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痴禅师语录卷第二十五
说
慈云说
云一尔或为浓云,则地黯天昏;或为寒云,则冰枯雪冻;或为闲云,则海晏河清;或为祥云,则民安国泰。然未有如慈云之普覆且久者,所以我佛世尊开方便门,随机设教,人目之曰慈云、曰法雨,盖言其泽之及人者深,而化之洽物者广也。
吾侪有出尘之姿,常为慈云所庇,苟不思自庇而且戕其所庇,则为浓、为寒者至焉,是岂云之罪哉?古盐云禅人丐予书,予故出慈云说以示之。虽然,慈从何起?云从何来?试更下一转语。
润庵说
玉藏山而石润,珠在渊而川润,金饶箱而屋润,人而有仁义道德则睟面盎背,心广体胖,其为润也,不既多乎?
惠州鉴维那求予易号,书云「润庵」,盖直示以存养之功而善致其润者也,由是推之,一草、一木、一沙、一丘皆一润庵也,一身、一乡、一家、一国亦一润庵也,充而至于万象森罗、微尘刹海,无一非润庵也。三世诸佛、历代祖师、以及人仙鬼畜、林林总总,俱在一润庵中,往来不碍,变化无穷也。
当丛社摇落之际、人物枯槁之秋,不念自润润他为真实地,则诚异乎吾所闻者矣?勉之哉。
拳峰说
山之高而秀者为高峰,居中而杰出者为中峰,幽邃深奇,重重而屏卫者为万峰。拳峰之义何居也?意者眼界豁开,群峰拳小欤?意者人境双彰,物我无二欤?意者如借指喻月,因拳以见峰欤?又,意者机用现前,神通莫测,如巨灵之劈太华,俱胝之喝石岩欤?不然,拳峰之义果何居也?
予为汝易号「拳峰」,思其义而不自解,今乃以不可解之义重为演说,汝试执此以征之友朋,或有善代予解者,则拳峰之义了然定千古矣。书至此,适一长者曳竹杖而前,予且喜且叹,曰:「拳峰来也。」遂掷笔。
圆机说
世尊四十九年拖泥带水,权说、实说,如珠走盘、如盘走珠,此其机之最圆者也。德山见僧便棒、临济见僧便喝,快如奔流度刃、疾燄过风,此其机之最圆者也。赵州柏树子、洞山麻三斤、杨岐金刚圈、五祖铁酸馅,万种千般不可凑泊,此又其机之最圆者也。
圆机之义大矣哉,汝号圆机,倘亦有意于此,直须掀翻窠臼,扫绝廉隅,迷悟两忘,与夺自在,不泥一途,方便转身,异类中行,炽然作用而靡涉思惟,弗动真机而圆应法界,夫如是始实见为圆机也。
设或拘之、执之、局限之、株守之,则全体不能现前,施为不能超卓,要与从上佛祖把臂共行太远在。
上人闻是说,欣然再拜曰:「某虽不敏,请事斯语。」遂并为之书。
瞬伊说
武原目上人以瞬伊号征予说,予返诘之曰:「瞬伊何说也?说之安能乎?」上人曰:「某读香严偈云『吾有一机,瞬目视伊』说,盖取诸此也。」
予曰:「若是,则子已解说矣,奚待予哓哓为?虽然,瞬者是谁?伊又是谁?如谓瞬自瞬、伊自伊,似属两个;如谓瞬不关伊、伊不关瞬,太煞瞒顸;如谓伊必待瞬,犹是捏目见空华;如谓瞬必待伊,已是无端成特地;如谓穿衣吃饭是伊、行住坐卧是伊,则一瞬而伊在,不瞬而伊亦在也;如谓溪声山色是伊、华笑鸟啼是伊,则离瞬以见伊不可,离伊以言瞬亦不可也。子说『瞬伊』,当何所辨焉?」
上人默,无以应,予举笔示之,并书是说以贻之,于是大笑而去。
一舟说
舟能济人,亦能溺人。能溺人者,非吾所谓舟也。吾所谓舟,以智慧为航、以道德为𫇛、以平等为舵、以慈忍为篙,春潮雨急不足惊,其心野渡,风飘不足干其虑,安安坦坦,无系无拘,普度群生,共登彼岸,此之一舟不亦善乎?
