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大师圆寂来转瞬七周年了。这七年中,国家与佛教,都遭受了赤魔的袭击。现在虽渡过了最险恶的关头,而前途还异常艰苦。在这国难与教难的严重时期,想起大师四十年中为国家、为佛教的努力与贡献,不能不想到,今日自由中国的佛教界,缺少一位大师那样的大师。大师的福德、智慧、风度;在社会与佛教中的广泛影响力;在国际佛教界的崇高声誉:这确是他四十年中「舍身舍心,救僧救世」所造成的。为国家与佛教著想,我渴望大师的乘愿再来!更期待今日自由中国的大德们,能承受大师精神的感召、继承大师的学业,成为当前我们所仰望的大师化身!大师不是少数人的大师,最近自由中国的佛教界,流露了对于大师的赞仰与推重的热忱。这应该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这实在是佛教复兴的好消息。
七年前的今日,是我最后礼別大师的日子。我想起大师,更想起大师对我的慈悲。从我与大师往事的追念中,觉得辜负了大师的深恩!仅留有惭愧的回忆。
民国二十年春天,我进闽南佛学院修学,开始皈向于大师的门下。七月裡,我开始写出第一篇的佛学论文——〈抉择三时教〉,这是融会三论与唯识的,受到了大师来函的嘉勉与鼓励。不久,去鼓山,又写出〈共不共之研究〉(偶然说到圆测所说的,胜于窥基)、〈评破守培师之读唯识新旧二译不同后的一点意见〉。大师意识到我的性格,是是非非,不为古人融会,不为近代的大德包含,这是可虑的。所以又经大醒法师,关照我要心存宽厚;而且还写了一篇〈评印顺共不共研究〉。但在当时,我是不能理解大师心境的。守老是江苏佛教的瓌宝!但他反对世亲、护法、玄奘的妄立有宗;如在今日,也许有人会把他看作毁弃圣言、诽谤僧宝(护法与玄奘)的。当时弘法大陆的大德,各有大事因缘,没有闲暇来留心此事。而初学的我,竟然以拥护唯识宗的立场,起来反对专宗《楞严经》、《大乘起信论》,指责「护法妄立有宗」的守老。现在想来,确是过于孟浪了。廿一年春天,我又回到闽院,开始为甲班同学讲《十二门论》。夏天,我回普陀山去,开始我的阅藏生活,而我心目中所景仰的大师,还不曾见过。
一个冬天的中午,化雨小学校长——宽融法师来看我,传达大师的意思,要我到世苑图书馆去研究。我万分的感谢大师,但当时我面对三藏教典的丰富,以古为师,法喜充满,所以也就暂时辜负了大师的好意。廿三年,为了要阅览《大正藏》中的三论章疏,才于农历的新年去武昌。当时,先与华清法师去雪窦,第一次礼谒大师,请求开示。大师只是劝我多多礼佛、發愿、修普贤十愿。我没有理解大师的用意,也就不曾忠实履行。现在想来,大师的慧眼,是何等犀利!他见我福薄障重,非多修易行道、增长善根、销除宿业,将来是「孤慧不足以弘法」,弘法而必招障难的。
武昌的酷热(前年在厦门,为此而病苦三月),逼我回普陀过夏。闽院院长常惺法师,因大师的绍介,约我去闽院教学。但只是半年,我便与苇中法师,在廿四年二月,回到了上海,又同到雪窦下院去再见大师。大师剃去髭须不久,显得年轻些了,劝我去武昌。我决心回普陀,完成读遍《大藏经》的目的。
四月中,我与大师發生了误会。为了中日佛学会事,内学院与留日僧墨禅等互相攻讦,牵涉大师。我觉得,为了正义、为了佛教,那时的中国的僧众,不能以任何理由,去与侵略的日本合作,或者被诱惑而去日本參访。我不知表面文章而外,底层还有文章,就冒昧的一再向大师上书,措辞有点过火不客气。大师不理我。我一气,忘了善知识激發策勉的恩德,断然离开了大师。闭门阅藏,过著忘世生活。这要到编纂《太虚大师全书》,遍读一切文记,才自觉从前错误。但来不及忏谢的遗憾,将永远的存在于我的心底!
