,当有三恶王出。……南方有王名释拘,……西方有王名曰钵罗,……北方有王名阎无那,亦将十万眷属,破坏僧坊塔寺,杀诸道人。东方当尔之时,诸非人鬼神亦苦恼人,劫盗等贼亦甚众多,恶王亦种种苦恼谪罚恐怖。」(卷六)
三恶王的预言,佛典中记载得很多。这虽表现为预言的形式,但不是预言,是编纂者目睹身经的事实。释拘,即赊迦(Saka)人,即《汉书》所说的塞种。钵罗,即波罗婆(Pahlava)人,是侵入印度的安息(波斯)人。阎无那,即希腊人,印度称他为 Yavana。三恶王的侵入印度,即赊迦人、希腊人、波罗婆人的侵入西北印度所起的大扰乱。赊迦人在南,希腊人在北,安息人在西的割据局势,可看出编纂者是在犍陀罗(Gandhāra)一带的。当时的情势是这样的:赊迦人沿印度河(Sindhu River)的下流,向东侵入。那时,先侵入北印的希腊人——犹塞德谟(Euthydemos)王家,还保有五河(Panjāb)地方,而安息人活跃于高附河(Kabul River)以西。这一占据三分的动乱局势,是西元前五〇年左右的事。不久,局势变化:希腊人的统治,为赊迦与波罗婆的合力所摧毁。到了西元五〇年顷,贵霜(Kuṣāṇa)王朝的兵威,到达了高附河流域。赊迦与波罗婆人在北印的权力,又迅速崩溃。本传说三恶王的扰乱,说东方也混乱得很。希腊人的权力还在,而贵霜王的兵威还没有来:这幅全印的政治地图,明显是西元前一世纪末年的情况。三恶王的扰乱,摩伽提王种被灭绝,编入了本传。编纂者正在怀念一阿育王那样的国运治平、佛教得到安定开展的时代。但是局势太混乱,光明的希望在印度一点也找不到,佛教是到处遭受严重的损失。佛弟子这才唱出灭法的预言,策励佛弟子的加深警觉。从这种政治局势而论,本传的编纂,必在西元前一世纪末年。离阿育王的时代,约二百年。
二 本传编集于罽宾
本传所有的传说,是阿育王王系、优波毱多法系,是华氏城(Pāṭaliputra)与摩偷罗的故事,但本传的编纂,应该是罽宾地方的学者所编纂的。罽宾是摩偷罗优波毱多一系的發展区,是譬喻师的活动重镇,这可以从本集的两项记载来证明。
一、说到如来预记优波毱多的广大教化以前,先提到如来游化北方的行迹,如说:
「昔者,佛在乌苌国降阿波波龙,于罽宾国降化梵志师,于乾陀卫国化真陀罗,于乾陀罗国降伏牛龙。」(晋译卷一)
「佛临般涅槃时,降伏阿波罗龙王、陶师、旃陀罗、瞿波黎龙。」(宋译《杂阿含经》卷二三)
「世尊未涅槃时,有龙王名阿波罗啰,复有陶师及旃陀罗龙王,佛化是等。」(梁译卷二)
释迦如来的化迹,本不出恒河流域。然在佛教区的扩展中,如来游化的圣迹,也不断地扩大。如锡兰传说佛去锡兰的圣迹,北方佛教者也说佛游化到北方。本传只传说四处,龙树的《大智度论》(卷九)也有说到,《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药事》(卷九),佛游北天竺的地点竟扩展到十四处,与望见二处。本传不说佛到別处去,专说来北方,这暗示著编集者的环境与熟习的圣迹。如上所引的,宋译与梁译,都没有列举地名。其中,第一、化阿波波龙。《药事》说:
「世尊告金刚手药叉曰:汝可共我往北天竺,调伏阿钵罗龙王。……诣无稻芉龙王宫。」
阿钵罗(Apalāla),译义即无稻芉。本传与《大智度论》:如来的游化北天竺,首先降伏阿波罗龙。《药事》的调伏阿钵罗龙,虽已是第五处,然这是游化北天的主要目的,还保留古典的遗痕。《大智度论》说:月氏国化阿波罗龙。依《西域记》(卷三),阿波逻龙泉,在乌仗那——乌苌(Udyāna),苏婆伐窣堵河(今 Swāt River)的河源处。法显与宋云,也记有此事。
第二、化梵志师,宋译与梁译作陶师。《药事》说:及理逸多(即颉利伐多)化陶师,是第九处。《大智度论》说:
「至罽宾隶跋陀仙人山,住虚空中,降此仙人。仙人言:我乐住此中,愿佛与我佛发、佛爪,起塔供养。塔于今现存。」
及理逸多,即隶跋陀(Revata)。化梵志师,即化隶跋陀仙人。梵志与仙人的传说相合。
第三、化真陀罗(Caṇḍāla),在乾陀卫,即犍陀罗,王城在现在的白沙瓦(Peshawar)。然《药事》说:这是增喜城——难提跋檀那(Nandivardhana)的事,是第十二处。如说:
第四、化牛龙,即瞿波罗龙(Gopāla),《伽蓝记》作瞿罗罗鹿。这是有名的佛影洞,如《大智度论》说:
《观佛三昧经》(卷七)说降龙留影的地点,是:
「那乾诃罗国,古仙山,薝卜华林,毒龙池侧,青莲华泉北罗刹穴中,阿那斯山岩南。」
法显、宋云、玄奘所见的,都在那竭或那揭罗曷(Nagarahāra),与《观佛三昧经》一致。《西域记》(卷三)说:佛影洞在城西南二十余里,所以应在今阇罗罗城(Jalālābad)附近。然本传说在乾陀罗,与化真陀罗的乾陀卫,是同一国名。这在《药事》,也说化栴荼梨七子与化龙(它不说是瞿波罗龙,说是马师、满宿二龙),都在增喜城。增喜城是有名的圣地,如《华严经》(卷四五)说:「增长欢喜城,有一住处,名尊者窟。」《孔雀王经》也有增喜城,在卢鹿迦(Rauruka)与滥波(Lampāka)间。此地,僧伽婆罗译作兴咎跋他那(Hingumardana),不空译作呬隅摧,与巴黎图书馆钞本的 Hingumardana 相合。梵本 Avadānakalpalatā 所说降伏瞿波龙的故事,也在兴渠末檀那。梵本《孔雀王经》作 Nandivardhana,即增喜,与义净的译为难提合。这样,增喜——难提跋檀那,或作兴渠跋檀那、兴渠末但那,及本传的乾陀罗,共有四名。然这确就是那揭罗曷,如说:
「北天竺国有城,名兴渠末但那,彼得我牙,尊重供养。」(《大悲经》卷二)
「那揭罗曷,……城内有大窣堵波故基。闻诸先志曰:昔有佛齿,高旷严丽。今既无齿,唯余故基。」(《西域记》卷二)
比对二文,《大悲经》的兴渠末檀那,即是那揭罗曷的异名。兴渠末檀那,或作兴渠跋檀那、难提跋檀那,都是那揭罗曷。而本传作乾陀罗,是指当时所属的国名。
本传所说的如来化迹,在须呵多河河源,在那揭罗曷,在罽宾的隶跋陀山。罽宾(Kaśpira)与迦湿弥罗(Kaśmīra),虽为同一语言的转化,但古代的罽宾决非指现在的喀什米尔(Kashmir)。如中国《汉书》所说的罽宾,指悬度以南地区。本传说摩田提(Madhyāntika)降伏罽宾的龙王。锡兰传说(《善见律》卷二):末阐提到罽宾化阿波楼罗龙王。阿波楼罗即阿波罗龙,这那裡是迦湿弥罗——喀什米尔的龙王?《药事》说:
「此迦湿弥罗国境,我灭度后百年中,当有苾刍弟子,彼苾刍当调伏虎噜茶(《杂事》卷四〇作「忽弄」)毒龙。」
《根有律》所指的比丘,意指摩田提,然并不是本传及锡兰共传的罽宾阿波罗龙(这可见有部传说的转变)。锡兰传说:罽宾的夜叉槃度(Pañcika),与女夜叉诃黎帝耶(Hārītī),及五百子,也归依佛法。《根有律》的《杂事》(卷四〇)说:诃黎底药叉女,是犍陀罗药叉半支迦(即槃度)的妻子。《佛说孔雀王咒经》,也说:「般之介夜叉,住劫宾国。」所以依中国旧传、本传及锡兰的共同传说,无论罽宾的原语是 Kaśpira 或者 Kaśmīra,都指悬度西南、犍陀罗以北一带。这一原语,被扩充而使用于犍陀罗——业波、业波罗,用于东邻的喀什米尔,用于西邻的迦毕试。罽宾的隶跋陀山,《药事》说在稻谷楼阁城(Koṣṭhā)——瞢揭厘(Maṅgali)与那揭罗曷间,这也可见不会是东面的喀什米尔的。总之,本传所说的如来圣迹,都在须呵多河与高附河流域,即古代所说的罽宾区。
二、阿育王设大会时,召请诸方的贤圣僧。除佛教共传的阿耨达池、香醉山等而外,有:
梁译说:「于罽宾国处」,可知罽宾为总名,离越等都是属于罽宾的。「昼夜无畏」,宋译作多波婆,梁译作暗林,梵语为 Tamasāvana。暗林本为森林地的通名,但这裡所说的,是北印有名的圣地,《大毘婆沙论》(卷一一八)也曾说到。《西域记》(卷四)说:
「至那仆底国,……大城东南行五百余里,至答秣苏伐那僧伽蓝(唐言暗林)。」
《药事》于游行北天竺的途中,首先即望见暗林说:
「我灭度一百年后,当于此处造僧伽毘诃罗,名曰暗林(多磨沙林)。」
《药事》与《西域记》所说的暗林,远在萨特里(Sutlej)河上游的南岸。赵宋译经师天息灾所属的「惹烂驮罗国密林寺」,也即此处。但这与古传北印的暗林不合,如《大庄严经论》(卷四)说:弗羯罗卫(Puṣkarāvatī)画师,从石室国回家,路见昼暗山作大会,即将三十两金供僧。《大智度论》(卷一一)与《杂宝藏经》(卷四),都说到这一故事。弗羯罗卫,《大智度论》作弗迦罗,即《西域记》的布色羯罗伐底。石室,解说为怛叉始罗(Takṣaśilā)的很多。如拘那罗(Kuṇāla)去怛叉始罗,《王子坏目因缘经》即作石室。《大智度论》作多利陀罗,多字实为草书分()字的讹写。考给孤独长者的爱女,远嫁多信尼乾外道的边国,或作富楼那跋陀那(Pūrṇavardhana),即满富城,或作分陀跋陀那(Puṇḍavardhana)。本传的王弟因缘中,说尼乾子诽谤佛,也有弗那盘达,梁译作分那婆陀那。耆那教传说:犍陀罗国有城,名 Puṇḍavardhana。这可见分利陀罗——石室,即属于犍陀罗,在弗羯罗卫以东(《大智度论》)。月光王舍头本生,法显与玄奘所见,都在怛叉尸罗。而《月光菩萨经》说:「北印度内有一大城,名曰贤石,……国王名为月光。」贤石即分陀跋陀罗,也即一般译为石室的。石室与怛叉尸罗,为同一地点的古今名称不同。从石室回弗羯罗卫,路上经昼暗林,这必在犍陀罗东部,与后代的传说不同。「摩诃婆那」,即宋译与梁译的大林。《西域记》(卷三)说:瞢揭厘城南二百里,有大林伽蓝。《大庄严论探源》,考为在今印度河西岸,阿多克城(Attock)北。「离越」即离越多——隶跋陀山。《大智度论》(卷九)附注说:「此山下有离越寺。」《大庄严经论》(卷一五),也说到罽宾的离越寺。这样,暗林伽蓝、大林伽蓝、离越寺,都在罽宾——犍陀罗及西北地方,这是北方佛教的重镇!