嗟乎!时异势殊,人情汹涌,求其能自济者鲜矣,尚望济人耶?因恻然,歌曰:「尘世茫茫兮汩没未休,利名牵挽兮日夕劳求谁?为爱河砥柱兮截断众流,福城济藏主兮汝今易号,其毋忘此一舟。」
清响说
搅而不浊之谓清,触而能应之谓响,识清响之义者,可以了然会心矣。然则花翻蝶舞、水动鱼行、竹叶吟风、松梢坠露皆清响也,奔潮浩浩、伐木丁丁、钟鼓交參、村歌互答皆清响也,乃至迅雷震地、白雹飞空、狮子咆哮、须弥岌峇亦皆清响也。故曰:根尘既销,空觉圆净,刹刹尘尘归吾妙性,内无所著、外无所依,清响不存,听将安寄?
克圣上人乞庵名于予,予甚爱乎清响而书是额以赠,盖窃取夫从闻思修之意云。庵去梵胜咫尺许,予每兴至,即携诸子坐于古梅下,剨然长啸,杳不知尘世之所之。
晦名说
夫名不彰于当世,识者讥之矧庸人乎,而子独以晦名称,何哉?雉以文而见罹,龟以甲而刳腹,士以华言美辩而永处困穷,皆共不善晦也。
善晦者,盖有道焉,抱暗然之德而不炫,守潜龙之位而不悔,深藏密用,与世相宜,虽祸福患难弗得而夺也。
呜呼!今之浮嚣靡实,沽求令誉者岂少也耶?半窗风雨,兀坐无聊,偶念及此,感慨系之,因援笔征名而略为是说。
松隐说
华亭之东南有松隐里焉,相传赤松子隐于此,故名。里有寺,亦名松隐,盖因地而著也。上人号松隐,其兹地之所生耶?寺之所出耶?抑慕赤松子遗风而欲存名以核实耶?
噫!是大不然,吾闻松之为木,森森也,磥砢多节,岁寒不渝,用之高堂可以充梁栋,藏之深谷可以饱烟霞,泉石乐与为邻,竹梅常与为友,上人之意殆有取尔乎?
且就华严法界喻之松,而必于隐理法界也,隐而必于松事法界也。松即隐,隐即松,理事无碍法界也,随所有而无一物,非松隐事,事无碍法界也。
法界之旨既彰,则指一松而隐非狭也,扩大地虚空为松隐非广也。非狭非广,无古无今,了了明明,自由自在,然则松隐之称又岂易得者哉?上人倘具有別说,请无隐以语我。
克圣说
克圣有三义焉:克者,能也,谓其养到功成而能诣乎圣也;克者,胜也,谓其机用全彰而超越乎圣也;又,克者,去也,谓其绝学无为,万法俱泯而不立乎圣也。子于三义当何所取耶?
然非能圣不可以超圣,非超圣不可以去圣,由渐入顿,有浅有深,异泒千差,合归一致,岂若今之杜拗阿师妄自尊大为克圣也乎?顾名思义,责在尔躬,日往月来幸勿蹉过,忽若问:「克圣之工从何下手?」山僧蓦头便棒而已,此外別无所知。
沛然说
牛蹄之涔不足以语水,鸥集之渚未可以喻流。何者?势穷而源浅也。若夫长江巨河,波声浩浩,沛然莫御异泒,咸归其为势与源也,不既远且深乎?
