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经》为真常唯心论的要典,它的编集流通,应当在笈多王朝的盛世。这可从几方面说明:首先,本经引述到《胜鬘经》、「缚象与大云,央掘利摩罗」经,唐、魏二译及梵本更叙述到《大涅槃经》。《大涅槃经》中糅有《大毘婆沙论》文,《大毘婆沙论》为西元二世纪末的作品。〈偈颂品〉说到龙树的住持佛法,龙树为西元二、三世纪人。所以本经的编集,总在三世纪以后。
再从本经所叙政教的情势而论,编集于笈多王朝,这是可以断言的。在政教形势的叙述中,有一非常的异义,即以佛为迦旃延氏,以释迦为后起的,把他看作数论、胜论的流类。宋译阙〈偈颂品〉,且据唐译来解说。佛姓迦旃延氏,有二则。一说:「我姓迦旃延,净居天中出,为众生说法,令入涅槃城。……色界究竟天,离欲得菩提。」这是色究竟天成佛的。二说:「我名离尘佛,姓迦多衍那,父名世间主(魏译作梵天主),母号为具财。我生瞻波国,我之先祖父,从于月种生,故号为月藏。」他名为离尘垢佛,还有一文,如说:「我在于林野,梵王来惠我,鹿皮三岐杖,膊绦及军持,此大修行者,当成离垢尊。」此姓迦旃延(Kātyāyana)、成离尘垢佛(Virajajina)的在人间者,即上文色究竟天成佛的;似乎是人间修行圆满,上升色究竟天而成佛。此迦旃延佛,是否历史的人物?我以为:楞伽法门的完成者,当然是确有其人的,但迦旃延佛,这不过仰推而已。考释迦弟子中,有摩诃迦旃延,出于南天竺婆罗门种,称论议第一。自从学派分流,迦旃延的《蜫勒论》,即为大众一系所宗。传说大众系中有多闻分別部,为摩诃迦旃延所创立的,已说「道不可坏」,即与本经的思想相合。本经以佛为姓迦旃延,可能即仰推此人。至于月藏与离垢佛,这是表示悟入菩提心而离染的,也即本净如来藏心的出缠而为清净法身。《密严经》(卷上)说「入于无垢月藏殿中」,即是此月藏与离垢佛的意义。本经说迦旃延佛的法系是:迦旃延法付大慧(Mahāmati),大慧传达磨(Dharma),达磨付弥佉梨(Mekhala)。大慧即《楞伽经》的问法者,本经也说他成佛,如说:「及我离尘垢,皆出纯善时。纯善渐减时,有导师名慧……于彼纯善时,现成等正觉。」此慧,即是大慧。考迦旃延佛的修行,用鹿皮、三岐杖,这不是佛的旧制;而大慧的成佛,又「衣虽不割缕,杂碎而补纳」,也不用释迦的袈裟,这是值得深切注意的。大慧所传的名达磨。当刘宋的时候(西元四七〇顷),确有老头陀——达磨到中国来,唱「南天竺一乘宗」,以「四卷《楞伽》印心」。禅宗初祖的达磨,也许即是此人!这种付法系统,虽不能看作信史,但也可以參考。本经的编集者,或者即达磨的师长——「慧」所集成流通的。中国的禅者,叙到禅宗的法系,不了解达磨为南印的如来禅,而比附于西北印一切有系的禅统,说二十八祖或五十余祖,实在不足信!
离尘垢佛灭后,有不同的学派出来,说五家(有「等」字)的有二文。一说:「释子悉达多、步多、五髻者、口力及聪慧,亦于未来出。」二说:「我释迦灭后(误,应依魏译作我灭后释迦),当有毘耶娑、迦那、梨沙婆、劫比罗等出。」此二文,名字虽不同而意思是一样的。释迦,即释子悉达多(Śākyaputrīya Siddhārtha),为前期佛教的导师;在本经编集者的心目中,是代表西北印声闻佛教的。步多,魏译浮单多,即吠檀多(Vedānta)。吠檀多派的经典,传说为毘耶娑(Vyāsa)所作。依本经所说「毘耶娑所说,《婆罗多》等论」,「谈古及笑语,毘夜娑仙说」,那是以毘夜娑为《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诗篇的作者。总括传说、说话及史传,所以说:「谈古及笑语。」吠檀多,意思为吠陀的究竟,本为《梵书》的末后部分,后开展而为《奥义书》。承《奥义书》而出的《摩诃婆罗多》,含有吠檀多的成分(魏译即译为韦陀)。所以,此中所说的吠檀多,不是后起的吠檀多学派。毘耶娑,为印度有名的仙人,然实为整理者的意思,并非一人私名。所以本经以《摩诃婆罗多》的著作归于毘耶娑,而又说他说吠檀多。其后,吠檀多派的《梵经》编成,也就推为毘耶娑所作。五髻者(Pañcacūḍaka),即胜论的般遮尸弃,受学于胜论的开创者迦那陀(Kaṇāda)。迦那即迦那陀的译略。口力(Vāgbali),为虚空论师,说虚空为万有的本元。梨沙婆即勒沙婆(Rṣabha),与数学有关。《百论》把他列为三仙的一仙,与胜论、数论并称。由来学者以为勒沙婆是苦行外道尼犍子的一流,然从本经来说,应即虚空外道。聪慧(Medhāvin),即数论,数即智慧数;劫比罗(Kapila)是它的开创者。这可见二文完全是一样的。又迦旃延佛后,说有释迦等三家出世,也有二文,一说:「谈论戏笑法,长行与解释,我闻如是等,迷惑于世间。」二说:「于我涅槃后,释种悉达多,毘纽大自在(略唯二家),外道等俱出。如是我闻等,释师子所说。谈古及笑语,毘夜娑仙说。于我涅槃后,毘纽大自在,彼说如是言,我能作世间。」