廿五年初冬,我读完《大藏经》到杭州去,这是我出家以来为游览而旅行的仅有一次。到了杭州,知道大师在灵隐寺讲《仁王护国般若经》;我被妙乘、慧云所邀去參加开经法会。大师一见我,不说別的,只说佛教内多的是谣言,有的是嫉妒,切勿轻信它!世苑新近要成立研究部,希望我去任般若三论系的指导。我没有答应此事,到镇江、南通去了(大师派人来六和塔找我,我早走了)!两星期以后,我回到上海,准备回普陀,去三昧寺看同学。恰巧那天,中国佛学分会(设在寺内)请常惺法师演讲;大师也来了,妙乘、慧云他们也来了。大师还是要我去武昌,大家怂恿我,不自然的接受了大师的意思。现在想来,因缘不可思议,不是杭、沪两地的巧遇,不是游兴偶發,不是大师的慈悲摄受,抗日炮火一响,困处普陀的我,早不知怎样了!我从因缘不可思议的经验中,时时想起了大师。
在武院,我经历了一夏的病苦。抗战的序幕——芦沟桥的炮火响了,大师也从庐山到武院来。一天,大师讲〈新与融贯〉,我扶著病去听,这是亲聆讲学的初次。大师不拘于一宗派、不拘于一文系,在不失中国佛学传统下,融贯一切。然而,大师的思想,是有重心的,是导归人生佛教的。这是怎样的难学!要有高瞻远瞩的远见、阔达多容的大度、或与或夺的无边方便才得!如胸襟褊狭,或者才力不及,那只能学到皮相的笼统而已。我虽然也觉得「离精严无贯摄,离贯摄无精严」,而其实长于辨异。这对于大师的心境,隔著千山万水。然在汪洋含容的法海中,大师并不曾拣弃此一细流,勉励我前进!
廿七年秋天,我到了北碚缙云山。那时,周继武写了许多东西,主张《大乘起信论》与《成唯识论》是一致的,错在贤首大师。大师要我批评他。我奉命写了一篇,主张《大乘起信论》与贤首是大体相合的;《大乘起信论》与《成唯识论》却不同,指出周氏的误解,而终结了周氏的诽毁。
我与大师,永远是思想与文字的关系。廿八年,大师从昆明寄来了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要我加以批评。我写了一篇〈吾国吾民与佛教〉,这是批评林氏而维护佛法的。后来由汉院的同学会,为我印成小册子。
廿九年,我在贵阳大觉精舍住。不满意结城令闻的《唯识思想史》(墨禅译),决意另写一部。等到第一部分脱稿,寄给大师审定,大师为我改名为《唯识学探源》。后来为我作序,说是:「洵堪为学者探究之一异门方便。」对于教理的历史研究,在大师晚年的心境中,虽非传统的研究法,但决不如某些人所想像的「不可以」。年底,我回缙云山,大师就命我为专修部讲《唯识学探源》。
卅年,是我写作最勤的一年。如〈佛在人间〉、〈法海探珍〉、〈佛教是无神论的宗教〉,以「力严」名义,多数發表于《海潮音》。我的思想特征,明确地显露出来。大师并不看作佛教的破坏者,都采录而登载出来。有时加上几句评语,不是说「不可刻㓰太甚」,便是说「也可不必这样说」。此外,妙钦他们,依著大师的指示,来请我作课外的讲说。《摄大乘论讲记》,就是这一年讲的。秋初,演培去合江办理法王学院,要聘一位导师,大师同意我去。从此,演培他们称我作导师,一直到现在。