夫道犹水也,通天地、亘古今,循复无际流行而不竭者也。人而由道亦当由其大者,發猛锐之心,秉坚忍之性,勇往直前,如鲲鲸吸川,涓滴靡剩,始可称为搂空如来藏,拶碎祖师关,越格大丈夫也。
孟子有云:「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何况无上大道而可蠡测杯酌以求之耶?」居士字沛然,予书是说请质之,盖有微意焉。更为歌曰:大道之源兮远且深,天荒地老兮不属浮沉,愿归来兮力自任掀翻,万叠千浔兮直透昆仑积石,而无负乎予最初心。
瑶台说
居士字瑶台者,苏之洞庭人也。余闻夫瑶宫玉阙列僊所居,中有瑶台,台下有瑶池,池边有瑶树,瑶花、瑶草映發其间,坐而乐之,抚瑶琴,酌瑶觞,清虚寂寂,岁月不与凡尘同,居士想亦慕此乎?
然而竟以瑶台立义何说也?瑶者,取其内外晶明,无瑕无玷。台者,取其崇高壮丽,不倚不偏。即高明之名证高明之实,博厚悠久,配地配天,意在是欤?
今吾佛世尊之教至高至明,细而尘毛,大而法界,罔不由之而建立,诚能推本有高明。悟入世尊至高至明之教,则十方刹土任汝纵横,净梵金僊皆汝伴侣,较之瑶台之乐相去又几何耶?故曰瑶台者,自心之瑶台也,自心现前,瑶台随处现前矣。倘有高明胜予者,居士请为广其说。
古石说
吾闽人景公奉长崎隐和尚之命往姑苏省觐,偶寄瓣香以古石号匈,予说予思,夫江郎片石高而古者也,三山虎石怪而古者也,黄梅坠腰之石与新昌镌佛之石亦何尝不古?然皆有年代可摹、形名可拟,称曰古石,未见全奇。
公所谓古,殆异是乎?是石也,非方、非圆,非青、非白,非隐、非显,非柔、非坚,独踞旷劫之初,超出威音之外,巨灵神力劈破无从,摩醯眼睛觑捕莫就,惟洞彻法源者颇测其仿佛,而缠情缚识之流虽日与提掇,终不可几及也。
嗟乎!予之言古石者止此耳,诸方门庭浩浩,谅非一端,公盍广求之以毕其说?倘若问:「如何是古石底意?」大小百头陀,当机尚有转语在。
杰峰说
卓立不群曰杰,岧峣独秀曰峰,峰而以杰称则又超出众峰之外矣。
惟人亦然,禀天地之气,具万物之灵,峭峭巍巍,孤孤迥迥,向佛祖行说不到处与夺纵横,自由自在,此其杰之尤也。
信根既深,把捉既定,就语言文字上东嚼西咬,蓦忽洗面摸著鼻,尽将自得不传之妙方便转作为人,此其杰之次也。
若夫生无杰才,莽莽荡荡,轻蔑因果,甘处凡庸,譬犹撮粪积成𪣻阜,徒增秽臭,要望崚嶒杰出驴年去。
古有杰峰愚,西安余氏子也,參止岩悟道,偈云:「夜半忽然忘月指虚空,迸出日轮红。」后开法,福慧龙象,骈臻禅人。今自易号为杰峰,意亦羡此欤?幸删旧染而毋徒饰乎虚名。
耳融说
新蛙吠月,嫩竹敲风,步出松门之外静坐片时,悠然若有所得也。因思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从闻证入,获大圆通,刹刹尘尘浑融无碍,古圣人垂慈阐化,显意立言,利益功綦深哉。
良由众生颠倒,迷己逐物,虽本闻真声日常现前,非是耳边蹉过,便觉胸中凝滞,欲其旋闻返本,了了融通,讵可及耶?禾能仁闻禅者字耳?