如来游化的圣迹,贤圣众的住处,本传所说的,都在这高附河与须呵多河流域。所以本传编集的地点,必在这一区域无疑。
四 优婆毱多中心的法系
一 五师相承说
付法系统的五师相承,是中国旧有的传说,两晋时代已普遍流传。这一传说的最早记录,即是《阿育王传》。如晋译(卷六)说:
「尊者(优波)毱多……语提多迦言:子!佛以法付嘱迦叶,迦叶以法付嘱阿难,阿难以法付我和上商那和修,商那和修以法付我,我今以法付嘱于汝。」
晋译的传译虽早,西元二九〇——三〇六,然古代的中国学者,不是直据原始传说,而是依据间接的后起的传说。如慧远(与慧观)的〈禅经序〉,依觉贤所译的《禅经》,列阿难到优波毱多——四师,说以后「有五部之异」。法显的〈摩诃僧祇律私记〉,依东晋失译的《舍利弗问经》,列迦叶到优波掘多——五师,说以后律「有五部名生」。这东晋时代的传说,与西晋旧译不同。
阿育王传──迦叶……阿难…………………商那和修…优波毱多…提多迦 └……摩田地 禅经────────阿难………末田地…舍那婆斯…优波掘多 舍利弗问经─迦叶……阿难………末田地…舍那婆斯…优波掘多
商那和修(Śāṇaka-vāsin)即舍那婆斯。可见《禅经》与《舍利弗问经》,对于《阿育王传》中阿难弟子摩田提,忽略他与商那和修的同受付嘱,把他作为阿难与商那和修间的传法者,这是怎样的错误!梁译的《阿育王经》,也与《舍利弗问经》一样的误说。这一法系的变化,必是罽宾的禅者或律者,为了高推罽宾佛教的开创者——摩田提为传法中人,这才修改了《阿育王传》的旧说。然依《阿育王传》(及梁译)所说,阿难付嘱商那和修与摩田提,商那和修付嘱优婆毱多来说,晋译的旧有传说,更为适当!
五师相承,罽宾有迦叶等传法说,优婆毱多与阿育王同时。锡兰也有五师相承说,五师是优波离(Upāli)、驮写拘(Dāsaka)、苏那拘(Sonaka)、悉伽婆(Siggava)、目犍连子帝须(Moggaliputta tissa),帝须也与阿育王同时。从佛灭到阿育王,属于上座系的罽宾与锡兰佛教,同有这四师或五师相承说。即使锡兰旧有此说,都可相信为:佛灭到阿育王时,法系已经四传。至于所传的五师不同,那是法系各別,如迦叶等是经师与禅师,优波离等是律师。
从佛灭到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间,有东方毘舍离(Vaiśālī)的七百结集,这是律家所传而为南北共信的史实。發起结集的,是耶舍,是阿难弟子;唯《杂事》说是阿难的再传。罽宾所传的第三师商那和修,也是七百结集中的重要人物。《十诵律》作三菩伽(Sambhuka);《五分律》与《四分律》作三浮陀(Sambhūta);《善见律》也有这位大德,名娑那参复多(Sanasambhūta),都说是阿难的弟子。这样,七百结集中的大德,耶舍与商那和修为阿难弟子,是罽宾与锡兰所公认的。这该是确而可信的。初期的佛教史,应从南北共传中去整理。然有不可解的:第三师商那和修的时代,举行七百结集;锡兰也说这是第三师须那拘的时代。在七百结集的代表中,并没有须那拘的地位,只能说七百结集与须那拘的时代相当,或者说须那拘也是七百人中的一人。而《善见律》竟说「第二须那拘集众出毘尼藏」,将七百结集的重任,由须那拘主持。这不是传说的不同,而是锡兰传者高抬自宗的祖师,附合于古代的重要史实,以强调这一法系在初期佛教中的正统性而已。关于这,罽宾所传第三师商那和修为七百结集的代表,绝非锡兰传自称须那拘集毘尼可比!
罽宾传,商那和修传于优波毱多;锡兰传,须那拘再传到目犍连子帝须,即到了育王的时代。
二 育王时代的大德
教化育王的善觉比丘:感化育王的,本传三译,都作海比丘;《释迦谱》引《大阿育王经》,作海意比丘。海即经中常见的萨罗(Samudra, Samudda)。《分別功德论》说:阿难的弟子优多罗(Uttara),优多罗的弟子善觉老比丘,感化了育王。善觉(Samiddhi)与海,实为同人的异传。又《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说:当时的上座,为王子师长的,名善念。这也是善觉的別译。本传所说的海比丘,年仅十三岁,理应称为沙弥,而三译都作比丘。我以为这本是老比丘或上座,所以说为沙弥,不过「沙弥虽小不可轻」,形容佛法的伟大而已。善觉比丘,应确为阿育王时人。然阿育王是否因善觉而归依佛法,由于別有不同的传说,也还不能确定。
大天——摩诃提婆(Mahādeva):《大毘婆沙论》(卷九九)说:大天是波咤梨(华氏城)王时人。《善见律》(卷二)说:大天与育王同时,是王子摩哂陀(Mahinda)的阿阇黎,到摩醯沙慢陀罗(Mahisamaṇḍala)的传教师。玄奘译《异部宗轮论》,说大天是育王时人,与《善见律》相合。在有部的传说中,大天是受到攻讦的。大概有部与大天,有思想的不同或教化权的争执。本传虽没有明说大天,但有与大天行径一致的三藏,如晋译(卷五)说:
「南天竺,有一男子,与他妇女交通。母语儿言:与他交通,是大恶法。……闻是语已,即杀其母。往至他家,求彼女人,竟不获得。心生厌恶,即便出家。不久,受持读诵三藏经,教习徒众,多诸弟子。将其徒众,至尊者毱多所。尊者知其犯于逆罪,竟不与语。」
西元二世纪编集的《大毘婆沙论》,即大为渲染,说大天与母私通,又杀父、杀母、杀阿罗汉,造三逆罪。优波毱多与大天同时,即为优婆毱多与育王同世的好论据。
罽宾的善见比丘:善见与优婆毱多同时,如晋译(卷六)说:
「时罽宾国有一比丘,名曰善见,获世俗四禅。……善见大得利养,便起憍慢。……往诣尊者,求教授法。……尊者教授,便得罗汉。」
善见(Sudarśana)曾受优波毱多的教导,而有部后出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胡扯乱说,杜撰付法七代的传说。七代是:
迦叶——阿难——奢搦迦——邬波笈多——地底迦(有媿)——讫里瑟拏(黑色)——苏跌里舍那(善见)
西藏多氏的《印度佛教史》,依据《杂事》,说七代付法,而年代依殑世弥陀罗跋陀罗的臆说。《杂事》的七代传法,为五百结集与七百结集间的联系,实不能不给以纠正。一、从迦叶到提多迦的传承,本为经师与禅师的法系;《杂事》编于结集间,不免混为律学的传统!二、从迦叶到地底迦,《杂事》所说的,与《阿育王传》一致,是采取《阿育王传》的。但变更了优波毱多与善见同时的传说。三、奢搦迦即商那和修,为七百结集的大德,而《杂事》却以为奢搦迦四传以后,才「至一百一十年后」举行七百结集。四、由于第三师为奢搦迦,所以七百结集中,《杂事》改译名为善星。如善星即奢搦迦,是自相矛盾!如善星不是奢搦迦,那种改窜史实,与千百年来律家共传的历史相违反!五、《阿育王传》说佛灭百年后,优波毱多与育王同时。现在因杜撰七世相承,以为善见为佛灭百十年后,与阿育王同时,引起西藏的佛教史者、近代的梵文学者的大误会!他们根本没有了解《杂事》的来源。要知:五百结集与七百结集,从摩得勒迦到广律的犍度,本没有说到中间的传承。罽宾旧传的《十诵律》,也如此。锡兰所传,还不致冲突。而《杂事》的扩编者,自作聪明,不知第三师为七百结集时人,将五师传承说扩编为七世,这才造成初期佛教史的混乱!吕澂竟据《杂事》,以为优婆毱多与育王不同时,因而反证锡兰传的年代——阿育王登位于佛灭二百十八年——为合理,更为谬误!其实,《根有律》的后起与杂乱,是无可讳言的。如《药事》(卷九)以为末田地那度优波毱多(「近密」)出家,而《杂事》又说邬波笈多从奢搦迦出家:前后的矛盾如此!至于讫里瑟拏(Kṛṣṇa),依中国禅者的传说,出于婆须蜜(Vasumitra)——世友以后,《杂事》编为善见的师长,也不可信。
鸡园寺的上座夜舍:夜舍(Yesa),或译耶奢,是教化育王造塔的,劝育王迎请优波毱多的大德。锡兰的传说中,没有提到。七百结集的發起者,是迦兰陀子耶舍。或因此以为上座耶舍并无其人,这不过是持律耶舍的误传。然耶舍不一定即是七百结集中的耶舍,释尊的时代,耶舍即不止一人。本传所说的上座耶舍,如没有确是七百结集大德的论证,即不能轻率的否认。考多氏《印度佛教史》(六.四),东方鸡园寺主耶舍陀婆阇(Yesadhvaja),应阿育王召,到华氏城为王说法忏悔。又(四.二)说:郁多罗于央伽(Aṅga)教化,上首弟子为耶舍阿罗汉。阿罗汉耶舍,显然即是耶舍陀婆阇。东方的长老,到华氏城鸡头摩寺作上座,也极为近情。上面说:优多罗的弟子善觉老比丘,与育王同时。耶舍与善觉,同为优多罗弟子,同为阿育王时人。耶舍劝阿育王迎请优波毱多,是可以信受的,不能因名字与古人相同而怀疑他。
本传所说与优波毱多同时的大德,还有一切友等,但事迹都不可考。可考见的几位,都可以证明为阿育王时人,所以优波毱多与育王同时,应该是可信的!