这是以释迦的如是我闻(佛经)为一;毘夜娑的谈古及笑语,即《摩诃婆罗多》为二;毘纽天(Viṣṇu)、大自在天(Maheśvara)等的创造说为三。毘纽天与大自在天的崇拜,《婆罗多》中也有;而新《奥义书》中,每阐發吠陀的事相而为毘纽、大自在神的崇拜,结果引出弥曼萨派。长行与解释的毘纽、大自在派,即弥曼萨派的雏形。上述的五家、三家,都是释迦佛前后三百年间的印度学潮。而迦旃延佛,自以为出于学派分流以前,代表印度文化统一而根本(佛法)的立场;以释迦等为外道,为迷惑于世间的。这样的见解,非释子所应有的。迦旃延佛为世间主(父)与具财(母)所生;他的舍释宗而別祧梵宗,自认为从梵天王生的婆罗门(迦旃延即婆罗门十八姓之一);编集者想像中的正法,不是吠陀(古《奥义书》)是什么?我以真常唯心论为佛梵杂糅,以《楞伽经》为证,觉得非常可信。
本经的迦旃延佛,出于印度学潮未分以前,意思为吠陀(《奥义书》)时代。其次,宗教方面,迦旃延佛灭已,有释迦等五家杂出。政治方面,经上说:「次有半择婆、憍拉婆啰摩;次有冒狸王、难陀及毱多;次蔑利车王,于后刀兵起,次有极恶时,彼时诸世间,不修行正法。」半择婆(Pāṇḍava)即般遮罗;憍拉婆(Kaurava)即拘卢,这是《梵书》时代中国地方的主要国家。啰摩(Rāma)即憍萨罗王子而向东南發展的。冒狸(Mauṛ)即孔雀王朝。难陀(Nanda)指难陀王(次第颠倒)。毱多(Gupta)指旃陀罗毱多,出于释迦以后、阿育王以前。蔑利车王(Mleccha)即边地王,也泛指无道的恶王。所说的次而刀兵大乱,即指摩竭陀的王统中绝,为南方案达罗国王所灭,而西北方受希腊人、塞迦人、月支人等统治,印度是到了极纷乱的世代。此后,否极泰来,一如新天地的出现,经说:「如是等过后,世间如轮转,日火共和合,焚烧于欲界,复立于诸天。世间还成就,诸王及四姓,诸仙垂法化,韦陀祠施等,当有此法兴。」这不是说笈多王朝的统一五印、梵文学复兴是什么?法化既兴,释迦等三家(声闻佛教及吠檀多、弥曼萨派)又出而迷惑于世间。从这政教的形势而论,本经为笈多朝的产物,确实无疑。在梵文复兴的气运中,编集者不满于初期佛教的释迦、数论、胜论、尼犍子、吠檀多、弥曼萨诸家的分流,于是仰推迦旃延佛,高标真常唯心论的自宗,而集出《楞伽经》。然而,本经虽指责佛、梵,而立意在融贯佛梵,而归宗于佛教。佛梵一体的第三期佛教,大多是这样的。
笈多王朝,创立于西元三二〇年;到四五五年,鸠摩罗笈多(Kumāragupta)以后,即因外有敌人,内部分立而逐渐衰落。本经的编集,即在这一时期中。
本经曾谈到:「由种种心分別诸法,非诸法有自性,此但妄计耳。」这与世亲的《唯识三十颂》——「由彼彼遍计,遍计种种物,此遍计所执,自性无所有」,文义次第,非常一致。所以本经实为唯识兴盛以后的作品,可能还在世亲以后。唯识学者平常说六经十一论,但这是依《成唯识论》的引经而说。在无著、世亲的引证中,有《十地经》、《解深密经》、《阿毘达磨大乘经》,而从没有说到《楞伽经》与《密严经》(《密严经》更迟),这是最可注意的。在中观家,也是比世亲略迟、与安慧同时的清辨,才引用《楞伽经》(传为提婆作的论典,上有楞伽二字,这是菩提流支所加的)。清辨即与安慧同时,多少年轻一点(所以又与护法同时)。世亲考为西元三六〇到四四〇时人,所以本经的集出,约为西元五世纪中期。
关于编集的地点,以南印度为近。经说:南天竺的龙树,持佛正法;传南天竺一乘宗的达磨,南天竺人,也以此经印心。初译本经的求那跋陀罗,也自海道而来中国。尤以本经的缘起分,以佛出龙宫,渡到南岸,入楞伽城摩罗耶山说法,为显而易见。此楞伽山海,确为象征心境的,然未尝不是编集者熟悉的环境,这才托此事以表法。楞伽城罗婆那罗刹王的迎佛说法,实寓有深味。印度《罗摩衍那》诗篇的本事,为阿瑜陀王子啰摩,因事被谪居于频阇耶山的仙窟。他的爱妃西他,为楞伽岛的夜叉罗婆那夺去,啰摩约会了南海滨的山民,攻入楞伽岛,这才取回西他,恢复名誉。一般说,这是婆罗门文明移植锡兰岛的诗化。罗婆那为楞伽岛的夜叉,而本经以为是罗刹王;迎佛说法,这也表示著佛法的南行,楞伽岛接受大乘佛法的意趣。玄奘西游时,知道楞伽岛多有能精通大乘法相的。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22 册 No. 22 佛教史地考论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编辑说明】本资料库由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依《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所编辑
【原始资料】印顺文教基金会提供
【其他事项】详细说明请參阅【中华电子佛典协会资料库版权宣告】
内容源自:漢文大藏經,繁转简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