融偶寄一纸需予说,予嬾甚麾笔砚,半春矣,乃举向之所得者以相告,非仅曰文辞已也,愿熟闻而思之。
戒月说
予过吴门之尧峰,戒月禅人以字号求予说,予曰:「戒如璎珞珠,亦如净满月,珠月本圆明,古圣如是说。」然而戒有时而破灭,月终不可灭;月有时而晦缺,戒终不可缺。故非戒无以见月之全,非月无以喻戒之洁。月禅人宜紧切,眉毛剔起细參观,真月现前光透彻。虽然,山僧与么指陈也是证龟成鳖。
绍中说
天下之大本曰中,得其中则无偏倚之差,亦无太过不及之弊,而大本立矣。是以尧执中、舜用中、孔子时中,道统相传,见闻私淑总无非绍此中也。况吾佛祖至中之道一路平坦浩然,大均授受同堂,亲承面禀见闻者未易窥其奥,私淑者莫敢继其踪,迩来大本倒置,中道欹倾,紫色夺朱,郑声乱雅,此无他,绍之不得其人故耳。上人号绍中,其可弗顾名思义而深求所以绍之之实乎?予因是亟为说也,不以赠而以规。
灵璧说
钟山之璧,灼以罏炭,三日三夜色泽不变,得乾坤之灵气也。汉武帝筑招灵阁,有二神女各留一玉钗,元凤中宫人谋欲碎之,明旦开匣,化白燕升天,此非壁之灵乎?
若吾心之灵璧则异,是神光独耀,迥脱根尘,本自圆成,不假雕琢。灵山三百余会之玄谈、西东千七百祖之绝唱,皆以此璧竖为光明幢、运为般若舟、融为善见药,使暗者烛、危者济、病者瘳、执者化,无一方不遍、无一处不周,而无一物不照摄也。嗟夫众生背觉迷真,尘垢日积,致本有壁光弗能露现,亦可怪矣。
子所谓灵璧,吾已知其在此而不在彼,虽然,至宝无私,未容终秘,请以示之玉人。
剖微说
尧峰副寺号剖微者,丙申秋会于山之照轩,以白纸一张索字说,予沉思数日而竟莫得其解也,返棹华亭,知欲辞之不可,迺谬为解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夫寂灭相非微乎?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夫无形寂寥非微乎?三世诸佛于此微中证入而不宰其功,历代祖师于此微中了悟而弗睹其状,參玄上士于此微中咨究而罔测其踪,由若然,则子之欲剖微也,又向何处下手耶?
今再谬为解曰:世尊拈花,迦叶微笑、马祖一喝,百丈耳聋,此其善剖微者也;龙潭吹灭纸炬而德山洞彻、临济吃黄檗三顿痛棒向大愚肋下还拳,此其善剖微者也;以至须弥山木上座破砂盆、娘生裤、三脚驴子弄蹄行、八角磨盘空里走并、及五君臣、四宾主、三玄、九带、十智同真等语如利剑轰雷,莫可纪极皆其善剖微者也。
子欲剖微,能就是而学之,则无微而不剖,无剖而非微矣。外此而別求剖微之道,实非予所知也,倘若曰予之所说俱为剖微,错下注脚耳。阿呵呵,夫复何憾?
自牧说
不借人力谓之自,善为调制谓之牧,能卑谦以自牧,则在在无亏,头头合辙矣。君亦知牧牛乎?鞭之、勒之、驯之、伏之,毋使犯苗稼,故我宗门有牧牛之说,梁山有十牛之颂,至今參学人皆借此以为口实也。
石巩禅师居马祖会下,在厨作务,次祖问:「子在此作么?」巩云:「牧牛。」祖云:「牛作么生牧?」巩云:「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来。」祖云:「子真牧牛也。」
看他古人真实践履,虽寻常作务之顷未尝须臾忘此道,岂若近代师僧迷昧自己,向外驰求,无捍御调护之功,而终其身坐沉黑水乎?
上人号自牧,予见夫头角峥嵘,乃为略申其义,并说偈曰:自牧、牧自,莫分一二,依而行之,更有何事?