三 优婆毱多与目犍连子帝须
罽宾传与锡兰传,都推尊自宗的大德,以为得到育王的尊敬,为当时佛教的师导。其实,育王礼敬的大德,何止这一、二人!毱多与帝须,大概都受育王的尊敬。《善见律》说:帝须住摩偷罗的阿烋河山(Ahogaṅgā),这是从前商那和修的住处。本传说:优波毱多住摩偷罗的优留慢荼山(Urumaṇḍa)的那罗拔利伽蓝,这也是商那和修的住处。摩偷罗并没有大山,山在城东五、六里(《西域记》卷四)。优留慢荼山,《药事》作乌卢门荼山;《杂事》作牟论荼山。这与阿烋河山,都是这一带的山名。可见优婆毱多与帝须,同为摩偷罗的大德,这裡是西方上座系的重镇。
南北的传说,都多少有想像与夸张的成分。依本传说:优婆毱多受阿育王礼请,沿恒河到华氏城,为王说法,引导他參礼圣迹。这虽是锡兰传所没有的,然依近代發见的铭刻,育王的參礼圣迹,是千真万实的。如岚毘尼园(Lumbinī)石柱刻铭说:
「善见王即位二十年,因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是地,亲来敬礼。王命刻石。」
尊者与育王的关系,北方的佛教者,还没有过分夸大;阿育王与优波毱多同时,并不否认其他大德的法化。同样的,锡兰传说:目犍连子帝须,因育王礼请,沿恒河到华氏城,受王敬礼;平息了华氏城的诤论,扩大布教运动。这虽是北方传说所没有的,但也有事实的根据。如近代發见的比亥尔沙塔(Bhilsatupa),记有「为雪山边之阿阇梨迦叶瞿昙」;及骨壶上有「末示摩」名字,与锡兰传说的传教师相合。然从批判的立场说:育王的參礼圣迹,确是毱多所教导的吗?诸大德的弘化一方,确是帝须所推派的吗?这是无法证实的。但毱多的引导參礼,虽没有別的证明,也没有相反的否定论据。而锡兰所传的,阿育王十七年,帝须主持第三结集,推派布教师,实大有疑问。一般学者研究育王的摩崖石刻,认为极迟在十二、三年,育王敕令国内归顺佛法,扩大佛法到邻国;锡兰(赤铜鍱)即邻国之一。所以十七、八年的推派传教师,与石刻相矛盾。《善见律》说:育王六年,帝须来參加育王大寺的落成法会,劝摩哂陀出家。如这是可信的,必在育王的九年(依石刻)信佛以后。《善见律》以为:帝须知道僧众要起诤论,所以回摩偷罗去。从「七年不得说戒」来说,诤事应起于十一年。这是不近情的!七年不说戒,如首都的佛教如此,怎样的领导诸方!如帝须度摩哂陀出家,受到王家的尊敬,实没有再回摩偷罗的必要。从帝须的被请东下说,与优波毱多的传说完全一致,这不过是本传优波毱多故事的再版。育王时代的佛教诤论,是另有问题的,决不如锡兰传说的那样。
四 华氏城的诤论与部派分化
先论优波毱多以后的五部分流:这一传说,对于优波毱多与育王同时,是一有力的论据。西元七世纪末的唐义净,以为印度并没有五部说(《南海寄归传》卷一),这犯有以今为古的大错误。不知五部的传说,最早见于吴支谦(二三〇顷作)的〈法句经序〉:
到东晋的时代(五世纪初),慧远的〈禅经序〉,法显的〈摩诃僧祇律私记〉,都说到优波毱多以后,有五部的別异。这一传说,出于东晋失译的《舍利弗问经》与(误作安世高译)失译的《大比丘三千威仪》(隋译的《佛本行集经》,也有)。这是古传的五部说,五部是:摩诃僧祇(Mahāsāṃghika),昙无屈多迦(Dharmaguptaka),萨婆多(Sarvāstivāda),迦叶维(Kāśyapīya),弥沙塞(Mahīśāsaka)。同时,凉昙无谶译的《大集经》,以摩诃僧祇为五部以外的,加一婆麁富罗(犊子,Vātsīputrīya)。稍迟,僧祐的《萨婆多师资传》,以五部为从萨婆多所分出的,所以也加上犊子。不知五部分流时,犊子部还没有成立呢!这五部分流的传说,与《善见律》所传的布教师的分化一方,显然有密切的关系:
阿育王的时代,本已有三系:大众系、分別说系、一切有(实为后来一切有、犊子、经量等的母部)系。由于诸师的分化,特別是分別说系的分化,成为一时盛行的五部。如昙无德,即昙无屈多迦,成为《四分律》的法藏部。迦叶波,即迦叶维,成为《解脱律》的饮光部。弥沙塞,为分別说系分化了的母部,即成为《五分律》的化地部。分別说系中分化到师子国的,即成为《善见律》的铜鍱部(红衣部)。分別说系分化为四部,但铜鍱部远在海南,不被大陆佛教所重视。分別说系的三部,加上摩诃提婆(大天,分化到南方,其后流出別部)的大众系、末阐提的说一切有部,即为一时盛行的五部。向来说从迦叶到优婆毱多佛法一味,这是不可信的。说优婆毱多以后成为五部,却是事实。这与育王时代的传教师有关,证明了优婆毱多与阿育王同时的正确。
诸大德的分化一方,与阿育王的弘传正法有关,未必是帝须的意见。但当时的分別说系——帝须派,似乎占有优势。如传教师中的昙无德、迦叶波、摩哂陀,都是属于分別说系的。在后代的传说中,分化一方的大德,每被推尊为一方佛教的开创者。然昙无德教化的阿波兰多迦(即阿槃提)、迦叶波教化的雪山边(即苏摩),释迦的时代,早就有佛法了。育王时代的布教师,重于恒河流域以外的南印、北印,与印度以外;或没有佛法,或有而不盛的地方。依于分化一方的原因,受地域文化、师承差別的影响,發展为更多的学派。育王时布教师分化一方;等到五部盛行,那是阿育王、优婆毱多以后的事了。
再论育王时代华氏城的诤论:本传除了暗示不愿与大天谈话而外,没有提到什么。但一切有系的论师,如前一世纪的世友《异部宗轮论》、二世纪迦湿弥罗论师的《毘婆沙论》,都说到因大天而起的诤论。依锡兰的《岛史》、《大史》说:从佛灭百年到二百年,僧伽分裂为十八部。如阿育王为佛灭二百余年人,即与事实不符。十八部的分化完成,决不能在阿育王以前的。锡兰《菩提史》说:阿育王时,有以外道说羼入佛法的,因此又分西山、东山住等六部。梁真谛从海道来,所以也有这一传说。但这与贼住比丘有关,是大众系末派的分化,而不是阿育王时代的事!
北方的传说,主要是世友论。传为罗什初译的,名《十八部论》,说:
「佛灭度后百一十六年,城名巴连弗,时阿育王王阎浮提,匡于天下。」
百十六年,奘译作百有余年。所论的学派分裂,与锡兰所传育王时代的事情相关的,有二:一、阿育王时,大众分散为三(或四),诤论五事,分为大众与上座二部。二、佛灭二百年中(满),支提山(Caitiya)的大天众起诤,再论五事,又分出三(或二)部。阿育王时的分散为三,如《十八部论》说:
「尔时,大僧別部异法,时有比丘,一名能(能是草书龙字的讹误,即奘译的龙象众),二名因缘,三名多闻,说有五处以教众生。……始生二部:一谓摩诃僧祇,二谓他鞞罗。」
真谛与玄奘译,都说「破散大众,凡有四种」(加大德众)。调伏天以后期的声闻佛教四大派——大众、一切有、犊子、上座去解说它;窥基的《宗轮论述记》,也有类似的意见。《十八部论》的三比丘,即三比丘众(三系)。犊子系(正量)有一传说,与本论非常类似,如毘跋耶(Bhavya)《异部精释》所传说:
「世尊无余涅槃后,百三十七年,经难陀王与摩诃钵土摩王,于波咤厘子城集诸圣众。……天魔跋陀罗,住僧中,有一切不相应之见。现诸神通,以根本五事,僧伽起大诤论。上座龙与坚意等,宣传五事。……佛教分裂为二,名上座与大众。如是,凡六十三年间诤论。……犊子比丘出而息诤。」
这一传说,如佛灭百三十七年(百十六年加育王十七年,即大体相近),华氏城有五事诤论,其中有龙比丘,与世友论相合。传说诤论起于百三十七年,经六十三年,才由犊子比丘集众息诤。这可解说为:到二百年,犊子比丘系独立成部,确定了五事的非法(这是犊子系的见解)。这与世友论的犊子部出于佛灭三百年中,也大致相合。佛灭百余年,华氏城有龙比丘等诤论五事,这是有部与犊子部(当时二部还没有分化)共有的传说。但犊子系所传的其他事情,即异常错乱。华氏城的难陀王(Nanda),犹塞德谟王家的弥稜陀王(Milinda),或弥难陀(Minandra),时有混杂。《杂宝藏经.难陀王与那伽斯那共论缘》,即误称弥难陀为难陀。弥难陀王时,有那伽斯那(Nāgasena)——龙军比丘;而犊子系的学者误以为华氏城五事诤论中的龙比丘(Nāga)为龙军,这才定说是难陀王时。犊子系的传说,虽杂入错乱的成分,然与世友论的传说,有同一的依据,还是明显的事实。
龙等三比丘的共诤,依真谛、玄奘译,这到底是三比丘众——龙象众、因缘众、多闻众的意思。三众共诤的结果,分为二部(犊子系也如此说)。然二部的开始分化,还在阿育王以前的七百结集。当时,西方系得到胜利,东方系承认西方说的正确,回复形式上的和合(律家所传如此)。然二部的分化,还是一天天的显著起来。恒河下流的东方系,如华氏城、毘舍离、央伽,都是大众系的化区;而西方上座系,以恒河上流的摩偷罗为中心;拘舍弥(Kauśāmbī)、舍卫(Śrāvastī)、阿槃提等,也是属于西方的。到阿育王时,上座系中目犍连子帝须与随顺他的学者,大量到达当时的首都华氏城。帝须自称为分別说者(Vibhajyavādin)。分別说系的大德,如帝须为王子摩哂陀和尚,昙无德为王弟帝须(Tissa)的和尚,虽不一定可信,然可见当时分別说者地位的优越。如大众部所传的部派说:佛法初分为二部;上座系中,次分为分別说、一切有,与大众合为三部。这三部说,合于当时的事实,这即是世友论三比丘众的意义。由于后代四大派的兴起,这才被修改为「四众」。育王时代的三众共诤五事,世友离阿育王不远,必有旧说的根据。共诤的结果,分为二部,是二部的明显对立。分別说系,取折衷调和的形式,与大众系的大天合作。严守西方传统的说一切有(实还是有部与犊子部未分以前的母体),有的不愉快的离开了华氏城。如《大毘婆沙论》(卷九九)说:
「十五日夜布洒他时,次当大天升座说戒,彼便自诵所造伽他(五事)。……于是竟夜鬪诤纷然,乃至终朝朋党转盛。……王闻,自出诣僧伽蓝。……大天白王:戒经中说若欲灭诤依多人语。王遂令僧两朋別住。贤圣朋内,耆年虽多而僧数少;大天朋内,耆年虽少而众数多。王遂从多,依大天众,诃伏余众。……时诸贤圣,知众乖违,便舍鷄园。」
五事的诤论,因大天而起。严守西方传统的学者,不能抗拒多数的东方系;公决的结果,是失败了。这才《大毘婆沙论》等,极力的丑诋大天。帝须等分別说系与大天合作,所以《大毘婆沙论》不满「分別论者」,甚至凡是上座系中而与有部——阿毘达磨者立异的,都称为分別论者。分別论者——毘婆阇婆提,被看作一切不正分別的通名。总之,育王的时代,不是二部初分,是二部分裂的明朗化;三系的形式,事实上已经存在。等到传教师的分化,即到达五部盛行的时代。
锡兰的传说,著重于贼住比丘,说七年不能说戒;由育王迎帝须来息诤,称为第三结集。这是北方传说所没有的。帝须系与第二结集毫无关系,还被写为「须那拘集众出毘尼藏」。这但是赤铜鍱者一家的传说,到底有多少事实根据!帝须们折衷东西的态度,与东方系合作,西方系是这样的失败了。如诤论为育王十七年,那么大众与分別说系的再分派(世友论所说化地、法藏等分派时代,不合),约为育王晚年。部派分裂的迅速与繁多,即是大众与分別说者在当时顺利环境中的扩展成果。世友论说:
「二百年中,摩诃提婆外道出家,住支提山。于摩诃僧祇部中,复建立三部:一名支提加,二名佛婆罗,三名郁多罗施罗。」(《十八部论》)
「二百年满时,有一出家外道,舍邪归正,亦名大天。大众部中出家受具,多闻精进,居制多山。与彼部僧重详五事,因兹乖诤,分为三部:一、制多山部,二、西山住部,三、北山住部。」(《异部宗轮论》)
世友论所说,与锡兰《菩提史》所说相近。但世友论三译,关于三众共诤,译文略有出入:
育王时代的诤论,什译与真谛译,并不明说大天;真谛译说「外道五因缘」;玄奘依《大毘婆沙论》,补译为大天五事,大天实就是外道出家的大天。由于《大毘婆沙论》说:大天是商主儿,所以玄奘所传,误分为「舶主儿大天」与「贼住大天」。阿育王与优婆毱多的时代,依《善见律》、《大毘婆沙论》及《阿育王传》,可以确信当时有这一位大德——大天,布教于摩醯娑末陀罗。二百年满的诤论,实是大天教化区中的分派,也就是大天系徒众间(也许大天当时还在世)的自相诤论。「五事」,是他们共信的教条。《西域记》(卷一〇)说:
「驮那羯磔迦国……(都)城东据山,有弗婆势罗(唐言东山)僧伽蓝。城西据山,有阿伐罗势罗(唐言西山)僧伽蓝。」
这即是古代东山住部、西山住部的道场。驮那羯磔迦(Dhānyakaṭaka)在罽尸河(Kistna)南岸。佛教的遗迹,现在还有遗存的。这裡的学派分化(锡兰传称为安达罗学派),即大天的学众。「外道出家」,即《菩提史》所说以外道义杂入佛法的意义。《善见律》说育王时代的贼住外道起诤;真谛传因贼住比丘起诤,虽大量沙汰,还有一分有智慧的,竟无法论定他是否外道,所以另外造寺安住,成为別部。这是同一事实的传说,实是大天所化的徒裔。而《善见律》等误作阿育王时,这才编出帝须息诤、第三结集的臆说!