卅二年夏天,我的《印度之佛教》出版,引起了与大师的长期商榷,也可说长期的论争。问题的重心在:我以为大乘佛教,先是性空唯名论,次是虚妄唯识论,后是真常唯心论——我从佛教流行的情况说,从佛教思想盛行的主流说。但大师以为:先真常唯心,次性空,后唯识。大师虽承认说一切空的经论比之说真常不空的(如来藏、佛性),盛行的时期要早,但真常唯心为佛果的圆满心境、为一切佛法的根本,所以应列于最先。到卅三年春末,我作〈无诤之辩〉(稿存汉院图书馆),这是备忘录性质,只是表示竟见,而不愿大师答覆。我那时,感觉到我的罪过,我不应为了这些,增加大师的劳累。佛教的事多著呢,怎能使大师时为此等事而劳心!卅二年冬的《大乘是佛说论》(本是长函),卅三年春的《中国佛教史略》(妙钦初编,由我补充改正),都寄呈大师。大师为了《中国佛教史略》,特地为妙钦说〈论中国佛教〉,以表示不同的意见。然而,大师的〈评印度之佛教〉,积压了一年多才發表,生怕本书的發行受到影响。《中国佛教史略》,大师特为介绍于正中书局。大师对于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的精神,容忍异己者的雅量;对于好学者的鼓励,使我认识了大师的伟大!
卅三年秋天,我受十方堂聘,想去成都,大师要我到汉院。《阿含讲要》,就是此时讲的。發表在卅四年的《海潮音月刊》;大师评为《海潮音月刊》一年的佳作,给了我奖金。
胜利了,我的第一目标,是回到別来十年的普陀。但一到武昌,被大师留住了。那时,發起编纂《太虚大师全书》,由尘空、杨星森负责;大师嘱我代为审细的搜集文稿。全书的纲目,早已大体决定。我發觉,大师的分大乘为三学,只是著重义理来分別。而菩萨的發心、修行等,都是通于三大系的,最好別立「大乘通学」一编。这一意见,经大师同意而修正了。当时,主持出版的李子宽居士,送来供养,要我写一篇长序,总论大师的学业。我不敢答应,辞谢了供养。因为大师的思想,博大无碍:普陀闭关;游化欧美;访问南洋;对于教义及建僧的见地,都有重点的移转。这不但是我没有圆满的理解大师,理解的也许不多。我不能写,写出来也是不容易讨好的!
卅六年三月六日晚,我回到上海,礼见大师于玉佛寺的直指轩。大师为教的心境,当时非常不顺适。十日早上,我向大师告假,要去西湖一看。大师说:「就回这裡来吧!带几株梅花来!」那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礼別。不几天,得到大师去世的电讯,特地折了几株灵峰的梅花,带回灵前供养大师。
大师的事业,我无力主持;大师的遗物,我无力保存;大师的舍利,我无法供养。在大师门下,我是那样后起,那样的障重福薄,那样的执拗。我不是上首迦叶,不是多闻阿难,更不是代师分化一方的舍利、目连。我只是但求依附学团,潜心于佛法的孤独者!只是辜负大师深恩,烦劳大师而不曾给予助力者!
大师去世了,弟子们云集上海。但是各有法务,留下的《太虚大师全书》编纂,茫无著落。大家要我来勉为其难;总算在大师弟子中,有大醒法师供给膳宿,这才在大局如火的动乱中,草草地完成。我避难到香港,写了《太虚大师年谱》。来台湾以后,又因为大醒法师久病,暂时负起大师创办的《海潮音》社长名义。这些,在我想来,多少会给我报恩的机会吧!
我还是那样的福薄障重,还是那样的孤独,还是那样的执拗,还是那样的不能契合大师的轨范。然而想到了大师的海涵汪洋、大师的诱导慰勉,也就自忘僻陋,做著从前那样的能力所能做的事。
我怀念大师,我寻求著大师的精神,我期待著大师的乘愿再来!
校注
【经文资讯】《印顺法师佛学著作集》第 23 册 No. 23 华雨香云
【版本记录】發行日期:2022-01,最后更新:202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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