净云说
卷舒万变,蔽日排空,世间之云也,若有一毫未净,则大地山河尚存点污,起灭不停,妄缘日积,吾心之云也。
若有一毫未净,则生来死去终属轮回,是故知识出兴于世,或示语言、或主棒喝,种种方便,总为诸人开迷云、现慧日,以与天下共见耳。
云开日现即净云之说也,吾侪依知识之教亦当思所以净吾心之云,吾心之云既净,如获旧物、如归故家,心户洞明,性天恢廓,而为云从云等语皆历历有据矣。
禅人号净云,予乃说净云之义如此。
常关说
是室坐尧峰法堂后,一座三间,未有额,予为题「常关」二字。
问者曰:「据师立意,其亦门虽设常关,效陶公之赋归去来乎?」曰:「不然也。予所谓常者,常而不常,不常而常也。常而不常,如乌兔丽天,东出西没而弗变其位;不常而常,如江湖行地,东流西注而弗易其波也。
「予所谓关者,关而不关,不关而关也。关而不关,如皇畿帝殿,防卫甚严而任人来往;不关而关,如悬岩穷谷,仰瞻甚迩而绝人跻攀也。
「今且以虚空为堂奥,以日月星辰为户牖,以森罗万象为几筵,包法界而不见其宽,入微尘而不见其狭。
「时而行,个中没途程;时而住,全身常独露;时而坐,花落鸟衔过;时而卧,多生大梦破。则此常关也,固非鬼输神运之所能成,又非赵老黄龙之所能测,而窃符假鸡之辈寔无容拟议于其间矣。」
问者唯唯而退,予遂书是说附之,亦以见常关之一验云。
一月说
予尝徙榻坐于璜泾上,当门月满,素彩流波时而俯仰啸吟,竟忘其倦,睡也未几,阴云四起,叆叇浮空,向之皎皎清光欲觅丝毫无有矣。
有禅客从旁叹曰:「异哉!物态之变迁、世境之梦幻,人心之昏翳其亦如此月乎?」
予曰:「子知月之为月,而莫知非月之月;知非月之月,而莫知真月之月。真月之月非色像不可得而见,可见非真月矣;非境缘不可得而及,可及非真月矣。
「故灵山话月、曹谿指月、马祖玩月、寒山比月,究实将来总落第二月也。然第二月与第一月初不离乎真月,唯许当人念念圆融,心心靡间,向形名未兆以前豁尔开悟,大千晃耀绝藏覆,万別千差悉贯通。
「譬如一月印千江,江无受月之意;千江印一月,月无分照之心。夫乃信真月虽不可见而无所不见,真月虽不可及而无所不及。无所不及而无所不见,则虽物态变迁,世境梦幻,人心昏翳,于真月庸何伤焉?」
上人号一月,是必有得于真月之妙而非水中捞月者比,因索字说,遂笔此以对。复为歌曰:真月团团,不滞空兮;迷云荡荡,杳无踪兮。古圣今贤直指同兮,安得四海九州士惜影驹而锐用功兮?
耳澄说
夫眼之见色,随色起想,则眼被色碍矣;耳之闻声,随声起想,则耳被声碍矣。有所碍即有所缘,缘爱生贪、缘憎生嗔,常住真心,昏浊日固,吾知其未能澄也。
然而澄必于耳,何说也?娑婆世界以音声为佛事,琴瑟琵琶、箜篌鼓乐,人之所乐闻也。且以人之六根,惟耳根最利,随所闻而入之,澄澄湛湛,不动不摇,即妄全真,应时解脱,无处而非常住心,无处而非净明体矣。
由是推之,六律五音,澄耳之具也;松籁风涛,澄耳之谱也;鸟啼蚁斗、蛙吠驴鸣,澄耳之官也;儿笑妇骂、鬼哭神号、山动雷轰、川腾谷应,澄耳之节奏也。只为耳不善澄,澄不关耳,遂至种种蹉过习焉不之察耳。
若夫古隐闻让国而洗耳,临渊隔壁闻坠钗而籍名破戒,此犹泥耳澄之迹,非吾所谓澄也耳。澄上人得虔老三绝而进乎禅者也,学以成之,悟以通之,自澄澄人,于兹可卜矣,是故书耳澄之说以赠。
心远说
堂而以心称示,近也,示近则非远矣。孔夫子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仁者,心也。仁不远,心可言远耶?又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本乎心者,心道不远,心尚可言远耶?」然则堂何以心远称也?