五 摩田提与摩哂陀
育王时代的传教师,影响于后代最大的,要算去锡兰的摩哂陀、去罽宾的摩田提。摩田提被传说为阿难弟子,由于《阿育王传》的一再传译,成为中国佛教界熟悉的大师。锡兰传说:摩哂陀是阿育王的儿子,传佛法去锡兰,在一切传教师中,似乎与阿育王有特殊的深切关系。但摩哂陀的传教锡兰,在汉译的佛教典籍中,几乎没有论到。特別是阿育王后二百年编成的《阿育王传》,对育王的父母兄弟妻儿,都有说到,却没有摩哂陀的名字。唯一见于中国译典(除《善见律》)的,有《分別功德论》。论(卷上)说:
「阿难将欲涅槃时,……以神力制船令住中流。时度弟子,一名摩禅提,一名摩呻提。告摩禅提:汝至羯宾,兴显佛法,彼土未有佛法,好令流布。告摩呻提曰:汝至师子诸国,兴隆佛法。」
《分別功德论》以摩呻提——摩哂陀为阿难弟子,显然有參考《阿育王传》的形迹。中国学者中,如初期的法显、晚期的义净,留住锡兰多年,但对于阿育王子摩哂陀的传教锡兰,都没有注意到。玄奘在南印,访问从锡兰回来的大德,对于摩哂陀的事迹,也说得与锡兰传不同。如《西域记》(卷一一)说:
「佛去世后第一百年,无忧王弟摩醯因陀罗,舍离欲爱,志求圣果,得六神通,具八解脱。足步虚空,来游此国,弘宣正法,流布遗教。」
这些,可以看出印度的佛教界,对于锡兰佛教的摩哂陀,是怎样的漠视与生疏。觉音(Buddhaghoṣa)以前的锡兰佛教,一切在传说中。摩哂陀南传佛教的情形,不为印度大陆佛教所重视,而觉音所整理完成的,又那样的重视摩哂陀而抹杀一切!锡兰的佛教,在中印的交通中,目见耳闻,实在是大小显密无一不弘通,决不像现在一般的锡兰佛教所说。锡兰传说的育王时代前后的佛教史,到觉音前后,如《岛史》、《善见律》,才逐渐明确的完成。据我所知,南北共有或多少变形的传说,实受本传——《阿育王传》的影响。所以摩哂陀的身分,应出以保留的态度。
西元七世纪,玄奘得来的传说,传佛法去锡兰的,是王弟摩醯因陀罗(Mahendra)(唐言大帝)。这当然即是摩哂陀,为梵语与巴利语的差別。摩哂陀不为大陆佛教所重视,等于不知道。偶然的传说:或模倣本传的末阐提,而说他是阿难弟子(《分別功德论》);或參考本传,而说是阿育王弟(晋译王弟宿大哆,也就是因陀罗的异传)。而锡兰的传说,又那样的富于排他性。所以摩哂陀的有否此人,也大有可疑。原来,摩醯因陀罗在印度的传说中,为锡兰的山名。今举《正法念处经》与烈维(Sylvain Lévi)的考证于此:
「有一渚,纵广五百由旬,有诸罗刹,住在其中。……过罗刹渚,有一大山,名摩醯陀(与摩哂陀合。下文又作摩醯陀罗,对比《罗摩衍那》,即摩醯因陀罗)。……于阎浮提六斋之日,四天王天,住此山上,观阎浮提。……四天王天至帝释所,白如是言……。」(经)
「据史颂(丙乙本),此岛唯有一百由旬,诸罗刹及其王罗婆那之所居。……摩醯因陀罗山,必为锡兰岛中央之高峰,今名亚当峰(Adam)者是。据史颂(乙丙本),猴使贺奴末(Hanumat)置跳板于摩醯因陀罗山上,由大陆一跃而至楞迦。……史颂唯说:因陀罗(即佛教的帝释)于六斋之日,常至此山,未言其原因也。而《念处经》乃以帝释受天使之报告。」(考证)
山名摩醯因陀罗,显然依因陀罗得名(也许山名与因陀罗同,才附会于因陀罗天神的故事),为锡兰的神山,而为锡兰人所崇敬的。摩醯因陀罗山,初见于罗摩的传说,从大陆一跳而登楞伽。后如佛游锡兰而留足迹的传说、摩哂陀飞腾虚空(天帝释随从,《善见毘婆沙》卷二)而入锡兰说,甚至佛入楞伽而化罗婆那王说,都受著这一神话的影响。摩醯因陀罗即摩哂陀,可能为帝释天的人化。如北方传离越山有离越仙人,其后建离越寺,或者即传说为罽宾有离越阿罗汉。这在宗教的传说中,侭多实例。摩哂陀,可能为锡兰(从印度传去的)因陀罗天的人化,受到一般的尊敬,佛弟子即推为佛教传入锡兰的大德。育王时代有遣使弘法说,这才以摩醯因陀罗为育王的胞弟或亲子(锡兰传说的确定,也不会早)。这种看法,也许使锡兰佛教界太为难了!然而,它的真实性与可能性,也许比锡兰所传的摩哂陀还大!但这并不否认阿育王时代佛法开始传入锡兰,以及属于分別说系。事实上,当时的佛法,还在口口相传中。如锡兰所有的三藏圣典,那裡是一人传承得了(也不会一时传入,參照其他佛教国的传入史,即可明白)!这实是目犍连子帝须系的学者们,经一期努力而得的业绩。总之,摩哂陀的身分,有加以保留而出于审慎研讨的必要!