我佛如来于初生时手指天地,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指此心也已。而弃皇宫,入雪山,苦行六年,观星悟道,悟此心也。厥后说法度生,三百余会,一花拈出,付嘱饮光,亦说此法、付此心也。
故知:心也者,横亘十方,竖穷三际,包罗万象,收摄四生,非体状所能比陈,非方隅所能趣向,非途程所能限数,非五彩所能画描,则其谓之远者,宜也。
《法华经》云:「深固幽远,无人能到,登斯堂也,必有恍然会心,立臻其极者矣。」西东列祖灯灯相传,传此心也;以至临济喝、德山棒、秘魔叉、赵州柏,总无非發明此心也。
然而毫厘错谬,未免凡圣岐分,更或见刺不除,动成情识窠臼,则其谓心之果远者,谁曰不宜也?
子思子云:「知远之近,可以入德。」登斯堂也,必有扩光明正大之体而合儒释为一家者矣。若乃心远地偏,闹中取静,至夫远为营、远为虑,欲箕裘继绍无忘刱始之艰难。
此作堂者之远心当別有在,予不敢以琐琐计也。居士徐姓号拜言华亭人,因举堂之义以质予,而迺为是说。
英山说
山之英者,曰天目,曰鴈荡,茂松苞竹,泉石幽奇,皆人所远慕而愿见也,反是而荒童不堪,指之为英,难矣。
人之英者,曰名贤,曰豪隽,道德文章充内盎外,皆世所愿学而乐闻也,反是而愚险百出,名之为英亦难矣。
然英山之说,自古有之,予不敢匿古之有而借以圆汝名、易汝号,岂无意也耶?因引声以相告曰:「维山之英,岿然秀荣,人与山类,责任匪轻。毋堕厥志,毋闭厥明,慎而修之,大事可成。」
淡生说
人之生也,多喜浓而恶淡,故道情世味分焉,世味浓则道情自薄,世味淡则道情自亲,君子、小人之殊,相去仅一间耳。
吾以是知君子之真能淡也,语其道淡而不厌,推其行淡而可久,品曰淡品、交曰淡交,原宪之弊衣、颜回之陋巷、尼父之蔬食饮水,一堂风冷淡,千古意分明,何尝有丝毫许为生累哉?
矧我辈毁形弃俗,欲学佛祖无上妙道而可不向淡中求乎?是故,茅茨土室,淡于居也;瓶缽随缘,淡于食也;破衲𣰦毵冬夏弗易,淡于身也。淡乎耳,音乐杂陈而不闻;淡乎目,青黄互映而不见;淡乎意,百孔千疮而不干其虑;淡乎心,吉凶忧患而不挠其神。
以此透生死关,关关悉透;以此唱无生曲,曲曲咸新;以此洗多生罪垢,如火烧冰;以此建生平大功,似花铺锦。甚矣,淡之利益深也。
庄周子云:「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若务生之所无以为,非惟不能达生,抑且戕其生矣。」然予今日与么说,已费盐酱不少,予号淡生,亦当思所以真淡者庶几,无忝此生也。
大闲说
闲到无可闲处方为大闲,然欲大闲必自大忙始,朝也忙、暮也忙,一句话头力抵当;行也忙、坐也忙,行行坐坐似迷方;起居食息也忙,忙如人负债遇追偿,蓦然拶出火星發,大地山河放异光,横按莫邪全正令,外魔敛手尽惊惶。
夫如是,则朝也闲、暮也闲,日升月落水潺湲;行也闲、坐也闲,拄杖一条任往还;起居食息也闲闲,玉管吹风过浦湾,弓櫜羽戢心王静,六国烟清万虑安,此名绝学无为者,不假忙中偷少闲。
然则此大闲也,佛祖之境界、贤圣之规标,宽等太虚寂寥,屹似泰山不动,岂坐消白昼,弗肯就劳,以自疏散于事物之表者所可同日语哉?并说偈曰:大闲上人慕大闲,直须步步莫放闲,不到大闲未是闲,闲无闲处始闲闲。
格非说
客有以格非之义问予者,予曰:「天下事理,是与非相对,有非中之非、有是中之非、有非非是是中之非,识此义者可以言格矣。