《善见律》说摩田提是育王时代的大德,布教于罽宾,揵陀罗咤。弘化罽宾,与本传所说的相合。《大毘婆沙论》(卷九九)说:阿育王时,由于育王的信从大天,呵伏贤圣僧,所以都西行到迦湿弥罗。这一传说,与摩田提的开化罽宾,恒河上流的佛教發展到罽宾,显然为同一事实(传说末田地立五百伽蓝,育王为僧众立五百伽蓝,也可见一致)。所以摩田提为阿育王时人,是很可信的。
那么,本传为什么说摩田提是阿难弟子?本传为罽宾学者所编的,已如上说。编集的是阿育王王统、优婆毱多法统——阿育王与优婆毱多为中心的护法史。这一法统,如晋译(卷五)所说:迦叶,阿难,商那和修,优婆毱多,提多迦,本没有说到摩田提。从法统的到提多迦为止,可见五师相承的定说离提多迦的时代不远,还是上座系以摩偷罗为中心的时代。罽宾学者确是渊源于这一系的。在三恶王的扰攘中,热望有护法者如阿育王那样的再来。《阿育王传》的编纂,目的不外乎如此。这是罽宾学者所编的,所以对开创罽宾佛教的摩田提,有意的附入法统中。摩田提虽传说受阿难的付嘱,而摩田提并没有付嘱后人。在诸师相承中,摩田提为旁附的,还是很明白的(后来罽宾学者,以摩田地介入于阿难与商那和修间,错误才大了)。摩田提的师承,本来不明(据真谛所传《佛性论》,摩田提是佛世比丘;迦叶结集时,嘱他护持佛法)。他所以被编为阿难弟子,一、由于名字的关系:摩田提,是「水中」的意思。传说阿难的入灭,在恒河中流;摩田提(水中)因此被传说为阿难在恒河中流所度的弟子。二、说摩田提是雪山的外道出家,是阿难临入灭时所度。这与佛度须跋陀罗(Subhadra)极为相类,显为模仿的传说。摩田提编为阿难的弟子,其理由不外乎如此。
摩田提的开化罽宾,依《善见律》说,本不指迦湿弥罗(喀什弥尔)。降伏阿波罗龙王,只是说明了罽宾人尊崇的神祇成为佛教的护法者。本传所说,与《善见律》大致相近。如商那和修的降伏优留漫荼山的龙王一样(本传卷四),并无特殊意义。但摩田提的降龙故事,被误会为降伏迦湿弥罗的忽弄龙(《杂事》卷四〇)。迦湿弥罗旧有这样的传说:迦湿弥罗,本为 Satisaras 湖;由于梵天使毘湿纽(Viṣṇu)与婆罗跋陀罗(Balabhadra)刺山而使湖水乾涸,成为平地。这个神话,与摩田提开化罽宾,降伏龙王的传说相结合,这才化为摩田地向龙索地,「龙王于是缩水奉施」(《西域记》卷三)。摩田提不但为罽宾佛教的弘化者,竟成为使迦湿弥罗从大湖而成为平地,且成为移民事业的推行者了(多氏《印度佛教史》三.一)。本传串插进去的摩田提的传说,应另为处理,勿使紊乱初期佛教的师承事实!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
一 泛说印度王系
关于王统,宋译与梁译,只说到旃那罗笈多(Candragupta)、频头娑罗(Bindusāra)、阿输柯(Aśoka);这是印度史上著名的时代,与锡兰及印度所传的王统相合。安法钦的晋译(卷一)这样说:
「频婆娑罗王子名阿阇世,阿阇世子名优陀那跋陀罗,优陀那跋陀罗子名文荼,文荼子名乌耳,乌耳子名莎破罗,莎破罗子名兜罗贵,兜罗贵之子名莎呵蔓荼罗,莎呵蔓荼罗子名波斯匿,波斯匿子名难陀,难陀子名频头莎罗王。」
现存的梵本《阿育譬喻集》(AśokAvadAna)所说的王系,与晋译相同,仅名字小异。如优陀那跋陀罗作 Udāyibhadra(优陀耶跋陀罗),乌耳作 Kākavarṇin(迦迦婆罗那),莎破罗作 Sahalī(莎诃罗),莎呵蔓荼罗作 Mahāmaṇḍala(摩诃曼陀罗)。安法钦所传的王统,为印度旧有的传说,但宋、梁二译都缺。所以这不能确定为《阿育王传》的原本如此,仅可说梵本有此不同(梵本是常有不同的)。旃陀罗笈多以前,当然是还有王统的。或者采用印度的某一传说,使与佛世的王统相啣接,用意并无不合,问题在传说的是否正确。从阿阇世王到难陀王,佛教的传说、《古事集》的传说,又多而出入又大。安法钦所有的特殊部分,与锡兰的传说也不一致。正确而众说一致的,还只是从旃陀罗笈多到阿育王——三世。
从佛灭到阿育王灌顶,锡兰的传说,是二百十八年满。或说:二百十八年满,已是二百十九年了。王统的相承,如梁译《善见律》(卷二)说:
「佛涅槃后,阿㝹楼陀王、闵蹰王在位各八年;那迦逮婆(娑?)迦作王十四年;修修佛那迦作王十八年;其儿代名阿育,作王二十八年;阿育有十儿,并登为王二十二年;次玖难陀代作王,二十二年;复有旃陀掘多作王二十四年;宾头沙罗王代在位二十八年。阿育王代位已十八年,摩哂陀到师子洲中。」
阿育王灌顶时,锡兰传说为佛灭二百十八年满。汉译的《善见律》,略有错脱处。汉译所没有译出的,据巴利《善见律》说:佛灭于阿阇世王八年;三十二年卒,为佛灭后二十四年;郁陀耶跋陀罗王十六年。汉译所译误(也许是传写的笔误)的,阿㝹楼陀(Anuruddha)与闵蹰王(Muṇḍa)合八年,误作各八年。那迦逮婆迦王(Nāgadāsaka)二十四年,误作十四年。此外,育王灌顶前自立争位四年,即为恰合二百十八年的王统编年。缅甸所传的也是二百十八年说,但王统的年代,颇有出入。
本传说:阿育王出于「佛灭百年后」。如依世友论而肯定为百十六年,即与锡兰的传说,相差约一百年。这一时代的印度王统,除孔雀王朝三世外,见于《阿含经》的有三:一、阿阇世王。二、阿阇世王子优婆陀延或优婆延(《长阿含经》卷二七):巴利语作 Udaya,即本传晋译的优陀那(耶?)跋陀罗。三、文荼王(《增一阿含经》卷二四):巴利语作 Muṇḍa,即梁译的闵蹰。此外,见于传记的,有难陀王 Nanda,即《善见律》的难陀。中国旧来所传,除《善见律》与晋译本传外,百余年间的印度王统,没有详备的传述。
二 二百十八年说的检讨
一般人同情于锡兰的传说,是不无理由的。一、因为(由欧人创导)不曾留心华文教典,先入为主的引起执著。二、锡兰对于二百十八年的传说,从印度王统、锡兰王统、五师传承——三方面,确乎编排得活像事实。三、由于近代考证所得的,旃陀罗与阿育王间的年代,与锡兰传部分相合。四、由于「众圣点记」的方法——按年下一点,使人信以为真。然而,二百十八年说,与百十六年说一样,也不过是传说而已。这不妨从三方面去推究。
一、印度王统的二百十八年说:印度所传的王统谱牒,是非常杂乱的!对《善见律》所传的,也就不能不出于审慎的态度。锡兰所传二百十八年的王统,我们并没有一部精确可信的王统编年可以证实它的错误。但由于锡兰王统、五师传承的编年充分暴露了它的偽妄面目,所以同为证明二百十八年说的印度王统,也就不敢轻信。參酌其他的王统传说,即發见可疑处不少。(一)、《善见律》的那迦逮婆(应为娑之误)迦,即《古事集》的陀娑迦(Darśaka)也是阇王的儿子。《善见律》编于与阇王相隔三王的闵蹰王下,晋译《阿育王传》缺。优陀耶王(或说是阇王的孙子)以下,传说为「篡弑相寻」,都为弟兄伯叔间的相互废立。(二)、《善见律》的修修(佛)那迦(Susunāga),《阿育王譬喻集》缺。传为废君自立,创立悉苏那伽王朝,定都旧王舍城(Rājagṛha)的名王。然悉苏那伽王朝,实创立于频婆娑罗王(Bimbisāra)以前,频王为第四世。从定都旧王舍城说,恰好证明了这还是以王舍城为首都的时代。考《中阿含经》(卷一一,又《铜鍱律.大品》),称频王为「洗尼频婆沙罗」。洗尼(Seṇiya),即悉苏那伽的音转。所以《善见律》的修修那迦王,是编排谱牒者,误以频王前的古王,错编于闵蹰王后。《古事集》即是编列于频王之前的。(三)、《善见律》的(迦罗)阿育,与《古事集》的迦迦婆罗那(Kākavarṇa)相当;音转而简为迦罗(kāla),即晋译的乌耳,意义为「黑」。锡兰传说为迦罗输柯(kālāsoka);《善见律》的译者直译之为阿育(阿输柯)。「输柯」,是锡兰传所特有的。本传说:阿育王早年暴虐,人都称他为恶阿育——旃陀罗阿育;信佛以后,仁民爱物,人又称他为法阿育。这是印度的旧说,西元前后的《阿育王传》编纂者把它编入传中。这一大陆佛教的一般传说,觉音从大陆去锡兰,是会知道这些的。觉音他们——印度王统的编年者,大抵由于二百十八年说的传说,与大陆所传百余年说不合。恰好旧有恶阿育与法阿育的传说,而迦罗的意义是黑,可解说为恶;这才称迦罗(迦迦婆罗那)为迦罗输柯,以为这是百余年的阿育,护法的阿育实登位于佛灭二百十九年。二阿育的传说,尤其是指向来所传的百余年的护法阿育为迦罗输柯,造成印度王统编年的无边纠葛。(四)、《善见律》说:迦罗输柯后,有十儿并立,凡二十二年;其后有玖难陀王,也是二十二年。据《古事集》说:篡杀悉苏那伽王朝末主的,名摩诃波头摩(Mahāpadma),即晋译的摩诃曼陀罗(Mahāmaṇḍala)。拔那(Bana)说:迦迦婆罗那,于都城附近被袭杀。袭杀迦迦婆罗那的,应即科尔提(Curtius)所说的 Agram-mes。科尔提说:Agrammes 原为贫贱的理发师,因见宠王后,所以弄权篡位。Agrammes,又作 Xandrames、Gandaridae。这位篡灭悉苏那伽朝的难陀王(Nanda),传说中名字的变化极大。然传说为「九难陀」,晋译的摩诃曼陀罗、波斯匿、难陀,及多氏《印度佛教史》的毘罗斯那、难陀、摩诃波头摩,大抵都属于九难陀王的一王。
今综《古事集》、拔那、科尔提等传说,认为:迦迦婆罗那是被袭杀的;他应为与难陀王朝相啣接。阿育十儿并立的二十二年,在历代王统编年中,实属不当。十儿的称王是可能的;王朝被难陀王所篡窃,仍不妨占有少数城邑,延续残破偏安的旧统。王统谱牒,本是一朝朝独立的;先后代兴的王朝,每同时存在。举中国史为例:陈武帝篡梁,萧詧还维持他的旧统,与陈代的灭亡,相隔仅有一年。又如元明之间,明清之间,新朝已建立,残破的旧朝还延续许多年。如联合不同王统的编年,忽略这种事实,错误可大了!对于印度古代史,我们没有充分知识,不能作肯定说,然对于不同王朝的啣接处,认为应特別注意!十儿二十二年,难陀王也恰好二十二年,这不能看作偶然吧!依多氏《印度佛教史》的叙述,相信迦罗诸儿维持残余的王统,与难陀王朝同为新兴的孔雀王朝所灭亡。此外,锡兰传佛灭于阿阇世王八年,而阇王卒于佛灭二十四年;在《古事集》中,却有阇王在位十八年的传说(卒于佛灭十年)。又频头沙罗王,《善见律》说在位二十八年,《古事集》说是二十五年。总之,锡兰所传的印度王统编年,值得怀疑处不少!
耆那教所传,王统的年代较长。然一致说,难陀王朝即位于大雄(Mahāvīra)涅槃后六十年。即依近代学者所说,大雄比佛迟十年入灭,那难陀王朝的成立,也不过佛灭七十年而已。然佛教传说,大雄死于佛陀涅槃以前,所以从佛灭到难陀王朝的成立,大约为六十年左右。难陀王朝二十二年,再加旃陀罗笈多及频头沙罗,也不过一百二十多年。
由于亚历山大(Alexander)的侵入印度,阿育王摩崖石刻的發见,孔雀王朝的旃陀罗笈多登位与阿育王灌顶年代,总算大致确定。然旃王以前,阿阇世王以后,一切还在不同的传说中。一般学者,为西元四、五世纪所编定的锡兰文献所蔽,大抵曲附二百十八年说来解说印度王统,以护法的阿育王出佛灭百余年为不可能。其实,如上来的检讨,悉苏那伽为古王的误编;迦罗十儿的部分据立,不应列于难陀王前;又參以传说在位年代的不同,百余年说是侭有可能的。我们必须记著:二百十八年说,确为一古老传说;而锡兰传的印度王统编年,实与锡兰王统、五师传承的编年一样,都是为了证实这一传说而任意编纂成的!
二、锡兰王统的二百十八年说:锡兰所编的印度王统编年,如不经考诘,可能信以为真。等到配合锡兰的王统,那种任意编排的作风,即完全暴露。照《善见律》所说,列表如下:
《善见律》所说的锡兰王统,除枝节的错失外,最少有三大不可信。师子洲童子,依《西域记》(卷一一),不过一神话人物,不可信一。传说佛灭那年,恰巧是锡兰立国的年代,不可信二。迦罗阿育十六年,是婆君荼迦婆耶王(Pakuṇḍuakābhaya)十八年;又说婆王卒于旃陀掘多十四年。如确卒于旃王十四年,依《善见律》的印度王统编年,即总共作王八十七年,不可信三。
《岛史》的编者以为:婆君荼迦婆耶初为盗贼,十七年间无王。其后,胜利归于婆君荼迦,作王达七十年。这仅是于八十七年中,分出十七年为无政府时代而已。如依《岛史》说,婆君荼迦初为盗贼时(王国因而崩溃),至少也得二十多岁吧!经十七年,又七十年而卒,那么应享年一百十岁以上。闻荼私婆(Mu-ṭasīva),是婆王的儿子,以六十岁生子来说,闻王登位时,也该五十多岁了。作王六十年,又是一百十几岁。这样的长寿王统,是怎样的难以想像!「众圣点记」的信仰者——吕澂,对于这些,也觉得「有不自然处」。实则,到阿育王时代,锡兰人记忆中的君王(可能还有神在内)不过五人,这那裡有二百三十六年(到育王十七年止)?为了证实佛灭二百十八年说,造成王统编年。这一古老的传说,在这些创造历史的专家手裡,被恶化到极点!
三、五师传承的二百十八年说:在印度王统、锡兰王统、五师传承的法统中,对于法统的编年,论理必有较确实的记录,而事实并不如此。我在〈与苏慧纯论佛元书〉,说得极为明白:
「关于五师传承,锡兰传而外,印度复有迦叶等五师说。可推见自佛灭至阿育王时,必有五师相承之事,各派乃竞以自宗之师承当之。第一师优波离,为持律上座,其必为年高德劭可知(优波离随释种出家,佛灭时,出家且将四十年)。第五师目犍连子帝须,阿育王信佛及第三结集时,应亦为年耆德重人物。二老之间,仅三师之隔,而时乃历二百余年!此既为律学传承,则每人以二十岁受戒,修学二十年为上座计(四十岁比丘,是否能为一代师宗、纪纲僧侣,尚有可商),每人平均住持佛教在四、五十年间,平均年龄约八、九十岁。衡之一般师承,殊难取信!……此不外先有一佛灭来二百余年之传说,铜鍱者乃摭拾帝王谱牒、自宗师承,编排造作以强合之耳!」
从二百十八年的传说自身去考察,编排造作的情形,彻底的被揭發出来!即以深信锡兰传的吕澂,对锡兰王统的荒谬,也默认而不加辩护;对五师传承的编年,也觉得「南传诸师年代,因此而有错误」(〈对点记记年之再商榷〉)。二百余年说与百余年说,同为古老的传说。自从锡兰学者偽作欺人,二百十八年说,竟被误会作历史!我不敢轻视这一传说的古老,但要从古老传说的观点,探论佛教的纪元。
三 育王灌顶与遣使弘法的年代
从旃陀罗笈多(二十四年,频婆娑罗二十五年,争位四年)到育王登位,这五十多年,是印度从来未有的统一盛世;王朝的年代,《古事集》与锡兰的传说,都大体一致。本传虽没有记年,三王的次第也不悮。所以锡兰的传说,关于旃王到育王间的年代,与印度的《古事集》,希腊、埃及等史料的推算,即使完全相合,也不能就此类推从旃王到阿阇世王时的纪年可信。如《古事集》所说的旃王到育王的年代,也大体一致可信;而旃王以前,即彼此大有出入。一般学者,忽略这一事实,因推算旃王到育王的年代,锡兰传大体可信,竟因此以为阇王到旃王间的年代也可信。由于印度史本身无可考信,所以印度史的专家们,对于锡兰所传的印度王统编年,曲意的附和它。俗语说:上半生老实,下半生骗骗也有饭吃。这虽是容易受欺的,但考论历史,决不可这样了事!
考论育王灌顶的年代,如撇开传说——「众圣点记」、《善见律》、《大史》、《岛史》,直接从育王的摩崖石刻、希腊与埃及的史料著手,大可以减省一些无谓的纠纷。
大摩崖石刻第十三章,说到育王遣使西方五王国弘法,记著五王的名字。经学者的考究,五王的在位年代,虽还有多少异说,然五王并世的年代,不出于西元前二六一到二五八——四年间,已成为学界的定论。依交通不便的古代情况说:Antiochus Ⅱ王,于西元前二六一年即位。即位与来年(前二六〇年),育王即遣使弘法,可能性极少;遣使的年代,大概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但这是育王登位的那一年,石刻第十三章中,并没有说明。一般所依据的是:第十三章说:育王九年,攻破羯𩜁伽(Kaliṅga),「深感悲痛与悔恨」;从此,「热心护持正法,宣扬正法」。又小石刻第一章说:育王信佛为优婆塞,二年半以来,对于佛法,非常精进,决心以全力来弘扬正法。又大石刻第五章说:育王十三年,设达磨大官,派到诸侯及邻国去。依凭这些史料,所以有人说:育王的遣使五王国,是十一年;或说是十三年;或说十二年到十四年间。到底在那一年,又都是參照其他方面来推定。然据十三年的设立达磨大官而论,这一年遣使弘法,虽不一定是,到底比其他的有根据些。育王的遣使弘法,可以推定为育王十三年。这一年,是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那么育王灌顶登位的年代,不是前二七一,就是二七〇了。
考定年代的另一依据,即亚历山大侵入印度的年代。亚王的侵入印度,为西元前三二六;三二五还军;即其年去世。据普鲁塔克(Plutarch)的传说:旃陀罗笈多曾劝亚王东攻印度。朱斯丁(Justin)说:旃陀罗笈多逃避 Alexander(亚历山大)。传说不一。旃王趁亚王还军与身死的时机,起来推翻希腊人在北印的统治;以光复河山的威声,推倒难陀王朝,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实。亚王的死讯,唤起了印度民族的光复运动。旃王的登位,约为西元前三二四或三二三年。旃王二十四年,频王二十五年,争位四年,育王登位年,凡五十四年;即育王登位于西元前二七一或二七〇年。十三年遣使弘法,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
一切的诤论,都是纠缠于锡兰的传说中。如吕澂取西元前三二四年旃王即位说;二六八年育王登位说;二五八——育王十一年遣使弘法说。他信从锡兰传的频王二十八年说,所以非坚执如此不可。育王九年的攻破羯𩜁迦(Kaliṅga),虽属确实;但是否当年即信佛,也还难说。所以史密司(Smith)也说:九年信佛或下一年。十一年遣使弘法,实并无文献可证。也许肯定为九年信佛,二年半作优婆塞,决心以全力为佛法吧!即使如此,也该是十二年的事了。然由于频王二十八年在位说的信赖,所以旃王登位,非西元前三二四不可;而遣使弘法,非育王十一年不可。因为如再迟一年,遣使弘法时,即不再是五王并世的了。如依《古事集》,取频王在位二十五年说,那么,如旃王登位于前三二四,育王即登位于前二七一;征楞伽为前二六三;十三年遣使弘法,为西元前二五九(十二年遣使也不妨)什么都没有碍难处。如旃王登位于前三二三,十三年遣使,也还是前二五八年。甚至旃王登位于前三二二,育王十二年遣使,也还没有显著的困难。总之,旃王即位、育王登位、遣使弘法的年代,依可信的史料推论,虽不出这二、三年中,实还不能确定。依我看,旃王前三二三年登位,育王前二七〇年登位,似乎更妥当些。但为了避免无法确定的诤论,姑取旃王西元前三二四年登位说,育王前二七一年登位说,前二五九遣使弘法说。
四 有关育王的故事
本传为一古老的譬喻集,为大陆佛教界熟识的传记。觉音从大陆去锡兰,是应该知道本传而有所參考的。从南北共传的故事去研究,这一意见,被充分的显露出来。
育王早年的故事:本传说:频婆沙罗王不大欢喜育王,曾奉命镇压呾叉尸罗的叛变,得到成功。《善见律》说:育王出镇的是郁支城(Ujjayainī),即邬阇衍那。《善见律》的传说,可能基于一种情感。佛教南传的摩哂陀,母家在邬阇衍那,这是摩哂陀的外婆家。
兄弟争位的故事:本传说:育王与兄苏深摩(Susīma)争位,杀苏深摩。《善见律》也说兄名修私摩那,但说频王有百子,除了育王的同母弟帝须(Tissa)——毘多输柯(Vītaśoka)而外,育王都把他杀了。《善见律》所说,不免太过。本传说:频王病危,恰好苏深摩出镇呾叉尸罗;育王取得部分大臣的拥戴,即在华氏城称帝。苏深摩回来争位,育王利用了——出镇北方时所得的外军的协力,击杀了苏深摩。这一传说,大致近于事实。《善见律》说:育王代立四年,才举行灌顶典礼,互争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王弟宿大哆的故事:Vītaśoka,《善见律》作帝须;本传的晋译作宿大哆,梁译作毘多输柯。这位育王同母弟的故事,可分二节说。一、本传说:宿大哆因育王的广作供养,引起不满。见苦行外道还不能离欲,因此更怀疑不严格苦行的释沙门。育王为了转化王弟的邪见,故意使他犯罪,然后给他七天作王,再行处斩的判决。王弟在七天中,证明了深切感到无常苦的比丘虽衣食丰满,也还是能够离欲的,王弟这才發心出了家。这在《善见律》中,见苦行外道、七天作王,与本传一致。但说王弟得罪了育王,这对于育王让他七天作王的用意,也隐晦不明。而说阿育王四年信佛,立帝须为太子,帝须即于这一年出家;这对于不满育王的动机,也不明。戏剧式的七天作王,可能并非事实,但在本传中是入情入理的。《善见律》叙述简化,于是乎得罪了王,让他七天作王再杀,又忽而不杀,成为不近情的传说。
二、本传说宿大哆到远国去出家,曾回华氏城一次。再到边方,生了大病(头疮),需要吃乳酪,所以移住旷野的牧牛人边。那时,弗那槃达(Puṇḍavardhana)与华氏城的尼乾子外道有诽毁佛的,引起育王敕杀尼乾子的事件。宿大哆病中垢衣长发,因此被误杀了。这一故事,《善见律》说得很不同。王弟帝须从昙无德出家,另有拘利子帝须(Kontiputta Tissa)比丘因病中得不到医药而自杀,育王这才大施医药。外道得不到供养,都混进佛教来出家,引起佛教中的诤论。育王派大臣去和解,僧众照样的纷诤,大臣即斩杀僧众,杀到王弟帝须才停手。故事变化很大,内容还是一致:本传杀尼乾子外道,《善见律》大杀僧众——多半是外道出家;本传说尼乾子诽毁佛,《善见律》说外道出家的扰乱佛法。不同的是:本传只是一毘「多输」柯,而《善见律》成为二帝须;本传说王弟被杀,《善见律》说杀到帝须而止;本传以王弟为中心人物来叙述,《善见律》中间隔断,忽然在鸡园寺出现。这是同一故事的演变。大概帝须是阿育王的同母弟,所以《善见律》的作者不好意思说他无医无药,刀下留情了吧!