「格者,去也,如世间声色货利、无明颠倒等容易迷乱人者,皆非中之非,去之可也。格者,正也,如当人智慧德相,为妄想执著所蒙蔽而不能证得者,皆是中之非,正之可也。格者,至也,如机先展演,格外提持,有非佛、非心,非凡、非圣,非禅、非道之语,为上士英流所拟测而莫窥涯涘者,皆是是非非中之非,至之可也。
「若夫孟氏之言格,非特就格君言也。格者,感也,至诚以感动之,尽力以扶持之,必使君归于仁义正道而后已。虽然,格君原自格己始也,未有己不格而能格君者也。故曰大人者,正己而物正也。」
客欣然作礼而退,华亭修上人号格非,偶索字说,亦即书此以对,而终不复赘一辞云。
卓云说
卓云!吾不知何说也。诗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说,盖取诸此乎?然而卓之与倬字义弗相侔也,间窃为妄计之,云卓立太虚中,或聚、或散,或卷、或舒,或万叠如峰、或一碧如海,百变千化,人莫测其端也;自在自由,人莫羁其迹也。羁之不可,测之莫能,云之所以为云者,卓立之体原未尝移动也。
吾人卓立天地间,聚散卷舒曷有定止?故应物无心,如云溶溶出岫也;悠扬有态,如云远映空林也;浮视繁华,如云随风过隙也。因时济世,如云为雨,从龙也甚,而卓住云窝岭上,只堪自怡悦。卓居云外,云来闲兮我也闲,就使无锥可卓,白云深处好藏身。
假饶共卓,无人出手,合招云为伴。若然,卓云之说又岂容易计哉?上人往矣其有指是说而不以为然者,当至心请问。
恒修说
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孔夫子云:「得见有恒者斯可矣。」然则恒者,人之所难能也,亦人所不可不能也。何况恒于修乎?故修不恒,不谓之真修;恒不修,不谓之真恒。
世尊弃王宫,入雪岭,六年苦行只此恒修也;西天四七、东土二三,天下老和尚灯灯绍续,长明弗替,只此恒修也;阐扬三乘十二分教、大小偏圆种种方便,如器贮水,涓滴靡遗,只此恒修也;禀十重四十八轻戒法,防非摄善,饶益有情,只此恒修也;乃至导一切人念佛茹斋、放生止杀,衾影无愧,悟寐坦如,总无过此恒修也。
嗟乎!今时学道者但闻直指单传,不加修证,咸以聪慧之资望尘领荷,拨无因果,蔑视威仪,滞识执情,迷妄日积,修且乌有,又安见其恒哉?
云间毘卢阁主人号恒修者,盖以三聚为宗而恒于修者也,名实相称,黑白共钦,偶来斜泾索予字说,遂因其所能者笔以赠之。若谓依文解义徒事空谈,非惟不识荆抑,亦笑予唐突矣。
敏求说
好古敏求圣贤之道,人非圣贤,曷容轻躁?依而行之,期跻阃奥,大事有成,照用俱到,此敏求之说也。知是说者,入世间,孝亲敬长,悉尽其义,求宜敏;出世间,寻师择友,朝扣暮參,悉尽其道求,又宜敏。或入世不能尽其义、出世不能尽其道,惟以安闲浮惰为务,名曰麟楦,亦名曰马裾,夫奚益哉?后生可畏,谅不蹈此覆辙,好古敏求当于是说有进焉。
半隐说
大隐居廛小隐居山,半隐者意在非山非廛之间乎?若然,亦浅视夫半隐矣,宇宙间,人物器具林林总总,不能独居,其全各有其半之理存焉。
如士能读而不能耕、农能耕而不能读,鸢能飞而不能跃、鱼能跃而不能飞,舟可以泛水而不能陆行、车可以陆行而不能泛水,极而推之,天地日月覆载照临不能无缺陷,故曰天地无全功,日月无全照,至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若然,则隐又岂能全隐哉?