帝须,梵语为 Vītaśoka。晋译(卷一)初说「复生一子,名为尽忧」,即与宋、梁二译合。但在王弟的本缘中,又作「宿大哆」。考《分別功德论》的王弟故事,与本传同,而王弟也名「修伽跖路」。《释迦谱》引《出求离牢狱经》说:「阿育王弟名善容,亦名违陀首祗。」违陀首祇即毘多输柯;善容,即宿大哆——修伽跖路的对译。宿大哆与修伽跖路,我以为即玄奘所传的王弟摩醯因陀罗。
育王的残暴故事:本传说育王的初年非常暴虐,曾手杀五百大臣与五百宫女,使人作泥犁(地狱)的酷刑。这在《善见律》中,由于別立黑阿育,除了育王的杀兄弟而外,被看作极仁慈的了。然据摩崖石刻所说,育王在战争中的屠戮,并不怎样的仁慈!四〇五——四〇七年间,法显亲见华氏城的大塔旁,有石柱记著作泥犁城的因缘与年月。玄奘西游,也目睹这一遗迹(《西域记》卷八)。然又说邬阇衍那有无忧王作地狱处(《西域记》卷一一)。《善见律》的略而不论,因为将一切暴行归罪于黑阿育去了。
信佛因缘的故事:本传说:海比丘误入地狱,现神通,育王这才坏地狱而信佛。《善见律》说:育王见到兄子泥瞿陀(Nigrodha)沙弥,才發心学佛。石刻说:育王深觉杀戮的惨酷,所以归依佛法。海比丘的故事,显然是神话化的。可能的解说是:育王受海比丘(善意)的感化,这才废除残酷的刑罚。泥瞿陀的故事,从神话变化而来(见下)。
造塔施金的故事:育王造八万四千塔,布施九十六亿金,是南北一致的传说。但本传说:育王布施的总计,凡九十六亿金;而《善见律》以为六年大会时,即布施了这些。本传的传说更原始些。
供养菩提树的故事:本传说育王特別的尊敬菩提树,引起王妃的妒忌。佛教的初期,菩提树与菩提叶都是象征如来成道的。育王的特为尊敬,非常合理。《善见律》作者的心目中,主要是锡兰,所以但说育王以菩提树的南枝,移赠锡兰;用意也还是一样。法显得自锡兰的传说:从前某国王,从印度取菩提树子来锡兰,种于无畏寺侧。那时,高约二十丈。这与同时代的觉音的传说——阿育王送树来,栽在大寺旁不同。《善见律》的传说,也只是大寺派的传说罢了!
育王与龙王的故事:本传(晋译与梁译)说:育王取得阿阇世王七舍利塔的舍利;惟罗摩聚落龙王处的舍利,因龙王的要求而没有取得。《释迦谱》所引的《大阿育王经》、法显的《历游天竺记》、玄奘《西域记》,都这样说,这是本传龙王故事的旧说。宋译说:育王向龙索舍利,「诸龙王开怀与」,这是乐意的奉上了。晋译所特有的〈阿育王现报因缘〉,有一相反的传说:龙王不肯奉给阿育王,育王造了龙王与育王的两躯金像,起初是龙王重而育王轻。育王大作福事,王像的分量,一天天重起来,龙王知道福力不及育王,只好奉上舍利。〈阿育王现报因缘〉,本是另一譬喻集,与本传有很多不同,安法钦却译出而附编于本传中。这一故事,失译的《杂譬喻经》(卷上)、《阿育王譬喻经》,都有说到,都还是重于事相的修福。《善见律》中,进一步(含有象征降伏自心而现身成佛的深意;锡兰学者怕未必懂得)说:阿育王以金锁将龙王锁来;育王要龙王化现佛身。金锁锁龙王,与龙王的金像有关。要龙王化作佛身,是优婆毱多降魔故事的改写。育王与龙王的故事,本传无疑是原始的形式。然育王不能取得龙王的舍利,未免与轮王的尊严有损,于是乎有育王作福、降伏龙王的故事。《善见律》更老实不客气的把他锁了来。降伏龙王,与优婆毱多降伏魔王的故事相类,魔王的化作佛身,锡兰传者也就修正为龙王化作佛身了。
泥瞿陀的故事:《善见律》说:育王的姪子泥瞿陀,七岁出家作沙弥。育王见了,生起信心。育王本供养六万外道;这时才供养比丘,从二比丘、四比丘,到一切都供养比丘。育王每日以钱一千供养泥瞿陀。外道都投入佛法中,作贼住比丘。本传没有这个故事,但安法钦附译的〈阿育王现报因缘〉,叙述一有趣的神话,与此有关。事情是这样:阿育王太信佛了,外道都嫉妒佛法。有一善咒婆罗门,化作大自在天,与(共计)五百婆罗门来见阿育王,说要吃剃头的沙门。阿育王不敢得罪他,通知鸡园寺,寺众推一最小的沙弥来。沙弥说:「朝来未食,王先施我食,然后我当与彼令食。」沙弥将为外道预备的五百分食,都吃了;不够,将五百婆罗门,一个个的吃了。小沙弥引王到鸡园寺,见方才的婆罗门,都已剃头出家了。这一斗法的故事中,暗示了二点:一、佛弟子把外道应得的供养,都吃了。二、外道被逼,投身佛法中来出家。所以特选小沙弥,不过反显出佛法威力的伟大而已。这故事是荒唐的,却是真实的!《善见律》的七岁沙弥泥瞿陀,将供养外道的六万分食,一一的都转化来供养比丘,这与第一点相合。由于育王的信佛供僧,外道入佛法中作贼住比丘,即与第二点相合。《善见律》的传说,明显的从这一神话而蜕化过来。《杂譬喻经》(卷上),也有这一故事。负起折破外道任务的,是十三岁的「端正」沙弥。《杂譬喻经》的编者,也以为这就是破灭地狱、引导育王生信的「海」比丘,因为本传所说的海比丘恰好也是十三岁。破灭地狱、折破外道,所以选用十三岁的沙弥,不外乎证实那四不可思议中的「沙弥虽小不可轻」。本传的古说为十三岁,经《杂譬喻经》而到〈阿育王现报因缘〉,即修正为更年轻的七岁,这即是七岁沙弥泥瞿陀的来源。《善见律》取材于此,脱去神秘的形式,显出故事中的真意义,这是最好不过的!但不知七岁沙弥的象征性,而描写为历史的人物,反而使人误解了。这一故事,为帝须比丘的第三结集奠定了基础。
迎请大德的故事:本传说育王将亲自去迎请优婆毱多,毱多自动的前去;乘船与众比丘沿恒河东下,到了华氏城,育王亲自到恒河边礼迎。这种礼迎的方式,在《善见律》中,即一模一样的礼迎目犍连子帝须。虽然帝须早曾到过华氏城,却又跑回摩偷罗,表演这被欢迎的大礼。《善见律》采用本传,这是极明显的例子。
信佛与遣使弘法的故事:《善见律》所传的育王信佛、遣使弘法,当然是有事实的。但据石刻说:育王的归依佛法,在第九年;十二、三年的遣使弘法,已提到锡兰。《善见律》说:育王第四年信佛,王弟帝须出家;六年已建塔完成,育王的儿女出家;到十七、八年,才派遣传教师弘法。这一切年代,都与可信的史料不合。编造年谱,是锡兰佛教的特长。如没有育王的摩崖石刻發见,谁会相信他们的年代不可靠!
巡礼圣迹的故事,三施阎浮提与半庵摩勒果布施的故事:巡礼圣迹的事实,已因石柱铭刻的發现而证实。三施阎浮的石柱铭刻,法显与玄奘都是亲见的。《善见律》虽没有说,而石柱已湮没不见,但不能说不是事实。
王子法益失明的故事:锡兰的传说,摩哂陀出了家,阿育王即没有儿子。本传的法益(Dharmavadhana)王子,是《善见律》所没有的。耆那教传说法益曾造过很多的耆那教寺,这可见确有此人。
育王儿女出家的故事,帝须第三结集的故事:《善见律》的著重处,本传是根本不知有此事的。从《善见律》研究起来,它是将育王的信佛、锡兰的传法,紧紧的与王家發生特殊关系:如育王的信佛,由于兄子泥瞿陀;王弟帝须的出家,与第三结集;锡兰的佛法,由育王的儿女亲自传去;锡兰的菩提树,由育王送去。锡兰佛教史的特色,大概就是这些。
六 二大传说的比观
一 从传说的来源演变去考察
佛灭到阿育王登位,二百十八年说与百余年——百十六年说,这两种古老的传说,可作一对比的观察。先从传说的来源与演变去比说:
一、从传说的译传中国说:锡兰所传的,为齐永明七年(四八九),僧伽跋陀罗(Saṃghabhadra)译出《善见律》,及附《善见律》而传来的「众圣点记」。罽宾所传的,为晋惠帝时(二九〇——三〇六),安法钦译的《阿育王传》;及五世纪初,罗什译的《十八部论》。
二、从传说的编纂成书说:锡兰传是四、五世纪间成书的《岛史》,及觉音的《善见律》等。佛灭二百十八年说的古典叙述,已无可考见。罽宾所传的,是罽宾学者编纂于西元前一世纪末,为二、三世纪间马鸣、龙树等所信用。确定为佛灭百十六年的世友论,也是西元前一世纪的作品。
三、从传说的确定说:罽宾传的百余年说,离阿育王的时代不远,因为这是从迦叶到提多迦(即优婆毱多弟子)的时代。传说的师承,没有摩田提,到提多迦为止,显出了这一传说的古老性。这还是摩偷罗时代、上座系(不是分別说系)佛教的传说。锡兰的传说,不妨看作佛教传入锡兰不久的初期传说,与北方所传的百余年说,同样的古老。一是重经与重禅者的传说,一是重律者的传说。
四、从传说的动机与性质说:罽宾所传的《阿育王传》,是譬喻集。罽宾学者虽把罽宾佛教的弘通者——摩田提附入法系中,把摩伽提的王朝的覆亡、北方政局的混乱编入传中,然纂集的主要事情,是阿育王的护法史、西方上座系传法的情况,并非为了罽宾的佛教而编集。锡兰所传的,如《善见律》等,是铜鍱部——锡兰佛徒编集的目的:(一)、将王舍城第一结集、毘舍离第二结集、华氏城第三结集(这是主要目的),以为结集的重要人物都是自宗的师承,以表示铜鍱者——锡兰佛教的正统性。(二)、育王因兄子泥瞿陀出家而信佛;王弟帝须以分別说者的昙无德为师;王子摩哂陀以分別说者的帝须为师;锡兰佛教由阿育王儿女传去;锡兰的菩提树,是阿育王命女儿送去。分別说系、阿育王家、锡兰佛教——三者的密切结合,是《善见律》等编辑的主要目的。他所重视的,是其他佛教所从来不知的;而其他,什么都不在他们的意中。就是派使弘法,也不过为锡兰佛教作旁衬而已。所以,从作者的心境说,罽宾所传,比锡兰所传要客观得多!《岛史》、《善见律》,对于三次结集的年代、育王信佛与儿女出家的年代、佛教到锡兰的年代,印度王统、锡兰王统的记年,写得非常认真,不像《阿育王传》那样的疏略。然而考论起来,这是偽史,还不如《阿育王传》不失它的譬喻作风来得老实!
五、从传说的确定与演变来说:罽宾的传说,西元前一世纪,编集成书;而传说是确定于优波毱多弟子(或再传)的时代。其后,罽宾学者为了高推摩田提,以摩田提编入传法正系,介于阿难及商那和修间。本来,从迦叶到提多迦的传承,虽优波毱多与育王同时,而付法实到提多迦为止。等到摩田提被编为传承中(第三师)人,虽本传仍说到提多迦,而五师传承说,即止于优波毱多。这是北方传说的一度变化;约为迦湿弥罗论师集成《大毘婆沙论》以后,西元三、四世纪间。经五师相承而到阿育王的时代,是锡兰传五师说的先导;对于锡兰的五师传承说,起著重大的影响。晚期的有部律师改编有部律,以佛灭到阿育王的五师相承说,编为从五百结集到七百结集间的七世相承说。这是北方传说的大变化、大错误!
二百十八年说,也经历同一命运。这一传说,到底什么时候传入锡兰,虽不能定说,但在西元前八七年,大寺与无畏山寺的纷诤期,这一传说必已被大寺的一分学者所信用。锡兰所传的佛元说,主要的有:(一)、西元四一〇年(晋义熙六年,依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法显从锡兰(无畏山寺)得来的佛元说,为「泥洹以来一千四百九十七年」。说者以为:这必是「正法灭已四百九十七年」,法显约正法千年说,所以为一千四百多年;如依正法五百年说,即九百九十七年,佛元即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这与缅甸所传的五八九年说、中国所传(《佛般泥洹经》后记)的五八九说,大体相合。(二)、如锡兰(、暹罗)一般所传的西元前五四三或五四四说,与菩提伽耶碑相合。(三)、如「众圣点记」——附《善见律》传来的——西元前的四八六年说。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为二百十八年满,这是锡兰传所共信的。然他们一般用前五四三年说,这可见大寺的徒裔们,对阿育王以来究有几年,早就弄不清楚,所以依附〈菩提伽耶碑记〉。也许他们以为,这并不与二百十八年说矛盾。从「众圣点记」而上推,与阿育王出佛灭后二百十八年说合,这可见从阿育王到《善见律》的时代,必有依据,即点记制必先《善见律》而存在。然而,点记制,也决非古型的。王舍结集与七百结集,都不过诵出而已,当时从那裡去下这一点?阿育王的时代,有没有结集,还是问题。传说以巴利语写定圣典,即大寺与无畏山寺相诤时——西元前八十七年。有成文的律典可点,有不同的传说而需要点,点记制的产生,最可能为此时。所以大寺上座们的点记制,即依据旧有的传说:佛灭到阿育王登位为二百十九年;传入锡兰为二百三十七年;从天爱帝须(Tissa)王登位(佛灭二三七年)以来有多少年。在这种传说的基础上,每年一点的点下去。所以,「众圣点记」的确实性,即从帝须以来的年代说,创立点记制以后的年年一点,不失为大致可信。而佛灭到育王登位的二百十八年说,除了传说,实不能从点记制的本身,证明它二百十八点的可信。单是这样,这一古老的传说,是值得尊重的。然而,从《岛史》、《善见律》以来,为了证明这二百十八年说,从印度王统、锡兰王统、五师传承去配合,想把这古老的传说,造成铁定的史实。这可反成为可怀疑的偽史了!
二 从传说的人事关系去考察
古老的传说,洗尽后起的附会与演变,恢复它的原始传说,这是极重要的!传说的是否可信,这可以讨论了。传说中的事情,必局限于一定的时空;出现于一定时空中的事实,不会孤立的,必与同时及前后的人事發生关系。除了另一传说的谬误,彼此间总是相合而不会矛盾的。如發现彼此的矛盾不符合,即传说的真实性有问题。所以,再综合上来所论的彼此关系,审论这二种传说。
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的年代,本来可以从印度的王统纪年去确定,可惜印度缺乏可信的历史,《古事集》的价值,不会比传说高些。佛典所叙述的,如锡兰的印度王统编年不可信;罽宾传的疏略不备;安法钦的传说、西藏多氏《印度佛教史》的传说,都彼此相违而难以取信。虽论到百余年说是可能的,然据王统传说,即使锡兰传说不可信,如有国王七、八代,二百余年也是有可能的。关于这一方面的论究,可说毫无成功(确立佛灭年代)希望。我希望:佛陀同时的频婆娑罗王、波斯匿王他们自身或与他相关的史料,将来能有新發现,这才能确定更正确的佛灭年代。
锡兰的王统编年不可信,是无可讳言的。到阿育王时代,所知古王的名字,只有五人。如毘阇耶的时代离如来涅槃不久,那么五王相传,百余年说应该比二百余年说更可信些!
佛教自身的人事关系,五师传承中,七百结集时代为第三师,育王时代为第五师,这是南北一致的传说。承认五师说,又坚持二百十八年说,是矛盾而不可通的。关于这,确信锡兰传说的吕澂,提出新的解说,如〈对点记记年之再商榷〉说:
「后世律家追溯传承,率从第二结集诸上座出發。……南传律师之相承,亦当从第二结集出發。而驮写拘其人,又明明为陀娑婆罗之异称。故南传驮写拘为优波离弟子云者,意谓出于优波离系统,不必即为亲炙者矣!」
以驮写拘遥承优波离,说驮写拘是第二结集时人;这虽与锡兰旧有的传说不同,但未必能延长到二百多年。陀娑婆罗,一作陀婆婆罗;他的弟子树提陀娑,也有作树提陀婆的。娑与婆,《大众律》多相杂不明。《大众律》是推重陀娑婆罗而轻视持律耶舍的。西方系的耶舍(發起七百结集的),因判罪不当,被树提陀婆讥嫌(《大众律》卷三〇)。耶舍请陀娑婆罗为七百结集的结集者。这与属于西方系的上座律,略有不同。即使承认陀娑婆罗与树提陀娑与第二结集的耶舍同时,也不足以证明五师相承有二百多年。如为百余年,岂非恰好!优波毱多与育王同时;与他同时的大德,也都有与育王同时的论据。佛灭来四传或五传,那裡有二百多年?
┌──善觉 ┌─优多罗────┤ │ └──耶奢 迦叶……阿难──┴─商那和修──────优波毱多──提多迦 优波离┬驮写拘───须那拘──悉伽婆──帝须 └陀娑婆罗──树提陀娑
七 结论
二大传说中,锡兰传的不如罽宾传,已非常明白。罽宾所传的《阿育王传》,说佛灭「百年之后」,本没有确定年代。然參照同属于罽宾系的同作于西元前一世纪的世友论,可知「佛灭百十六年」,即为百年之后的明确定说。再比对于同属西方上座系(分別说分离以后的)的犊子系说,华氏城的诤论,为百三十七年,可推定为:佛灭百十六年,是育王作王的年代。如这是灌顶的年代,那么十七年诤论时,即佛灭百三十二年。如这是育王自立为王年,那么灌顶于佛灭百二十年,诤论于百三十六年。与犊子系的传说,所差不过一年。这一佛灭年代的传说,虽还不足据以确定为必然无疑的佛元,但传说的古老性、普遍性,决非锡兰传可比!
育王登位于佛灭百余年说,也有一项传说的矛盾,即一般所说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虽律家的传说每与经师(论从经出)的传说不同,但这是各部各派共有的传说,不能不尊重而予以研考。如确为佛灭百年——或百年后而举行七百结集,适为商那和修与须那拘的时代,那么育王登位,即使不是二百十八年,也决不会是百十六年了。考七百结集的年代,广律中并不一致:
《大众律》:「佛涅槃后。」
经这一比观,可见七百结集中开始立异,育王时早已完成分立的大众部律,但说佛涅槃后。育王时代分化,而完成于育王晚年的分別说系,如《五分律》、《四分律》、《善见律》,都说佛灭百年。与犊子部分化而成的一切有部《十诵律》,时代为佛灭三世纪初,才确定说佛灭百十年。这可以看出一种趋势,即分部越迟,对七百结集的年代,也传说得越迟。西藏的晚期传说:余部毘奈耶中,有说二百十年或二百二十年举行第二结集的(多氏《印度佛教史》七.一)。缅甸佛传,也说是二百年。更证明了:愈后起的,传说的时代愈迟。统论佛典的记年法,一般都以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等计;这与西元所说的一世纪、二世纪相同。如准确些,即说百年「初」、百年「满」、百年「后」等。分別说系所说的「佛灭百年」,起初应为佛灭一百年中的意思;《大众律》但说「佛涅槃后」,也可见离佛涅槃不太久。由于或者解说为满一百年,或一百年后,这才双方代表的年龄,也要说是一百多岁了。其实代表多数为阿难、阿㝹楼陀(Anuruddha)弟子,那裡会是一百年以后?吕澂信用二百十八年说,与五师相矛盾,所以解说为:优波离与驮写拘间,有一时间的距离。佛灭百余年说,似乎与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相矛盾,我解说百年为百年中。百年还他百年,觉得这一会通,是自然而合理的。如佛灭百余年而育王出世,那么七百结集的时代,可能为难陀王末年,与西藏的传说相合。然七百结集时的国王,广律中并没有明文;锡兰传以为迦罗输柯王时,不过执定为百年(恰好为一〇〇年),再配合所编的印度王统记年而已!
罽宾所传与锡兰所传,同样的古老,而相差为一百年。同一事实的不同传说,决不如同情锡兰传者所说北方是误以黑阿育为法阿育了。二阿育,根本是莫须有的。这二种传说的不同,我的解说为:佛灭后百年,有七百结集,是律家的传说;佛灭百余年——百十六年,阿育王立,是经师(论师)的传说。这虽各说各的,起初不一定矛盾,实为佛弟子间的共同传说。在传说的过程中,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被上座系的律师们,解说为已经百年、百年之后;这才百十六年的育王为王,被误会而修正为佛灭百年以后又过百十六(八)年,成为二百十八(六)说。十六与十八不同,仅是小枝节而已。这佛灭到育王的古老传说,纠缠于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这才造成二百十八年说,南北的所传不一。这恰好相差百年,不是偶然的:佛元的讨论者,有深刻重视这恰好一百年的必要!
佛灭百十六年,阿育王自立;百二十年,育王行灌顶礼,这不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说各方面都能吻合;与锡兰传的所以不同,也说出它的不同来源。如考定佛元,在现阶段,这是唯一可用的传说。如育王灌顶于西元前二七一,即自立于二七五,即可推得佛灭年,即佛后元年——为西元前三九〇年。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22 册 No. 22 佛教史地考论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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