且夫半亦非长短数目所能限也,寸有寸之半、尺有尺之半、仞有仞之半……、乃至广之百千由旬有百千由旬之半,半已备全之机,全已包半之妙。
石巩张弓架,箭射半个圣人;中峰參妙翁,许窥半边鼻孔。尝情莫之测,神鬼莫之知,若然则半隐即全隐也,全隐即半隐也,夫岂名为隐而实非隐,身为隐而心非隐,苍黄反覆,终始參差,以与贪夫同流取飞柯之折轮作山移话柄乎?
卓庵公结茅,淮上额曰「半隐」,盖深念出世度生,衲僧急务沉寂,自了佛所讥呵,姑借此寓言耳。予揣其意而贻是说,则谓之无隐也亦可。
一门说
万法同归之谓一,凡圣同由之谓门。门而非一,则出入多岐,未能转身就绪;一而非门,则程途尚远,无繇入室登堂;门即一,一即门,个中別是好乾坤。知其一,门可以不立矣。孰为门?孰为一?宽若太虚明似日。得其门,一可以不设矣。
云间应上人礼诵莲经,取一门自号,因质其义,曰:「予之一门,以慈悲为梁,平等为础,智慧为柱,忍辱为关,世界未有以前、胞胎未具之始,已当前显露,八字打开久矣。何待今日运斧斤,加雕饰,牵枝引蔓,以污吾门乎?」
予嘉之,迺就伊言而说偈曰:「未有世界,早有此门,当前显露,雕饰不存。」百千佛祖借以居,尊上人知也,予复奚言?
无依说
凡世间物必有所依,无所依则无以自立。故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亲即依之至也,独宗门一著则异是,夫此一著,名不得、状不得、传不得、拟不得,汝欲名之、状之、传之、拟之,尽属情识,依通知见解会,要到无依田地、万里崖州。
古来特达之士皆实到无依田地,随机应用,活泼玲珑,有时吞却十方虚空使有情、无情无出头分,有时放出山河大地任森罗万象遍界纵横,有时取恒沙劫寿量为自己寿量而不见其多,有时撮千百亿国土为自己国土而不见其广。
所以,临济远祖云:「无依道人是诸佛之母,佛从无依生。」若悟无依,佛亦无得,所谓一刹那间游履三眼国土,入诸佛世界、入众生世界、入诸魔世界……、乃至遍入一切真俗净秽等世界而不著不碍者,总是自己无依道人玩弄神变,游戏三昧,放去收来得大自在处也。如未实到无依田地,错将佛法知见解会,舌劳口沸,障塞悟门,其乌足以语此哉?
武原觐周居士契道已久,我本师和尚曾以一杖一偈与之,別赠一号曰「无依道人」,予见而谓之曰:「旨哉无依愿,为君说厥后。」思惟「无依」二字,亦系假立对待之谈,况复立号安名,就假立对待中说假立对待乎?
然事无一向,今日之说不惟以践前言,而且以祝翁寿也。翁寿原从无依建立也,倘或曰佛从无依生、寿从无依建立,似是有依矣,明發头陀口挂壁上也不定。
剑光说
古之名剑甚多,曰青萍、曰紫电、曰龙泉、曰太阿、曰干将、曰莫邪,皆有光,光能射斗,无不利,利可剸犀,善用者定国安邦而有余,不善用者全身远害而不足。
若乃破生死之魔、断贪嗔之网、摧憍慢之幢、截邪外之种,光同日月,日月不能掩其光,利资佛祖,佛祖不能亏其利者,自非般若为锋、金刚为燄,历劫传持一口慧剑,未足以当此武林。
耀上人字剑光,其名剑之光耶?抑慧剑之光耶?光即且置,剑今何在?拟议不来,剑去久矣。因笔是说而继为之叹曰:「慧剑在握光烛天兮,杀活临时正令传兮,佛祖护念谁弗然兮?子其善用而无刻舟求之深渊兮。」
(海盐县比丘尼超弘同徒明原捐资助刻,祈道心坚固,寿命延长者。)
百痴禅师语录卷第二十五终
校注
【经文资讯】《嘉兴藏》第 28 册 No. B202 百痴禅师语录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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